时间:2024-08-31
苏 明
(南开大学,天津 300350)
学术界在理念上关于研究型大学应该“以教学为中心”还是应该“以科研为中心”的长期争论中逐渐形成了“教学和科研并重”的趋同判断,但是在办学实践中却一直存在“重科研而轻教学”的现象。由于本科教育的科研参与量少,重科研而轻教学直接导致了研究型大学本科教育边缘化。本科教育的边缘化是世界范围内研究型大学普遍长期存在的问题,美国研究型大学也普遍将研究看作大学基本的、不可或缺的工作,而将教学视为辅助的、配合性的副产品,这一边缘化现象甚至导致本科生被称为“研究型大学的二等公民”。近年来我国本科教育问题也逐渐引起各方面的重视,虽然各个研究型大学都以其优质的本科生生源为骄傲,但也总能清晰地认识到本科生对学校的学术贡献微乎其微,本科生更加纯粹的是一个“知识的消费者”而非“学术的生产者”,研究型大学为了提高自身的学术声誉逐渐把资源向研究生教育倾斜。
2017年《关于加强高校课堂教学建设,提高教学质量的指导意见》指出,要强化高校教学基础地位,切实落实教授为本科生上课的基本制度,让优秀教师进入教学一线。顶层设计已经完成,具体执行却非常困难。2019年9月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吴岩称,教育部将出台新规要把超过三年不给本科生上课的教授清理出教授队伍。新规尚未出台已引发热议,许多人对设置该硬性指标能否提升本科教育质量和改变大学本科教育边缘化的局面持保守态度,甚至想出“应对之策”——让多名教授共同教一门本科课程来分解教学任务。
研究型大学本科教学的边缘化并不是一个新问题,一种观点认为从个人发展、考评压力、劳动收益等角度,大学教授从事研究活动能比从事教学活动获得更高的回报,因此教学活动的边缘化是教师理性选择的结果(相关研究较多本文不再赘述)。另一种观点认为,本科教学边缘化是学生-教授-学校三主体的“共谋”,认为轻视教学既符合教授和学校的利益,也符合学生的利益。本科教育边缘化产生的学生利益并不仅限于更轻松的学业压力和更丰富的自由时间,而且可以使其获得更多的学校声誉。一般而言,一位教授的学术水平越高,学校和学生就越能容忍其对教学的不屑态度,这时的本科教育变成一种“连带产品”,其产品(教学)本身的价值较低,而产品所附带的其他价值很高,这个附带的价值就是学术声誉。大学通过长期的教学与科研活动营造出一个声誉共同体,学校成为所有师生一生的身份标识,学校声誉成为大学学术水平、学生能力、教师水平的外在信号,成为学校最有价值的隐形资产。学生所得到的不仅仅是课堂中教师传授的知识,而且享受到了该校的声誉,由于劳动力市场中存在信息不对称,学校声誉成为判断该学生能力的最重要信号。“大学内一部分人的工作提高了大学的声誉,另外一部分人依赖学校的声誉而活。”大学的学术声誉主要是由科学成就原则筛选出的学术精英创造的,因此也就形成了一种逻辑:本科生虽然没有获得名师的亲身指导,但同样享受了由名师贡献并维护着的学校声誉,让名师专心从事科研比让其从事教学对学生即使是本科生也能收获更多。在研究型大学,名师对于本科生更多的是一种学术象征,所获得的是由声誉机制产生的间接收益,而为了避免本科生与学术精英的“彻底绝缘”,虽然也有研究型大学推行院士上课制,但其教育意义实际上远大于知识传递本身。
直接简单地把本科教育边缘化判定为研究型大学的不良表现显然过于武断。从价值审视的角度我们无法认为研究型大学以科研为中心就是错的,但却难以接受本科教学的边缘化状态,也难以将其视为研究型大学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甚至可以把本科教育边缘化作为研究型大学区别于普通高校的特征,成为研究型大学的一个特有标签。从教育应然性的角度去重新思考和规范大学活动总是存在无休止的争议,比如,维布伦提出在学术校园中保持专业教育是野蛮时代的遗风,奥尔特加在《大学的使命》中针锋相对地认为大学应该把学术研究排除在外,科尔则认为所有活动都能在学术校园中共存而成为“巨型大学”,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关于大学中科研所占地位的讨论已存在百余年,而且至今仍有争议、今后也还将争议下去。但从大学发展实然性的角度来审视,研究型大学中学术活动的地位越来越高也是不争的事实,本科教育则相对地越来越不受重视。应该认识到本科教育边缘化不是教育者在道德上轻视教学而是更加重视科研导致相对地轻视教学,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不是短期现象而是长期现象,不是逐渐减缓而是逐渐加深,因此,分析本科教育边缘化要具有历史深度,更重要的是要探索大学发展历程中科研和教学天平逐渐倾斜的原因。如果把本科教育边缘化仅仅局限性地归结为当代教师的选择或者学校的选择,然后实施干预教育主体的具体办法,那么就会产生一种具有历史局限性的、逆大学发展历史潮流的力量,并且难见成效。
虽然研究型大学并不否认教学能力的价值,但与研究能力相比教师的教学能力要“轻”得多,决定大学教师位置占有的最重要因素,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因素就是其在科学研究上的独立能力、独创能力以及科研成果。美国研究型大学也普遍存在这样一种共识——科研能力不强的教师算不上好教师。[1]科学成就原则是研究型大学教师合法性的基础,研究型大学的学术性主要体现在对新知识的探索上,这些新知识又主要来自教师的科研成果。科研导向的教师评价也影响到研究型大学本科教学的内容。这种教学主张通过一种真实而有意义的研究体验给学生提供一种他们在其他类型的大学里无法获得的研究经验和能力,而只有掌握研究前沿的教师才能把最新的知识和科学思想通过研究性教学传递给学生。在大学聘任制度里没有突出的研究能力根本就没有可能成为研究型大学的教师,而教师的教学能力则是在其与学生长期的互动过程中慢慢培养和提升的,因此注重考察一位新教师的教学能力不仅毫无价值而且会被学术共同体视为学术堕落的开始,单纯强调大学的教学水平没有太大意义。[1]“二流的大学熬资历,一流的大学看能力”,教师通过教学晋升的途径几乎完全封闭。对研究型大学的师生而言,科学成就原则对其科学研究提供激励和筛选机制:博士,通常要有公开发表的论文和经答辩通过的学位论文才能获得博士学位;讲师,通常要有博士学位或相当于博士的学位并有教学经验;助理教授,通常要拥有博士学位或相当于博士的学位,在教学、研究和服务中建立声望并有一定学术研究成果发表;副教授,要有相当数量的研究成果发表,并被同行视为优秀,在教学中表现优秀;教授,应该在教学、研究和服务三方面非常杰出,研究成果被国际或地区同行认可。虽然在筛选的不同级别中都有提到教学,但随着级别的递增学术研究能力越来越被予以特殊强调,而教学能力则越来越成为一种陪衬和点缀。[2]
科研导向也是研究型大学行政系统的重要特征。学科之间的知识壁垒使得跨行评价难有成效,即便学术共同体的同行评价也需要将定量评价与定性评价相结合[3],要使得评价结果能够服众就需要一位“有资格又有能力”的学术精英坐镇一方,以维持一个兼具活力和相对稳定性的科研结构,避免资源分配不公平而产生的人才流失或无休止的争吵[4]。在校长负责制的大学系统中,校长这一角色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美国研究型大学校长几乎都有名校博士学位。[5]学者型领导的价值在诸多研究中也都得到了证实,Goodall分析英美55所研究型大学数据就发现,如果一所研究型大学聘请一位有顶尖学术成就的学者当校长,那么该学校的科研水平将有显著提升;大学校长的学术成就与大学在全球大学排行榜上的地位呈正相关关系;在世界大学的学术排名中,领导者的终身引用次数越高大学排名越靠前。[6]李联明列出美国大学校长遴选与考核的指标体系,其中大学校长的学术水平是非常重要的,具体有七个二级指标:第一,学历标准,博士学位,必须是知名学者;第二,专著出版,具有大量的研究与出版记录;第三,论文发表,有较高的学术造诣,学术影响较大;第四,学术权威,能领导学术活动,并对重大学术问题做出决定;第五,能超越行政管理角色,获得教授们的认同;第六,学科背景,要与应聘学校的类型和学科优势相一致;第七,学术规划,能确定并保持学校学术发展的重点方向。[7]研究型大学的校长和院长通常是知名学者,这对一所研究型大学的发展有很多好处:其一,学术型领导作为一名优秀的研究人员,具有学术价值,既对学术界有深刻的了解,更拥有丰富的人脉,甚至可以视为一所学校的旗帜,这对吸引其他优势教师和学生的加入都极有号召力;其二,学者型领导被视为更可靠的领袖,校长作为一名研究人员会得到学术界同事更多的尊重,成为一名顶尖学者对大学的核心业务有深刻的理解或专家知识,领导者与全体教职员工有着共同的学术价值观,在机构中取得研究上的成功是非常重要的,这也增加了学者作为校长的合法性,这种合法性又可以扩大领导人的权力和影响力;其三,学术型校长更能够通过创造合适的条件、提出合适的方案、出台合理的措施来激励和吸引最优秀的人才,通过提供良好的设施和创造合适的环境来影响学校的科研水平;其四,学术型领导更加重视学术人才,这在对世界一流大学领导的访谈中都有直白的表述,譬如,“在学术机构里,人比环境更重要。大学里的一切都源于教员的学术价值。校长的首要任务是确保吸引并留住最好的学者,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吸引优秀的人才,并努力留住我们的顶尖人才”,“院长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是招募和保留高级教员,任命优秀的员工是维持商学院或大学职位的关键”。
在现代高等教育生态中,世界一流大学毫无例外都是研究型大学,在ARWU、US NEWS、QS等世界大学排名中研究型大学占据了最前端,研究型大学何以获得今天的地位和影响并非是人为规划的,而是两百余年高等教育与社会协同发展、互相适应的历史进程中自然选择的结果。研究型大学意味着出现了一种与传统大学职能、性质、定位都不一样的大学类型,在与传统大学的比较和竞争中,研究型大学展现出具有更好的科研和服务能力从而在对社会环境的适应中能占据难以替代的生态位。研究型大学与西方资本主义工业化的时代精神相吻合,而且相比独立的研究院、全研究生院大学和仅有本科教育的学院,研究型大学具有本科教育和研究生教育协同共生的结构性竞争优势,使得哈佛、耶鲁等传统学院面临转型或淘汰的生存处境。研究生教育为一流大学的一流师资提供再生产机制[8],成为一流大学长青永存的源泉活水,这对派系林立的美国学术界是极为重要的。把学术研究纳入大学的核心活动中可以使其更能够符合国家和市场的高层次需求,也能够形成对普通高校的竞争优势。另一方面,科研是研究型大学获取社会资源最大化的根本保障。研究型大学本身也处于激烈的竞争环境之中——对优秀学生的竞争、对优秀教师的竞争、对科研项目的竞争等等,而研究型大学参与竞争所依赖的无非就是国家和市场等外部环境对大学的资源投入。既然不同大学的资源获取数量不同,那么外界就需要一些信息来审视所投资大学的整体资源转化效率,研究型大学也需要通过一些信息来显示自身的成绩以证明获取庞大外界资源的合法性,而研究型大学与外界的交流主要是通过科研进行的。大学本身通常并不直接参与生产活动,这使得大学非常依赖社会资源,需要以学术完成社会资源的交换,研究成果最好的机构获得了公共资金和私人慈善事业的最大份额,科研能力越强的大学越能够与政府、企业进行产学研合作,也更容易获得国家基金和社会捐赠。
笔者并不认同把本科教育边缘化视为研究型大学的病症,边缘化应视为研究型大学教育资源配置的正常表现。科研与本科教学活动的时间投入存在排斥效应[9],如果大学本科教育改革制定教授本科教学的必要时间,或者制定更加精细的本科教学评估体系,压迫式地要求教师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本科教学中,会进一步增加教师压力并减少学校科研产出。在大学中职称越低压力越大,高校积极试行师资博士后等青年教师高淘汰机制,极大增加了青年教师的科研压力和不稳定感,青年教师成为压力最大的群体,同时又要承担更多的本科教学任务,增压导向的本科教育改革并不利于研究型大学的良性发展。
当前研究型大学本科教育改革的重心应该从传统的“评教模式”转变为“评学模式”。信息时代高等教育最大的变化就是教育资源不再局限于大学内部,而是广泛存在于互联网中,大学生在不满足于大学教育资源的情况下可以从网络教育资源中学到需要的内容。网络学习社区、MOOCs、网易学习平台等都为大学生提供了丰富的教育资源和有效的交流环境,但是许多国内外精品课程都没有被充分利用,大学也并不重视引导学生从网络资源中学习知识,造成教育资源的浪费。研究型大学本科教育应该让学生掌握自己查询知识的方法,培养信息时代的知识获取能力,营造高质量的网络学习环境,让网络教育资源部分替代学校教育资源,构建学生网络学习评价体系,提升高等教育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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