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陈明霞
关键词:《史记》;卫青;互见法
《史记》涉及卫青篇目有18篇,包括《卫将军骠骑列传》《淮南衡山列传》《李将军列传》《佞幸列传》《匈奴列传》《外戚世家》《汲郑列传》《游侠列传》《滑稽列传》《大宛列传》《韩长孺列传》《太史公自序》《酷吏列传》《平津侯主父列传》《田叔列传》《平准书》《建元以来侯者年表》《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其中有10篇记载战功战况,8篇涉及为人处世及评价。卫青本传及《匈奴列传》等篇客观记载了其战功,但《汲郑列传》《田叔列传》等篇则记录了卫青的负面事迹,而《佞幸列传》则把提到卫青“以外戚贵幸”。总而观之,《史记》对卫青的记载是客观的,体现了司马迁的实录精神。但自《史记》问世起,就有学者为卫青抱不平,认为司马迁对卫青有失偏颇,认为他对卫青持较否定的态度。司马迁写卫青,并没有象对李广那样用饱含个人的同情和感叹,而是冷静记录了他的对匈军功,将战争斩敌数、缴获牛羊等战利品的数量都进行了客观记录;此外,作为大将军的形象的补充,司马迁又记录了时人对卫青的评价。单看《史记》某篇目很难完整了解一个人,原因是司马迁的“互见法”使用,使读者读某人传记,很难得到这个人的全部信息。
“互见法”是《史记》写人的一个重要方法,在本人的传记中表现这个人物主要的经历和性格特征,以突出其主要特点,而其他的一些事件和性格特点则置入别人的传记中去描述。这种写法作用有二:一为避免重复,同一事件在某人传记里叙述后,在其他人传记提到此事时,用“语在某某事中”一笔带过。如鸿门宴,在项羽本纪里详细叙述后,在高祖本纪、留侯世家等“语在项羽本纪中”一语带过。二为不损害传主形象,传主的优点及光辉业迹通过本传记录下来,传主的缺点及不足,在其他传记中道出。如《高祖本纪》写刘邦起义、战斗、开国的经历,写其知人善任,雄才大略,以及得天下后仁爱保民、稳固政权的政绩等等,显然都是正面的描写。刘邦的种种恶劣表现,都是在《项羽本纪》、《萧相国世家》、《淮阴侯列传》等如实写来。通过本传和其他人物传记的补充描叙,刘邦完整的经历及其多侧面的性格特征就充分表现出来。
“互见法”常见的作法是在本传中写传主的正面事迹,在其他的传记讲述其缺点和过失,从而共同构成一个较完整的的形象。但对于卫青,他使用“互见法”的时候略有不同。在卫青本传中,司马迁如实记载了卫青的战况数据,但没有正面赞扬。在其他的传记中,则包含了对卫青正面的赞扬和负面的评价。后人对卫青的偏见,源于卫青本传中的冷峻平实的记录及本传之外的负面评价。司马迁在卫青本传中肯定之意及散在其他篇目中的赞扬往往被忽略。
本文认为,司马迁的“互见法”,本意虽无歪曲和贬低卫青,虽没有抹杀卫青的贡献,却抽去了他鲜活的事迹,只记下一串战功的数字、留下一个粗略的轮廓和骨架,从而使得后人感觉卫青面目模糊、形象暗淡,导致了对卫青的弱化。
一、名列”佞幸”被误解。《史记·佞幸列传》中,司马迁认为“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这句话意思是说“卫霍是因为外戚身份而得天子恩宠,才得以显贵。但是,因为他们也颇有才干,又能努力取进。”由于此句有两层含义,从而给后人两种解读:有的学者侧重于前半句,认为司马迁主要观点是“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有的学者侧重于后半句,认为司马迁对卫霍评价强调他们“颇用材能自进”。仅此句文法用词而言,“颇”意为:有些、略微、稍。“用”意为:因为。“然”,有转折强调之意。此句可理解为:“然而因为他们略有才干,也能努力进取。”可见,司马迁认为卫霍成功天子恩宠是首要的,其次他们也颇有才干,并努力进取。但值得指出的是,此处“贵幸”只是指世俗所说的出人头地、阶层跃升、地位显贵,与“不败”并无关系。从“互见法”写作方式来看,这句话没有放在卫霍传里,正好表明卫霍传对两人的肯定。《汲郑列传》记载卫青有事面见汉武帝时,皇帝是在厕中时接见他的。“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由于同文记录了汲黯见皇帝的时候,武帝的尊重,对比之下,这种记录表明了司马迁认为卫青不受天子尊重。
二、“天下毋称”有原因。《卫将军骠骑列传》一文之内两次强调卫青是天下没有人称赞,“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称也”“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文末写到卫青由于不荐贤养士,所以士大夫就不称赞他。
但卫青真是“天下未有称”吗?《淮南衡山列传》中,通过淮南王谋臣伍被之口道出卫青的作战勇敢、爱护士卒等优良品质,烘托卫青的才干,称颂其才干可比古名将。“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骑上下山若若蜚,材干绝人”“虽古名将弗过也。”淮南王谋反,只惮卫青与汲黯,而没有听说他害怕李广,这个是一个非常强力的证据,说明卫青不是等闲之人。由于谋反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甚至诛灭九族的风险,淮南王和谋臣的对话分析谋反阻力的时候,应该是推心置腹的大实话,他们所说的害怕卫青,这是对卫青的极大的赞扬。朋友们夸赞可能只是出于礼貌,让敌人害怕才是真的实力。
三、“和柔媚上”被夸大。若说“和柔”还是中性词,但是“媚”之字,则就有一种贬低的感觉。但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媚”,是各有不同含意的,卫青的“媚”是有所夸大的。对于“媚”,司马迁在《佞幸列传》的开头,就写到“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这个“媚”有察言观色、取悦皇上的含义。《卫将军佞幸列传》写到“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称也”与“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两句对比,我们认为司马迁对大臣“媚上”的态度是微妙的,其“媚”的涵义还是有细微差别的,这种微小的区别可从他说他也曾“求亲媚于主上”可作一对比:司马迁在《报任安书》写他自己“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从中可见,司马迁本人也日夜考虑“以求亲媚于主上”,此“媚”有一种求皇上信任含意。从《卫将军骠骑列传》《滑稽列传》分别提到卫青就用五百斤黄金作为给王夫人祝寿事。司马迁两次记录送金之事,从他看来此事为卫青之负面事迹和污点,让人理解卫青是“媚”上。在此,笔者认为他对卫青“媚上”并没有强烈的批判,卫青的“自媚”往往有和柔自保的中性意思,这和邓通等弄臣是不一样的。
四、“嫌贫爱富”有曲折。前文提及卫青未举荐田仁、任安,而且在两人说家贫无法准备鞍马衣服时大发脾气,是司马迁暗示卫青“嫌贫爱富”。但从卫春本传写卫青得到皇太后赏赐,尽分全军看,卫青不是爱财之人,这与“嫌贫爱富”略有矛盾。从卫青对士大夫有礼,对士卒爱护的仁善退让卫青形象大相径庭。
笔者以为,这可能与田仁、任安在平阳府与骑奴同食时的“割席”有关。
《田叔列传》记载“卫将军从此两人过平阳主,主家令两人与骑奴同席而食,此二子拔刀列断席列坐。”,而后来“卫青见此两人贫,意不平”,并说“今两君家自为贫,何为出此言”。卫青本人是平阳府骑奴出身,田仁、任安两人在平阳府骑奴同食却“割席”,这种鄙视骑奴的行为可能冒犯到卫青,以至于卫青内心愤怒,从而在田仁、任安两人说家贫无法准备鞍马衣服时,卫青竟然发怒说,你们家贫是本就家贫,又不是我造成的!对比李广夜行被霸陵尉禁止,才高气傲的李广自觉得受辱后来杀掉了霸陵尉的行为,就能理解这种自尊心受辱的反映。
卫青显贵之后,他的骑奴出身始终是改变不了的,如平阳公主谈及他低微的骑奴出身。《外戚世家》中记述了一段关于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寡居后再觅夫婿的事情:
是时平阳主寡居,当用列侯尚主。主与左右议长安中列侯可为夫者,皆言大将军可。主笑曰:‘此出吾家,常使令骑从我出入耳,奈何用为夫乎?’左右侍御者曰:‘今大将军姊为皇后,三子为侯,富贵振动天下,主何以易之乎?’于是主乃许之。
平阳公主贵为公主,她的话就算伤害到卫青自尊,卫青也无可奈何。但田仁、任安两个本身就是贫困的门客在平阳府与骑奴同食,却嫌弃骑奴,当场“割席”而坐,这很可能让卫青想起自己从在平阳府做骑奴的经历从而恼恨这两人,从而有那种较很不友善的态度。与任安交情甚好的司马迁,对卫青这种行为记录下来,也可能是为任安抱不平。
五、他人评价有隐情。司马迁《史记》中记录了卫青性格和为人处世之道,与他对李广的直接描写不同,司马迁除了评价“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之外,通过引用他人的议论或评价记录卫青,包括天子的评价(诏书),苏建的评价,伍被的评价。三项评价构成了对卫青的评价重要组成部分。
天子评价(诏书):
(天子曰)"今车骑将军青度西河至高阙,获首虏二千三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溪旧塞,绝梓领,梁北河,讨蒲泥,破符离,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馀万,全甲兵而还,益封青三千户。"
(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馀人,益封青六千户。"
据史家考证,武帝时期的诏书多为其本人创制,所以武帝对卫青高度赞扬的评价从诏书中可见了。
苏建评价:
吾(苏建)尝责大将军(卫青)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原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親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
从苏建与卫青的对话可见,卫青没有得到天下的贤士大夫的称誉,主要是没有招贤养士。有学者认为这是司马迁“引用苏建语对卫青的为人行事隐微地表现了某种不满、遗憾之情”。
伍被评价:苏建对于卫青的“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的话,并不是《史记》整体的对卫青的评价,因《淮南衡山列传》借伍被之口又称赞称赞卫青“材干绝人”“虽古名将弗过也”,与“天下未有称也”显然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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