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摘要:秦汉之变,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大变局。如何认识这一转变,对于了解董仲舒和西汉春秋学的兴起有着重要意义。秦朝治理国家以法为主,这一统治政策并没有达到秦朝统治者长治久安的愿望,最终使得秦朝二世而亡。秦朝的短暂灭亡,对于汉初的统治者和知识分子有着极大的震动。这也成为他们思考如何避免重蹈秦朝灭亡的老路从而实现汉代长久统治问题的历史背景。汉初的统治思想最先以黄老道家为指导,这与当时的形势有关。到了汉武帝时代,儒学的兴起已经势不可挡。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春秋学顺应了历史发展的趋势,最终受到当时统治者的青睐,从而奠定了儒学在两汉政治中的意识形态地位。
关键词:董仲舒 法家 黄老 春秋学
作者任蜜林,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哲学博士(北京 100732)。
一、汉初改制的历史背景 [见英文版第71页,下同]
西汉灭暴秦而立。立国之始,统治阶层一直思考改秦制,立汉制。其所改秦制为何?
张耳(前264—前202)说:“秦为乱政虐刑,残灭天下,北为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重以苛法,使天下父子不相聊。”
陆贾(约前240—前170)说:“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
晁错(前200—前154)说:“任不肖而信谗贼,宫室过度,嗜欲亡极,民力罢尽,赋敛不节,矜奋自贤,……法令烦憯,刑罚暴酷,……是故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离散逋逃,人有走心。陈胜先倡,天下大溃,绝祀亡世,为异姓福。”(《汉书·晁错传》)
贾谊(前200—前168)说:“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汉书·贾谊传》)
严安(约前156—约前87)说:“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皇帝。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为知巧权利者进,笃厚忠正者退。法严令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汉书·严安传》)
尽管当时知识分子对于秦朝灭亡的看法不尽相同,但大都认为严刑酷法是秦朝灭亡的最主要原因。 其实对于法家的弊端,自孔、孟以来,儒家就有清醒的认识。孔子(前551―前478)曾把政治分为两种,一种是“导之以德,齐之以礼”,一种是“导之以政,齐之以刑”(《论语·为政》)。在孔子看来,前者能使人心悦诚服,后者则仅仅令人被动地免于无耻。孟子(约前372—约前289)也指出王政和霸政的不同,前者是“以德行仁”,后者是“以力假仁”(《孟子·公孙丑上》)。荀子(约前313-前238)当年入秦,已经看到秦国虽然在自然条件、风俗习惯、政治治理等方面有着种种优势,但其弊端则在于“无儒”。在荀子看来,秦国不但没有“王道”,甚至连儒家讲的“霸道”都没达到,因此不会长久,“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其实法家也认为霸道远不如帝道、王道,商鞅就已明确地指出这点。法家一切以法为准,不讲人情,违背人类社会基本的伦理关系,因此,难以作为国家的长久治理之策。司马迁说:“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徐复观(1904-1982)也说:“法家政治,是以臣民为人君的工具,以富强为人君的唯一目标,而以刑罚为达到上述两点的唯一手段的政治。这是经过长期精密构造出来的古典的极权政治。任何极权政治的初期,都有很高的行政效率;但违反人道精神,不能作为立国的长治久安之计。秦所以能吞并六国,但又二世而亡,皆可于此求得答案。”
在汉初的知识分子看来,如果要避免秦朝的历史重演,就必须改变秦朝“以法为教”的政策。在他们看来,秦朝的灭亡不在于其以法家取得天下,而在于取得天下之后,继续推行法治。在他们看来,守天下和取天下是不同的。取天下可以通过武力,守天下则必须依靠文德。《史记·陆贾列传》说: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汉高祖刘邦(前256-前195)认为,儒家的經典《诗》《书》对于取得天下毫无用处。这与法家对于《诗》《书》的态度相似。陆贾则认为“得天下”与“治天下”是两回事。“得天下”可以“逆取”,即通过武力取得。“治天下”则要靠“顺守”,即通过文德治理。只有这样国家才能长久。他举了吴王夫差(约前528-前473)、智伯(前506-前453)、秦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在他看来,如果秦朝取得天下以后,采用儒家的治理政策,则不会灭亡,那么也就不会有刘氏的天下。刘邦听了之后,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让陆贾把秦亡汉兴的原因总结出来,于是有了后来的《新语》。
起初,刘邦对于儒生素无好感。《史记·郦生列传》说:“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踵军门上谒曰:‘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愿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史记·叔孙通列传》说:“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刘邦对于儒者的态度于此可见一斑。
正如陆贾所言“取天下”与“守天下”所用政策不同,在取得天下以后,如何安抚一帮没有文化修养的“亡命无赖之徒”成了刘邦的一件大事。当时刘邦已经除去秦朝的苛政厉法,儒家的作用就显现出来。当时叔孙通对刘邦说“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可以与鲁国儒生及其弟子一起为刘邦制定朝仪。后来叔孙通在古礼和秦仪的基础上制定了汉代的朝仪,刘邦才知道当皇帝的高贵。并让叔孙通当太子太傅,辅佐太子。后来刘邦还以太牢祭祀孔子。这些说明刘邦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儒家思想。
但由于当时的形势使然,刘邦和其继位者并没有把儒家思想作为国家的统治政策。当时汉朝采取的统治政策是黄老思想。《史记·吕太后本纪》说:“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从《史记·曹相国世家》来看,这一“无为”政策的实行与曹参(?—前190)有关。汉惠帝(前210―前188)执政以后,曹参被任命为齐丞相。齐王问属下如何才能治理好齐国,当时儒生言人人殊,曹参不知所措。于是向黄老学者盖公请教,盖公答以“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在这种政策治理下,齐国得到大治。后来萧何(前257-前193)去世,曹参代为汉相,依旧采用黄老之术:“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可见黄老之术并非真正的无所事事,而是择取重厚长者执行国家的政策法令。对于刻薄无实的官吏则不加任用,这实际上是对秦朝苛政的纠正。对于黄老道家的这种作用,司马谈(约前165-前110)有着深刻的认识: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史记·太史公自序》)
司马谈本人“习道论于黄子”。黄子即黄生,是汉初的黄老学者,曾与辕固生在景帝前论汤武革命。从司马谈的论述来看,黄老道家“无为”的目的在于“无不为”。而其实行的基础在于“以虚无为本”,实行的关键则在于“以因循为用。”前者是道之本,后者是道之用。曹参的治理与此完全一致。
文、景两朝继续延续着黄老的统治。《史记·礼书》说:“孝文继位,有司议欲定仪礼,孝文好道家之学,以为繁礼饰貌,无益于治,躬化谓何耳,故罢去之。”文帝的这种思想对于窦皇后有着重要的影响,从而使黄老思想在文帝去世之后仍然得以推行。《史記·外戚世家》:“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由于窦太后(?—前135年)喜好黄老的缘故,景帝时得势的官吏多为具有黄老背景的“长者”。这一状况一直持续到武帝初年。
二、汉初儒者的改制运动 [73]
面对汉初百废待兴的状况,当时统治者顺应历史潮流采取黄老道家的无为思想来治理国家,这对于当时的国家稳定有着重要的作用。但经过数十年发展之后,当国力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具有消极被动性质的黄老思想显然不能满足当时时势的要求。其实,面对秦朝的弊政,汉初的思想界一直存在不同的势力和主张,其中以儒、道二家最为突出,“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在黄老思想盛行的时候,儒家一直没有放弃参与历史进程的努力。
自孔子之后,儒家就成为当时政治活动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史记·儒林列传》说:“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荀子曾谓秦“无儒”,然从《吕氏春秋》的内容来看,其夹杂了很多儒家思想,这说明吕不韦的门客中有儒生。秦统一以后,齐鲁等地的儒生参与了秦朝的刻石颂德、封禅祭祀、参政议政等活动。当时有博士七十余人。后来“焚书坑儒”中人员多达四百六十余人,其中不乏方士,然儒生的数量亦当不在少数。但儒生在当时政治活动中毫无疑问是不具主导作用的。《史记·秦始皇本纪》说:“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儒生在当时仅有点缀的作用。萧公权说:“故始皇之治,兼用法儒。上背孝公之旧制,下与武帝相契合。所不同者,始皇以任法为主,列儒术为诸子之一,武帝尊孔子为宗师,用管商以佐治而已。”此言诚为卓见。秦亡之后,陈胜(?-前208)称王,鲁国儒生持孔氏礼器归顺陈胜,孔甲成为博士。及刘邦诛杀项羽(前232―前202),举兵围鲁,鲁国儒生讲习礼乐,弦歌不绝。这些都说明儒家的影响力在当时一直持续不断。
对汉初政治有重要影响的儒者叔孙通、陆贾、申公、贾谊等人都与秦朝的儒家有着密切关系。叔孙通本人即秦朝博士;陆贾与秦朝博士浮丘伯交游甚密;申公则是浮丘伯的弟子;贾谊曾就学于李斯弟子吴公;浮丘伯亦是秦朝博士,其与李斯俱为荀子弟子。他们或直接感受到秦朝的暴政,或间接听说到秦朝的刑法统治,从而有改变秦政的强烈愿望。因此,汉朝一建立,他们就汲汲于改制运动。叔孙通为汉制朝仪,陆贾作《新语》,无不是这种改制运动的体现。然陆贾、叔孙通的改制思想并不明显。叔孙通制定汉代朝仪对秦仪多有沿袭。陆贾虽然讲仁义,但在政治主张上明显以道家无为为主。
儒家也讲“无为”,但其特点在于以德化民。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又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不难看出,陆贾虽然提到了舜的“无为”,但其特点是“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民之心”,与孔子讲的明显不同。下段讲的君子之治,更是有着明显的道家色彩。从最后一句可以看出,陆贾在国家总体治理上还是主张用道家的无为来扭转秦朝的法治统治的,这与当时汉朝的国策是相一致的。
明确提出汉代改制的是贾谊。《汉书·贾谊传》说:
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文帝谦让未皇也。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之。
贾谊此时上书的时候,正当汉文帝(前203—前157)刚继位。贾谊认为当时汉代建立已经二十多年,应当改正朔,易服色,变制度,兴礼乐。于是主张用“土德”代替秦朝的“水德”,实际上是变更秦法,以立汉制。汉代虽然建立二十多年,但在制度上一直沿袭秦制,其典型的表现就是在“五德”德运上仍用“水德”。《史记·历书》说:“汉兴,高祖曰‘北畤待我而起,亦自以为获水德之瑞。虽明习历及张苍等,咸以为然。是时天下初定,方纲纪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袭秦正朔服色。”按照邹衍的五德终始学说,王朝按照土、木、金、火、水五行相胜的顺序进行更替。这种学说当时已被秦采用,但汉建立后并没有进行相应的变革。这说明五德终始学说,并非简单的德运变化,而涉及一整套制度体系的改革。汉文帝的谦让,也反映了当时改革的难度。
在贾谊看来,汉朝虽然建立二十多年,但在很多方面并没有改变秦朝的弊政。他说: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鉏,虑有德色;母取箕嶹,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先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汉书·贾谊传》)
贾谊认为秦国通过法家取得天下,然取得天下之后,没有改变政策,即“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因此,最终为汉所代立。这就是他《过秦论》中说的“取与、攻守不同术也”。但汉代建立以后,秦之风俗流弊并未得到相应的改变,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那么汉也会走秦灭亡的老路。
賈谊看来,当时改制的核心在于重建君臣、上下、父子等礼制秩序。这样君臣、上下、父子等关系便能各得其宜,奸人不会以下犯上,也会得到老百姓的信任。如果这样的统治政策能够确定下来,那么国家就可以世世安定,也为后世治理国家提供了很好的依据。反之,“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无维楫,中流而遇风波也,船必覆矣。”然而贾谊的改革方案受到以周勃为首的守旧派的排挤,最终没有得以推行。
贾谊的思想拉开了汉代改制运动的序幕,最终使汉代的改制得以完成。贾谊死后第二年,鲁人公孙臣便据邹衍的《终始五德传》,认为汉代为土德,应当改正朔、服色、制度。不知公孙臣与贾谊有无关系,但二人所传均为《春秋左氏学》,且根据的都是邹衍五德终始说。以贾谊在当时的影响和遭遇,公孙臣应该是知道的。文帝对于公孙臣的主张也相当重视,与丞相张苍(前256—前152)商议,结果张苍认为当时汉应为水德,于是公孙臣的主张遭到罢黜。后来出现了黄龙的祥瑞,文帝又召公孙臣为博士,推行改历、服色等“土德”制度。张苍也因此自黜丞相。
三、董仲舒的改制思想与春秋学的兴起 [76]
在汉武帝(前156-前87)的时候,改制运动继续进行着。《史记·武帝本纪》说:
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乂安,荐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议古立明欲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者皆废。
此年为武帝刚即位的建元元年。可以看出,改制在当时已是众望所归,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加上武帝本人也喜好儒术,于是以赵绾、王臧为首的儒生推行改制。赵绾、王臧皆申公弟子,而申公是荀子的再传弟子,以传《鲁诗》和《穀梁春秋》而闻名。赵绾、王臧对于改制的事情并不能完全明白,于是请申公见武帝。武帝问以治乱之事,申公答以“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这一回答显然不符合武帝的政治抱负。又因为窦太后不好儒术,于是让人找到赵绾等人违法的事情惩治他们,结果二人自杀。他们的改革也自然就失败了。
然历史的车轮并不因个人的权势而受到改变,因此,建元六年(前135)窦太后一去世,汉武帝就继续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崇儒运动。汉武帝先后发动了三次举贤良对策的活动,分别是建元元年(前140)、元光元年(前134)和元光五年(前130)。对于董仲舒对策的时间,学界尚有不同的看法,其中以元光元年的说法最为可信。
对于董仲舒的生卒,《史记》《汉书》都未有明确的记载。因此,历来研究者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如苏舆《董子年表》认为董仲舒生于汉文帝元年(前179年),卒于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周桂钿认为董仲舒生年当在公元前200年至前196年之间,卒年当在公元前107年至前104年之间,寿命90多岁。美国学者桂思卓在中国学者研究的基础上,认为董仲舒生于公元前195年左右,卒于公元前105年左右。这与周桂钿的看法接近。其实这些看法都是推测之词,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得出董仲舒的确切生卒年月,除非有新的史料发现。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对董仲舒生活时代的了解。
《汉书·匈奴传》称董仲舒“亲见四世之事”,据此,董仲舒至少经历了惠、文、景、武四朝。根据《史记》《汉书》儒林传的记载,董仲舒在汉景帝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博士了。《汉书·五行志上》说:“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这说明董仲舒真正登上历史舞台是汉景帝时,而其对当时政治产生重要影响则在汉武帝对策之后。
武帝之所以举贤良对策,其主要目的就是如何治理才能让国家达到天下太平。这一点可以从当时所发的举贤良诏书中看出。如元光元年五月诏书说:
朕闻昔在唐虞,画象而民不犯,日月所燭,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凫,北发渠搜,氐羌徕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薮,河洛出图书。呜虖,何施而臻此与!(《汉书·武帝纪》)
在武帝看来,三代的尧舜、周代的成康当政时期都是历史上有名的盛世,都是他效法的对象。他诏举贤良的目的就是为了达到唐、虞、成、康那样的盛世,“上参尧舜,下配三王”。在《汉书·董仲舒传》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当虞氏之乐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圣王已没,钟鼓筦弦之声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虖桀纣之行,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
这同样以五帝三王为楷模,以桀纣为教训,欲实现古代盛世所谓的“王道”。可以看出,在武帝看来,当时汉代立国虽然已经六七十年,但远没有达到尧、舜那样的太平盛世。这不仅是武帝的看法,董仲舒在对策中也表现了同样的看法:
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柰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汉书·董仲舒传》)
汉武帝崇好儒术,在即位之初任用了同样喜好儒术的窦婴、田蚡为丞相,也发动了第一次诏举贤良的对策活动。然而当时对策的贤良,颇多法家纵横之士,因此遭到丞相卫绾建议的罢黜。建元五年,立五经博士。
元光元年(前134),武帝发动了诏举贤良对策的活动,其目的主要是在圣王去世、秦朝大乱之后如何实现象征太平盛世的王道:
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虖方外,延及群生?(《汉书·董仲舒传》)
对于武帝的策问,董仲舒用春秋公羊学的理论予以回答。他认为实现王道的关键在于知道天道,天道任德不任刑,因此,治理国家也应以德教为主,刑法为辅。这实际上就是改变以法为主的秦制,实现以德为主的汉制。
在第二次对策中,董仲舒进一步申明了他的改制思想,认为“《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秦朝的灭亡在于“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不以文德教化天下。董仲舒认为,汉武帝当时虽然并有天下,内外率服,有太平之致的景象。但一般老百姓并没有感受到这种太平景象,关键在于“王心未加”。如果加以“王心”,那么就会实现三代的王道。那么如何加以“王心”呢?董仲舒认为在于“兴太学,置明师”,以教养士人,然后就可以得到优秀的人才。任用这样的优秀人才就可以宣化君主的德教,使老百姓感受到君主的恩泽。
在第三次对策中,改制思想仍然是董仲舒论述的重点。他说:“道者万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捄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捄,当用此也。”捄者,救也。在董仲舒看来,道是没有弊端的。弊端的出现只是道的偏失。因此,三王虽有不同,然皆是救弊扶衰的结果,都是顺应天命的表现。因此,王者的改制仅仅是名称上的变化,对于道的实际并没有改变。在董仲舒看来,当时汉代在大乱之后,应该“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董仲舒认为忠、敬、文代表三种不同的政教方式,三者处于循环关系,前者如有弊端,就会用后者进行救治。汉代处于周、秦大乱之后,因此,要用夏代的“忠”来进行救治。
从董仲舒的三次对策来看,其所要解决的问题是汉代建立以来统治者和知识分子一直面临的问题,即如何改变秦政弊端,实现汉代的太平之政。这既是儒学兴起的历史背景,也是董仲舒春秋学应运而生的时代背景。
(责任编辑:张发贤 责任校对:陈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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