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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巴尔干半岛对话古今难民

时间:2024-08-31

◎尹伊文 文/摄

穿行巴尔干半岛对话古今难民

◎尹伊文 文/摄

刚刚过去的今年夏初和去年春天,我曾经两次到访巴尔干。这几天,那里忽然成了国际新闻的热点。滚滚的中东难民洪流,漫涌过匈牙利、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那些山川、田野、道路、车站,我仍然记忆犹新,只是瞬间今非昔比,好像突然被涂抹添加了一笔不一样的新颜色。这新的一笔看似突兀,但细想起来,却并非偶然,而是和巴尔干的历史有着天然的联系,这或许是缘于巴尔干半岛特殊的地理位置。

多瑙河畔这个难民纪念碑悼念的是二战中的受难平民,雕塑中的三个人代表了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和吉普赛人。纪念碑旁边河中的几个残缺桥墩,是1999年科索沃战争中北约轰炸的结果。

多瑙河畔的难民纪念碑

去年我从匈牙利南下塞尔维亚,恰好和这次的难民洪流同路但是逆向。在离匈牙利不远的塞尔维亚城市诺维萨德,我看到过一座难民纪念碑,当然不是纪念中东难民的,那是纪念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另一次难民悲剧。

诺维萨德被称为“多瑙河上的直布罗陀”,它位于多瑙河畔,河边有一个险峻雄伟的军事要塞,是17、18世纪建造的,用来抵御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人入侵。这里曾是基督徒的奥匈帝国和穆斯林的奥斯曼帝国交界攻防的热点,当时奥斯曼帝国占领着中东和北非的大片土地,是横跨欧亚非的大国;巴尔干恰在连接亚非的欧洲边陲,奥斯曼帝国要向欧洲扩展,常从这里进击。

那座难民纪念碑也在多瑙河边,是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难民,当时这里发生过“一月突袭”的惨剧,纳粹轴心国阵营的匈牙利军队,1942年1月突袭诺维萨德周围的平民,主要针对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吉普赛人,造成数千人死亡。这座纪念碑雕塑的3个人的形象,就代表了这3个族群。

在纪念碑旁边的多瑙河上,可以看到几个残缺的桥墩,这是另一次战争的遗迹。不是二战,也不是奥斯曼帝国战争,而是并不久远的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留下的。当时北约支持穆斯林为主的科索沃反对基督徒为主的塞尔维亚,诺维萨德遭到北约70多天的空袭轰炸,多瑙河上的几座桥全被炸毁,后来只有一座桥修复了,其他都保留着战争的残迹,像是天然的战争纪念碑。上世纪90年代,巴尔干半岛上的前南斯拉夫联邦爆发过很多次不同族群间的内战,科索沃战争只是其中之一,当时无数战争难民曾经颠沛流离在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黑等前南斯拉夫诸国。旅途中我看到很多战争遗迹,还听到很多当年的战争参与者对战争的痛悔反思。

难民途经的两国很不同

在这次中东难民潮中,当匈牙利承接不了越来越多的难民时,多次封锁过塞尔维亚边界,把难民堵在塞尔维亚。但中东难民是不愿意留在塞尔维亚的,因为那里也曾经饱受战乱,是欧洲的穷国,难民们想去的是德国和其他欧洲富国。塞尔维亚与德国不接壤,从塞尔维亚去德国除了可以经过匈牙利之外,还可以经过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这两个国家恰是我今年夏初刚刚踏足过的,有着清晰的记忆。

斯洛文尼亚是前南斯拉夫联邦诸国中最富裕的,它的人均GDP最高。我对斯洛文尼亚的印象非常好,倒不是因为它的GDP高,而是因为它的社会诚信度高,这和克罗地亚形成鲜明对比。我在克罗地亚买东西常会被骗被讹,例如,我给超市收银员5个库纳(克罗地亚货币,1元人民币约合1.06库纳),她把钱迅速扔进钱柜,然后对我说那是3个库纳;饭店用餐的账单也会把一道菜写成两道菜,多收一倍的钱。而在斯洛文尼亚我不仅没有这样的糟糕体验,甚至还有过几次超乎寻常的好体验。譬如,我在银行门外的自动取款机没有取到钱,银行经理亲自从里面的办公室出来为我查看,还很认真地把他的名片和取款机的GPS地址给我,说若是我的银行卡出现错误记录,可以和他联系更正。更令我感动的是在卢布尔雅那(斯洛文尼亚首都)坐游船,那天只有我一个人要坐游船,没有其他游客,船长说至少要有两个人才开船,让我等下一班,结果等了两班都没有人来,那时已到下午6点钟,是末班船时刻了,我对船长说我愿意多付些钱,是否可以开船。想不到他说,我如此“忠诚”地等了两班船,他不要我多付钱,而要让我享受VIP的服务,为我一个人开船。

美丽而宜居的卢布尔雅那

那真是一次VIP的特殊享受,一路上船长不仅向我介绍当地风光历史,还和我讲斯洛文尼亚的现状。他告诉我,虽然斯洛文尼亚是前南联邦中最富裕的,但独立后加入欧盟,和其他欧盟富国相比,斯洛文尼亚就是“穷国”了。到富国去工作能够赚到更高工资,所以大批的斯洛文尼亚人都去德国、奥地利等富国打工,尤其是年轻人,蜂拥离开斯洛文尼亚。这让我想到中国的农民工涌入大城市打工的情况。其实从宜居的角度来看,卢布尔雅那远胜于大多数欧盟富国的首都,这里空气质量好,没有堵车问题,人际关系诚信……但是卢布尔雅那却吸引不到很多的投资,因此也就提供不了更多的工作机会。近年西方发生的金融危机、欧债危机,使加入欧元区的斯洛文尼亚受害不轻,2005年至2011年,斯洛文尼亚的GDP年增长率只有1%。

战争遗迹历历在目

斯洛文尼亚和奥地利接壤,再往北就是德国了,阿尔卑斯山从德国南部蜿蜒到这里。山中的风景极美,高耸的雪山,静谧的湖泊,宛如童话仙境。在电视新闻中,我尚未看到中东难民穿越这仙境去德国的镜头,大概他们都被封堵在克罗地亚边境。但在这仙境山峦中我却看到过另一场战争留下的遗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隧洞、俄罗斯战俘修建的血泪公路……

中东难民穿越巴尔干奔赴德国的路径是以希腊为起点,然后经过前南斯拉夫的几个国家。前南共有6个共和国,现在都独立了,它们是: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黑、黑山、马其顿(科索沃后来又从塞尔维亚独立出来,但有40%以上的联合国成员国不承认其独立)。最南端的马其顿毗邻希腊,从马其顿经塞尔维亚到匈牙利,是去德国的捷径,如果这条捷径被封锁,还可以从波黑、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北上。在波黑和克罗地亚,山野中仍然有上世纪90年代“独立战争”时期埋下的地雷,传媒已在提醒难民们要当心触雷。

波黑和克罗地亚在上世纪90年代经历了惨烈的战争,创伤依然历历在目。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是地中海边的历史名城,其老城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历史遗产名录。1991年克罗地亚宣布独立,塞尔维亚人强烈反对,因而爆发了激烈的战争,杜布罗夫尼克的老城遭到猛烈攻击,大量珍贵历史建筑被炸毁,停战之后,这些建筑才慢慢修复。

波黑的战争创伤比克罗地亚更为深痛,我今年夏初在那里仍然可以看到许多被战争毁坏的房屋。波黑主要有三大族群:信奉伊斯兰教的波斯尼亚人、信奉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人和信奉天主教的克罗地亚人。1991年时,这三个族群的比例是波斯尼亚人43%,塞尔维亚人31%,克罗地亚人17%,族群混居,原本很和睦。1989年柏林墙倒塌,苏东地区急剧变色,从苏联到南斯拉夫,掀起了一股独立狂潮,一国分裂成几国。波黑的这三个族群纷纷提出了各自不同的独立诉求,组织了自己的政党。不同的独立诉求引起了内战,首都萨拉热窝是一个惨烈的战场,塞尔维亚人的军队把波斯尼亚人为主的萨拉热窝围攻了4年(1992~1996),比二战时列宁格勒围城战的时间还要长。萨拉热窝挖了一条地下隧道通到外面,全城物资给养全靠此隧道,现在那里是一个战争博物馆。带我参观隧道的是一位年轻的波斯尼亚导游,他在围城时期出生,他祖父死于围城之战。

萨拉热窝新老城之间有一道白线,是东方与西方相逢的“萨拉热窝之会”。

萨拉热窝老城商店中出售很多东方色彩的纪念品,现在又多了一样特殊的纪念品——用子弹壳制成的笔、钥匙圈。纪念上世纪90年代那场惨痛的战争。

巴尔干人的痛悔与反省

波斯尼亚人虽然信奉伊斯兰教,但他们非常世俗化,譬如他们吃猪肉,很多人不常去清真寺做礼拜,也极少读《古兰经》。他们对我说:“我们是欧洲的穆斯林,和中东穆斯林不一样。”波斯尼亚人和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同是斯拉夫裔,他们成为穆斯林是在奥斯曼帝国占领波黑的时期(1463~1878)。在萨拉热窝有一个奥斯曼帝国时代建造的老城,里面有清真寺、土耳其式的商队旅馆、中世纪色彩的商店,还有一条条的石卵小巷……紧连着老城的是奥匈帝国留下的巴洛克建筑风格的新城,新老城之间划了一道白线,是东方与西方相逢的“萨拉热窝之会”。在新城的另一端,毗连着“共产主义区”,那是铁托时代建造的,多数是高层板楼,既没有巴洛克建筑的美感,也没有老城建筑的历史感,但是非常实用。导游告诉我,目前萨拉热窝的大多数居民都住在“共产主义区”。

在这三个历史区域中穿行漫步,年轻的导游不断发表着他对波黑历史的看法。他说,奥匈帝国占领波黑的时候,给波黑带来了很多现代化的东西,公共电车就是在那个时候引进的,是欧洲最早修建的电车系统之一,可是当时有些人却忽视这些有益于波黑发展的东西,激进地想着要从奥匈帝国中独立出来,于是一个激进党人在这里刺杀了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结果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个举世闻名的刺杀事件就发生在萨拉热窝老城附近的拉丁桥畔,现在是著名的景点。导游又说,在铁托的共产党统治时期,波黑也有很多发展,盖了很多住宅,西方的很多大公司在这里投资建厂,萨拉热窝还举办过1984年的冬奥会,但是很多人又忽视了这些,又激进地想着要独立,结果现在波黑的经济情况非常糟糕,大公司都不愿意来投资,失业率很高。笔者后来查了世界银行的数据,现在波黑的失业率竟然高达30%左右。

我还和另一位波斯尼亚人有过长谈,她更为年长,亲身参与过独立战争,对战争和历史有更深刻的领悟。她说,在上世纪90年代初,她和大多数波斯尼亚人一样,激进地相信独立会带来自由、发展、幸福,但现在她深深地后悔。当时大多数人都激进冲动,这一方面是缘于人性的弱点,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政客的煽动。在社会发生巨变的时候,政客为了召唤支持自己的追随者,需要打出一面旗帜来唤起人们的认同,民族主义是一面容易利用的旗帜。目前,在波黑的国会中,3个主要政党的领导人仍然在用民族主义拉选票、搞竞争,她是再也不会追随这样的政党了。她是法律工作者,丈夫是工程师,以前在飞机工厂工作,但是现在他们都没有正式工作,她丈夫给游客开车,她给游客导游。他们若想得到政府的工作,就需要加入国会中的强大政党,否则根本没有机会,而他们是不愿意加入那些鼓吹民族主义的大党的。

萨拉热窝老城中的清真寺。清真寺里面妇女们都戴着头巾,但在马路上戴头巾的女性并不多。

对于波黑发生战争悲剧的原因,她有深刻的反省,还从国际视角来进行分析。她说,巴尔干地处东西方交汇的战略敏感地带,当国际大局发生变化时,各大国都要在变局中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巴尔干的小国就成了较量的战场。奥斯曼帝国的衰落引起了国际大局的变化,奥匈、沙俄、英国、法国、德国都涌来了,奥匈占领了波黑,沙俄支持激进的塞尔维亚人通过搞独立来反奥匈,那个刺杀斐迪南大公的人就是属于塞尔维亚激进党的。苏联解体后又引发了一次国际大局的巨变,大国又来这里争夺较量,俄罗斯支持塞尔维亚,西方支持克罗地亚、波斯尼亚、科索沃,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争夺势力范围,而不是为了帮助这些小国独立发展。结果,小国的族群被撕裂,同胞自相残杀,家园被摧毁,社会被破坏……

回想着她对战争的分析,我不由得联想到涌入巴尔干的中东难民。她的分析不也适用于中东吗?这些中东难民的祖国,不也有着巴尔干类似的经历吗?激进的冲动,政客的煽动,大国的挑动,族群撕裂,自相残杀,家园被摧毁,社会一片乱象……当中东难民经过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们是否会从巴尔干人的反省中得到一些启示呢?

本栏目责编/廖素冰 houlai@vip.163.com

(作者为牛津大学博士,在世界银行从事有关社会发展的咨询工作,著有《在世界边缘的沉思——对社会发展模式的反省》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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