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朱英豪
01 祁牙上庄附近的雪景
一场大雪后的夜晚,我们钻进霓虹闪烁的“巴牙烤肉”吃饭。邻桌有两人在一起喝茶。正好奇他们的桌上没有冰糖,东乡人揶揄说:糖是给你们这些贵宾留着的。显然,他们看出来我们是外地来的了。旁边的老板接话说,加糖是他们的传统。三炮台最早从蜀地传入,但后来便成了河州特色了。
02 中阿结合的拱北清真寺
03 民居一角
锁南大街边上的县政府广场,有两个戴塔基亚的男孩子在路灯下溜冰。刚聊上几句,其中一个满脸高原红的孩子开始纠正我:我们是东乡族,不是回族啊。从我的包,他判断出我是个摄影师。但他坚持认为,摄影师是拍视频的。
1936年冬天,也是一个“凉气侵骨”的夜晚,《良友画报》摄影师庄学本骑马来到这里(那时叫锁南坝)。“坝子附近的人民全是蒙古族的回教徒,通称为东乡人。据说是元代的遗民,他们通行的东乡语,还有蒙古音。”除去拍照,年仅二十四岁的庄学本以开发西北协会调查专员的名义做了很多今天看来属于“人类学”范畴的田野调查。虽然只是路过,他在日记里用罗马拼音记下了二十个常用东乡语的蒙古发音,后又从同行的脚夫那里“选学”了几首当地人的花儿(民歌)。为什么选学?庄学本很诚实地说有些花儿“很能迎合低级趣味,可惜有些太淫了些”。在这里,我们需要细细领会一个年轻人用词的准确性。
东乡族自治县位于临夏自治州东部的河湟谷地。这里是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的结合部,也是农业区和畜牧区的分界处,更是汉文化和其他多民族文化的交汇之所。自古以来,丝绸之路、唐蕃古道、甘川古道在这里交会延伸,正因如此,这个西部旱码头,留下了许多中外宗教文化学者、人类学家、社会学家以及记者作家的踪迹。整理国故的顾颉刚先生,也是和庄学本差不多的时间带领西北考察团来到这里。瑞典传教士安献令、美国历史学家李普曼、人类学家费孝通、作家张承志……加入这个行列的名单可以开得很长。一定会有很多人记得,张承志笔下那篇被收入中学课本的《大河家》。黄河边上被作家饱蘸浓情歌颂的保安族小镇,距东乡只有百余公里的路程。
在广场旁边的一个“休闲中心”里,二十出头的马小龙和他朋友围着火炉聊天刮碗子(当地人称呼喝盖碗茶),两人都穿着挺括的西服。费孝通在改革开放初期曾经二访临夏,发现当地的东乡族小伙已经跑去尼泊尔做贸易,拿印度产的西服、手表回中国做转手贸易,再卖给自己的老乡。云南诗人于坚也回忆过在差不多时间,昆明市场上出现很多印度产的西服。西南边陲融入全球化的进程,比我们预想的要早得多。
01 地窝窝
02 老祁的净手壶
03 三炮台茶点
04 細尾羊
甘南穆斯林从事贸易中介这个行当,只不过是继续发扬他们丝绸之路上的中亚“蕃商”先祖遗传给他们的DNA罢了。东乡人宣称自己是中亚撒尔塔人的后裔。所谓撒尔塔,是13世纪初成吉思汗西征时签发到甘肃东乡地区戍守屯垦的佥军、工匠和商人等穆斯林。而撒尔塔(Sarthavaha)在波斯语里,就是“商人领袖”的意思。从官府层面,宋代开始甘南就有汉藏茶马互市的文字记录,此为汉族和藏族人民接触之滥觞,到大明初期,朝廷更是设立了茶马司加以管理。茶马互市交易的过程中,包括东乡族、回族在内的穆斯林牙人(中介)一直发挥着积极的作用。有一种说法,认为三炮台这种茶文化,就是在茶马互市中形成的。
历史学家李普曼曾经对东乡族在清朝时期困苦的经济生活做过研究。栖息在河州(现临夏)以东、洮河以西的山区绝地,东乡人的市场要么在河州,要么在洮河对面的“非穆斯林”东侧。为了生存,他们依赖于唐汪川和狄道的渡河点。如果占据洮河东岸的非穆斯林关闭了渡口和浮桥,东乡人就无法向东销售或从事季节性工作,而这正是他们赖以补充微薄的山地农业的收入。这些事实,也可以从20世纪初的研究者、传教士安德鲁那里得到印证:“每到收获季节,‘蒙古回回就会成群结队向甘东和陕西的农田进发,充当季节性劳力。先是丈夫,然后是妻子携儿带女加入进来。”安德鲁是最早记录和研究中国西北穆斯林的学者之一。
东乡苦,东乡旱,天下最穷数东乡。1980年代初费孝通探访临夏的时候,赶上当地刚刚脱贫。而我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也是因为东乡县刚刚退出贫困县序列。当然,不同的年代,标准自然不同。今天的东乡,除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酝酿着一些新的机遇。
汽车在雪地里兜兜转转,抵达春台乡祁牙上庄的老祁家时,门口可热闹了。外村有人订购了六只鸡,小儿子扎黑得正负责宰杀。扎黑得执行屠宰任务时,总戴着一顶只露出眼睛的头套帽子。隔壁的邻居在门口一边转悠,一边嘴里嚷嚷“恐怖分子!恐怖分子!”,把大伙儿都逗乐了。
只见扎黑得站在树边的一个土炕边上,用一只脚把鸡翅膀踩在底下,用一只手抓住脖子,另一只手把鸡头拽过来,确保它的眼睛在他的手心里,没有光。而鸡的脑袋,冲着礼拜的西南方向。他手里的刀轻轻地在它的脖子上抹了一下,鲜血立即涌了出来,渗入雪土里。不到一会儿,土坑边上堆起一小座鸡山。问是什么品种,老祁说自己也叫不上学名。母的卖150元一只。公的200元。
孩子他妈处理内脏的麻利手法也让人感叹,宛如从一个收纳袋里往外掏一团袜子。除了鸡胗,所有内脏由鸡舍附近的一处悬崖扔下去,下面是盘旋着等候多时的红嘴黑乌鸦。更有一大片伏在雪地上,一个个黑点衬着白雪,又一个轮回。
因为自己的东乡话出了县城就不听使唤,老祁还一直很郁闷。他称自己没文化,没读过书。可当他拿起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写自己的经名时,我觉得他才是文化人。头脑活络的他向有两万多粉丝的孙子学习,在抖音上玩直播“地窝窝”——一种过去东乡人吃洋芋的土法。先是在自家地里现刨地里的土豆、清真式宰鸡、刷上调料。再像建筑师一样和好泥水,把黄土块垒砌成小炉塔。用柴火烤红,碳火和泥块上下两层铺好后,埋进腌制好的鸡肉和土豆,最后用黄泥密封烘烤。直播的效果很好,引来很多怀旧的东乡中年人,也有不少看热闹的外地网友。
对于老祁来说,和挖水窖相比,地窝窝不过是小孩过家家。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记得在没通自来水之前,靠水窖过日子的情景。那时无论夏雨还是冬雪,都被挖沟引进或者背篓运来,倾入窖中的水够一家人喝上几个月。现如今,从兰州过来的车上,在公路两边高耸的沟壑山峁上,仍然有“人饮工程”的饮水线在倔强地蜿蜒游走。
01 羊鸡汤
02 现在的锁南坝集市
03 手抓羊肉
04 羊肉烧土豆
地窝窝烘烤出来的走地鸡很香,但酒店里的马进祥厨师却把它和东山羊放在一个大锅里一起煮,里面放入草果、花椒、干姜、萝卜,盐等调味,说是能相互提鲜。这汤每天一早开始准备,晚上收工的时候倒掉。羊也是牧民每天一早送过来,都是当天现宰。
东山羊肉一直有名,网上流传着“贡汤羊87只”的说法,出处是明代《河州志》。一家对口扶贫企业的一个驻地代表却说,过去的东山羊品种现在已经失传了,之前他们曾经帮忙试图恢复过,没能成功。但好歹他们帮着建了很多现代化的羊舍。羊舍里的细尾羊干净肥硕,牧羊人随便抓起它们的耳朵,(通过芯片)就可以知道它当天的运动量是多少。
酒店门口的雪地里,插着一排鼓舞人心的大紅字: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一个民族都不能少。围着酒店一圈,是一片新盖好的安置楼。但很多细节还是让人担忧,比如晚上从饭店回酒店的繁华街道,有路灯但不开。就好似酒店房间里的电话机,虽然很高级的感觉直追国际五星连锁酒店,但那些标有房务中心、送餐电话和接待处的按钮,都是无效的。
后来我专门去翻阅了康熙四十六年版的《河州志》,如此出名的贡羊,里面竟没有相关记载。我只查到了河州八大集市之一的锁南坝集上的特产——用羊毛擀出来的擀毡,如今它已经被列入货真价实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所谓的东乡羊,也许只是商人子虚乌有的文化包装吧?虽然这并没太多改变东乡羊肉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因为它的确很美味。
告别东乡时,我的朋友送我一包唐汪川产的杏干。李普曼笔下的唐汪川,在今天东乡人眼里不再是一个不确定的、引发骚乱的渡口,而是东乡下辖的一个风景秀美的黄河小镇,并以桃杏(也叫大接杏)之乡著称。我不是生物专家,但想来桃杏应该是桃子和杏子嫁接的产物。有意思的是,在唐汪川这样一个汉文化和回族文化交界的地方,竟然有寓意地长出把两者相结合的果实来。总所周知,桃子起源于中国,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拥有太多和桃有关的意象。而现代群体遗传学表明,杏起源于中亚。从东乡沿着丝绸之路一直往西,从新疆到土耳其,一路都出产甜美的杏干。更有趣的是,正是古代中亚人,把唐时的中国叫作“桃花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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