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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有多少资源的普通人,也要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时间:2024-04-24

符淑淑

过去的历史写作,常被视为帝王将相、政治人物和知识精英的专属,普通的民众往往隐入尘烟之中。历史学家王笛将研究目光投向普通人的历史,在文学式的描写和严谨的历史研究中寻找平衡 点。

王笛虽然是历史研究者,但对现实生活的关照不曾停歇。他忧心于当下的种种不确定性,强调民众自发的力量,鼓励年轻人不放弃,向上走。他本人亦笔耕不辍,年逾花甲依旧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在同龄人纷纷安度晚年的时候,他选择跟从前没有两样、甚至更为投入的工作模式。

王笛目前的身份是澳门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他曾任美国德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教授,是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历史学博士。他主要关注中国社会史、城市史、新文化史、日常生活史和微观史的研究,学术代表作有《跨出封闭的世界》、《街头文化》(中英文)、《茶馆》(两卷本,中英文)、《袍哥》(中英文)等。

以下为王笛自述。

我自己都感到奇怪,现在好像比四十多岁时抓得更紧了。好像时不我待,每天醒得早,有时凌晨三四点就醒了,但也不会赖在床上,而是处理邮件或者干其他事情。早上的整块时间我一般用来写作,白天不需要上课和开会的时候,我也是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工作,差不多可以一直写到晚上十一点。几乎没有消遣,偶尔看场电影,前一阵我也看了《隐入尘烟》,以前在美国的时候还钓钓鱼,在澳门没有钓鱼条件,偶尔和同事聚聚餐,阳台上搞个泡沫盒子养养花,就算调剂了。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是会觉得时间不够用。

我是1956年生人,经历了大饥荒,想要读高中时被拒之门外,经历无数挫折读了高中后又没有前途,下放到农村,我当时唯一的寄望是在农村如果表现好,可以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我这种背景的人毫无可能。最后费劲从农村又回到城市,完全没有欢天喜地,那一刻的沉重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工作,我去了砖瓦厂搬砖瓦。下一步会怎样我不清楚,但是现在回想,我感觉不曾浪费过一天。当我意识到不能做什么的时候,我就想挤出时间学点东西。我那时幻想当一个艺术家,一有空就练画,要不就是读书,后来画画还真救了我,因为会这点技能,我才有机会借调到工会去做宣传,写写标语,出出画报,和搬砖比起来,已是天壤之别。

后来我进了四川大学学历史,到31岁时被聘为副教授,应该算是混得很好了。不出意外,按部就班,我可以过上安逸的生活,我其实是性格温和的人,典型的成都人,不是为了某个目标要去拼命争取的类型,当时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转折点出现在《跨出封闭的世界》一书完成。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写完后我内心有了非常大的困惑,当时我觉得已经把全部的智慧、经历发挥到极致,难道我的学术生命就此结束了吗?我不愿意就这样结束。

35岁那年,我选择出国读书,这是一个艰难的挑战。我为此准备了两年,整个过程饱受磨难。因为家族的遗传基因,当时我的头发都有点发白了。这样一个年纪,从副教授变成一个研究生,带着我已成型的川音,重新进入陌生的语言环境,然后,直到42岁才拿到博士学位。无论对哪个时代的人来说,这都算晚了。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只能读英文,不能听、不能说也不能写,我们这一代中学学的都是俄语,当时想都没想过自己能用英文写博士论文。我记得当时和本科生一起上日语课,同班的都是18岁的美国人,那些假名我完全反应不过来,压力大到炸裂,但还是咬着牙挺过来了。等到我2003年在美国出版第一本学术专著时,我已经快50岁了。

今天讲起这一段,是因为我也感受到年轻人的压力,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功课,如果说人生是一场竞赛,虽然我像一只乌龟一样慢慢地爬,42岁才进入美国学术界,看起来已经非常晚,但到了60岁之后,回头来看,我出了4本英文专著,不比任何一个在美国研究中国的历史学家差。所以说来说去,还是不要放弃。

我最近出版的一本新书叫《碌碌有为》,和我之前的研究一样,这也是一本强调日常生活、强调民众的书。可能很多人觉得“碌碌无为”才是更普遍的存在,起這个标题是因为我想告诉读者,普通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够努力,而是世界上本身就存在种种差异。过去人们常认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光宗耀祖,不在历史上留下点什么,那这就是有欠缺的人生。这种观念应该得到改变,一个没有多少资源的普通人也要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自己的人格和尊严。这个标题的另一层含义是,那些拥有成就、权力和财富的人也应该明白,他们的成功很可能是因为本身占据了更多资源,甚至可能建立在损害了很多普通人权益的基础上,这些人对普通民众应该表现出更多的共情和理解,而不是高高在上。

回顾我过去的研究,比较重要的就是我出版的4本书,一本是《跨出封闭的世界》,一本讲街头文化,一本花两卷讲茶馆,还有一本讲的是袍哥。这些题目都不是偶然的发现,每一个都至少花费了我10年以上的思考。以《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为例,我从1980年代就开始收集资料,在前三本书里都分别写了几页,但当时由于资料的限制,都没办法扩展,结果我又花了30多年时间来把这三个题目进一步深化,才把它发展成一本学术专著,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在微观史的写作中,细节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魔鬼就在细节中”(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离开细节的历史写作即便再宏大,也是建立在一具空壳之上。你看茶馆,芸芸众生在那里喝茶,周而复始地过日子,表面上看大家都一样,你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呢?但其实如果你能够真的注意到细节,就会有许多有趣的发现。

我在研究茶馆的时候,有给各个茶馆拍照的习惯,有次整理2019年夏天去成都拍的茶馆的照片时,发现照片里有个打牌的老头非常面熟,等我把之前的照片翻出来,就发现2015年的照片里,老先生也在。后来我很好奇,找了川大的一个学生,让他代我去看看,结果这个学生一去马上就看到了他,这是2020年的事,等到2021年夏天,我回到成都,又去了观音阁茶铺,他还在那打牌。他几乎每次都在那里。很显然,对有些老人来说,茶馆就是他的整个世界,时间就是这样被凝固了。

还有一些细节,从中也可以看出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的联结。有位钟大爷今年已经97岁了,疫情封控期间,茶馆开不了,这位大爷每天早上4点都会徘徊在茶馆门口,久久不愿意离去,这些都被监控记录了下来。

虽然我是研究历史问题的,但也会留意现实。中国已经成为第二大经济体,但随着经济的发展,不管是普通人还是知识分子,甚至是国家机构人员,很多人都没有体会到一种安定感,而是越来越体会到一种不确定性。年轻人不知道自己未来10年、20年会如何,我有时候会反思,这是怎么造成的?这个问题一定有线索可循,也是国家治理者一定要思考的。我一直强调,国家扮演的角色其实越小越好,这说明社会足够多元,而不是说国家只有一种理论、一种头脑、一种政 策。

最近有一件事让我有点触动,我在网上看到北京和重庆的疫情很严重,一些居民自发接龙,表示如果有阳性,能保证自己管理自己,不希望阳性的人被送走。我觉得这是一个挺大的观念转变:经过3年的疫情,大家不再只是过度依赖国家,或者消极等待命运降临,而是自发组织起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并且站在一起。

我研究过传统中国社会的自治,中国城市过去是没有市政管理的,主要依靠民众自治,不管是安全、防涝排水还是慈善,政府都很少介入管理。但到了20世纪初,在现代化的浪潮下,国家掌管的事务越来越多,社会越来越萎缩,个人的角色逐渐变小,到现在几乎一切都让位于国家管理。随着城市扩张,人口增加,国家机构虽然在变大,消耗的资源也在变多,实际上存在非常多的漏洞,从这轮疫情防控就能看出来。那么现在越来越多居民站出来表态,上面就会听到民众的呼声,实际上我们也能看到,好多地方已经不强行转运了,这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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