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王俊煜
转眼又到了年底,离我们预售“创始读者”门卡来募集研发费用就要满一周年了。编辑老师建议本期谈谈“寻找信心”,先不说别的,原本计划4个月的事情现在拖了一年还没有做完,实在很难让别人对我们有什么信心。
当然,可以宽慰的是,最近都在做一些发布前的收尾工作,“快了快了”。
大大超出时间预期的不只是我们这个产品的发布。2020年年初刚听说武汉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的时候,第一时间的联想是2003年的“非典”,“总不会再来一次吧”。这已经是那时候我对未来最悲观的想象了,没有想到的是,新冠疫情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的时间大大超出了当年的“非典”,迄今还看不到它无声无息消失的可能性。
我自认为是一个悲观而诚实的人,有时候这让我觉得我并不适合创业、带团队,或者从事其他任何需要通过影响他人看法来实现自己目的的工作。悲观来源于对客观的认识,我还自认为是个聪明的人,所以愈加悲观。
做豌豆荚的时候,我比所有外界看空我们的评论都要悲观,因为我认为没有评论家能比我更了解这个业务,他们都不如我清楚这个业务的真正弱点,对它的批评都没有落到真正的要害上。又因为我自认为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也完全没有办法给团队成员打鸡血。在庆功会上,我更像是鲁迅先生笔下那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那个人。比如,我从第一天就认为,第三方应用分发不是一个能长期存在的市 场。
但在面临挑战和质疑的时候,我好像又是最坚定的人,即使到最后我还是投票反对出售公司。我想,正是因为我认识到第三方应用分发是一个不存在的市场,所以我才一直认为我们要做的不仅是应用分发,而是在这一基础上去往另一个市场。尽管很难,还是有成功的可能性,值得一试。就这样,我带着对现实的悲观的看法,又多做了很多年。
我不太愿意去影响别人的看法。即使我们的团队相对“精英”,据我观察,大部分人在信心上的乐观或悲观也并不是建立在事实或洞察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情绪之上。大多数人更想听到一个简单的关于“赢”或者“输”的预测,而不是“虽然……但是……”的带条件判断。但商业本来就是充满了未知假设的,我们可以设法简化叙事逻辑,但不能假装这些复杂性不存在。盲目的乐观不是真的乐观,盲目的悲观也不是真的悲观,更多受情绪的影响;情绪又是一种放大器,会让个别事件带来的乐观和悲观容易走向极端。
而我自认为自己的悲观是某种建立在客观事实或洞察基础上的判断,那反而是相对稳定的;当更多人受情绪影响变得极度悲观,我的这种悲观相对来说反而显得是一种乐观。知道了一切悲观的可能性仍然选择向前,那才是真正的坚定,而不是无知带来的鲁莽。
我们今天在公共事务中面临的状况可能也相似。在今天关于公共事务的讨论中,情绪恰恰是最不缺少的东西。本世纪初Web2.0的概念兴起,以blog为代表,人们欢呼随着信息的生产过程变得民主化,媒体和公共事务的参与方式将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在当时的想象中,这些都会是好的变化—信息的发布不再有“守门人”,传统媒体的触角无法触达的事件也可以被公之于众,议程设置不再被少数的权力、资本或编辑的个人偏好所影响……我作为早期中文blog界比较活跃的参与者,也是为之欢呼的一员。
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人(至少据我所知)猜对了变化的方向。仅就美国发生的故事而言,简化的叙事是:我们的确看到了许多由最接近新闻现场的人通过社交媒体发布的“草根新闻”,其中有不少最后成为全球范围内有影响力的大事;信息的流通的确也不再有受过专业训练的编辑作为“守门人”了。但人类的本能是相信自己所相信的,煽动、迎合情绪的内容更容易获得用户点击和满意度,事实上是这些内容最终占据了社交媒体的主导地 位。
在对新闻行业没有任何理想和感情的互联网公司高管、产品经理和工程师的眼里,这些都是必然发生,也是应该发生的。很少会有人意识到其中的问题,或者为此感到不安。满足或者迎合用户的需求,当然是对的。高级的说法,这叫“情绪价值”。为了提升我们满足用户需求的效率,将读者最喜欢看的内容精准地推送到他们的面前,我们发明了算法推荐并最终使之成为社交媒体的标准配置,这又进一步让煽动、迎合情绪的内容成为社交媒体上的绝对主导内容。为了让人们在更短时间内更快地获得情绪上的满足感,在网络带宽的条件完善后我们发明了越来越短的短视频,这又让受众追求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获得一个让自己心满意足的答案,而不是停下来理解或思 考。
至于这会对人们认识、理解世界的方式产生什么影响,恐怕没有人有精力去顾及。在转瞬即逝的注意力下,有多少人能坚持看完一个和自己的看法不一样的视频,而不是在前几秒钟就把它滑走?在激烈的竞争下,对于需要通过大众注意力变现的商业公司来说,不管是内容制作团队还是内容平台,都不会想冒这个风 险。
至少从海外的情况来看,这些变化并没有直接帮助更多人更客观准确地理解世界的运作方式。反疫苗观点和各种阴谋论大行其道,甚至足以影响大选结果。
中国的具体情况有很大不同,但趋势是一样的。经过十多年的移动互联网化,大部分的市場化媒体已经很擅长告诉读者他们想听的东西了。
也不是没有人努力改变趋势。最 新的例子是10月在美国上线的一个新的媒体,叫Semafor。创始团队背景显赫,行业瞩目,我也在第一时间订阅了。Semafor希望突出的特点是他们规定的报道体裁:事实、观点和分析严格分开,以及要提供不同的对立观点、参考事实等等。我当然是看得很舒服,但大众对这种展示世界复杂性的报道方式的耐心显然值得怀疑。创始人之一、主编Ben Smith说,Semafor的定位是至少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可见也没有打算做得很大众。
如果放到我们身边来想象,恐怕大部分受过高等教育的朋友,也没有办法接受这么“复杂”的报道方式。为什么?悲观地说,人们习惯了要一个简单的、非黑即白的答案,人们总想“太长不看”跳到结论,人们总希望有别人替自己做决定,人们只关心自己的观点有没有被证实而不愿意改变自己的观点,人们容易被情绪驱动……等等。
我还是认为,如果悲观或乐观是建立在这种对世界非黑即白的认识基础之上,那都是脆弱的、不稳定的。对当下而言,人们的信心和失望,以及与之相关的极度乐观和悲观,显然主要来自于新冠疫情和相关公共卫生政策的讨论。人们似乎会把这个问题简化为两“派”的斗争,就像游戏输赢一样;也总会预期某个标志性的时间点能带来标志性的转变。当这些转变出现了发生的可能性或者没有发生,就会带来信心的巨大提升或崩溃。而且鉴于不同观点都有为数不少的支持者,一些人的极度乐观往往意味着另一些人的极度悲观,这点在近期的若干社会事件中也可以感受到。
但是如果人们有机会了解更多的事实、数据、故事,也有机会读完更多不同的观点和分析,你会知道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一条路固然很难走,也会带来很多次生问题,但另外一条路也不如许多人所幻想的那样是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世界是复杂的,我们面临的难题即使作为一个单纯的科学问题也是复杂的、充满未知的,在今天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简单的、确定的答案,在未来也没有。某种程度上,我们面临的是一种两难选择,不管如何选择,都将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痛苦。当人们呼唤选择一条道路而不是另一条道路的时候,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不要把这个问题简化成天堂还是地狱的选择。
从这点上来说,让更多人获得准确且高质量的信息,包括事实、数据和故事,帮助人们正确理解不同政策将给不同群体带来的不同后果,不要过度恐惧病毒,也不要对政策可能改变后将发生的事情充满幻想,理解不可能存在完美的政策,一定存在取舍,是确保更多人支持决策、达成共识的前提。
这可能是一个单纯的愿望,坦率地说—正如我一贯的悲观一樣—我对于人们能否做到这一点是非常悲观的。我只是希望我们做的事情会有一些帮助。最近一段时间我和其他读者也在内测中的阅览室读了许多关于前景的分析,或者回顾了全球各国的应对策略和结果。我们仍然很难有一个简单的“对”或“错”的结论,但如果阅读能帮助更多人理解这个问题的复杂度,了解得更多,不至于对现状过于悲观,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寻找信心吧。
犬儒一些说,阅读得更多,会知道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在历史上、在现实中其实一直在反复发生,只是许多过去不知道而已。现实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么好,而如果一直知道这一点,反而没有那么容易悲观。稳定的悲观,总比极端的悲观要好。
当然这也不是不改变的借口。还是那句话,知道了一切悲观的可能性还是选择往前,才是真正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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