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朱英豪
有新闻说,(北)京唐(山)城际铁路即将在年底开通,往来只需39分钟。虽是个喜大普奔的事,但在大部分城市都开通高铁的今天,这个消息有些姗姗来迟。我们今天谈论的唐山,总被符号化地与那场夺去二十多万生命的灾难联系在一起。而2022年夏天,它又被挟裹进一个巨大的负面舆论场,以至于人们都快淡忘它和铁路的缘分了。
唐山,这座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城市,直接脱胎于19世纪末的洋务运动。开平煤矿—中国最早的现代化煤炭企业发轫于斯,中国近代第一条自主营运的标准轨铁路—9公里长的唐胥铁路于公元1881年在此铺就,随之拔地而起的,是中国第一座火车站—唐山站。这里因此被公认为中国铁路的原点。
“低头看看地,遍地是黄金”。进入唐山博物馆评剧展厅的民国茶场,几个评剧戏友正在自娱自乐。一个老人告诉我,台上唱的那出戏叫《降龙伏虎》,是大跃进期间宣传矿工自力更生、寻获矿石的故事。能在评剧之乡看到这样应景的戏,倒是难得的巧合。更巧的是,当天还看到一条新闻,说是加拿大因为收回中方矿业公司的股权,起了外交冲突。这不得不让人想起,上世纪之交,发生在开滦煤业和洋人之间那桩股权纠纷案。
在唐山各大博物馆,你常会邂逅一张被放大的老照片:一节敞开的货车车厢停靠在铁轨上,被一众官兵簇拥着的直隶总督李鸿章位居正中,胡子发白但神采奕奕,十分容易辨认。他的右边,站着他的旧幕僚海关道周馥、招商总办唐廷枢和英国留学归来的大律师伍廷芳。这一天是1888年10月9日,唐津铁路开通,李鸿章一行从天津坐火车到唐山,刚刚结束对通车成功的唐津线的巡视。唐胥线的铁轨,展筑到了海边的天津,使得开平煤矿产出的煤可以借道出海。从9公里扩展到130公里,一共花了清政府7年时间。
同样在海边,21年前(1867年)的上海,火轮车面临截然不同的命运。英国人“先斩后奏”建起来并且已经运行一年有余的14公里长的吴淞铁路,因为保守派的反对以及后来一桩火车轧死人的事故,被清政府赎回并悉数拆除,铁轨沉入大海。
相比招摇过市的吴淞铁路,唐胥铁路要低调得多,但又不失格调。在铺设铁轨的同时,开平煤矿的英国总工程师金达就和工人一起秘密地工作,把旧锅炉、车轮等废料捣鼓成第一台蒸汽机车。完工后,他们给机车两边贴上“龙标”,并特地选择在铁道之父斯蒂芬森的诞辰6月9日那天试车,开香槟庆祝。
在使用机车之前,唐胥铁路上的煤车是用骡马来拉的,这段历史后来成了清廷顽固守旧的典型事例而被后人笑话,甚至被写入民国的铁路史。但据潘向明教授的考证,这其实是一场误会,盖因清朝政府在接纳火车这件新事物上之前一直犹豫不决,外加当时有一位官员因为附近迁安铁矿开采炸石“震动东陵,有伤禾稼”而上奏朝廷,舆论把两件事情混为一谈。其实马拉火车,是唐廷枢考察基隆煤矿后效仿当地的做法而已。在木制轨道上推车,欧洲16世纪就已有之,乃当今轨道交通之滥觞,此前大清驻英公使薛福成、美国传教士卫三畏都曾专门著文普及。可惜人们为了脑海里那个完美的“顽愚清政府”形象,甘愿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实”。
在中国铁路史上,作为詹天佑的顶头上司以及提拔者,铁路总工程师、英国人金达是一位被低估甚至被遗忘的人物。现在唐山正企图去记住他。在凤凰山脚下的唐山工业博物馆,他是入口处一组群像雕塑里唯一一位外国人。
有两拨人在唐山市的城市开创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一拨是以金达、汉斯为代表的外国技术专家,另一拨就是以唐廷枢、伍廷芳、詹天佑、邝荣光为代表的广东籍官商和工程师,以及他们带过来为数众多有工作经验的粤籍工人。人们大多知道当年横贯北美大陆的美国太平洋铁路主要由华工修建,但很少有人知道超过70%的华工来自广东,而且很巧的是,其中一个地方—江山五邑里的开平县,就和煤矿重名。
工业博物馆里,一对老夫妻边参观边聊天,嗓门很大。男的说,唐山地震后,他去天津办事,一个天津老人得知他是唐山人,抓住他的胳膊问:小山怎么样了,小山怎么样了,好久没回去了哦。
“小时候可热闹了,老跑去看戏,几毛钱就能看好久。”南湖边上的唐山影视城里,交响乐团七十多岁的门卫老孙很怀念地震前小山一带的氛围,九美斋的棋子烧饼和天宫剧场里的唐山杂技,还有一毛五分钱一碗的烩豆腐。1930年代的民國,是小山最辉煌的时候。有富商模仿上海“大世界”重新盖了一个,成了当时的地标。有歌谣为证:“出关入关,必站唐山;不到小山,枉来唐山。”那时候的小山,可以和北京“天桥”、天津“劝业场”以及上海“大世界”媲美。南湖影视城复原了文革时期的唐山建筑,但没有恢复小山。现在的小山,一副穷街陋巷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不过有人说,这里将被改造成过去的样子。那是哪个过去?从小山转出来,就是南湖大道,双向十车道,球形枝状路灯,以长安街为榜样,可是空荡荡的,只有四五辆车在跑。
那时候唐山的漂亮洋房,不比天津的少。根据1934年的一次调查,开滦矿区共有1017所,有“安得司”式、“卡里特”式、“都尔”式等各种建筑样式,大都分布在由广东街往西至凤凰山一带,只可惜都毁于地震。培仁里女中是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老房子,前身是教会创办的孤儿所,现在被改建成了培仁里纪念馆。这几年,政府围绕着它在周边按老式样复建了一批西式洋房,打造民国风情的历史文化街区,金达纪念馆便落户在其中一家咖啡厅里。
德国人汉斯·昆德是唐山细棉土(cement)厂的总工程师,也是中国水泥的奠基人。他的故居在地震中屹立不倒,现在被改造成了博物馆。细棉土、洋灰、水泥,其实是一个东西。小时候在我们浙江老家,大人都更习惯称之为洋灰。在启新公司的老洋灰栈场,一个男人拖着一辆自行车在木制的柱子间穿行。19世纪末,自行车和水泥,和挖煤矿的机器、蒸汽机车一样,都是迅速涌进中国人生活里的新鲜玩意儿。
在开滦矿业公司来来往往的无数外国人当中,一位来自美国的年轻矿师后来在自传里记录下了自己跟随清朝官员在冀北平原上寻找金矿,并在张家口见到了一个着迷于自行车和西洋唱片机的西藏活佛的故事。这位学会了中文但仅止步于口语的美国贵格派矿师,在开滦煤矿史上留下了疑团重重、富有争议的一笔。他与时任开滦煤矿会办的的唐绍仪交好并在义和团之围中结下战斗友谊,可能是中美两国外交史上不可多得的轶事—二人后皆晋升为政坛首脑,分别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理和美国第31任总统。算上胡佛和时任开滦煤矿会办,后又担任民国总理的唐绍仪结下的友谊,我们可以说,中美两国,早在近代工业发蒙的年代,就因化石燃料结下了不解之缘。
胡佛在美国出生没多久,詹天佑、邝荣光等留学幼童就踏上了开往美国的轮船。他们后来都在开滦煤矿相遇、共事。开滦铁道博物馆里,展出了邝荣光刊登在《地质学会》期刊上的《直隶石层古迹》,属于开滦煤矿的有凤尾草、石芦叶,以及鱼鳞树。这是中国人第一次运用近代先进科学理论开展中国地质调查实践的著作。
詹天佑在日记中记录了邝荣光在京张铁路挖掘遇到困难时给予自己的极大帮助。而在此之前,协助金达修建滦河大桥,已经让他的才华有机会牛刀小试。在英、日、法等各国工程师都对水流湍急的滦河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詹天佑把中国传统的桥梁打桩法和新式气压沉箱法结合起来,并用一种当地工匠使用的水下万年泥替代现代水泥,最终完成铁路桥的施工。穿过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在雾气中见到这座已经废弃的大铁桥时,我发现它自己成了完好的纪念碑,而边上民国时期立下的碑刻和亭子,却需要被保护起来—路过的煤车扬起的泥灰,已经快把它们湮没了。
日近黄昏,和着此起彼伏的露天卡拉OK声,我登上88米高的凤凰山,俯瞰葱郁栉比的繁华市区。民国时期,这座山上的庙会有冀东第一大庙会之称,可见热闹程度。小山大世界、唐山交通大学(西南交大前身,中国土木工程教育策源地之一)、外籍员司别墅区……19世纪的建城史并没在天际线上留下太多痕迹。东南方向,离山脚不远,即现今乔屯街道所在。不知它现在的位置,是否就是之前那个只有十八户村民的乔屯村。那是唐山市最早开始的地方。1879年,唐廷枢亲自选定村西南方向的一号井,用刚刚从英国运抵的金刚石钻机打下探头。这口井,据开滦煤矿的工作人员介绍,至今还在运行,今年(截至发稿)的产煤量是300万吨。
唐胥铁路向东延伸,不但把煤矿的煤运往北洋舰队,也让内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海洋连接起来。它向西展筑,从卢沟桥到马家堡再到永定门和正阳门,终于在城墙上拉了一个大豁口,把火车开进了皇宫边上。我想起了大学士徐桐,住在东交民巷的他,出城拜客为了不经过正阳门的洋楼,非要绕到地安门。
上网查了下火车时刻表,从北京到唐山,直达一日一趟,用时1小时33分。再查天津至唐山,普快1小时26分。高铁和京唐差不多,36分。记得李鸿章在那次视察后日记如下:“计程二百六十里,只走一个半时辰,快利為轮船所不及。”原来车速在前高铁时代一百多年了,并没有多大变化呢。
最大的区别在于时间的表述。在李的年代,人们还沿用着两千多年来的时间观念,最小的时间单位,也就是半个时辰,不会精确到分。而我们现在,已然对39分这样的时间表述习以为常。代表速度的火车,成为了现代性的一个符号。时间被切分成碎片,也许就是从铁路时间表开始的吧。具讽刺意味的是,被大机器规训,有种生活的轨道被钉上一颗道钉的感觉。疫情3年,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不确定。而每当坐高铁时发现它还是那么准时,不免笃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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