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王俊煜
2021年8月,阅览室的一些初步验证工作已经完成,我开始写第二版业务计划书,也就是俗称的BP。我有一份用了很多年的业务计划书问卷模板,一开始是公司内新产品立项用的,后来用作我们投资孵化其他初创团队时帮助他们梳理自己的业务。现在,我们自己也是初创团队了。
其中有一个问题是:“最大的困难和障碍是什么?”我答,我们还是缺少“面向用户的布道能 力”。
什么叫布道能力?碰巧8月底我听到了任宁和梁文道对谈的一期播客《那么快,那么慢》,探讨的是人们应该如何消费媒介。这期实在聊得太好啦,我和任宁说;任宁回,主要还是人家自己能聊。我还是挺羡慕这些能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得很清楚、很有说服力的人的—我在笔记本上记了三个词:真理、真相、真知。
人为什么要阅读?需要被说出来。过去我可能不这么想,我不喜欢,大概也不擅长说服人。但在讨论阅览室的时候,我们还是觉得,说出来是重要的。大部分读者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们的好奇心需要被激发,被唤起。虽然我们不必(也无法)说服不想阅读的人“认真阅读”,但阅读的意义仍然需要被强有力地、并且以言行一致的方式阐述出来,它作为一种口号或宣言在这个时代是重要的。
我一度想把我们的使命写成“阅读万岁”—有点中二,但感觉是对的。
“好内容”也需要被定义。当时这个项目还叫“读”,BP的第一句话就是“‘读’是一个认真阅读好内容的地方”。如果我们每天要推荐五篇文章,告诉读者说,这是我们认为中文世界中今天必须要读的五篇文章—我不觉得自己这个非专业人士有资格来做这样的判断。即使是专业的人,我也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来单独作这样的判断,因为“好内容”的定义也需要更包容、更多元。
我虽然觉得自己在做产品的人中算是比较懂内容的,但毕竟不是真的做内容的。这些定义和表达,是我不擅长的,也是我们不擅长的。
卡在这个地方后,有一次在讨论时我突然意识到,既然发自内心地说,我们做这件事情的原动力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我们认为“认真阅读”对整个社会有好处,我们也认识不少做媒体的朋友、他们也不断在鼓励我们—那我们为何不邀请他们一起来做这个事情呢?我们作为一个团队,对于创造有品质感的阅读产品和品牌非常有信心,但我们并不擅长表达和布道。如果能有一些做媒体的朋友加入我们,和我们在能力上形成互补,在我们不擅长的内容和社区方面提供更多的角度和实际的帮助,这件事情的品质和影响力都会大幅提升。影响和说服别人,本来也是人家的专业能力。我们应该站在一起,要表达。
一次讨论中,我直接在文档中写下了:“是不是应该形成某个类似于社区委员会、发起委员会的机构,邀请如……等老师加入,来共同确定社区的使命愿景价值观。”
格局打开了以后,要有“共同发起人”的想法,就这样逐渐成型。这个事业应该是公共的。12月4日,我们向一群朋友发出了成为阅览室“共同发起人”的邀请。他们多是轻芒的用户,按照对他们的了解,我们觉得他们应该是和我们有同样的使命、并且在专业领域也广受尊敬,而且应该不会拒绝我们。邀请书中说,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定义这里的内容标准和阅读氛围,并且拥有阅览室日常运营的决策权”。
2022年1月25日,阅览室的共同发起人们召开了第一次视频会议。第一项工作,是制定阅览室的内容标准,并体现为阅览室的编辑方针。按照我们的产品设想,阅览室每天会向所有用户推荐五篇最值得一读的文章,我们希望由共同发起人来决定,这五篇文章应该按什么标准来挑选,然后我们来做每天具体的执行。
将一群媒体主编或可以做主编的人聚在一起来决定一个产品的编辑方针,远远比我想的要难。我原来的构想,是像我们辅导其他团队确定品牌手册的方法一样,大家可以分享一些对阅览室“理想的样子”的具體画面,再由我们来整合到一起。
可能是视频会议的原因(毕竟在线下的时候,我们这个环节是用撕画报的方法来做的),也可能是大家互相并不熟悉(毕竟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团队”),总之有点冷场。然后魏武挥老师问了一个问题,“阅览室到底满足了什么用户需求?”,然后大家纷纷开始提自己作为用户对这个产品的需求。
这一下子让我意识到思维方式的区别。我之前打过一个比方,如果把一个内容产品比作餐厅里的一道菜,我们做“产品”的做的是盘子,“内容”则是上面的菜肴。不谦虚地说,我觉得我们是很擅长设计、制作高级餐厅的“盘子”的团队,但看得再多,毕竟自己还是不会做菜。现在开始要和大厨们一起工作,才意识到思维方式真的还挺不一样。
比如,做产品,思路的起点是用户需要什么;主编们也会想,用户需要什么。但这两个“需要”,意思天上地下,一个是“想要”,一个的意思是“应该要”。前者是从用户出发的,很多时候是基于分析研究,后者是以自己要表达什么出发的,基于直觉就很好。在互联网行业,“以用户为中心”是一句真理,这也是许多互联网从业者觉得传统媒体日薄西山的根源所在;但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传统媒体的工作方式的魅力所在,是应该保留的。我希望能把这两种思维方式结合。不是用户需要什么,我们就应该提供什么,但首先还是要理解用户需要什么。
还有一个悖论是,在成熟的内容产品中,往往“形式”早已被决定—不管是一份报纸、一本杂志,还是一个公众号。而我们此刻在想象的,是一块没有结构的、自由的画布。这会陷入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中,产品设计希望等内容方向先定下来,再来决定产品的形态;但就许多人的工作习惯而言,如果形式无法确定,也很难想象往里面装什么内容。实际上,这两者需要一同确 定。
不同的主编的工作风格也差别很大。熊阿姨在一次会议上表达了她的困惑,“有点混沌”。媒体的编辑方针是由主编副主编说了算,大家来适应他们,内容标准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甚至可能没有什么书面的标准留下来;我们现在是一群背景很不同的人一起来做这个事情,应该如何判断呢?而关于每天的文章应该如何挑选,徐涛建议可以用量表的方式来打分,听起来就非常互联 网。
所以,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总会冷场,然后会有人弱弱地问:我们到底在讨论什么?
会后冷静下来想,我们其实需要共同发起人输出的智慧,就是大家认为什么是好内容。每个人把自己最真诚的意见拿出来,然后寻找最大的共识。从因果关系来说,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使命,想倡导好的阅读,才共同发起了阅览室这个项目,而不是反过来,从“阅览室”出发,来想阅览室中什么内容才是好的。所以,我们要回答的问题其实也很简单:好的阅读应该是什么样 的?
这个问题真的很简单,只是看起来非常宏大,以至于直觉上可能大家想回避。不是定义阅览室中的阅读,而是要去定义所有的阅读—我们认为,好的阅读应该是什么样的。
经过两次会议,我们收集到了所有人的输入。比如,傅丰元会经常说,最重要的是能讨论;方可成会说,我们还是需要让读者去关心一些少有人关心,但实际上很重要的事情,例如气候变化;苏小七认为,每天五篇文章的整体搭配是重要的,不要都是深度的、难的文章。这些意见,我们都整合到了一起。
这份文件最后发表的时候,取的标题就是《好的阅读》,也代表了我们认为好的阅读是什么。这个文档有了之后,之前提到的编辑方针就很容易确定了。
初稿、二稿、三稿……3月底,我们终于将终稿完成,等待大家签名确认。但在最后,发起人猫弟对下面这句话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句话是不是不能说“最”?
“认真阅读‘长文章’,对于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来说,是这个时代去尝试理解世界、理解他人和理解自己的最容易、最触手可及的方式。”
最常见的处理是加上“之一”。但我的确不愿意单纯为了以防万一而加上“之一”。太多的“之一”,让本来有力的语言变得似是而非。就好像我总要提醒自己写作的时候要写“我”,而不是写“我们”。“我”要比“我们”有力。
其实整个文本中有许多类似的绝对化的、带有强烈观点的表述。例如,“好的阅读不逃避当下”。初稿由我执笔整合大家在会议中给出的意见,我并不想写成一个严谨而无趣的平庸文本,因此保留了许多锋芒毕露的观点。我提交讨论的时候还很担心,这些带有强烈观点的表述作为一个集体署名的文件,会不会让大家觉得不舒服,想去掉。令我感觉非常意外的是,共同发起人们都非常赞同保留这些锋芒,“这是我们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用户会冲着我们的品位来这里。”“我们就是这个调性,你不認同就走呗,没关系的。”“我们要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当然,前提是这些观点的确是我们的观点,每一条观点都经过辩论、推敲。
“委员会决策”,过去在我的团队中是一个负面词汇。一般来说,“委员会决策”意味着人人都有否决权,人人都满意,这样子往往得到的就是一个平庸的结果。集体智慧和集体决策是有区别的。我主持过许多次创新工作坊—创新需要集体智慧,但不要集体决策。所以,我辅导其他团队作出决策的时候,会要求只能有一个“决策人”。“决策人”的定义很简单,只有他有一票否决 权。
共同发起人每个人都有否决权。在我看来,大家在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时也并不客气,但最后我们还是得到了一份没有妥协的文本。我想,可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真的共享同一个使命吧。每个共同发起人参与我们的工作,都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挂名”。我们每次开会要占据大家宝贵的3小时时间,讨论的都是一些可能别人不会太在意的东西,但我们一直在认真打磨。
我想起一开始想做共同发起人这个组织,我最担心的还是如何邀请人。我们整个团队都内向,也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我不擅长做“商务”,也很羡慕—总是羡慕别人并不健康—那些能呼朋唤友、元气满满的CEO。我对待朋友也挺差的,经常几天不回微信。
我和曹蔚讨论这个问题,她问我,那你不是还是挺多朋友的吗,他们为什么要和你交朋友?
我想了想,厚颜无耻地说,因为我聪明,大家喜欢和我讨论问题。
那我们还是可以用这种方式交朋友,她说。“建立一种智力上的关系。”
崔瑾也说,不用担心邀请别人的技巧问题。重要的不是技巧,如果你做的事情真的有意义,把它呈现好,别人就会加入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觉得这句话是很对的。大家花时间来做这个事情,并不是帮我的忙、送我人情,而是大家在一起做一件共同相信的事情。这样子一来,请大家做事情的心理负担也没有那么重了—又不是为了我自己。
说回最后一刻的改动,猫弟也并不是出于谨慎想加上“之一”,而是她的确认为,理解他人和理解自己,阅读不一定是最容易的方式。比如,聊天可能也很容易。其他发起人也同意这一点,所以我们把这句话改成了:
“认真阅读‘长文章’,对于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来说,是这个时代去尝试理解世界的最容易、最触手可及的方式,也是去理解他人和理解自己的有效方式。”
还是没有似是而非的“之一”,但更准确了。每个共同发起人,在自己的工作之外还花那么多时间来参与我们这个项目,都是真心希望更多人开始认真阅读,更好地理解世界、理解他人,和理解自己的吧。接下来,我们会不断邀请新的发起人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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