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肖文杰
“21年了,你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我则得到了时间的治疗……你倒是常常回到我的梦里。每次在梦里见到你,我都会着急地告诉你:你知道你有心脏病吗?”
威海的一间录音室里,李银河正对着话筒读出这封她写给王小波的 信。
如信中所写,这是一次21年之后的告白。把它作为音频课程《李银河说爱情》的开课宣传,是制作方随身课堂和播放平台喜马拉雅FM特别提出的建议。李银河本人并不抗拒,一开始,她只写了300字,后来又增加到1000字。
李银河的爱情始终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她自己对此也不介意。她常在聊天中主动提起“小泼”—不知为何,她习惯把“小波”念成“小泼”。说起小波之后更为“惊世骇俗”的大侠,李银河也全无扭捏,甚至会有得意之情流露:“我的一生遇到两次激情之爱,这确实是比较难得的。”
2014年,她撰文公开自己与伴侣“大侠”的关系,用个人隐私完成了一次关于性少数人群的科普:大侠是一名跨性别者,生理是女性,但自我认知是男性。李银河以异性恋的立场与他相爱,至今两人已经同居21年。
在公眾眼中,李银河是浓郁和跌宕的。她是王小波的遗孀、离经叛道者、拥有传奇爱情的女性、敢言的学者,有媒体甚至为她冠上了“性社会学‘摇滚教母”这样的名号。
研究之外,李银河的个人生活也做到了知行合一。研究性少数人群,然后又与性少数者相爱,从这个角度看,李银河的生活确实如媒体评价的那样,足够“摇滚”。
不过,这些用词激烈的标签并非李银河所看重的。她没有刻意前卫,这种形象更多来自与时代的对比。对李银河自己而言,生活和研究的主旨从来没有变过,一直都很简单,那就是爱情。
假如在真实生活中见过李银河,你也会感觉到她和上述标签之间距离遥远。她说话声音很轻,语速缓慢,没有太多起伏。宽松的外套、细边框的眼镜让她看上去像个典型的内向学者。
李银河不善于拒绝。对于各种演讲、采访,或是在微博上回答问题的邀请,她总是尽量答应,尽管很多言论曾令她陷入困境—她的微博曾被禁言3个月—没办法,在“这类话题”上,李银河是人们获取观点的第一选择,“这类话题”包括性、性别、婚姻、家庭、性少数人群等。从1992年与王小波合作出版《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开始,李银河的研究领域就在这个范畴里。
这个领域天然就会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因为它是每个人生活的组成部分。这类话题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与爱情有关。中国人常常羞于公开、诚实地谈论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生活话题。而能够理所当然地以平常心面对这些话题的李银河,成了被期待的发声者。
李银河说自己并非有意“知行合一”,只不过她的研究让她能自然地接受各种人,不会把这些因素视为爱情的阻碍。她也曾乐观地表示,大多数普通的中国人其实都很宽容。
在谈论自己的性癖好时,李银河的用词和语气不会有任何犹豫或不好意思,感觉就像谈论自己喜欢吃的菜一样平常。
她曾解释过自己能专注这些研究领域几十年的内在动因—她喜欢虐恋。这是她天生的性癖好。
在李银河的自传里,这几乎成了一条主线。她花了不少篇幅描述自己在内蒙古支边,以及在农村插队的经历,但着重回忆了自己是如何发现并确认自己对虐恋的喜好。1998年,她出版了专著《虐恋亚文化》。“可以说,这是我所有研究的源动力,当然有很多因素促使我研究,但这个是最根本的。”李银河说。
与在爱情和研究上表现出的持续热情不同,李银河对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似乎没有太多兴趣。
4年前,李银河从中国社会科学院退休,在威海一个靠海的住宅区买下一间公寓。去500米外的海滩散步,是她日常的休息方式。
李银河喜欢这座以宜居著称的海滨城市。每到夏天,她都会来住几个星期—2000年,她到这里旅游,就曾买下一间渔民的小房子,当时每平方米800元。“退休后就想躲到这儿来,在北京根本不想吸气。”李银河对《第一财经周刊》说,“而且还能躲掉不少事。在北京,像你这样的采访特别 多。”
退休以后,李银河的日常生活可以简化为:上午写作、下午看书、晚上观影。她几乎不看新闻,对时事的了解主要来自手机里的五六个微信群,里面有不少是与她年龄相近的精英群体;看电影则是主要消遣,她最近看的一部电影是《狩猎》,讲述一个幼儿园男教师蒙冤,被当成儿童性骚扰者的故事;最新的烦恼是感到自己写作进入了“枯水期”,虐恋这个话题被写尽了,而除此以外,她想不出感兴趣的故 事。
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似乎从来没有太强的物质需求。王小波的母亲就曾评价李银河和王小波是靠“吃精神”活的。相比同龄人,李银河的成长环境的确顺遂和幸运不少。她的父母是《人民日报》的创刊元老,小学和中学同学中不乏国家领导人的后代。她自己在同辈当中亦数成绩优秀,虽然因为政治运动中断过学业,但仍在1974年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进入大学。
“60年间所有的历史事件都与我无关,我最多只是一个看客,有什么可写的?”李银河在自传中这么评价自己。她认为王小波是她的“良心”—王小波的父亲在1951年的一场政治运动中受到打击,他从小见识了生活和世道之苦,而李银河的家庭相对平稳—“小波的经历使我心痛。”李银河在自传中写道。
而感情方面,在意外地失去一段可遇不可求的爱情之后,又意外地找到另一段,李银河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被自己所谓的“激情之爱”覆盖。在这一点上,李银河更加幸运。她的后一段爱情在中国仍属少数,往往会受到反对、怀疑和歧视。但李银河和大侠没有遇到这些。她的同事经过社会学训练,对此见怪不怪,而她和大侠的亲朋,也都顺利接纳了他们的关系。
退休后,李银河完全终止了研究写作,成为一名虐恋小说家。她已经写了7本虐恋小说,陆续在香港出版。“有人批评我怎么老是重复写这个题材。我就想到那些画家,可以盯着一个场景画几十幅差不多的画。”李银河对《第一财经周刊》说。不过,李银河的小说经常被认为有“论文味”。
她不喜欢讲课,害怕在众人面前反复说一样的内容。原本李银河可以留在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工作,但她执意转去了社科院,原因之一就是不想讲课。
“她不是那种读者意识很强的作者。不会到了精彩之处,有意识说我要给读者一些刺激。”果麦文化的编辑曹卓彧对《第一财经周刊》说。她曾参与李银河的自传《人间采蜜记》的宣传推广。
李银河也不太在意非专业上的细节问题。“有些作者会对包括书籍封面的设计等各方面提出种种设想和要求。但我们把设计方案拿给李老师看,她基本没什么意见。”曹卓彧说。“但她对专业问题还是很较真的,《女性主义》里涉及数百条参考文献说明及注释,此次新版作了修订,李老师逐条核对。”
虽然与大众传媒接触频繁,李银河并不需要关心合同条款之类的细节,大侠会负责这些。除了研究和家庭,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
对于不同的观点,李银河就像对待少数人群一样,有足够的包容。“她从不要求你接受她的观点。如果你说了她不知道的事实和观点,她会很有兴趣倾听。”负责李银河课程的喜马拉雅FM制作人杨一骊说。
在准备这门课程的时候,喜马拉雅FM的制作团队与李银河聊到“PUA学”(教授快速与异性搭讪并亲密接触的技巧)。李银河没听说过这个“新术语”,在杨一骊解释了PUA具体教什么后,虽然不认同,李银河还是会慢悠悠地说一句:“挺有意思的。”
大多数人对李银河的了解,来自于她在公共平台上的言论。只是随着她在回应公众提问时展示的社会学家的价值观和逻辑素养,李银河成了带有某种符号意味的学者,这当中有很多人向李银河索取的观点,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研究范围。
比如人们在微博上向她提问如何看待《创造101》里的某位选手,或是某位明星的八卦。“最近有人问我,‘听说某个明星换妻,您一定知道一些内幕吧?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内幕?我连他们是谁都搞不清。”李银河对这些问题感到无奈,她说自己如今也常常不得不“自我审查”一下,不去回答与自己专业无关的话题。
敌意也不可避免。有人曾寄过一本书给李银河,里面描述了一个女性到地狱走了一遭所遇到的各种酷刑。“他的意思我是要下地狱的,先给我演示地狱里什么待遇。”现在说起来,李银河都当是笑话。
不过这位学者也承认,她享受自己的言论收到巨大回馈时的感受。“那时候写博客,发出去30秒,你就看到上万人阅读了,然后数字蹭蹭往上涨。”
对于在互联网平台开设付费音频课程这种新鲜尝试,她也不带排斥地接受了。对李银河而言,用通俗语言解释她研究了几十年的课题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就和许多明星学者一样,李银河的研究本身,了解的人并不多。曹卓彧告诉《第一财经周刊》,周围的朋友得知她在与李银河合作时,会拜托她问李银河如何解决一些感情问题。她不得不向朋友解释,李银河是个社会学家,不是心理咨询师。
事实上,李银河的有些学术著作,要想买到也并不容易。你很难在书店里找到《虐恋亚文化》和《同性恋亚文化》的新书,而它们在二手市场上的售价往往超过100元。
李银河的其他作品,即使是非学术著作,比如自传《人间采蜜记》,也不是那种非常热门的畅销书。“但它很长销,总是平稳地增加销量。”曹卓彧对《第一财经周刊》说。她正负责再版李银河的一本学术著作《女性主义》。这是一本面向普通人的入门级学术书籍。“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这本书应该能让大家了解一些真正的概念和知 识。”
喜马拉雅FM在筹划这门课时,也并没有寄望它成为销量冠军,而是把它归入“大师课”系列。“当然,我们也期待李老师的观念能够真正影响一批用户。”杨一骊说,此前,知识付费市场还没有一门从社会学角度去谈爱情的课程,李银河算得上讲这一课题的优质人选。
李银河理解自己的研究应该带来社会的改进。“既然你是这个领域的权威了,真的遇到事,你得站出来,很多时候要为少数人群说话。”她对《第一财经周刊》说,她曾多次试图让同性婚姻进入立法讨 论。
这种意识在她从事社会学研究前就存在。1978年,毕业一年后,李银河进入国务院研究室工作。她与人合写的评论文章《要大大发扬民主,大大加强法制》被刊登在包括《人民日报》在内的大多数重要官方报纸上。这让26岁的李银河成为当时的政治偶像。“受那时的影响,我多少有些报国的情怀,觉得自己做的事还是要能推动社会進步。”李银河说。
如果李银河选择了其他研究方向,或是其他职业,她可能只是一个“沉默的大多数”,然而她研究的课题,恰好浓缩了中国过去几十年发生的巨变。
《南方人物周刊》刊登过一组名为《李银河掀起性风暴》的文章。李银河本人并不赞同这种提法,她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改变人们的观念,只是把已经发生的改变说了出来。
而抛开所有这些研究,李银河其实只是一个家境和教育背景良好,遵从自己的天性,拥有好奇心和同理心的女性,或者说,她是个从小到大没怎么变过的好人。
她的敢言也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天性的表露。按照李银河自己的说法,“有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就想说出来。”这些品质本应算是平常,但现实情况是,它们仍然稀缺,这又加深了公众对她的期待。
李银河经常面对的一个质疑是:“有那么多国计民生的大事等着研究,你干吗研究这些?”她通常会这么回答:“动物学家只能研究大象、老虎,不能研究昆虫吗?我觉得它们是一样的。”
不论是公开演讲、出版书籍还是录制音频课程,现在与李银河共事的大都是年轻人。在《第一财经周刊的》采访中,不少人声称自己受到了李银河的“启蒙”。他们在李银河身上所寻求的,与其说是颠覆,不如说是常识,或是安慰。
李银河喜欢提及中国社会学大师费孝通对她的教诲—要“出故事”。某种程度上,李银河的工作只是在讲述与爱情相关的故事。
如今,壮壮是为数不多会让李银河语速变快、情绪高涨的话题。2001年,她和大侠从儿童福利院收养了当时5个月大的壮壮。壮壮患有亚斯伯格综合征,这是一种程度较轻微的自闭障碍。起初,大侠会更严格地教育壮壮,李银河则主张让他开心、快乐就行。壮壮擅长绘画,威海家中的客厅就挂着4幅壮壮的画作,李银河的微博头像也是壮壮画 的。
李银河的自传里也有一段专门讲述她为人母之后的感受:“我不在乎是否因为有了母性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只是陶醉在这种甘醇的爱与被爱的情感之中。”
“我喜欢爱。”李银河在接受采访时曾这么说。
这可能是对李银河本人最合适的注解。她的人生路径、好奇心,和她的表达欲,归根结底都是源于这一点。
C:在你的研究领域,有什么变化是让你意外的?
L:中国人不想生孩子了,这很意外。我在1990年代写作《生育与中国村落文化》的时候,感受到的还是计划生育政策与中国家庭需求之间的张力,那时我觉得,生孩子真的是中国家庭观念中最根深蒂固的。但現在,真的有很多中国人不愿意生孩子了。
C:你想过为什么吗?
L:肯定有很多原因,比如经济发展、教育水平提高,这些都是社会学上比较公认的归因。我觉得如果仔细分析的话,有一层原因是,更多人从家庭本位转向了个人本位。当一个人以家庭为首要考虑因素时,他会为了经济、为了传宗接代去生孩子,即使本人并不愿意;当一个人以个人的生活为首要考虑因素时,他就可能选择不生。
C:你觉得婚姻会消亡吗?
L:人们的亲密关系会有多种多样。婚姻制度确实在式微,但不一定会消亡。它最适合的,是完全爱上对方,心无旁骛,决定厮守终生的人。
C:你觉得灵魂伴侣是婚姻的必要前提吗?
L:不是必要的,而且很多灵魂伴侣并不进入婚姻,他们是朋友,或者是情人。我觉得大量的婚姻伴侣并不是灵魂伴侣,但他们之间也可能有爱情。
C:有什么事是你原本深信不疑,但现在开始怀疑的事情?
L:人类社会永远是进步的。
C:关于爱情,现在很多人感兴趣的是方法论和“实操技巧”,你的这门音频课,能满足这种需求吗?
L:应该满足不了。但是能让人们对婚姻、爱情有一个基本的认识。如果一个人特别想去爱,那他应该大概了解一下爱是怎么回事,爱到底是什么感觉,等到爱情的几率是多大。这些我都会涉 及。
C:现在有很多新的恋爱形式,比如职业偶像,粉丝会对他们抱有恋爱般的心情,偶像本身则被禁止在现实生活中恋爱。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L:禁止偶像在现实中恋爱,有些反人性。这是为了保住粉丝的牺牲,挺不自然。当然,我可以理解粉丝对偶像的恋爱心态,这算是一种移情。我也有过,比如有段时间很喜欢黎明,他演的一个角色有受虐的情节,你知道我喜欢虐恋,看了就特别移情。但是,这不意味着要影响现实中的恋爱,如果选择了这种虚拟的恋爱,是不是因为好多人在现实中找不到?
C:你最希望自己的哪一点被改变?为什么?
L: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让我想 想……
(几小时后,再次与《第一财经周刊》见面时)我想到答案了,我想改变身材和外貌,想变得更好看。上次参加一个活动,拍照片,一边是姚晨,一边是惠若琪(中国女排前队长),我站中间,当时就想,如果自己能更好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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