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回到家,老李气呼呼地跟老婆说,以后再也不去张四老婆那个肉摊买排骨了,嘴巴真碎。去年下半年张四老婆去乡下照顾生病的老人,这几天才刚回来,见到老李,很是诧异,盯着看了一下,迟疑了几秒,才用大嗓门播报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原话是这样的:哎呀,你是李厂长啊?你怎么了?怎么变这样了,瘦成这样,你是最近中了风吗?
老李除了急着摆手否认,说不出一句话来,一路都很气。想起张四老婆那个咋呼的样以及路人看自己的眼神,恨不能找个墙角躲起来。也恨自己得了这病,虽然不是中风那么严重,但也强不了太多,的确也消瘦了很多,过去胖的时候得有170斤,这几年下来,大概只有136斤了。
他再也不想从外人嘴里听到“你怎么瘦这么多”这句话了,午饭的时候他给自己盛了两碗米饭,因为吃得又快又急,喉咙里也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加上不太灵活的肢体语言,让中午时分的他看起来比以往更狼狈了。“叫你别吃这么快,这么烫!少吃点饭,吃点菜。”老婆数落起来,老李先是没有吱声,听唠叨没有停止的意思,只好回击了,“烫什么啊,我自己不知道吗?”随后,他停住了筷子,开始等其他人吃饭。“叫你慢点吃,是一口一口嚼,不是叫你这样叉着腰等。”气氛又开始僵硬起来。生病后,每天都差不多是这样的日子。老李丧气的时候想过一死了之,但还是有点怕死,也有点不甘心。
年纪不算老,人生大事也基本完成了,在潮湿阴冷的南方,他的家里还铺上了地暖,拥有一台洗碗机,一只垃圾处理器,还有一只扫地机器人,理论上他可以跟所有认识的人吹吹牛了。偏偏身体掉了链 子。
家庭贡献度已经一点点消逝,过去可以踩在椅子上取下纱窗网,可以擦洗玻璃,准备一桌饭菜,如今只能推着小车买点菜和包子,接过找零都有点不利索。每天的9点到11点之间,是一天之中最疲乏的时候,只能坐在摇椅里,一动不动。所以,早上他7点就出门了。不然到9点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吃过午饭,他有点发困,但是又不愿意直接去睡,他打开iPad,玩起了每天都玩的斗地主游戏,每天有一个免费的额度,等“救济”全部用完之后,他就退出游戏界面。过去他还充值过十来块,现在也放弃了。随后,他会再打开优酷之类的,看两集国产电视剧,直到昏昏沉沉,歪在沙发上张着嘴睡着。
寡淡也被打破了。儿子女儿春节都回来了,各自带着一双小儿女,2岁的小孙子从这个春天开始还将跟随他们住上一年直至上幼儿园,亲家在轮流带了一年后不愿再接着带下去了。那位有点黑瘦的亲家母说自己眼下累得只有80多斤了,老李心软,不管怎样,对方都出了一年的力,但看到小孙子也很干瘦的时候,老李着急起来。小孩子抱起来几乎不费力,比同龄的都瘦一圈。“亲家怎么带的”这种话也不可能说出口。要不是自己病了,断然不会这样。等到他发现,孙子吃饭要跑来跑去追着喂时,他的恼火已经有了燎原之势。原来自己买了餐椅,坐着可以规规矩矩吃饭的,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呢?一问,儿子说:宝宝不肯 坐。
不肯坐就不坐,你们是猪啊。老李心里已经开骂,但嘴上也只是软弱地表示,那还是得坐。没有规矩不行。
只能慢慢调整了,先从饮食抓起。老李于是这些天都赶早去买新鲜的食材,但是孙子并不怎么买账。绿叶菜不吃,肉类看心情,鸡蛋羹碰运气。牛奶三天抗拒两回。此外,也可能是有点陌生和对新环境的不满,小朋友将在外公外婆那边学会的一句“打死××”的口头禅天天挂在嘴边。比如打死爷爷。在表达各种不爽的时候,这句话就会准时出现,一天大概可以说上20多回。一般人听到大概不会当真,即使觉得这孩子不太有教养,但也没事,反正是学话期的小孩而已,而老李本来就是有点认真和僵化的人,每次听到这句话,心里都很沮丧。他次次都打算纠正,有时将手掌扬起,作势要打,有时脸沉下来,次次都以“不准再说这种话”收尾。效果寥寥。这天清早,老李想替孩子把棉马甲穿上,又立马得到了一句“打死爷爷”。这句稚嫩的话于是在累积了十来天的怨愤之后彻底激怒了他。他冲着孩子嚷了一句,“不知道哪个狗日的教这些东西,都喊了一整个正月了”。
老李一年爆粗口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不喜欢失态。
老李一年爆粗口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甚至他一生爆粗口的次数都少得可怜。这个温和的、愿意妥协的人,不喜欢失态。
可惜这次粗口的使用几乎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该听到的人悉数没有听到。不止亲家,连儿媳他也没有传递到。最后捱到晚上,还是老李太太提起的这一茬。“这个打死××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小,怎么学这些东西?”儿媳解释了一句,说是自家爸爸喜欢抽烟,有时躲在厕所抽,她母亲为了让他不抽,有时会跟小孩子说再抽烟就打死姥爷。久而久之,就这样 了。
老李太太聽完,似乎找到了跟儿媳交流的突破口,当即表示,“有时候,你可以跟你妈妈说一说,我们老一辈的很多是按着过去的老方法带孩子,还得靠你们年轻人提醒,有的时候养成一个好习惯会省力很多,比如吃饭、喝水这些。你妈妈也比较节省,我看你们屋里买菜剩的塑料袋都收纳了很多,这些东西有细菌,囤在家里不好。”在一旁的老李一边点头,一边接腔:“你妈妈自己身体也要注意,我看她吃得不太好,喜欢吃腌制的干菜……”
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太搭界的话题,终于让所有人都没有了兴致继续聊下去。
而老李直到临睡前被老婆埋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太会聊天。“她喜欢吃些什么东西用得着你来点醒吗?都聊正事呢,你扯亲家吃的做啥?你不随便她?”“我的意思也是菜要丰富一点,都吃得好一点。”“人家几十年了会听你?你儿媳会传达这些?就算传达了,人家会谢你?不怪你多管闲事?”
老李没有吭气,也算默认了自己没说到点上。躺在床上,他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点泪花。黑暗里,没有人可以看见。其实已经不止这一次了,仔细想想的话,自己真的不会聊天了。谈笑风生的那个老李早已经不见了几年多。昨天中午,老同学打电话来,问候新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说满三句话,转背就将手机递给了太太。他听她娴熟地说着客气话,问候对方年过得热闹与否,儿子们是否都回来了,等天气暖和一点时请他们过来玩,而自己只会说,殷德伦啊,你好,你怎么 样。
再多的话就已经说不出口。说起来还是几十年的交情,中学时代的发小。每年重要的节点,殷德伦和太太都会打电话来,甚至自己的父母过生日,也会亲自到场,几乎没有间断过。老李除了承认他的仁义,早不知从何谈起。两人见面也只是点点头,两个羞涩的老年男人,连互相敬一根烟的动作都没有,老李既不抽烟也没有带烟的习惯,没有生病之前,他还可以天南地北扯一些有的没的,如今随着人的迟钝,展开多讲几句都有点费劲。
“你要多跟人讲一点话,不要老坐着,这样一天天退化。”太太像是从安静的空气里察觉到了一些什么。老李没有接茬,第二天,他在买菜的路上碰到19年前的同事,一个叫张会计的女人。他准备吸收太太昨日的意见,好好打个招呼的时候,张会计对着身边的女伴说,这个是我们原来的厂长,他年轻时真是特别英俊潇洒呢,现在生病了……老李没有听完,急匆匆地道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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