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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慢词中“虚词”的力量

时间:2024-08-31

徐丽丽

《雨霖铃》曾跻身宋金十大曲,其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更是享有“古今俊句”[1]之美誉。而若从整体欣赏柳屯田这首曲折婉转的经典“慢词”,隐匿于上下阕各平常处的“虚词”则万萬不可轻易放过。

一字千钧——“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江淹《别赋》曰:“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离作为中国诗歌的传统母题一路牵引着文人骚客的敏感神经。而柳永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以丰厚的“古人之伤”为底色,在下阕的起句中以一个“更”字来凸显出“我”之痛。再细细辨析:相对于古人那种已逝的、集体的、笼统的伤离,“我”的伤离是当下的、个体的、又带有“冷落清秋”的体感、心灵独特性的——所以对于读者而言,特别是和柳永生活在同一时空下又置身于瑟瑟寒秋中的读者们,更带有新鲜的共鸣。柳永就这样以“更”字为界,站在千百个满怀离愁别绪的巨人们的肩膀上,掷地有声地亮出了闪耀着光华的生命姿态。而放诸全篇,“多情”句作为诗眼又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愈发显示出“更”作为虚词,在抒情承转上的一字千钧之力。

锦上添花——“方留恋处,兰舟催发”[2]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在上阕之中,有两个声音饶有趣味:“催发”与“凝噎”。巧合地是柳永用两个虚词分别和其搭配使用。

先谈“催发”。先前因骤雨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此时着急的船家眼看天色渐暗,忍不住放声催促柳郎登船。而在此句首,作者下了一个“方”字,“方”可解为“正在”、“正当”之意,即两人正在说着绵绵情话时,被一声“上船啦”逼得不得不快快话别。于是乎,“方”与“催”遥相呼应,形成了“留”与“走”的矛盾,情势的张力也随即应运而生。

后谈“凝噎”。“凝噎”是指嗓子被气憋住,既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根据生活经验,可以想象姑娘大概只能发出一些抽泣、哽咽之声。“凝”是聚集的意思,那么又是什么堵住了嗓子?是满腔的情话与珍重吧?可是,她说不出来!而其实在此可用来表转折又合辙的词有很多,如“却”、“但”、“可”……柳永偏偏都不用,而是在这里下了一个最重的——“竟”。与普通的转折连词不同,“竟”还有“出乎意料”之意。在最应该说句情话的时候,居然哽咽无语,实在是急死有情人哉!

不知是否是巧合,两个“方”和“竟”都是鼻腔音,发音凝重有力,既是歌者演唱停顿之处,又是情感凝聚之处。

再退一步讲,如无“方”、“竟”二字,两句对离别的场景与情态描摹亦形象深刻,不失为锦绣佳句。但如今添了此二字,则情韵生动,跃然为神来之笔,故此处应记虚词锦上添花之功。

推波助澜——“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句里有四个虚词值得细细推敲:应、便、纵、更。

和之前的单字及搭配不同,这四个虚词因其错落在同一句之中,从而自然组成了环环相扣的“虚词链”。《助词辨辩》中有言:

句中所有虚字,皆以托精神而传语气者。……得其气之轻重缓急于毫厘之间,而后其说之也详,知之也窬,而于其用之也,亦随所施而得其当。[3]

刘淇指出了虚字在传达语气上的特殊功用——“轻重缓急”皆可款款道来。用这一观点来观照《雨霖铃》结句中的四个虚词,顿时有了些别样的新意:

第一个是“应”,解为“应该”——孤独游子站在当下,对自己未来境遇进行推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恋人斩钉截铁的坚贞誓言。

其次是“便”,可为“即”[4],在语气上稍稍弱下来,可视为是对先前高亢情绪的稍稍平复。但紧接其后的“纵”又把这种失落的情感提起来,“纵”有“即使”意,是一种让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退一步说即使我柳永因为看到了良辰好景而产生了千种风情,后面根据逻辑关系可承接“但”字,可词人出人意料地用了“更”。为何?“但”表转折,语气是急转直下的,情感是内在的收敛;而“更”表递进,语气则直冲云霄,情感是向外的喷涌——这无疑和柳永当时无法压抑的痛苦,和急于向情人表达痛苦的意愿是契合的。最后若我们稍作整理,从语气的轻重、情感的起伏来看,四个字则连缀成一根声气链条:

应(重)——便(轻)——纵(稍重)——更(更重)

而这种气韵的轻重流转正好体现了慢词特有的婉转曲折的词体特点。

最后从鉴赏能力提升的角度来看,如能在读词,特别是读慢词的过程中,有意识地去关注虚词、探究虚词,一些句子的味道就会更耐人咀嚼,如李清照《声声慢》: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首词中竟有三处用到了“怎”——在重复使用中一次次表达着国破家亡后女词人内心满怀的无奈、悲凉与痛苦,而“怎”和入声字“敌”、“得”的搭配更是一种声气上的强调。

诗言志,词缘情,而虚词往往是顶级词家们偏爱去“藏情”的地方。因为从中国传统语法去看,实词长于达意[5],而于传情似乎显得有点生硬、做作,特别是修饰在名词之前的形容词,因其人造的痕迹过于刻意而略失高级。反观虚词,它们如埋在词藻下的筋骨,虽不可一望而知,但在反复吟咏下,会自然生发出有力道、劲道的情致和气韵,倒是显得更为高妙了。

[1] 贺裳:《皱水轩词筌》

[2] 沪教版收录的《雨霖铃》无“方”字,但依据各词本及《钦定词谱》中有关该词体的要求,应予以补足。

[3] 刘淇:《助词辨略》

[4] 杨树达《词诠》:便,副词,本为“就便”之意,引申用之,则与“即”字义同。p9,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5] 参见申小龙《语文的阐释》p85~p142,作者认为汉语实词以语义为中心。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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