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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士人的生活图景——兼论李渔的生存智慧

时间:2024-08-31

吴 琼



明末士人的生活图景——兼论李渔的生存智慧

吴 琼

(凤凰出版社,江苏 南京 210009)

明末社会的急剧变化,使明末士林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鲜明个性,具体表现为悠游末世的生活状态、师心悦禅的精神信仰、出雅入俗的审美取向。明清易代之后,一代风流衣冠散尽,士人面对着出处的选择,而李渔却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明末士人的生存方式,值得注意。

明末;士人;末世;心学;李渔

明清易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转折,这一历史转折带来的社会影响之深广,远远超过普通的改朝换代。明末社会,一方面传统的文化固守其堡垒负隅顽抗,以强大的惯性继续着对精神疆域秩序的维持;一方面新兴的潮流跃跃欲试,急速搅动着沉闷的社会氛围。明末文人生活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无烟混战的时代,其心灵图景呈现出非常有意思的景观。腐败的政治现状、强烈的经济刺激、失路的人生感慨,使明末士子充满强烈的忧患意识,他们沉痛于吏治腐败、八股堕落:“以邪官举邪官,以俗士取俗士,国欲治,得乎?”[1](卷五)面对危乱时剧,他们敏感地觉察到明王朝的倾覆危机,“而今不要掀揭天地、惊骇世俗;也须拆洗乾坤、一新光景”[1](卷五)。无可救药的社会现实、无法实现的政治抱负,使明末士林呈现出不同以往的新景观。

一 悠游末世的生活状态

明末社会千疮百孔,国家统治能力的削弱使科举弊端愈加暴露,加之商贾地位提高,社会风俗变迁,儒家传统权威不再,一系列的变迁使文人陷入对自身价值的深深迷茫中。一部分人对仕途心灰意冷,自我人生定位发生偏移,既然世乱时移、功名难就,他们选择放弃“致君尧舜禹”的理想,开始放浪世俗。

追求生活享受,是明末世俗众生共有的特征。然而士人的生活追求中多少有些无奈和刻意的成分。刘基《题王右军兰亭贴》慨叹:“王右军抱济世之才而不用。现其与桓温戒万谢之语,可以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岂其本心哉?”达则兼济穷则独善是传统士人的出处之道,而明末的翻天巨变使独善也失去了存在的心境和价值,内心失衡迷茫的他们于是刻意经营生活细节,逃往山林野趣,避向温柔甜香,企图以生活表面的繁华充实来遮蔽绝望的人生境地。

在生活方式上,士人普遍追求一种精致高雅的生活情调。谢肇淛曾描绘:“惟是田园粗足,丘壑可怡;水侣鱼虾,山友麋鹿;耕云钓雪,诵月吟花;同调之友,两两相命;食牛之儿,戏着膝间;或兀坐一室,习静无营;或命驾扶藜,留连忘反。”[2](第258页)他们对居处很讲究,既然不能隐居山林,得山水佳趣的园林就成为他们新的栖息处。“前明缙绅,虽素负清名者,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3](卷上)士大夫之家居,近水则为河亭游舫,蓄歌伎,弄丝竹,花晨月夕,酣嬿不绝,风流吟啸,仿佛晋人,以外在生活环境的风流雅致来达到内心的平静。

除了居处环境,士人普遍留意山川水月、泉石烟霞、琴棋书画、花鸟鱼虫。他们爱好净几明窗,好香苦茗,时而流连豆棚菜圃、三径竹间,暖风和风之时,无事听闲人说鬼,风雨潇潇时与高衲谈禅,一派世外闲人景象。他们放浪江湖、畅情山水,收藏艺术品成风,《万历野获编》载:“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嵇太史,云间则朱太史,吾郡项太学、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赀收购,名播江南。”[4](第654页)当时甚至有专门的艺术品市场,如“招庆寺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蛮夷闽貊之珍异,皆集焉”[5](第82页)。

然而,风雅之趣不过是明末士人生活的一面,放浪形迹、不讳享受或许才是明末士人的常态。譬如山人虽号“山人”,却并不避居山林,而是游于达官贵室之家,间或披风抹月。明末士人不惟没有避开世俗社会的纵欲狂欢,反而成为积极的参与者与推动者。李贽认为“士贵为己,务自适”[6](第258页)、“不必矫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动”[6](第82页)。在这种人生哲学的指引下,明末士人普遍打着率情任性的旗帜纵情声色、啸呼山野、混迹优伶、沉迷享受。如袁中道不仅宣言:“人生贵适意,胡乃自局促,欢乐极欢乐,声色穷情欲。”[7](第63、64页)更亲身实践,他“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白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8](第188页)。顾斗英“穷服馔娱声色,选伎征歌,座客常满,日费万钱,不惜”[9](第527页)。当时“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宴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5](第46页)。士人们结交妓女,风流自赏,无视世俗眼光,反以挑战为乐事。钱谦益与柳如是结婚时,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伤士大夫之体统,甚至老拳相向。钱谦益满船载瓦砾而归,居然怡然自得。之后也一度是士林佳话,明末士人之放荡不羁可见一斑。

理想的缺失加上物质生活市侩风气的冲击,使传统的士格完全丧失。传统的士大夫崇德重耻,以道义名节感染后进。而今士人全然不知道义为何物,修身行己,好学齐家之事,一切付之醉梦中。如何于乱世自保成为一门新兴的学问,《菜根谭》即是其代表作,通篇教人如何圆滑通达处世。可见狂放不羁、爱财耽物不仅是跟风世俗,更是借机掩饰内心的空虚剔怵,是士人生存的保护色。士人作为文化精英阶层,其品味追求、道德良知关乎民族尊严、国家兴亡。明末士人却普遍轻道德化,只求悠游自保于乱世。他们一方面自矜高雅脱俗、清逸悠闲,一方面穷奢极欲、焚膏继晷,庸碌、退让、无为的内敛心态和狂放、倨傲、流俗的外在表现,构成了明末士人普遍的悖论生存状态。

二 师心悦禅的精神信仰

明末是个缺乏理想光芒照耀的年代,整个社会和社会中的人,都被弥漫着腐朽味道的繁华景象所冲击。物欲无限膨胀,儒家权威没落,传统信仰丧失。士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终极理想,最后龟缩为修身自适。心学的提出和最后的被解构,正是这种心态转换的结果和呈现。

明自万历以后,心学横流,儒风大坏,不复以稽古为事。随着朝政日益恶化,士人对政治愈加疏离,心学也发生变异。阳明心学提出其致良知的哲学主张,偏重内心自省与超越,关心万物与人类的和谐共存,但是在极端的思想禁锢之下,它倡导的自我发现不自觉走向了自我解脱。这种自我解脱甚至自我释放的意向,在李贽之后愈加明显。尽管李贽本人激进狂放、关心世事,但晚明文人不约而同继承了他师心悦禅、随情任性、浮浪俗世的一面。李贽以自适自足为目的,以忠实于内心为态度,将王阳明的体味本心、知行合一改造为顺遂童心、自我解脱。王阳明以为天理存于人心,李贽却转换概念,认为存于人心者即是天理,故人心之各种私心、欲望都是合理的。如此为私心辩护、激烈抨击道学,引起了时人的共鸣。

心学本有些许禅宗血缘,加之士人参禅成风,使得明末之悦禅,有以禅证儒、以释解经的普遍风气。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各家各抒心得,其弊端也日益暴露。至王守仁之末学,皆以狂禅解经,乃至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泰山后学论心性时惯用禅宗术语,如颜山农说:“人心妙万物而不测。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著何戒慎?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10](第703页)李贽更是直接入禅宗之域,以禅宗之众生平等、无视人伦支持其非圣非孔,宣扬尧舜等圣人与凡人无差。狷不裁,不失为狷介;狂不裁,便成了狂禅。黄宗羲言:“李卓吾鼓猖狂禅,学者靡然从之。”[10](第815页)的确,李卓吾好为惊世骇俗之论,一反宋儒道学之说。其学以解脱直截为宗,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倾慕之,后学蜂聚。李贽之后,师心与悦禅相通,已成必然之势。学盛行之时,人人皆称三教归一,常有以经证悟,以悟释经者。袁宏道亦以禅释儒:“三教圣人,门庭各异,本领是同。所谓学禅而后知儒,非虚语也。先辈谓儒门澹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11](第237页)心学与禅宗的紧密结合已成为明末精神表征之一,它洋溢着强烈的自由精神,是明末文化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

师心悦禅的精神信仰,为明末士人的心灵世界带来了新的面貌。一方面士人倾向于倾听内心、率性而为。禅宗倡导“自信、自力、自悟”,再加上无心、无执,便成为文人任情放诞生活的哲学基础。袁宏道《识张幼于箴铭后》云:“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而行,是谓真人。”[8](第193页)士人不论做人还是为文,皆是自然发挥,无所顾忌:“禅者定也,又禅代不息之义,如春之禅而为秋,昼之禅而为夜也。既谓之禅,则迁流无已,变动不常,安有定辙?而学禅者,又安有定法可守哉?”[8](第253页)他们拒绝束缚、敢于疑古、勇于否定权威,呈现出所向披靡的对传统的破坏力。一方面士人们容易超越现实,走向虚无。“迩来缙绅士大夫,亦有诵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戒律,室悬妙像,以为归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者,往往出矣。”[12](卷十)袁中道《寒食郭外踏青,便憩二圣禅林》:“我自未老喜逃禅,尘缘已灰惟余酒。一生止用曲作家,万事空然柳生肘。终日谈禅终日醉,聊以酒食为佛会。出生入死总不闻,富贵于我如浮云。”[7](第10页)心学之放诞,禅宗之彻悟,成为士人理想遭受挫折时的逃避之所。

明末士人的信仰选择,一直为后人所诟病。如全祖望《槎湖书院记》批评心学后学:“遂有堕于狂禅而不返,无乃徒恃其虚空知觉,而寡躬行之定力耶?……盖其所顿悟者原非真知,则一折而荡然矣。是阳明之救弊,即其门人所以启弊者也。”[13](卷一六)钱谦益所记瞿元立:“痛疾狂禅,于颜山农、李卓吾之徒,昌言击排,不少假易。”[14](第1610页)熊赐履更怒骂:“昔之佛老,犹是门庭之寇,今之狂禅,则为堂奥之贼矣。昔之佛老,犹是肤骨之疾,今之狂禅,遂成心髓之毒矣。”[15]王夫之亦责难王氏之徒:“废实学,崇空疏,蔑规矩,恣狂荡,以无善无恶尽心意知之用,而趋入于无忌惮之域。”[16](第1468页)然而,明末士人的精神信仰,其实是无奈的选择。清初士人自申:“谈禅不是好佛,只以空我天怀;谈元不是羡老,只以贞我内养。”[17](第6页)明末人亦然。这些寺庙僧道,虽与士大夫的政治理想相去甚远,而然其恬淡清虚、萧然寂然之境,可消解俗世烦恼,故达人高士,往往皈依。他们面对时代的巨变,只能沉浸于空虚禅语,师心悦禅,只是他们集体构筑的精神寄托与排遣罢了。

三 出雅入俗的审美取向

由于经济的发展和价值观的变迁,传统的血缘宗族关系减弱,人们普遍重视在社会生活中建立起新的人际关系。这种倾向在明末城市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城市生活是个万花筒,三六九等杂居同住。士人深入商贩、赌徒、骗子、妓女遍布的市民社会,带来了生活方式的巨大转变。

士商关系的此升彼降使士人无法再清贫自守,适者生存法则强迫士人走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世之末降,士通苞苴,充囊橐,自谓得计,即有清修之士,或不庇其妻孥,人且以迂腐笑之”[18](卷十七)。于是传统的非仕则隐的生存方式被改写,士人高调地穿行于都市、混迹于商贾,以各种商业行为经营生计。很多文士“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6](第49页)。文人投身商贾者屡见不鲜,常有屡试不第投笔从商者,“三言”、“二拍”中不乏此类文人。如“洞庭山消夏湾蒋举人,屡试春官不第,遂弃儒攻垄断之行,鸡鸣而起,执筹握计,以赀雄里闬”[19](卷二)。更多的文人加入文化传媒行业,从事设馆教书、校对编书、卖字卖画等,凭一技之长自食其力,完全融入了世俗社会。

士人是雅文化的承载者。尽管他们在生活观念和思想信仰上不同于市井细民,有其高雅追求和境界向往,但同样的居处环境与潮流风尚,会使得整个市民群体的价值观、审美取向呈现出趋同倾向。随着城市文化的日益发展,士人对市井生活的认同感愈加强烈。在许多生活习惯上,士人主动向普通市民靠拢。如“布袍乃儒家常服也,迩年鄙为寒酸,贫者必用绸绢色衣,谓之薄华丽而恶少文,且从典肆中觅旧段旧服翻改新起”[20](卷二)。不管是主动融入世俗繁华、沉迷声色,还是被迫卖文为生、游戏江湖,士人在接触市井的过程里,对市民阶层的通俗文化消费日益亲近。沈璟妙解音律、雅好词章,梁辰渔则享受“丽调喧传于白苧,新歌纷咏于青楼”。士人在生活享受的同时积极参与到曲文的谱写中,“今则自缙绅、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为新声者,不可胜记”[21](第164页),“年来俚儒之稍通音律者,伶人之稍习文墨者,动辄编一传奇”[4](第643页),活跃的氛围中产生了汤显祖、沈璟、王骥德、吕天成等大批才华横溢的戏曲家。另一方面,社会危机感迫使士大夫们不得不重视民情,唯有熟悉街谈巷议、俚言野语,才能听懂真正的民间心声,才能知道为政者得失和社稷安定状况。接触下层就势必要熟悉下层的话语习惯,这些极浅极近的俚言野语,全然不同于古雅的传统诗文。所谓“野语街谈随意取,懒将文字拟先秦”[8](第609页),其直剖己心、随兴而发的风格与当时的思潮恰好合拍,尤其是清新的民歌时调,成为许多很多诗人的挚爱。

明末民歌俗曲十分发达,遍地传唱。卓珂月云:“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22]民歌在民间“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4](第647页)。袁宏道对民歌尤其留心,民歌任性而发的特性暗合了他的诗文理论,他在《叙小修诗》中感叹:“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甚至赋诗曰:“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却沽一壶酒,携君听《竹枝》。”[8](第81页)冯梦龙更是身体力行,编民歌集《挂枝儿》和《山歌》,极推其情真意切.其他如《词林摘艳》、《雍熙乐府》、《南宫词纪》、《徽池雅调》等,都是文人倾力选编的民歌集。民间诗歌的质朴率真,为习惯庙堂文学的士人带来了全新的感受。

最能集中代表士人审美趣味转变的,是他们对小说的关注。在传统的文章观中,小说一向难登大雅之堂,不去提它在过去受到的冷遇,就是在万历以后,对小说轻视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如郎瑛曾言:“余则曰《说郛》不独淫亵,而鄙俚无稽者亦有之。”[23](第189页)然而随着小说艺术的精进,特别是长篇巨著的出现,大部分士人都对小说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和正视的态度。袁宏道将《水浒传》、《金瓶梅》抬至“逸典”的高度,署名汤显祖编辑的《艳异编》序文更对轻视小说的态度进行痛贬。在这种共识下,士人纷纷从事小说创作和编纂,如冯梦龙有《智囊》、《古今谈概》、《清史》、《笑府》、《燕居笔记》、《五朝小说》等。除了创编之外,士人对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的评点也盛极一时。明末小说评点主要集中于小说序跋、评语,少量散件文人信函、诗文中。其发达程度一方面是受当时小说创作的刺激,一方面是承袭了前期对小说认识的余绪。时人如钱希言、沈德符、李贽、袁宏道、谢肇淛、胡应麟、汪道坤等等,就小说之概念、功用、特征、具体小说的思想艺术之类,展开了精彩的批评和辩论,其中许多观点至今仍为学界所沿用。系统曲论的起步要早过小说,有王世贞《曲藻》、何良骏《曲论》、王骥德《曲律》、吕天成《曲品》等。这些作品在曲词本色、旁白安排、生旦设置、冲突构建上进行了深入的阐述和讨论,是明末戏曲评论的专门著作。更有当时著名的沈、汤之争,两派人各抒己见、当仁不让,显示了士人对戏曲创作的极大热情。

明末士人在融入市井生活的过程中,在古雅与近俗审美倾向的冲突中,呈现出了明显的出雅入俗的倾向。不论是在生活方式的选择,还是在文学样式、文学风格的欣赏趣味上,都逐渐走向世俗化、平民化。这种审美倾向为明末文学带来了截然不同的风貌。

四 明末士人生存方式的嗣响

明末士人这种个性生存方式,并没有随着改朝换代而失去踪影。甲申国变后,出处去从的选择摆在世人面前。有人慷慨济世,积极投身到反清复明活动中,甚至以身殉国,如复社诸人。有人心灰意冷,萧然逃世,成为遗民。随着清朝政权的日渐稳固,明遗民开始息心潜虑、避世不出,或逃禅逃僧,或著述讲学。亦有人投诚新朝,沦为贰臣。有一类人的文行出处,却比较特殊,他们没有像一般遗民一样固执对明朝效忠,亦没有高调出仕,而是谨慎地选择了明哲保身,混迹于市井,安心作一个升斗小民,甚至在生存状态上,完形地保持了明末时人特有的个性风采,李渔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明清之际的文坛,李渔是最有明末气质的文人,单纯探求李渔在清初的生活状貌,会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因朝代改弦更辙而改变自己生活方式的人,和入清后心绪淡然的张岱截然不同。

在李渔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明末人的影子。他标新立异、露才扬己,在才华展示上毫无惧色;他接受新的婚恋思想,谈情谈性,嘲笑冬烘腐儒;他沉湎物质享受,追求华服美食、精美家居、优雅宅地;他生活浪荡,妻妾成群,在外还有女伴,在品评女子容貌上是行家;他爱好广泛博学多才,通晓园林、建筑设计,是清初园林设计的名家;他有闲情雅致,在家授曲教文,颇会经营生活;他有敏锐的商业头脑,自己出版著作,组织家班表演戏曲谋生。明末士人对及时行乐的追求、思想的活跃放纵、对俗文化的张扬,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入清后的人生范式堪称醉生梦死,在生活和作品中几乎很难见到改朝换代该有的痛楚痕迹。有人因为其生活方式和文品对他评价不高。如黄宗羲说他“蹇乏,而不足数”,袁于令说得更刺骨:“李渔性龌龊,善逢迎,游缙绅间,喜作词曲小说,极淫亵。”[24]黄启太《词曲闲评》中说他乃“衣冠之败类,名教之妖凶”。而我们也看到,他生活方式上不仅有晚明文人的市井风范,还有着清初文人的隐忍彷徨。他少年成名,但屡次不中,遂心灰意冷,开始卖文为生,兼开铺刻书,成了专职的文化商人和写手,倒也自食其力、自得其乐。这种生活方式是很适合李渔性格的,科举失利和鼎革巨变磨圆了他的性格棱角。他圆滑老成,精通人情世故,深知在太平新朝做人的道理,变得安分守己又积极生活,留恋凡俗又不愿抗争。

李渔的放达,有着深深的内心苦痛。除了时人不屑之外,他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也时感羞愧,曾感叹自己:“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25](第二卷第494页)他有自己的坚持,不参加科举考试正说明他对易代自有他的节行选择。他的作品虽以喜剧为主,也偶尔闪现锐利锋芒。如《生我楼》中写乱兵“把这些妇女当做腌鱼臭鳖一般,打在包捆之中,随人提取……止论斤两,不论好谦,同是一般价钱”。虽寥寥几笔,亦见战乱给女性带来的苦痛和屈辱。《清官不受扒灰谤,义士难伸窃妇冤》中:“为民上的要晓得犯人口里的话,无心中试出来的才是真话,夹棍上逼出来的并非实据。从古这两块无情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积一次阴功;多用一番,损一番阴德。不是什么家常日用的家伙,离他不得。”对于官府严刑逼供残害百姓,他语带调侃中不乏辛酸。正如包璿为其《一家言全集》作序时言:“笠翁游历遍天下,其所著书数十种,大多寓道德于恢谑,藏经术于滑稽,极人情之变,亦极文情之变。不知者以为此不过诙谑滑稽之书,其知者则谓李子之恢谑非恢谑也,李子之滑稽非滑稽也。当世之人尽聋聩矣,吾欲与之庄语道德固不可,既欲与之庄语经术复不可,则不得不出之以恢谑滑稽焉。”[25](第一卷第1页)

李渔的人生哲学是现世的,充满东方式的圆通和豁达。这种智慧不是天生的,恰恰是生离死别的战乱带来的。易代的痛苦折磨不仅淬炼出了遗民式的忠贞符号,照出阮大诚式的无行士子嘴脸,也诞生了李渔式的追求现世享乐态度。表面上他和明亡前的士人并无二样,实则是郑重的生活方式选择。他珍惜劫后余生,凭自己的努力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他对生命充满感恩:“造物之悯予,亦云至矣。非悯其才,非悯其德,悯其方寸之无他也。”[25](第三卷第7页)他对生活的艺术经营和追求带有晚明的习气,然而有种刻意的痕迹。清初的文网导致了士人品节的进一步下降,明哲保身者大有人在。可以说,物质生活的丰富放荡一方面腐蚀了士林原有的清净朴拙信仰,却也弥补了他们精神世界的空虚失望迷茫愤懑,成为了他们发泄不合时宜的端口,所以他们颓放自娱地心安理得。对李渔来说,他在易代之后成了浮世浪子托钵山人,快意人生的面具下实际是觍颜求生。他身上体现了明末文人对生活的理解对艺术的追求,也反映了清初文人的个性锋芒在现实威压面前的妥协。这种心理作用到文学创作上,使他的作品腾挪如意之余,批判力度欠缺;既诙谐搞笑,也暗透悲辛;既意图劝惩,更费力娱乐,在游戏人生和自我麻痹中徘徊。

结 语

明末士人醉心于红尘享受,喜好清谈逃禅,混迹世俗、与市井打成一片。这种种的生活选择,呈现出一个明显的群体动向。这种动向是由社会政治经济变化开始,继而搅动社会心理,引起了士人们行为选择和思想观念的转变。明末士人的生存方式,不仅是明末社会翻天覆地变化的结果,也是它继续深入演变的推动者,于我们来说,则是窥探明末时代的一个重要视角。而清初士人李渔的生存方式,成为明末一代衣冠的嗣响,表面是明末习气,其实是热闹的明哲保身。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情怀被迫收缩,家国事略让步于个体生存,这对中国的读书人来说,是他们调整心态的智慧体现,也是他们的无奈与悲哀,是对知识分子历史价值与生存待遇反差的内省,或者说对士人群体理想失落地位跌落的无奈与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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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张京华)

2017-09-01

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明代作家分省人物志”(项目编号13&ZD116)阶段性成果。

吴琼,女,安徽合肥人,凤凰出版社中级编辑,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文言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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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11-003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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