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NP”的负面评价功能及成因

尧春荣（岭南师范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中文系，广东 湛江 524000）



“你这（个）+NP”的负面评价功能及成因

尧春荣
（岭南师范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中文系，广东 湛江 524000）

摘 要：“你这（个）NP”是现代汉语中常见的口语表达格式。“你这（个）NP”语义自足，具备独立的表达能力，主要表达的是对他人的负面评价。文章主要探讨“你这（个）NP”的负面评价表达功能形成原因。“你这（个）NP”由三段构成：“你”、“这（个）”、“NP”，三者共同作用构成了格式的负面评价功能。

关键词：“你这（个）NP”；负面评价功能；成因

现代汉语中有一种“你这（个）NP”的表达格式，其中“NP”是名词或名词性短语，“你”与“这个NP”所指相同，共同指向听话人“你”，构成同位结构。如：

（1）他在一种大震动中：你这孩子！你父母知道了不伤心吗？一辈子的事，咋能这么草率！（严歌苓《人寰》）

（2）“呸，你这个懒虫！”曹冷元陡然站起来，脸色发青，胡须哆嗦，怒斥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算得什么无产阶级！你、你！”（北京大学CCL语料库）

例（1）“你”与“这孩子”构成复指关系，共同向受话人。例（2）“你”、“这个懒虫”、“没良心的东西”都指向听话人。

“你这（个）+NP”格式在口语中经常使用，但过去学界对这一格式关注不多，只有四篇专文研究过“你这（个）NP”格式。张洪超、尹洪波（2004）认为“你这（个）NP”主要表达的时说话人内心的愤怒和强烈不满；张新华（2005）认为“你这（个）NP”是表达斥责义的语法格式；王进（2008）分析了“你这（个）NP”格式具有情感表达、评价指称、篇章连接和当面交流四种语用功能；蒋华（2010）认为“你这（个）NP”格式主要表达贬义。这四篇文章主要从语用功能和语义方面对“你这（个）NP”进行研究，但是对该格式的表达功能及形成原因缺乏探讨。

一 “你这（个）NP”的表达功能

（一）“你这（个）NP”语义自足

“你这个+NP”语义自足，可以单独成句，具备独立的表达能力。如：

（3）“你这个人哪，”毛泽东扔下报纸，点燃一支烟，头朝一边侧转，不再看我们。叹了一口气，“唉，你这个同志！”（权延赤《红墙内外》）

（4）王语嫣听到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着他，不禁大羞，用力将他一推，啐了一声，道：“你这人！”（金庸《天龙八部》）

例（3）、（4）中“你这个人”、“你这个同志”后面核心的评价语或说明语缺失，仍可用于表明对他人的评价态度，说明该句式语义自足。关于该格式评价语或说明语缺失的原因，张新华（2005）认为是说话人情绪激动和急于表达，顾不上理智去思考评价的具体内容，直接用指称对他人进行价值判断。我们认为“你这（个）NP”格式核心评价语缺失大部分是情绪激动并急于表达导致的，如例（4）。但还有一种情况是，说话人的情绪并不激动，只是因为情感复杂到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或不愿意直接表达出来，只能缺省，如例（3）说话人并不激动，只是表达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态度。

（二）“你这（个）NP”格式负面评价的的表达功能

我们先看两个例句：

（5）努尔哈赤觉得：不能让孩子去冒这个险，太不值得了！他便对多尔衮说道：“孩子！你还是不能去，俺实在不放心！”（李文澄《努尔哈赤》）

（6）爸爸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说你呢？你还是听听我说吧。”（方方《暗示》）

例（5）中的“孩子”用于称呼听话人，例（6）“你这孩子”则表达了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评价态度。我们根据语境，可以把省略的核心评价语补出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呀”。因此，我们认为“你这+NP”格式具有评价的表达功能。所谓评价即说话人对所谈论的某人或某事的主观看法。再如“你这个疯子”，从“言即行”的角度看，其本质是说话人对听话人做出一个评价判断——“你是一个疯子”。

评价分为正面评价和负面评价。正面评价是指评价主体对评价客体正面的、赞许的态度。负面评价是评价主体对评价客体否定的、贬损的态度。考察“这这（个）NP”的评价属于哪一种，需要结合NP的词义褒贬取向来考察。如：

（7）“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你妈前几天已经给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揭发控告了这件事。”（路遥《人生》）

（8）“你这个人呀！怎么这样没有脑筋，你真是个大傻瓜！”（秦凯伦《合家欢》）

（9）程二立：“你这个英雄啊，很不诚实！”（老舍《西望长安》）

例（7）“窝囊废”是贬义的，进入“你这（个）NP”格式后，该格式义是负面的；例（8）“人”是中性的，但是进入“你这（个）NP”格式后，该格式义还是负面的；例（9）“英雄”是褒义的，进入“你这（个）NP”格式后，该格式义还是负面的。由此可见，“你这（个）NP”的负面评价义并不是由NP的词义带来的，而是由“你这（个）NP”的格式带来的。因此，我们认为“你这（个）NP”格式本质上表达了对他人的负面评价。

需要注意到“你这（个）NP”格式这种评价本身含有强烈的主观性，暗含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情绪，即在表达负面评价义的同时，重在直抒情感，表达当下的心理状态。试比较“你是个懦弱的人”和“你这个懦弱的人”。“你是个懦弱的人”是单纯的判定，说明“你是什么”，更偏重客观的叙述；而“你这个懦弱的人”，除了说明“你是什么”，更在于宣泄强烈不屑与愤怒等负面情感，偏重主观情感的抒发。如：

（10）可是你缺抛弃了她！你这个混小子！你这个混小子啊！我一看见孙悦，就想到自己的母亲。（戴厚英《人啊人》）

例（10）说话人将“你这个混小子！”用于听话人身上，一方面是做出评价：你就是个混小子！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这个格式抒发自己当下的负面情感体验和极度愤怒的心理状态。

综上所述，“你这（个）NP”主要表达功能是负面评价，同时又兼具表情作用，即对它让人做出负面评价时，也抒发了说话人的主观情感（一般是消极负面的）。

二 从组成要素看负面评价功能的由来

“你这（个）NP”的负面评价功能是如何产生的？通过分析格式的组成要素可以得到答案。我们把“你这（个）NP”分为三段：前端为第二人称代词“你”、中段为近指代词“这”、后端为NP。

（一）“你”的负面评价功能及语用理据

考察“你”在“你这（个）NP”格式中能否带来负面否定义，可以将“你这（个）NP”和“我这（个）NP”做对比。我们在北京大学CCL语料库输入“我这（个）人”，发现后续的说明语倾向表达正面的评价义。在认知上的解释是，人总是希望将自己好的一面呈现给别人。如：

（11）我这个人性格倔强，一件事情要么就不干，要干就干好。

（12）我这个人天生乐善好施，从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13）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最忠诚了，从不跟人家瞎来。

以上第一人称“我”与第二人称“你”对比中，我们发现“你这(个)NP”的负面评价义与“你”有关，“你”的确能带来负面否定义。崔希亮（2000）也考察发现，《红楼梦》的1-70回中，“你”出现3940次，单独用“你”称呼对方时都是高势位对低势位人情况，具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此外，“你”单用也具备负面评价功能，如：

（14）“你呀！剧本写不好，生意做不好……”（北京大学语料库CCL）

（15）“你呀！”船长怒气冲冲地喊道：“这是纽约斯塔腾岛的摆渡船！”（北京大学语料库CCL）

（16）听王绪贤这么一说，弟弟的火气降下来，他紧紧握住王绪贤的手，先是点头，后是摇头，一个劲地说：“你呀！你呀！……”听得出来，他对王绪贤的做法还是不理解。（北京大学语料库CCL）

以上三例都是通过“你”单用也能表达强烈的不满、愤怒等负面语气倾向。所以，我们认为“你”具备负面评价功能。

“你”的负面评价义来源于其语用功能。“你”作为强指示词，最重要的语用功能就是指称听话人和唤起听话人的作用。用“你”指称听话人，这种“直接指斥”的方式，从文化心理角度看，是不礼貌的（吕叔湘，1985）。上文崔希亮（2000）也阐释了这个问题。此外，“你”还具有唤起听话人的作用，这种“唤起”的语力，不管对方愿意与否，都能迫使听话人与自己面对面对话，提醒听话人注意说话人表达的内容。这也展现了对话双方——说话人与听话人并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

（二）“这”的负面评价功能及语用理据

“这”具有负面评价功能，不少学者对此曾做过探讨。奥田宽（1998）曾指出“这”在特定的语境中出现在NP前，往往能表达主观评价（这个闺女，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张琪昀（2004）认为，话语中用来标示当前时期的“这年头（儿）、这年月”等短语带有贬义感情色彩。我们也认为“这”能表达负面评价。如：

（17）这学生……

例（18）虽然评价语缺失，但其评价的负面倾向已经暗含其中。再如：

（18）你为什么专爱租学生们呢？学生不是什么老实家伙啊！（老舍《茶馆》）

（19）你为什么专爱租学生们呢？这学生不是什么老实家伙。（北京人民艺术剧在表演的时候加上“这”）

例（19）在例（18）的基础上加了个“这”字，例（19）负面评价力度就明显增强了，说明“这”具有表达和增强负面评价的功能。

“这”具有负面评价表达功能的原因是：第一、“这”是近指代词，具备“当面指着”的语用功能。当说话人“当面指着”听话人，其负面的语义自然浮现。如“这个李晓明！”从心理学角度看，谁都不希望别人指着自己说话，因而一旦指着别人进行评价，其语义自然是负面的。第二、“这（个）”具有凸显后面名词的作用。朱倩（2010）认为“这（个）”是高可及性标示语，可以增强后面名词的显著度，引起关注。当“你这（个）NP”中的NP是贬义词，如“你这个窝囊废”，“这”的使用就凸显了“窝囊废”，词义的贬义自然带来了整个格式评价的负面性。再来看一个例子：

（20）情景：女儿被丈夫打，回家和爸妈哭诉。

女儿：昨天晚上他没回家，我去找他，他在赌博，还喝酒，发酒疯。我说我要跟他离婚，他不让我走，他就打我。他真的往死里打呀。

妈妈：这个畜生！

爸爸：这个混账东西！

女儿：妈，我真的是没法再过下去了。他一次一次地打，打完了一次一次地道歉。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进那个家，我生怕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里。

妈妈：这个畜生，你还跟他过什么？跟他离呀！

爸爸：这个王八蛋，你看着，我饶不了他。（王宛平《金婚》）

例（20）父母听说女儿遭受了女婿的家庭暴力，非常愤怒，用近指代词“这”来指骂并不在现场的女婿。原因是“这”具备“当面指着”的语用功能，把不在现场的女婿当作就在现场一样去指骂，负面评价力度更强。如果把“这个畜生”换成“那个畜生”，就失去了“当面指着”的语用功能，负面评价语力就大大减弱了。再者，“这（个）”具有凸显后面名词的作用，凸显了“畜生”、“混账东西”、“王八蛋”，即通过詈骂方式，表达对女婿的绝对负面评价。

人称代词“你”和近指代词“这”两个不同类型的指示词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特殊的指称标记语“你这”所展现出来的语力就是：通过“你”这个不礼貌的指称，唤起听话人，通过“这”的“当面指着”的语用功能直指听话人。当说话人通过语言能达到“当面指着说话人”的作用，就形成了对他人做出评价的语力，而且这种语力往往是负面的。如：

（21）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曹雪芹《红楼梦》）

例（21）说明“你这”形成了“当面指着说话人”的语力，具有表达负面评价的功能。

（三）NP的负面评价功能及其原因

我们收集到的216例“你这（个）NP”中，NP为褒义的只有4例，说明能够进入“你这（个）NP”格式的NP绝大部分具有[-褒义]的语义特征，即一般只有贬义和中性感情色彩的词才能进入这个格式。根据NP的感情色彩，我们把“你这（个）NP”格式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你这（个）+詈骂词或贬义词”。NP为詈骂词和贬义词，词义带来负面评价义。如：

（22）“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罗韩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锹。（莫言《红高粱》）

（23）"你这个懦夫！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你是害怕跟我结婚喽！（玛格丽特·米切尔《飘》）

例（23）含有詈骂词“混账东西”、“狗杂种”，这类“你这（个）NP”的负面评价等级最高，属于侮辱性评价。例（24）“懦夫”是贬义词，是对听话人的负面定性，句子的负面评价义非常明显。

第二类“你这（个）+中性NP”，如“你这（个）同志”。“同志”都是中性词，后面的评价语省略了，但是格式的负面评价功能还在。关联理论可以解释这一现象。如果一个格式经常出现在负面语境中，就会使人产生负面联想，即使后续的负面评价语省略了，也能表达负面评价。以“你这人”为例，当“你这人”总出现在负面语境中，如“你这人真笨！”、“你真人真不地道！、“你这人真胆小！”，即使负面语境消失了，我们也能通过负面联想，表达负面评价。李小军（2011）认为赞誉原则也可以解释这个现象。礼貌原则中的赞誉准则（approbation maxim）是指：（a）尽量少贬低别人，（b）尽量多赞誉别人。当人们对某人或某事进行评价时，如果是正面评价，往往喜欢讲评价语说得清楚明白，如果是负面评价往往尽量简洁或省略。当一个人说出“你这个人”后不再说出其他评价、说明语时，按照赞誉原则，听话人往往会理解为对自己的负面评价，说话人省略具体的评价语只是因为词穷或碍于面子不直接评价而已。如：

（24）“你这人……”朱瑞芳忍耐不住，有些生气了。她心里说：你这个怕事鬼，三枪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例（24）朱瑞芳说话时省略了后面的评价语，正是出于礼貌原则的考虑，不想正面威胁听话人的面子。因此，这类“你这（个）NP”负面评价力度明显弱于上一类，原因显然在于NP的不同。

因而，NP表现出对“你这（个）NP”格式的压制性，即NP的不同会影响格式的负面评价的强度。NP为贬义词，负面评价力度强，含有鲜明的怨恨、愤怒等极端情绪，特别是当NP是一些具有恶意或粗鲁的詈骂词时，其负面评价力度最强，往往具备了詈骂的功能。NP为中性词时，负面评价力度减弱，愤怒、鄙夷情绪减弱，往往表达埋怨、责怪或无可奈何，如“你这个孩子！”。

三 结 语

“你这（个）NP”格式表达具有负面评价的表达功能。我们从格式的组成要素去探究负面评价功能产生的原因。用“你”指称说话人，从文化心理看，这种“直接指斥”的方式是不礼貌的，因而，“你”具有负面评价功能。“这”的负面评价功能来自于“当面指着”的语用功能。能进入“你这（个）NP”格式的NP具有[-褒义]的语义特征，NP的褒贬取向对“你这（个）NP”表现出压制性。“你这（个）NP”格式的负面评价功能是“你”、“这”、“NP”三者共同作用的结果。

参考文献：

[1]张洪超,尹洪波.“你这(个)+NP”结构的多角度考察[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4,(2)．

[2]张新华.“你这个NP!”的表达功能研究[J].世界汉语教学, 2005,(4).

[3]王进.《元曲选》中“你这(个)NP”的语用功能[J].修辞学习,2008,(1)．

[4]蒋华.“你这个NP”的表义:愤怒还是嗔喜[J].理论界,2010, (8).

[5]崔希亮.人称代词及其称谓功能[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0, (1).

[6]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34−40.

[7][日]奥田宽(周刚译).汉语的任意性指示词“这”:有关语用学的探讨[J].汉语学习,1998,(2).

[8]张琪昀.说“这年头”[J].汉语学习,2004,(5).

[9]朱倩,李小军.“这/那+人名”格式的话语功能[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0,(1).

[10]李小军.表负面评价的语用省略:以构式“（X）真是（的）”和“这/那个+人名”为例[J].当代修辞学,2011,(4).

（责任编校：张京华）

中图分类号：H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16）08-0145-03

收稿日期：2016－04－01

作者简介：尧春荣（1982－），女，江西抚州人，岭南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助教，硕士，研究方向为应用语言学与语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