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马桥词典》的叙事句法分析和格雷马斯矩阵解读

时间:2024-08-31

郑练淳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 404100)

一 《马桥词典》——“写语言”还是“叙事”?

从《马桥词典》文本的整体形式上看,小说有着类似词典的体例,在目录中有“编者说明”、“条目首字画索引”及收录的“江”等115个词条,形同词典中的条目,因此陈思和将《马桥词典》定义为“词典体小说”。从文学史的角度看,韩少功的“词典体小说”这一文学创作形式直接来源于米兰·昆德拉。众所周知,韩少功在1980年代后期翻译了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这部小说的第三部《不解之词》的第3、5、7章都收录了“不解之词简编”,可以说就是韩少功小说中“词条”形式的来源。当然,中国古典传统也对韩少功的小说形式产生了影响,《马桥词典》又具有中国古代笔记小品的变体形式特征,“编者说明”和“条目首字索引”相当于古代小说的“楔子”和“目录(章回)”。由此可见,《马桥词典》特殊文体样式乃是中西文学形式的合璧,“在广泛吸收昆德拉小说思辨化与散文化的特征和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片断化叙述的基础上 ”,韩少功创作了当代文坛“词典体小说”的典范之作,这显然是对传统小说文体的一次成功颠覆。

《马桥词典》发表后,不少文学评论者和研究者都认为韩少功“用小说写语言”,是在借“马桥”谈“语言转向”的问题,这可以说是世界性人文思潮“语言学转向”在中国小说界的反应。但韩少功本人并不这么看。关于“词典体小说”的形式,韩少功表示:“词典”仅仅只是一种体裁,如同书信体、日记体一样。在此,我们大可不必去追究《马桥词典》的文体。”这段话表明作者并不在意小说的文体形式,而更在意小说所表达的内容。虽然《马桥词典》有“词典体小说”这一美誉,但小说的叙事要素,如人物、事件仍是完整的。在目录的“编撰者说明”之后,作者就将小说的主要人物逐一罗列,共有27人,并且对这些人物作了简要说明,如马本义(马桥村党支部书记)、复查(马桥的初中生,会计)、何部长(公社干部)、万山红(人称万哥、万老师、万宣委,公社干部)、黑相公(本名牟继生,下放到了马桥的知青)、志煌(一个很有些宝气的马桥人,岩匠)、水水(志煌的妻子,雄狮的母亲)、雄狮(志煌和水水的儿子)等,分别从人物的社会职务、职业、家庭成员等角度将人物锁定,使读者能够清楚明了小说将要牵涉到的散落在 115个方言词汇中的人物。乔治·桑说:“一本小说如果不写人就算不上小说。”人物形象是小说艺术的核心问题,成功地虚构和抒写人物的生命历程,也即人生道路上的遭遇和境况,从而能够紧紧吸引读者的眼球。因为小说总是写人的命运,通过对人的命运的展示,探讨存在的意义,这和米兰·昆德拉的观点相互呼应:“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预言家,而是存在的勘探者”。对于一部经典小说来说,成功的故事和人物形象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即使有人认为《马桥词典》“用小说写语言”,但它仍不乏传统小说的要素——叙事。以下我将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马桥词典》。

二 《马桥词典》的叙事“句法”分析

叙事“句法”是20世纪叙事学研究的发现之一。法国文学理论家托多罗夫于1969年出版的《〈十日谈〉语法》一书中,从“叙事语法”入手研究文学作品的文学性。所谓“叙事语法”就是一切叙事作品之中所潜藏的普遍而抽象的结构,而叙事语法又可以而分为三个方面:“语义、句法和词语”。语义也即作品的“主题”,指的是叙事所表达或隐含的具体内容;句法指的是叙事单位的组合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词语指的是构成一个叙事的具体的句子。在文学批评史上的不同时期,“语义、句法、词语”分别受到了不同的待遇。叙事“语义”比较常见,阐释流派一直以来都将“语义”研究放在首位,而近代的文体学研究则将注意力放在叙事“词语”方面,相比之下,叙事“句法”则一直不被重视。直到本世纪20年代,俄国形式主义者才开始注意到叙事“句法”研究。《〈十日谈〉语法》的研究重心正是叙事语法中的“句法”方面。托多罗夫通过对《十日谈》的分析,把每个故事都简化为纯粹的句法结构,得出“命题”和“序列”两个基本单位,建立一套叙事结构模式。

托多罗夫将叙事话语的句法分析建立在两个基本单位之上:命题(proposition)和序列(séquence)。命题是最基本的叙事单位,也就是一个不可再分的行为,如“X是一位小孩”,“Y抢走X”。 一个命题包含两个不可或缺的成分,即行为者(X,Y)和谓语(“是一位小孩”、“抢走”)。不同的命题按照一定的序列组合,就可以构成相对完整独立的故事。以《十日谈》中的一个故事为例:佩罗涅拉趁丈夫不在家时与情人幽会。一天丈夫突然提前回家,佩罗涅拉慌忙间将情人藏在大桶里,并且告诉丈夫有人要买桶。丈夫信以为真,以为有生意可做,便兴高采烈去打扫大桶的外围。这时佩罗涅拉以头和手臂堵住桶口,继续与情人调情。

这个故事中的妻子偷情,丈夫本来可以惩罚他,但是妻子成功地骗过了丈夫逃脱了惩罚,并且继续幽会。《十日谈》中还有不少类似情节的故事,于是托多罗夫分别用X、Y代表行为者,将行为看作动词,并且按照序列组合,总结了这一类故事的叙事“句法”:X犯下过错,Y应当惩罚X,但X采用伪装的手段逃避了惩罚,继续原来的行为。

《马桥词典》是由众多故事片段组成的,通过分析,可以从众多故事片度提炼出共性——叙事“句法”。要得出《马桥词典》的叙事句法,首先要找出最基本的叙事命题,然后再把这些命题按照序列组合。通过分析《马桥词典》中众多故事,我们可以得到两个命题:

叙事命题一:X(贫穷、地方性知识、权力)使人异化。“异化”来源于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原意主要指人的异己化,即人被自己创造的东西控制、支配和奴役而成为“非我”。异化实质上说应该一个超越性的哲学话题,它主要表征人的精神性生存状态,指人被有形或无形的力量所控制而失去自我主体和独立性的“非我”状态,“异化”也是一个深受作家关注的话题,从我国古代的《促织》到西方劳伦斯、卡夫卡等现代派作家的诸多文本,都从不同角度关注过人的异化,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则揭示了在贫穷、地方性知识、权力等异己力量的支配下,自我个体的异化。

叙事命题二:异化造成了人的死亡或失常。《马桥词典》中描写了众多马桥村民的异化,同时,这些人物又具有一个共同点——悲剧的结局。而这种悲剧性的结局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死亡,另一种是失常(如水水成为“梦婆”,黑相公得了癔病,复查得了健忘症,本仁离家出走江西)。按照小说人物结局来划分小说的人物群,可分为两组:

(1)死亡:仲琪、罗伯、兆青、魁元、茂公、马疤子、雄狮、九袋、铁香、三耳朵

(2)失常:盐早、水水、黑相公(牟继生)、复查、本仁

把叙事命题一和叙事命题二按序列组合,便可以得出《马桥词典》的叙事句法:X(贫穷、地方知识、权力)使人异化,异化造成了人的死亡或失常。

叙事句法(1)贫穷使人异化,造成了人的死亡或失常。人的存在离不开自然环境所提供的物质基础和活动空间。在韩少功的笔下,马桥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村落:“一个几乎遗落在地图里无法找到的小村寨,有上下两村几十户人家,有几垄田和几道可以依凭的山岭” 。马桥人对于物质的匮乏的记忆几乎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渗透进他们的灵魂,和食物有关的词语在他们口语中占据相当比重:如把“大跃进”那年称为“办食堂”那年;用“吃粮”指代当兵,把进城当干部或工人说成是“吃国家粮”;用“吃狗肉”来表示村干部会议;“吃新米”是指初秋,过年关则是“打粑粑”或“杀年猪”;某次集体活动时的人数统计表达为“来了三四桌人”。与此同时,马桥人有关味道的词汇十分贫乏,几乎酸甜苦辣咸香都用一个“甜”字来表示,这不是因为马桥人味觉迟钝,而是他们所吃食物少而单调,因而无法准确表达出其他食物的味道。在马桥人的生活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词:同锅。兄弟之间的亲疏不以血缘而论,而以是否在一个锅里吃食为准,这对重人伦的中国人而言颇反常理。由此也可见马桥人十分重视“吃”和食物。

马桥人的贫困不仅体现在食物上,还体现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上,以雄狮的死为例,当雄狮被一枚陈年炸弹炸得不见踪影时,他的母亲痛不欲生,然而村里的妇人却安慰她儿子死得早是好事,早死早转世,不用在现世受苦受累,这是“贵生”。可见在马桥人眼中,生活只不过是一个不得不忍受的苦难历程。饿饭,与兄弟争坛子,与姊妹争碗,伏天打禾,腊月里修水库,人生的一切在自然环境的重压下,早已变作了毫无诗意的场景。

被贫穷异化了的人,最终造成了人的死亡或失常:万玉因为被村里罚谷再加上生病无人照顾,死的时候口袋里仅存三颗蚕豆;本仁在集体大食堂的时候从食堂领回一罐浆,在等家人回家吃饭的过程中忍不住把浆全喝光了,他因为害怕家人的指责而从湖南逃去了江西,在江西另外成了一个家;村人罗伯在开春时因为家里一无所有,对路过家门的唯一的香火继承人——远房侄儿怀有莫名的恐惧,为一句问候套话“茹饭了没有”展开了一场论战,罗伯最终取得了胜利,而其侄儿对罗伯则因为一顿饭而与心生罅隙;兆青家里面孩子多,他在家睡觉只能睡扁担上,而且沉重的家庭负担使得他异常抠门,喜欢占别人的小便宜,在外面做工住宿,他不带毛巾、肥皂,也不带铺盖,总是蹭别人的东西;有一次跟复查出差,没花一分钱的伙食补助费反而顺手在路边窑棚里顺了一只碗,是马桥村民人尽皆知的“津巴佬(吝啬鬼)”,他最后在山上用草刀的木柄戳鱼而意外死于锋利的刀刃下。

叙事句法(2)“地方性知识”使人异化,造成了人的死亡或失常。在《地方性知识》一文中,格尔茨提出“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以区别于实证论者假定的“普遍性”知识形态。“地方性知识”的意思是,知识作为“人为的”社会建构的产物,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有不同的意义,正是由于知识总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并得到辩护的,因此我们对知识的考察与其关注普遍的准则,不如着眼于如何形成知识的具体的情境条件。

具体到马桥,马桥的“地方性知识”起源于马桥以地缘关系为纽带的村落形成之后协调超越家庭、家族关系的村落社会秩序的需要,形成一套包括生产劳作、人际交往、男女观念、语言禁忌、文字禁忌等等在内的地方性知识系统,在相当漫长的一个历史时期起着维护马桥社会基本秩序的作用,这些地方性知识已经成为村民的“共识”,千百年来代代流传,相当于马桥“不成文法律”。马桥村民从一出生就习得了马桥的“地方性知识”,即使他们知道这些知识只是人为建构的,他们仍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遵守,要他们去反抗这些地方性知识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马桥自古封闭落后,这使得马桥的“地方性知识”中掺杂着不少狭隘落后的观念,比如他们把马桥以外的世界成为“夷边”;看不起城里人喝素茶、穿紧身裤子;看到汽车就会去敲打;一到城里就会“晕街”;把“科学”和“懒”等同,觉得电影里会武打的人都是被抽掉骨头的;不会相信在薛仁贵、杨四郎、程咬金、张飞一类戏剧外,世界上还有什么好戏,不相信地球是圆的。相反,他们相信枫树有灵魂,他们为了报复人类的砍伐而发动了枫癣;石臼跟石杵有灵魂,会为了主人打架;人死之前会飘魂,人死了会轮回,就像洪老板就转世到马桥成为一头母牛,所以要把那些死于非命的人背钉,防止他们转世祸害他人。他们相信语言有魔力,复查无意中骂了罗伯是“翻脚板的”,结果罗伯去世,从此复查活在内疚中,一生都无法弥补遗憾。马桥人也相信文字是有魔力的,魁元的名字被写成“亏元”,他便觉得自己很吃亏,非要找盐午交涉。触犯了语言文字的禁忌。在马桥地方性知识中,传宗接代是最重要的事情,即使不能生孩子,借种也是允许的,但知青黑相公(牟继生)是个十分单纯的人,他因不配合仲琪向他“借种”而被马桥舆论攻击,最终患上了癔病。而仲琪因偷肉被发现,恐羞辱难当,吞黄藤而死。这一些事件中都体现了“地方性知识”的威力以及对人的异化作用。马桥人能动地创造出了地方性知识,但人在地方性知识前面变得无能为力,只能去被动地遵守,受这些无比强大的“地方性知识”支配,成为异化的人。

叙事句法(3)权力使人异化,造成了人的死亡或失常。关于权力,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认为“权力是把一个人的意志强加在其他人的行为之上的能力。” 这说明权力本身有很强的“强制性”和“不平等性”。它代表的是统治者的意志,有强大的国家机器作为后盾,可以合理合法地异化被权力约束的人。

本义和其他村民打着解放“台湾”的旗号,就可以合法地抢收茂公家的稻禾,同理,给盐早、盐午戴上“汉奸”的帽子,就可以剥夺两人正常的权利。盐早被分配做村里最脏最累的活儿,同时他又背负沉重的罪恶感,巨大的压力使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变成了哑巴。盐午很聪明,也很会巴结干部,有一次半夜赶路去给公社干部修闹钟的时候掉进了山沟里,差点被蚂蟥吸干了血,但因为“汉奸”的身份,上不了大学,有一次因为怀疑写了反对毛主席的大字报而被抓起来。

铁香的父亲戴世清是长乐街丐帮头子,曾协助共产党清匪反霸,可后来还是被当作长乐街的一霸而关进牢里,最终病死在牢中。马疤子一生无意于政治,可政治总是牵扯他命运的始终。他阴差阳错地投奔了国民党,以光复的话说便是:“王老幺当时要是没生疖子,接了令箭流逝就去,我爹不也成了共产党?”这个在马桥人眼里敢作敢为、充满血性和正义的马疤子最终只能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吞烟土自杀。光复是马疤子的儿子,在文革中光复被抓去劳改,饿得连牛粪里面的稗子都拣出来吃。

铁香父亲死后,家道就中落了,她受不了政府的管制和母亲成天的哭哭泣泣,也不想再受邻居小染匠的威胁纠缠,于是发誓非共产党员不嫁并且下狠心离家出走;仲琪渴羡村干部的权力,可是连贫协小组长都混不上,产生了心理变态,在看见的任何一张纸上写着“同意”两字,还经常向本义打小报告。这两人在权力的压迫下变得十分渴羡权力,可看作是权力对人的另一种异化。

“发歌”是村里传统的娱乐方式,但是因为不符合政治意识形态,所以干部规定不能“发歌”,代之以样板戏、社论快板或者大抓春耕生产的山歌。万玉是个水蛇腰娘娘腔的男人,他在很多时候不坚定,对觉觉歌的倾心却坚定无比。当村干部要万玉参加马桥的文艺宣传队代表全公社到县里参加汇演时,万玉宁愿放弃进城的美差也不服从,为此被本义罚了五十斤谷。万玉的家庭条件本来就拮据,这次被罚谷五十斤再加上上次因为对毛主席出言不恭而被干部罚了一百斤谷,前后总共被罚了一百五十斤谷,于是他的生活更加贫困,再加上他因为唱不了歌而抑郁成病,一个月后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三 《马桥词典》的深层主题——格雷马斯符号矩阵解读

自《马桥词典》发表以来,关于小说的主题已有不少研究,有学者从原始思维、神秘色彩、儒道佛文化、方言特色等角度讨论小说,将法国结构语义学者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运用于解读《马桥词典》,从而探讨作品的深层主题。

符号矩阵是法国文学理论家格雷马斯在《结构语义学》中首次提出的。格雷马斯在建构语义学的过程中,继承了索绪尔“语言是由对立构成”的思想,认为差异是产生意义的基础,“我们感知差异,借助感知,世界在我们面前成形”,具体到语言层面,“感知差异,就是说至少发现了两个作为对象的词项同时在场”,而紧随其后的推论是:“一个对象词项单独在场没有意义,”这正是结构主义理论家所一致赞同的二元对立思想 。格雷马斯的结构语义学贯穿了这一基本思想,并且把结构语义学的方法推广到叙事分析中,他认为叙事文本的深层结构实质上一种句法结构的延伸,自然也还是以二元对立思想为基础的。格雷马斯也借鉴了结构主义先驱普洛普的“叙事功能”理论。他清减了普洛普31种“叙事功能”,提出了“角色模式”理论,即把一个文本中出现的所有人物归结为六种角色:主体、客体、发送者、接收者、辅助者、反对者,它们之间两两成对。于是,在整合结构语义学和叙事功能理论的基础上,格雷马斯提出了他的符号矩阵理论。他认为,叙事文本的意义产生于关系的存在,而叙事文本中的关系大抵可用如下一个四角关系矩阵涵盖:

上述X与反X、非X与非反X都是对立关系;而X与非X、反X与非反X则是矛盾关系。在符号矩阵中,对立关系是主要的,矛盾关系是辅助的。由于这四个功能项之间的关系及其种种变体,文本的意义得以衍生。

通过对《马桥词典》进行叙事句法的分析,我们已经得知小说主要讲述的是马桥村民如何被“异化”而走向死亡或失常的故事,而在文本中,作者又设置了马鸣这一特殊人物,从文本分析,这是一个有深刻蕴意的形象。当小说的其他人以“异化”的形象出现时,唯独马鸣以“反异化”的姿态出现的。他虽然出生、成长于马桥,但他却洞悉了马桥人祖祖辈辈的生存真相:“村里的人终日碌碌,吃是为了做,做是为了吃,老子为儿子做,儿子为孙子做,一辈子苦若牛马”马桥人意识不到贫穷、地方性知识、权力正在使他们异化成为支配对象,而马鸣意识到了这种异化,所以他采取了彻底脱离村庄社会的方式。他不跟马桥人有任何来往,不喝村里的水,不吃村里送的粮食,即使干部运用权力进行强制,仍采取最彻底的不合作态度:“对于各种政治运动,如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他一概都不参与。办食堂的那一年,有一个外来的干部不知道马桥已脱离了村庄和政治,把他一绳子捆到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眼,宁死不劳,宁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而且既然来了就不那么容易回去,他口口声声要死在那个干部面前,干部不论走到哪里他就爬到哪里,最后还是被别人七手八脚抬回神仙府去。这次劳改算是政治对他的最后一次侵扰”因此,可以从上述分析提取出文本的核心语义轴:反异化←—→异化,与之相应的是人的正常和失常,这样,从马鸣自我的心理层面出发,可以得到如下的矩阵:

从这一矩阵,我们似乎可以得出文本的主题,那就是马鸣的存在给马桥人提供了一条反异化的道路。实际上,这只是浅层主题,要找出本文的深层主题,还需要再进行分析。在马鸣的心理层面,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反异化,是正常的。事实上,马鸣并没有真正脱离马桥社会,他与马桥人一样,没有摆脱被异化的命运。

我们来看马鸣的知识体系,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方面,马鸣具有道家“绝圣弃智、天人合一”等思想。他想脱离马桥,与自然融为一体,所以他要经常去“站山”——“拄着一根拐杖,孤零零独立在上村后那个坡上,远眺前面迷迷茫茫的田野,还有浮游在山冲里的粉红色晨光”。而且在他眼里,“蝴蝶有美色,蝉蛾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功,蚂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虫,采天地精华,集古今灵气,是最为难得的佳肴”。而对于那些常见的食物他则坚决否定:猪蠢牛笨羊怯鱼食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不能真正做到与马桥绝缘,他先寄居在马桥的“神仙府”,后搬到防空洞,可见他需要马桥社会给他提供庇护所;他的房间中“有两节旧电池,有一个酒瓶和几个彩色的烟纸盒”等外来的东西,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也会哼唱电视观众十分熟悉的旋律,这表明他对外来的东西其实是感兴趣的;他甚至同样相信枫鬼的存在,看到村庄的小孩掉水里则义不容辞地救了上来,这表明他的知识体系跟马桥的地方性知识存在着重叠,共享着某些共同的信念。另一方面,马鸣的思想又受到古代文人酸腐之气的影响,自以为真理在握和自命清高。他知道詹天佑修的铁路是之字型,于是挑水走路便要走之字型;他知道繁体字是形声合一的,简体字会破坏掉汉字的神韵,但是仅仅因为繁体字“時”被简写成“时”就危言耸听预言“時”乱必乱时;他知道洗脸会洗掉脸上的油光,不利于保养皮肤,于是他就从不洗脸,脸上一直黑乎乎的。尤有意味的是,他不跟马桥人说话,见了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则乐意跟我说话,且总是发表一些带有古代文人酸腐之气的言论,期望能引起“我”的共鸣。这就说明,其实是深受另一种知识体系的异化而不能自拔。他自以为能避免异化,但其实是陷入了另一种异化,他的生活方式其实是不同于马桥人的另一种失常。他的真实生活跟马桥人一样充满着异化和反异化这一主要对立矛盾。因此,从马鸣的真实生活出发,上述矩阵就应该换成如下形式:借助格雷马斯矩阵,我们发现,即使马鸣这么一个特例独行的人,实质上仍逃不出被异化的命运。从文本分析中,我们读出了人生而被异化的深层主题,读出了人生的绝望,读出了“我”对反异化的悲观。

韩少功以透彻的洞察力对小说中被异化的“非人”进行精心地刻画,讲述了他们死亡或者失常的故事,我们可以把马桥的叙事句法总结为:“X(贫穷、地方知识、权力)使人异化,异化造成了人的死亡或失常”。在叙事句法的背后,隐藏着“我”对马桥人被异化的深切同情。马鸣的存在给人提供了反思异化的视角。但是在“我”的眼里,马鸣所谓的“反异化”也只是异化的一种形式,人逃离不了异化的命运,这就是本文所挖掘的深层主题。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2]张均,韩少功.用语言挑战——韩少功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4,(6).

[3]韩少功.马桥词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4]J·K·加尔布雷恩.权利的分析[M].陶远华,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

[5]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M].北京:三联书店,1999.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