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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劳动实践的马克思正义逻辑演绎思想

时间:2024-08-31

杨小冬,高晓红

(1.东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2.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资本论》第三卷《生息资本》关于“交易的正义性”的一段论述促使分析马克思主义者转向“马克思是否持有正义”等议题以驳斥复兴的自由主义。如何实现历史唯物主义与正义的统一、共产主义与正义的统一、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的统一,是近年来学界关注的焦点。而要实现真正的统一,在于以何种视角为切入点,以何种方法审视正义,并赋予正义以何种规范性意义。劳动实践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概念,由此出发建构实践正义观是洞见马克思正义思想的关键。实践概念内含了理论与现实的有机统一,有必要将实践内化于正义概念之中并赋予正义理论以现实的实践规范性意义。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经历了“劳动—异化劳动—自由劳动”的辩证发展过程,辩证的劳动实践发展过程就是正义发展的理论逻辑、现实逻辑和历史逻辑。马克思在对异化劳动的批判中,透过劳资“等价交换”形式正义的面纱,深刻披露了资本主义丧失自由与人性的“非人状态”和生产、交换、分配等社会各领域的实质不平等与非正义;寄希望于通过异化劳动的积极扬弃即劳动解放的正义运动,以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自身之间的矛盾得以真正解决,以及人从自然、社会与人自身社会意识的奴役与束缚中解放出来。因此,马克思正义不是脱离劳动生产实践活动的空洞概念,而是基于劳动实践的现实运动,即合乎人的本质的劳动实践发展的现实运动,是对历史必然性的揭示与映照。

一、劳动实践是理解马克思正义的逻辑起点

近半个世纪以来,围绕“马克思与正义关系”议题的国内外研究存在两种倾向:其一,基于事实判断认定马克思对正义的批判和超越,将生产方式合理性当成马克思正义标准,把正义引向相对主义;其二,基于价值判断肯定马克思正义的法权批判意义,将共产主义正义标准置于生产方式上,把正义引向绝对主义。面对针锋相对的争辩,近年来国内学者尝试通过建构辩证的马克思正义观进行调和, 但是仍然未能完成对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超越和统一。

实践性是马克思哲学的显著特征和科学性的根本体现。如果无视人的劳动实践活动,势必割裂马克思正义的理论性与现实性的辩证统一,这是造成相对主义和绝对主义相对立的根源所在。马克思曾揭示,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以及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等理论彼此间的对立,根源于脱离了现实的社会状态,只有立足于社会实践,并充分发挥人的劳动实践力量,才能从根本上消除它们的对立状态,实现科学的理论范式的建构和自觉发展[1]127。因此,解决它们相对立的根本途径在于引入实践概念,实践概念内含了理论与现实的有机统一,对马克思正义的现实理论形态的科学建构不能撇开实践前提,经由现实的实践归纳并加以理论论证,“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2]544。

伍德等对“交易的正义性”的那段论述作了事实判断:第一,马克思拒斥以正义评判资本主义;第二,资本剥削适应了资本主义生产,因而是正义的;第三,共产主义是超越正义的社会。

然而交易正义性说到底只是一种经济关系,是人们在劳动实践中产生的社会关系,只见其表不见其里,必然得出马克思拒斥正义和资本剥削是正义的等似是而非的结论。应当看到,马克思在同情工人遭遇和痛斥资本剥削中所隐含的正义思想。鉴于此,胡萨米等基于价值判断认为,马克思是在共产主义正义标准的框架内展开对资本主义社会非正义的批判。值得一提的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共产主义与正义的关系问题有过明确论述,共产主义就是要废除一切社会状态所共有的永恒真理、宗教和道德,诸如正义、自由等等,它同至今的全部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截然不同[3]286。马克思多次强调,共产主义不应以正义来标榜,这里的正义应指资产阶级宣言的永恒正义,其实质是少数特权阶级的正义。恩格斯在《大陆上社会改革运动的进展》中指出:“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平等只有在共产主义制度下才可能实现,而这样的制度是正义所要求的。”[4]582这里的正义不同于永恒正义,应指实践正义。然而大多数学者忽视劳动实践,将两个正义等同起来,混淆视听,势必割裂历史唯物主义与正义的关系和共产主义与正义的关系。虽然有学者注意到正义理论是对实践的反映,但是未把实践内化于正义概念之中并赋予正义理论以现实的实践规范性意义,就不可能完成对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统一和理论性与现实性的有机统一。正义的实践基础既符合马克思哲学科学性与革命性特征,又体现马克思的人文道德关怀,与共产主义的现实运动具有逻辑和历史的一致性。

首先,实践性既是马克思哲学区别于从前一切哲学的根本之处和马克思主义的本质特征与理论品质,同样也是把握马克思正义的本质的突破口。长期以来,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仅仅是从精神的、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对象,直到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才首次从主体方面即感性的人的实践活动中,去科学分析现实的社会活动[3]54。因为唯心主义者和旧唯物主义者脱离了现实的劳动生产实践活动,所以他们眼中的正义、人道和自由等理念都只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具体来说,唯心主义者基于绝对精神与主观意识去理解的正义是神的正义或宗教的正义,而旧唯物主义者从感性的人的“物化”出发所理解的正义则是自然正义。然而,从马克思墓碑上镌刻的关于哲学任务的名言来看,马克思哲学是建构在劳动实践范畴基础之上的科学革命理论,始终以改变世界为己任。因此,从劳动实践出发理解正义符合马克思哲学科学性与革命性特征,是研究马克思正义的出发点。

其次,马克思时刻关心工人、妇女等弱势群体的生活境遇,并穷其一生致力于人的解放事业。他始终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从“人本”出发,提出了劳动是人的类本质和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等科学论断,并揭示了劳动实践对人和社会的存在与发展的决定性作用,而各种非正义社会现象就植根于劳动实践中。劳动实践内含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自身三重关系,这些关系的产生、对立及人从自然、社会和人自身束缚中得以解放的正义发展逻辑都依赖于现实的劳动实践水平。因此,马克思正义的实践基础充分体现了马克思的人文道德关怀,正义与人的实践主体性完美契合于劳动实践之中。

其一,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统一的现实基础是劳动实践。马克思认为,人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持续交互作用的联系,就是自然界同自身的联系,因为自然界是人的直接生活资料的原料和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所以人的普遍性就表现为将整个自然界转化为人的无机身体的过程[4]56。一方面,人类在与自然界长期交互作用过程中,获得了可以根据任何物种的尺度进行物质生产的劳动实践力量,也就是有意识有目的的能动性活动。虽然劳动实践是人类为了种族延续的自然使命或自然生存的天性使然的产物,但它却是规定人作为类存在物的本质力量,区别于自然界中所有物的活动。另一方面,人类要认识自身同自然界的关系,真正融入自然界,不断生产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也必然离不开人的劳动实践活动。马克思非常关切资本逐利逻辑下人与自然相对立的非正义状态,而要将人从自然中解放出来的正义的现实基础必是充分发展的劳动实践水平,因为人与自然的矛盾实质是羸弱的劳动实践能力与资本的矛盾。

其二,实践是人类社会的基础和社会生活的本质,人与社会的辩证关系统一的现实基础也是劳动实践。马克思曾揭示,人类创造社会历史的前提是生产满足人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资料,也就是劳动生产实践活动本身[2]531。如此说来,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就是一部生活史,其实质是劳动生产实践活动的发展史。正是在人类的劳动实践过程中,人从自然界中走出来,创造出不同于动物界且具有相对独立形态的人类社会,并产生了现实的人的社会生活和人类历史等全部社会关系。当然,在劳动实践中所产生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处于人的社会关系之中。所以,马克思一再强调,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脱离社会关系的实践活动和动物的自然本能毫无区别。总之,一切社会现象源于人的社会生活实践,其产生根源能在劳动生产实践活动中找到答案。因此,对马克思正义理论的科学建构不能撇开劳动实践,“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的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1]18。由此可见,人从社会的奴役与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正义现实基础也依赖于劳动实践发展。

其三,实践是人的意识存在和发展的物质基础,人与自身意识的辩证关系统一的现实基础同样是劳动实践。马克思认为,现实的感性活动的人的思想、观念和意识是人们的劳动实践活动和社会物质交往关系发展的产物,而且从事实践活动的人受到他们的劳动生产力和与之相适应的社会交往关系的制约[1]30。马克思的此番论述有两层含义:第一,劳动实践活动不仅生产了人和社会,而且还生产了人的观念意识,劳动实践活动的发展水平决定了人的思想意识的具体形态和发展程度;第二,意识的身体载体同样受制于客观物质实践条件的制约,只有不遗余力地发展劳动生产实践能力,才能摆脱客观物质条件的桎梏,从而扩展人体机能,以达到正确认识和改造世界与人自身的目的。实践作为人有意识有目的的类本质活动,随着劳动生产实践的发展,人的意识也将逐步提高,待达到一定程度时,必将实现人的意识由自发向自觉的转变。因此,在充分发展的劳动实践中,人与自觉的主体意识将达到高度统一,从而使人从片面的、虚幻的和不成熟的意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最后,正义的实践基础与共产主义的现实运动具有逻辑与历史的一致性。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概念曾有过明确界定,简言之,它既不是脱离现实社会实践状况的空乏理想,也不是言之凿凿的社会状态,而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运动”[3]87。至于消灭现存的何种状况,马克思随后解释道,从前的一切革命始终未能从根本上触动劳动实践活动的性质,政权的更替与社会的变革不过是改变了劳动的分配方式,实现了劳动分配主体的又一次置换,“而共产主义革命则针对活动迄今具有的性质,消灭劳动”[3]90-91。确切地说,共产主义就是要消灭异化劳动即劳动的异化性质。然而,大多数学者将正义和共产主义当成既定状态而非现实的劳动实践发展过程,势必会使马克思正义走向价值判断,其结果将预设共产主义是永恒的或高阶正义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非正义。这种做法看似对资本主义的谴责铿锵有力,但对人类的解放毫无意义。

二、异化劳动的批判是马克思正义的逻辑展开

马克思一生关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人的生存境遇,以劳动实践为出发点,对资本主义丧失自由和人性的“非人状态”展开批判,蕴含着丰富的正义思想。马克思在早期的《论犹太人问题》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揭示了工人的“非人状态”,再到后期的《资本论》进一步披露工人以及资本家的“非人状态”,这都是建立在对异化劳动的批判之上。马克思的具体正义思想在对异化劳动的批判中得以展开。

马克思从唯物主义历史辩证法出发指出,异化劳动产生的直接根源在于私有制。劳动作为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过程,本应是确证和再现人的类本质力量的自由自觉活动,但在私有制下却以异化劳动的否定形式出现。这种被迫的强制性劳动使人感到不幸,因而是非正义的。如马克思所言:“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受摧残。”[2]159由此推断,私有制是异化劳动的根源,也是一切非正义的根源。不过,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充分发展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才使各种矛盾和非正义现象展现得淋漓尽致。恩格斯还进一步揭示了私有制导致社会非正义的具体过程,私有制直接将劳动生产实践分为自然的和人的活动两个对立面,即土地和人的劳动,人的活动与土地的自然统一被私有资本力量中断[4]612。总之,私有制促成劳动和生产资料相分离、劳动和资本相对立的局面。然而国民经济学家无视私有制,鼓吹资本家通过投入生产资料所得的利润是合法收入。对此,马克思从源头予以驳斥,资本家一开始抢占生产资料的方式就是非正义的,他们依靠欺骗、盗窃和恐吓等非正义手段掠夺农民、教会和国有的土地,从而使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强制分离,圈地运动和美洲金银地产的发现等就是最好的例证。

之后,马克思通过对异化劳动产生过程的分析,揭露并批判了资本主义在交换领域和生产领域的实质非正义。劳动与生产资料的分离迫使劳动进入商品市场,进而使劳动者和劳动力相分离以及劳动力商品化。资本家在市场上可以自由购买劳动力,而工人“自愿”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他们利用商品关系实现“等价物”与“等价物”的交换,这种交换实质是资本和劳动的交换。虽然从形式上看,似乎是正义的,这也是资本家鼓吹利润为合法收入的依据。但是,劳动者在不占有生产资料的情况下,出卖劳动力,会使劳动对资本处于不利地位,因为劳动力商品不同于一般商品,它不仅生产与工资相当的生活资料,还带来剩余价值。因此,资本家以工资方式通过货币购买劳动力显然是非正义的,这在马克思对货币异化的分析中亦可说明。劳动产品开始作为交换价值和等价物被生产,交换价值成为生产的全部目的,而货币变成交换价值的物质存在形式,那么生产只是为了追逐货币,于是“在不论对材料的性质即私有财产的特殊物质还是对私有者的个性都完全无关紧要的货币中,表现出异化的物对人的全面统治”[1]29。生产劳动不再与劳动过程、劳动产品和劳动目的有任何直接关联,于是成为直接谋生的劳动即异化劳动。劳动成为可量化的等价物货币,在自由市场中买卖劳动力商品成为可能,资本开始平等地剥削劳动力,马克思称其为资本首要的人权。因此,在劳动的异化过程中,货币中介起着决定性作用,以货币作为等价物可以对劳动力商品进行“等价交换”是以劳动者物化的非人状态为前提的。

如果说资本与劳动的“等价交换”在交换领域还存在形式上的平等和正义,那么当劳资关系进入生产领域就是显而易见的实质不平等和非正义。工人们就像是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尾随于资本家身后,战战兢兢,畏缩不前;与此相反,资本家则昂首前行,笑容满面,雄心勃勃[5]205。马克思如此形容工人和资本家在雇佣关系过程中的精神面貌说明,持有货币的资本家在购买工人的劳动力之后,劳动成为资本的附属品,工人对资本家的人身依附的不平等劳资关系已成定局。一旦进入生产领域,资本家为了获取最大利润,强迫工人暗无天日地劳作,千方百计剥削工人,全然不顾工人死活。这是由资本固有的增殖和逐利的本性所决定的,因为“资本是不管劳动力的寿命长短的。它唯一关心的是在一个工作日内最大限度地使用劳动力”[5]306-307,以最大化榨取劳动者的剩余价值。马克思通过异化劳动产生过程货币异化的分析,透过劳资“等价交换”形式正义的面纱,披露了劳动者物化的“非人状态”,并且批判了劳资关系在交换和生产领域的实质非正义。

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异化劳动”表现形式的精辟分析,同样蕴含着丰富的正义思想。马克思从劳动产品出发,由浅入深,由表及里,逐步剖析了劳动者同劳动产品、劳动活动、他的类本质和人自身相异化的过程。马克思对异化劳动四重表现形式的揭示,使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劳动者的“非人状态”和到处充斥着的各种社会矛盾冲突的非正义现象更加具象化。

其一,劳动者同劳动产品相异化,体现了在分配领域对劳动产品分配不公的非正义性。马克思认为,劳动产品是异己的存在物,即不依赖于劳动者的相对独立的社会力量,同劳动相对立[6]52。因为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劳动为资本而活,劳动产品为资本家而生产。资本家对劳动产品的分配处于绝对支配地位,他们只为工人分配维持其生命以满足再生产的必要生活资料。换言之,劳动者“只得到不是为繁衍人类而是繁衍工人这个奴隶阶级所必要的那一部分”[2]122,而其他所有劳动产品均归资本家所有,以满足资本家的奢靡生活和扩大再生产。而且生产的产品越多,工人就越贫穷;创造的商品价值越大,工人的价值反而越小,所以马克思愤言:“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贬值成正比。”[2]156总之,工人的贫困是由劳动产品直接分配不公所致,归根结底是由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生产和交换的不平等所决定。

其二,劳动者同劳动活动相异化,体现了劳动者的劳动行为失去自由价值的非正义性。在雇佣劳动制度下,劳动者的劳动行为受到资本的束缚和控制,劳动者失去了对劳动行为的自由支配权,从事着非自愿的劳作。而且,恩格斯听见曼彻斯特一位资本家直呼工人为“手”,在马克思看来,那是一双被捆绑着且时常“享受鞭子”的“手”。由此可见,在劳动生产过程中,劳动者陷入到肉体被摧残和精神受折磨的无限痛苦之中。所以马克思认为:“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2]159因为工人出卖劳动力之后,无论是具体生产的劳动行为,还是劳动过程中的工人自身,都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资本家。资本对劳动者的肉体和精神的控制达到一定限度时,就使“人们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

其三,劳动者同类本质相异化,体现了劳动者丧失人性的非正义性。劳动本是人的自由自觉的类本质活动,然而,在雇佣劳动生产过程中,其自主、自由、自觉的特性被资本磨灭,必将导致劳动者丧失人性。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使外在于人的自然界、人的身体和精神的类本质能力同他们作为人而存在的劳动本质相对立[2]163。具体来说,人的类本质是区别于动物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但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人的类生活本质成为维持人生存的手段,他们只有在使用如吃、喝、繁衍和睡觉等动物机能时,才感觉自己的劳动是自由的活动,而在使用人的机能时感到异常压抑。同类本质的异化,使人不能按照任何种的尺度进行生产,犹如动物一般,甚至比动物的生存境遇更糟,因为“生产不仅把人当商品、当作商品人、当作具有商品的规定的人生产出来;它依照这个规定把人当作既在精神上又在肉体上非人化的存在物生产出来”[2]171。总之,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者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完全丧失了人性,是非正义的。

其四,人与人相异化,体现了人与人的矛盾与阶级冲突等斗争的非正义性,甚至以战争的极端形式展现出来。劳动者同他们生产的劳动产品、劳动过程和类本质相异化,必将导致人同人相异化。一旦劳动者意识到自己的劳动被剥削、肉体和精神被奴役,像动物般按照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生存着,感到极不自由和痛苦时,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就会以争夺劳动产品的形式呈现出尖锐的利益对立状态。在科学理论指引下,利益对立会上升到阶级斗争。对于资产阶级而言,这是为了维护资本主义政治统治权力和资本利益所必需的武力镇压;而对于无产阶级而言,这是为了作为“人”而存在的正义战争。

通过对马克思《手稿》中异化劳动的分析,可见工人“非人状态”的处境,那么,资本家的生存境遇如何?马克思在《手稿》中没有直接描述,这也是学界重点关注工人异化的原因。至于资本家是否存在异化,从《手稿》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因为马克思分析完工人的异化后,紧接着说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从工人方面考察了这一关系:下面我们还要从非工人方面加以考察。”[6]61但是很遗憾,《手稿》中关于“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这部分内容的最后一句为:“我们来进一步考察这三种关系。”[6]64就写作逻辑而言,马克思接下来打算对非工人即资本家的异化进行深入讨论,但不幸未能完成或手稿遗失而留下空白。不过,从《手稿》中关于异化劳动的描述来看,可以推测,社会各领域的异化必然导致资本家的异化。虽然资本家的生活看似奢靡,但是异化劳动使消费手段和目的相分离,会引起资本家的异化,资本家仅是资本增殖的工具,《资本论》中相关论述可以佐证。如马克思曾说:“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是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获取剩余价值。”[7]260总之,在货币畅通无阻的资本主义社会,包括资本家在内的所有人的权利、道德、爱情等都已经沦为了资本的奴仆,受资本驱使。

三、实现劳动解放是马克思正义的逻辑终点

马克思透过异化劳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非正义并未明确共产主义是正义的或超越正义的。首先,马克思从未对正义社会有过具体描绘,即便共产主义也不是可以确凿的具体状态,而是消灭异化劳动的现实运动;其次,从唯物主义历史辩证法来看,正义只有相对于异化劳动的非正义时才具有对人的意义,而异化劳动是劳动生产实践活动发展不充分的必然结果。因此,正义不应是我们追求的目的,也不是社会制度的首要品质,而是与共产主义相一致的必然的现实运动过程。所以,恩格斯在《〈反杜林论〉的材料》中认为,平等和正义只存在于资源匮乏和劳动分配不公的社会制度的历史回忆当中[7]354。异化劳动使人受制于未充分发展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自身关系的束缚,而积极扬弃异化劳动即劳动解放的正义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则是要打破这些桎梏,使劳动成为确证人的类本质的自由自主活动,使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从异己力量中摆脱出来,使人从自然、社会和人自身中得到真正解放。因此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界、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1]12。因为共产主义消灭了社会非正义的私有制前提,人类作为自由人联合体,真正成为自然、社会和人自身的主人。

其一,劳动解放使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得到真正解决,使人从自然的奴役中得到真正解放。劳动实践作为人与自然物质变换过程,人与自然有机结合并统一于劳动实践中。一方面,通过劳动实践,人从自然中走出来并与自然物有着本质区别;另一方面,只有在劳动实践中,自然对人才有价值和意义。然而在异化劳动中,劳动受到资本增殖逻辑的支配,资本家为了满足私欲和扩大再生产,不顾自然规律盲目地向自然索取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给自然再生力造成不小压力,随之而来的是自然的报复,生态环境问题日益威胁着人类的安全健康生活,造成人与自然相对立。通过劳动解放,人能科学把握和正确处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遵循自然规律和自然再生承受力的前提下,通过自由劳动,进行人与自然间物质的、信息的和能量的交换和循环,始终维持着人与自然的动态平衡,不断生产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以实现人与自然共存共生的发展,真正解决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再者,“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6]90。人与自然的所有关系统一于社会历史的劳动实践中,正是在劳动生产实践过程中,自在的、异化的自然向人化的自然不断转变。伴随劳动实践能力的提高和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们可以自由利用发达的人体机能认识和改造自然,逐渐摆脱异己的自然力的支配,把人从自然的奴役中解放出来,真正成为自然界的主人。

其二,劳动解放使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得到真正解决,使人从社会的奴役中得到真正解放。劳动解放的政治行动必然要求积极扬弃私有财产,即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建立生产资料公有制,这是彻底解决人与社会之间矛盾的先决条件和物质基础。对此,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对这一行动过程有过揭示,他认为,无产阶级若要实现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使命,必须改变资本主义社会有组织的劳动性质和劳动资料的私有化性质,把它们转化为自由的联合劳动形式和社会化的生产资料[8]202。消灭私有制,使劳动者共同占有公共生产资料,他们之间直接的社会关系就是“没有披上物之间即劳动产品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外衣”[5]95。因此,在自由劳动中,“劳动的社会条件”和“全部生产力”将置于劳动者的联合控制之下,这意味着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被彻底解决。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人与人在社会分工和劳动实践中结成的交往关系,遭到包括货币、商品和资本等在内的异己力量的控制。而人的劳动实践活动不是孤立的个人活动,始终处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劳动实践能力的发展推动社会生活和社会关系的发展。一旦消灭私有制,也就消灭了资本存在的条件;“共同占有”与“按需分配”使货币、商品等“等价物”不复存在。总之,异化劳动的积极扬弃将使人在自由劳动中逐渐摆脱旧式分工和一切剥削压迫,把人从旧的社会关系的束缚中真正解放出来,成为社会关系的主人。

其三,劳动解放使人与自身之间的矛盾得到真正解决,使人从自身的社会意识的束缚中得到真正解放。异化劳动使劳动从人中剥离出来,并同人的身体与机能相对立,成为控制人的手段。伴随劳动的解放,劳动者将占有全部生产资料和劳动产品,使人从异己的力量中摆脱出来,使自由自觉劳动回到现实的个人手中,以充分展现人的本质力量,这是人的本质的复归,是人与自身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因为在自由劳动中,人的劳动具有高度的自主性、自由性和自觉性,它不再是盲目的、被迫的和自发的活动,人既可以利用大脑、肌肉等肉体组织,也可借助发达的机器、网络和工具等扩展人体机能,从事自己感兴趣的劳动实践活动。在此过程中,人们可以尽情体验生活中的美和精神上的愉悦与幸福。在人类诞生后的较长一段时期里,由于劳动实践能力低下,人的自我意识受到宗教、神学、专制等愚昧思想的禁锢。启蒙运动后,人的意识又陷入到资本主义的平等、自由等抽象观念的限制。伴随劳动实践的充分发展,劳动解放使人逐步摆脱传统观念和思维方式的束缚,把人从剥削阶级的思想观念中真正解放出来,成为社会意识的主人。

因此,马克思的正义不是从观念推导出来的抽象正义的空洞概念,也不是局限于生产领域和分配领域的具体正义,而是基于劳动实践发展以实现人的解放的现实运动过程,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正义才能完成对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的统一和生产正义与分配正义的超越。简言之,正义即是合乎人的本质即劳动实践发展的现实运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自身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以及人从自然、社会和人自身的社会意识的奴役与束缚中的真正解放,构成了马克思正义的基本内容:首先,劳动实践活动中的真正的自由性和平等性是马克思正义的核心价值;其次,建立在充分发展的劳动实践基础上的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社会关系中,生产的正义和分配的正义是马克思正义的具体表现。马克思的辩证劳动观说明,当劳动实践水平低下和人的本质力量弱小时,没有社会大生产和多余财富的分配时,正义便无从谈起。当经由否定的异化劳动的发展,有了多余但不充分的财富可供交换和分配时,便暴露出各种矛盾冲突,使人有了非正义的直观感受。再到对异化劳动的积极扬弃以实现人的真正解放,从而为人类的正义事业指明了方向。因此,辩证的劳动实践发展过程就是正义发展的理论逻辑、现实逻辑和历史逻辑,基于劳动生产实践活动的正义发展则是对历史必然性的揭示与映照,从根本上说,是由资源稀缺性和人的需要之间的矛盾运动推动的。

当然,劳动解放是异化劳动发展的必然结果。马克思曾揭示:劳动的解放、人的解放必然有赖于一定的现实物质条件才会发生,如改良的农业瓦解了农奴制,蒸汽机的使用和推广消灭了奴隶制。总之,人们只有在质和量方面获得满足自身生存和发展的充足生活资料的时候,才能从根本上获得解放。他还指出,劳动以否定自己的异化形式来实现劳动生产实践能力的发展,这是“必然的过渡点”,它不仅以头脚倒置的形式,肢解一切狭隘的物质生产前提,“而且它还创造和建立无条件的生产前提,从而为个人生产力的全面的、普遍的发展创造和建立充分的生产前提,从而为个人生产力的全面的、普遍的发展创造和建立充分的物质条件”[9]512。因此,异化劳动的发展是自身解体和劳动解放的前提,为劳动解放和人的解放创造出客观的物质条件。

劳动实践能力的发展,为劳动解放提供物质条件,这只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劳动实践能力的发展将人从资源匮乏的自然桎梏中解脱出来,对人的解放具有积极意义,但是不变革生产方式,就不可能真正地解放人类,因此有必要在制度层面加以考察。因为异化劳动是在私有制条件下劳动和生产资料相分离的过程中产生的,所以,要解放劳动并使劳动性质从根本上转变为自由自主活动,必须走政治解放道路。在马克思看来,现实的个人只有在劳动活动中,意识到固有的类本质力量是社会力量,并把它同自身相结合,而不是以政治力量的形式与自身相对抗,到那时,才完成了人的解放[2]46。政治解放的目标是消灭雇佣劳动制度,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劳动共同体,以重新占有生产资料。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称此共同体为“自由人的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利用公共生产资料进行劳动,且劳动报酬是由其劳动时间决定的,改变了资本主义的劳动分配性质[5]96。在自由人联合体中,劳动剥削条件被消灭,那么“劳而不获”和“不劳而获”将不复存在,每个人都可以在劳动实践中充分展现他的类本质力量,人与对象才完成了真正的统一,从而按照人的尺度进行自由生产和生活。“从主体方面来看:只有音乐才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不是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2]191。只有理解到劳动产品的主体本质,在劳动产品中体会到“主体性劳动”的价值和意义时,劳动者才能在自己的劳动中感受到愉悦和幸福。因此,正义的逻辑进程也是人逐步变革生产方式展现人的本质的过程。

四、结语

总之,正义自古便是人类社会孜孜追求的,是政治哲学研究的课题,直到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才使正义从思辨性走向现实性。但是,学术界对于“马克思与正义关系”问题一直持有争议,使马克思正义理论形态模糊不清。而且,既有研究大多将马克思正义理解为应然的、实然的或具体的既定状态,势必割裂历史唯物主义与正义的统一、共产主义与正义的统一、正义的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统一和理论性与现实性的统一。毋庸置疑,劳动实践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概念。而马克思正义不是撇开劳动生产实践活动的空洞概念,而是基于劳动实践发展的现实运动,其价值目标就在于实现主体的劳动自由和建立客体的自由王国。在自由人联合体中,劳动者将不受物的奴役,可以凭个人兴趣自由从事实践活动,既能感受到真正的自由和平等,也能够充分体验类生活的美和快乐。因此,从劳动实践出发,深入探究马克思的辩证劳动实践观,剖析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非正义的批判路径,将有助于重构马克思正义范畴,进一步推进正义理论的自觉发展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正义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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