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梁文艳,郭 兴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广西来宾 546199)
口头程式理论又称帕里—洛德理论,其创始人米尔曼·帕里(Milman Parry)和他的学生艾伯特·洛德(Albert B.Lord)都是哈佛大学古典学教授。该理论认为,“民间口头诗人有许多‘武器’来帮助他们记忆故事和诗行,他们大量地运用程式(formula)、典型场景(typical scene)和故事范型(story pattern)作为现场创编故事的‘记忆单元’”[1]。口头程式理论很好地解释了诗人和歌手何以能够较快地创作流畅的诗歌作品。关于“程式”的定义,帕里认为,“程式是在相同的步格条件下,常常用来表达一个基本观念的词组。程式是具有重复性和稳定性的词组,与其说它是为了听众,不如说是为了歌手——使他可以在现场表演的压力之下,快速、流畅地叙事。在不同的语言系统中,程式可能具有完全不同的构造”[2]30。学者朝戈金用口头程式理论分析蒙古史诗的口头程式特征,揭示了程式如何决定性地影响着蒙古史诗的构造和传承,为中国史诗研究开创一种新的研究范式,推动了中国口头传统研究的学术转型[1]。
广西是刘三姐的故乡,素有“歌海”之称。广西山歌有其独特的演唱模式和程式语言。关于广西刘三姐歌谣,学者李素娟认为目前尚无专文从口头诗学的角度去关注和思考其口头性特质[3]。李素娟借鉴口头程式理论研究刘三姐歌谣的词语、句法和主题程式。但是她的研究主要是针对刘三姐情歌,没有涉及传统礼仪山歌。广西传统礼仪山歌是地方口头传统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通过千百年来的口头传唱得以世代相传。我们主要以覃九宏《传统礼仪山歌》所收录的山歌作品为语料,该书收录的山歌用桂柳话口头传唱,桂柳话属于西南官话。基于此,本研究旨在从广西传统礼仪山歌程式化的词语、句式、数字、主题等方面对其进行分层研究,以期为广西口头传统研究提供新的研究视野,为促进语言学学术研究提供新的思考,为保护和弘扬地方传统文化提供一定的借鉴。
歌谣的词语程式指歌中词组或歌组反复出现且频密度很高的一种语言现象,这些看似重复的语词程式是歌手即兴创作的基本要素;在演述过程中,歌手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这种程式单元,在没有书写文本的状态下记忆和创编山歌,以便迅速建构歌行[3]。词语的运用是否恰当,会影响语言表达效果的好坏,也会影响到修辞效果的好坏。山歌是以歌言志,以歌传情,以歌达意。这必然涉及山歌词语的运用。恰当运用词语,也会增加山歌的节奏感和美感。广西传统礼仪山歌的词语程式包括词语重叠程式、同义词程式、反义词程式、状语后置程式。
词语重叠程式是指歌组通过重叠某一些音节相同的词以达到结构整齐对称、具有节奏感的一种语言格式。恰当地运用词语重叠程式,可使语言的形式和声音的节奏更加整齐、和谐,既能和外物的特征、情态相一致,也能和歌手的心情相合拍,从而使山歌具有形式美、音乐美和韵律美。
广西传统礼仪山歌的词语重叠程式主要有AA式、ABB式、AAB式、AABB式。
1.AA式
这首《筛鞋歌》(节选)反映的是男娶礼仪。结婚那天,新娘的亲戚朋友送礼送鞋,新郎主家捧着筛子来接鞋,送鞋、接鞋都要唱歌,叫筛鞋歌。这首山歌运用“筛筛”“初初”“悠悠”“慢慢”等AA 式,唱出歌手的情意绵绵,使唱词的口头表达的节奏更加整齐、和谐,也突出了主题。
2.ABB式
这首《舞龙歌》(节选)是元宵节时舞龙队和主家对唱的山歌。龙是吉祥的象征,百姓通过舞龙祈祷当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ABB 式的“喜盈盈”“亮堂堂”“闹洋洋”描绘出元宵节喜气、热闹的景象,使山歌的口头表达具有韵律感。
3.AAB式
元宵佳节月儿圆,明明朗朗照山川;
一年元宵有一次,也该划码猜猜拳。[4]135
这首《元宵歌》(节选)是欢度元宵时唱的山歌。ABB 式的“猜猜拳”使山歌结构整齐,如果不重叠“猜”,用“猜拳”,则整首山歌显得结构不对称。
4.AABB式
在前面提到的《元宵歌》(节选)中,“明明郎朗”如果换作“明朗”,则整首山歌显得结构不对称。
反义词的使用可以突出事物的对立面,形成鲜明的对照和反衬。恰当运用反义词,还可以增强山歌的意境。例如:在《中秋歌》中,歌词“早也忙来晚也忙”[4]143,反义词“早—晚”突出忙碌的景象;在《祝寿歌》中的歌词“早问寒来夜问暖”[4]166,反义词“早—夜”“寒—暖”的使用反衬出晚辈对长辈的关心;在《迎郎歌》中,歌词“东边桃花添新彩,西边李树花又开”[4]78,反义词“东—西”唱出喜迎新郎的画面;在《离婚歌》中,歌词“有钱打酒杯杯满,无钱打酒杯杯干;有钱喊妹声声应,无钱喊妹妹脸翻”[4]97,反义词“有钱—无钱”唱出“妹”只认钱不认人的品性。
同义词的使用可以将同一概念的“大同小异”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从而增强表达效果。将一组同义词分别用于一首歌的不同位置,则歌词互相配合、相得益彰,有异曲同工之效。
这首《祝寿歌》(节选)使用同义词“热闹多”“多欢乐”“乐融融”“乐陶陶”从不同角度形象地唱出亲朋好友给老寿星祝寿的欢乐气氛;同义词“长寿码”“长寿歌”描写出成人喝酒划拳、晚辈唱歌祝贺老寿星的热闹场面;同义词“长寿翁”“寿年高”“身体好”“鹤发童颜”从不同层面展现了老寿星身体健康的状态。
李素娟认为桂柳话的“先”字往往用在动词后面,构成“动词+先”的动词程式[3]。笔者认为这是状语后置程式。例如:《父母恩》的歌词“娘丢帽子喂仔先”[4]23;《敬茶歌》的歌词“香茶送亲得喝先”[4]50;“姨婆不信饮杯先”[4]52。因为按照汉语共同语的表达习惯,应是“先+动词”,即“先喂仔”“先得喝”“先饮杯”,“先”是状语修饰后面的中心语,而“先”位于中心语之后是广西部分地区的方言特征。类似的状语后置的例子很多。例如:《敬茶歌》的歌词“添丁添宝幸福多”[4]53,这里的“多”也是状语后置,按照汉语共同语的表达,应是“多幸福”;《问槟榔》的歌词“洞房之夜喜非常”[4]87,“喜非常”也是状语后置,按照汉语共同语的表达习惯,应是“非常喜”,即“非常欢喜”的意思。又如:情歌歌词“想妹多!想妹想到睡不着;/床头有个亮窗眼,晚晚望到月亮落。/想妹深!十二肝肠断九根!/还有三根摇摇动,回家不知死还生”[3],这里的“想妹多”“想妹深”,李素娟认为是“动词+称谓名词+形容词”程式,笔者认为这也是状语后置程式。因为按照汉语共同语的表达习惯,我们应该说成“多想妹”“深想妹”;“多”和“深”是程度副词,在这里做状语修饰中心语“想”。
李素娟在研究刘三姐歌谣句法层面的程式时指出,刘三姐歌谣中的口语传统表现为不少相对固定的句法程式,其中以平行关系最为典型[3]。她从句式平行和语义平行两个视角探讨句法层面的程式。笔者也认为广西山歌的句子有不少相对固定的句法程式,“平行对称”是句子结构关系的主要特点,具体表现为替换程式、重复程式、话题程式。
替换程式是指具有相同功能的词语或词组能在句中的相同位置进行替换的语言格式。替换程式使歌组相同的结构得到重复使用,歌组结构显得整齐、对称。歌手根据替换程式编创歌曲可以节约歌词创作的“时间成本”,歌手只要用某些词语对固定程式中的某些相应词语进行替换就可以产出无数的歌词。
这首《劝寡妇》(节选)唱的是男歌手和女歌手的配偶均去世,男歌手劝女歌手再婚的内容。女歌手通过用“孤零”“灰心”对“妹夫去世妹苦情”中的“苦情”进行替换,编创出歌句“妹夫去世妹孤零”“妹夫去世妹灰心”;词语“苦情”“孤零”“灰心”具有相同的表达功能,表达女歌手在丈夫去世后悲伤、孤独和心灰意冷的心境。同理,男歌手通过用“耽心”“心冷”对“哥妻去世哥忧心”中的“忧心”进行替换,编创出歌句“哥妻去世哥耽心”“哥妻去世哥心冷”;男歌手通过“忧心”“担心”“心冷”表达他在妻子去世后情绪低落、失意的心境。
重复程式是指重复相同的词语或句子,达到突出某个意思、强调某种感情的一种语言格式。
这首《女儿歌》(节选)通过重复“在家做女千般好”,强调做女儿的“好”;通过重复句式“做人媳妇+A”式,用一组词语“真吃力”“好难为”“真难为”“不奈何”“受人亏”对“A”进行替换,这一组词语具有相同表达功能,表达“做人媳妇”的艰辛。这样使“在家做女”和“做人媳妇”形成鲜明的对比,凸显主题。这首山歌主要使用重复程式和替换程式完成了山歌的对唱。可以看出,重复程式和替换程式使山歌句式具有平行性和节奏感,使歌词便于记忆,为歌手编创歌词提供便捷性,同时又凸显主题、强调某种强烈的感情。学者朝戈金提出,“程式的形态,在不同诗歌传统中有不同的界定。但是有一个基本的特性,就是它必须是被反复使用的片语。这些片语的作用,不是为了重复,而是为了构造诗行”[5]。因此重复程式是歌手提高创作产量的重要手段,是歌手们能够脱口而出的一种重要的口头表达程式。
“说话者向受话者说话,一定是要向他传达一定的信息,这个信息一定是关于某个实体(包括特定时间、空间)的信息,可称作‘信息的基点’。一个句子的句义信息所关涉的那个实体就是句子的‘话题’,针对话题展开的句子其他部分是‘说明’。”[6]如果使用正常语调和一般句式,则从句首开始第一个担任语义角色的成分是“话题”。话题程式使句子达到平行对称、流畅。
这首《背带歌》(节选)是反映生养礼仪的山歌。外孙满月时,外婆给外孙赠送背带,并唱《背带歌》祝福外孙快点长大。这首歌的话题程式是“时间+A”式,时间是话题。用一组表示时间的词语“今年”“明年”“再过几年”凸显时间的先后变化。“A”是对前面的话题进行说明。即“背带背外孙”说明“今年”外孙小,“外孙坐门墩”说明“明年”外孙慢慢长大,“外孙大,必定能武又能文”说明“再过几年”外孙长大成才。话题程式使山歌句子显得流畅、平行对称,具有节奏感。
关于数字程式,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观点。李娜、苏熊娟在研究哈尼古歌《十二奴局》的口头程式特征时提出,“《十二奴局》中有一些数字反复出现,这些数字的使用其实是一种重要的修辞策略”[7]。肖远平认为,“频繁出现的数字,对某些数字的特殊钟爱,往往使数字除了本身的数量意义以外,还带有浓重的文化色彩,并以其文化色彩引起审美主体的联想和共鸣”[8]。李素娟认为,“数字程式贯穿于刘三姐歌谣的程式化表达中,这些数字程式不是简单的数值符号或数学概念,而是从侧面反映了壮族古老的数字文化内涵”[3]。贺礼江认为,“民歌中出现了大量便于记忆和演唱的数字程式”[9]。在广西传统礼仪山歌中也有一些数字频繁出现,笔者认为,这些数字程式具体表现为“数字+A”式,数字根据“一二三四五”的顺序递增,“A”根据表达需求重复或被替换。数字程式能突出主题和表达歌手某种强烈的感情。笔者根据本研究的语料统计发现,90 首山歌中有24 首使用了数字修辞,占比达27%。这说明数字程式是山歌编创的重要程式。
这首《哭嫁歌》(节选)反映的是结婚礼仪中的女嫁礼仪,是新娘出嫁时离别娘家时唱的山歌。可以看出,其数字程式是“数字+离”,数字从一递增到十,“离”突出主题,重复十次,表达了新娘不舍和亲人离别的强烈感情。歌手只要掌握这种数字程式,即可根据主题需要编创山歌。
在这首《哭夫歌》(节选)中,歌手哭丈夫离世,其数字程式为“数字+哭”,数字从一递增到五,“哭”是主题词,重复五次,表达了丈夫离世妻子哭断肠的悲痛。
“主题或典型场景(Theme or typical scene)——这里所说的主题,与我们通常所说“例如某作品具有爱国主义主题”这句话里的主题并不完全相同。它与我们有时译作‘动机’、有时译作‘母题’的概念有点接近。它也应该被理解为叙事单元,不过它是规模较大的一种。”[2]译者导言30-31帕里认为,“主题是指诗中重复出现的事件、描述性的段落”[9]5。关于主题,洛德认为,“歌手经常运用的一个题旨单元,一组意义观念,不仅用于某一特定诗作中,而且用于整个诗歌创作之中”[2]89。可见,主题是诗中重复出现的事件,是歌手编创一首歌的主线。
根据本研究的语料,广西传统礼仪山歌有五个主题:生养礼仪、结婚礼仪、丧葬礼仪、节日礼仪、社交礼仪。根据每一种主题礼仪的习俗又可以细分为不同的主题,歌手围绕这些主题进行对歌或编歌。例如,生养礼仪可以按照成长顺序细分为五个主题:出生、满月、百日、周岁、成人。孩子出生后,主家要向外婆家报喜,歌手就可以编创《报喜歌》;孩子出生后满一个月,主家要邀请亲朋好友庆祝,歌手就可以编创《满月歌》;孩子满一岁需要祝贺,歌手可以编创《对岁歌》;孩子成人是一件隆重的大事,歌手可以编创《成人歌》。
通过以上主家和外婆对唱的《满月歌》可以看出,对唱围绕满月的主题展开,重复出现“满月”。所以,这首山歌的主题句应是:主家唱“唱首山歌贺满月”;外婆唱“同贺亲家满月酒,外孙满月大家贺”。
山歌是经过口头广泛传唱逐渐形成发展起来的民间文学,反映地方民风民俗和传统文化,具有极其重要的语言学价值、文学价值和民俗学价值。广西传统礼仪山歌具有显著的口头程式特征。笔者从词语、句式、数字、主题等方面探讨广西传统礼仪山歌的口头程式表达特点,发现歌手即兴创作山歌的规律。歌手只要会运用程式就能脱口而歌,口头程式是歌手在演唱现场不用深思熟虑地去遣词造句,能即兴编创歌曲,并将山歌脱口而出的重要手段。本研究旨在运用口头程式理论研究广西传统礼仪山歌,为推动广西山歌口头传统研究提供新的研究视野,为促进语言学研究提供创新思路,对保护和弘扬地方传统文化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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