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辛 梓
(1.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2.桂林医学院国际教育学院,广西 桂林 541199)
萧统编《文选》略芜秽集清英,采摭文学作品中的佼佼者成总集之编。其中赋体以下分15类,以“京都”为首,次“郊祀”“耕藉”“畋猎”……言王政、祭祀等国事原是诗的题材,班固说赋“抒下情而通讽谕”“宣上德而尽忠孝”是“雅颂之亚”[1]19,即言赋可承担先秦时期诗作为庙堂文学的功能。而萧统对《文选》赋的编排,体现出其以正统为先,以文附经,使庙堂文学分类在前的宗旨。《文选》赋的分类有此体系宗旨,与之相应需要我们解决几个问题。同为庙堂文学分类,萧统为何将“京都”题材列在分类体系首位,而不将“郊祀”“耕藉”“畋猎”题材列在首位?“宫殿”题材亦为庙堂文学的敷写对象,何以“宫殿”居“纪行”“游览”题材之后?后世《文选》广续本常于庙堂文学分类下少无所取,这是出于何种考虑?本研究就这三个问题从大赋体式、分类次序和赋集无类三重维度进行讨论。
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称“窥昭明之意,特取孟坚两都赋序,赋者雅颂之亚之说,故以两都两京为冠冕也。如是,则虽主文学有独立之价值,而仍必以文附经,故刘勰文心雕龙亦以宗经为其开宗明义之首篇焉”[2]22。这段话说明“京都”作为庙堂文学分类的重要性。“京都”是以文附经的赋体题材,京都赋是对《诗经》中“雅”“颂”体裁的文学继承。《文选》中的赋分为15类,为何以“京都”题材居首位,总领整个分类体系?这个问题需要从“京都”在人文中的定位以及京都大赋的功能谈起。
《文选》是文学总集。文学是人以体验视角对人文不同形式的“记录”。那么,“京都”在人文之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第一,“京都”是人文发展的产物。何谓“京”?《尔雅·释诂》曰:“燕之北鄙、齐楚之郊或曰京……此皆谓大,方俗之殊语也。”[3]10《尔雅·释丘》曰:“绝高为之京。非人为之丘。”[3]203大而人多的地方可称“京”,可以理解为“京”是人聚集的地方。何谓“都”?《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邑曰筑,都曰城。”[4]291周朝时各国的政治中心被称为“国”,仅有宗庙和先君的城市称为“都”,如若没有就称为“邑”。《说文解字》载录:“有先君之旧宗庙曰都,从邑,者声。”[5]127我们可以认为“都”的含义与城市有关。若合“京”与“都”为“京都”,即指君主所在、人群聚集的大城市。从“京”“都”至“京都”,其概念始终与人的活动有关。在以血缘维系宗族、部落的原始社会,还没有“京都”的概念,更无城市的概念。后在人群聚集的地区逐渐建立城市。在国家管理的众多城市中,“京都”被用来指代占有重要行政地位的城市。同时,京都不仅是政治的中心,也是经济和文化的中心。京都,是伴随人文的不断发展,而逐步成为人文首要的城市。
第二,“京都”是人文的代表题材。早在“京都”题材作为文学分类之前,地理学就有“京都”的概念,用来代指古代王朝统治的中心地区。地理学中有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学科分支。自然地理指未受人类影响或受到人类间接、轻微影响的天然环境。相关地理志主要记录山川形势及河流走向,是对客观存在的自然情况的描述和记载。以《山海经》和《水经注》为例,前者以山海为纲,后者以水系为纲,虽有涉及人文的内容,但编纂的内容大致是依天然环境划分的。人文地理则主要讨论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划分地域,研究人类活动。“京都”伴随人文的发展而出现,原本是从人文中产生的具有地理概念的分类。人文地理的分类,是以人类社会文化活动为导向的,如《礼记·王制第五》:“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6]398该句区分平原生活族群和山区生活族群的不同,从性情刚柔、身体轻重、行动快慢、饮食好恶、工具制作与衣服选择等人文角度,说明环境对人群习性的影响。民俗民风属人文内容,以所处地理位置的不同进行分类,属于人文地理的研究视角。州县志书是系统地记录人文地理的代表文献。在人文地理的众多分类中,“京都”同样占有重要地位。四库馆臣编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地理志编类提出了一套标准,曰:
凡芜滥之编,皆斥而存目。其编类,首宫殿疏,尊宸居也。次总志,大一统也。次都会郡县,辨方域也。次河防,次边防,崇实用也。次山川,次古迹,次杂记,次游记,备考核也。次外纪,广见闻也。[7]30
人文之中帝王的重要地位毋庸置疑。我们联系“尊宸居”的说法来看,“京都”与帝王的关系紧密,所以可成为人文地理分类的代表。这种代表性尤体现在内容分类的首位上。在地理志书中,如《元丰九域志》将“四京”放在内容分类的首位,《明一统志》将“京师”放在内容分类的首位,《吴兴备志》有“帝胄”分类,《朝鲜志》有“京都”分类,《日下旧闻》有“京畿”分类。人文地理志书中将“京都”居首位的做法,说明“京都”是人文分类中重要且具有代表性的题材。
人们对“京都”分类的重视,不仅在人文地理志书中如此,在人文之学的总集中亦如此。如《诗经》的“国风”收集了15个不同地区的风谣、民歌,纪录各地的人文风尚,其编排以《周南》《召南》始,便是重视周南、召南这两个地区分别为周公、召公所治理的体现。人文从精神上说是人类文明,从物质上说直接体现为人类生活。总集编纂是人文中重要的文化活动,《文选》分类亦体现人文的多面性,其赋所分15类题材大都与人的行为、思想、情感有关,即便如“江海”“鸟兽”以写物为主题的赋,亦多为赋家通过体物以写志的作品。“京都”题材的赋写国都繁荣、辞义远大,在体式上属大赋,篇幅宏大、气势凛然,是集人文精华的分类。《文选》选赋排列以“京都”居首,是对“京都”在众多人文题材中重要地位的认可。
“京都”是人文发展的产物,并且逐渐在人文观念中为人所推重。《公羊传·桓公九年》载:“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天子之居,必以众大之辞言之。”[8]94这段话称“京”是天子居所,需要用表示人口众多、地方广大的词来描述。“京都”的概念随着人文的发展而不断完善,在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多个方面得到认可,逐步成为人文之要。《文选》既选人之文,将“京都”作为人文中需要优先展现的代表性分类,以“京都”题材为首,反映出编纂者对京都在人文中定位的认识。
《文选》为何将“京都”题材列在分类体系首位?在此之前已有众多学者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如许结认为:“萧梁赋论以书写大汉盛景为宗旨。……但比较‘校猎’‘郊祀’类大赋的单一题材,京都赋更能体现‘宏博之象’。”[9]3-4我们表示认同。同时从赋分类体系建立的角度出发,我们认为体系与所选赋篇共生相辅。“京都”题材列在分类体系首位与萧统选赋也有关。萧统《文选序》说:“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1]1“荀、宋、贾、马”四人以下谈源流自“述邑居”始,亦表明京都作为一国之政治中心、天子居所的重要地位。我们对“京都”与选赋的相辅相成的进一步讨论,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
第一,《两都赋序》作为赋体总论的重要地位对萧统产生影响。萧统《文选序》中引班固称赋是古诗流变之语,可见他受班固论赋的影响。而萧统以《两都赋》为首篇,也是对班固《两都赋序》之说的认可。“序以建言,首引情本”是汉代大赋的重要特征。班固《两都赋序》对汉赋功能的讨论具有代表性,序曰:“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1]21这段话表明,班固认为赋是继诗之后,为国家帝王润色鸿业、称颂伟绩的文体,也明确了赋体作为庙堂文学继任者的功能。其序讲赋体的发展流变,并论及文章与国事、统治的关联及汉代赋家的创作情况,等等。该序与其说是《两都赋序》,不若说是对汉赋发展的总论。
第二,《两都赋》的歌颂功能符合萧统的编纂需求。京都赋在歌颂功能上与其他汉代大赋有所不同。《文选》以班固《两都赋》为所选赋的首篇,而非以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为首篇,或是出于萧统对赋功能的认识。司马迁撰《史记》评司马相如赋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10]3073司马迁认可司马相如赋的讽谏功能。至班固撰《汉书》评司马相如赋,则曰:
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11]3575
班固认为,司马相如赋虽有赋后讽谏,但实际上没有实现讽谏的功能。班固认为司马相如赋是“劝而不止”之作,这反映出他对赋的讽谏功能是否能实现存疑。汉代大赋的“劝百讽一”,许多只在形式上空有赋后讽谏的议论。扬雄论赋家极貌写物使赋“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11]3575,以赋之丽辞作为重点,极言铺排之丽使人流连忘返,因此扬雄说赋应讽谏,但讽谏常有“然览者已过矣”的情况。这涉及以何者为赋的主要功能的认识问题。扬雄一方面认为赋应有讽谏,另一方面认为赋无法避免讽谏效果在铺排丽辞之后的边缘化。而班固批评司马相如赋讽谏不足,将歌颂改为赋的主要功能,即其在《两都赋序》中称赋是“润色鸿业”之体。所以说,《两都赋》虽在立意上劝帝王去奢就素、强调礼制与崇儒,并保留了赋后讽谏,但在实际创作中,《两都赋》以歌颂汉代宏业、帝王伟绩为中心,其赋主旋律中的歌颂要大于讽谏,实际已经弱化了赋的讽谏功能。班固谓:“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矅,折以今之法度。”[1]22将歌颂之旨放在前,以此为重,这是班固对赋的主要功能的认识。从司马迁到班固,对司马相如赋评价的不同,体现出时人对赋的主要功能观点的变化。从“与诗之风谏何异”到“润色鸿业”,这是班固说赋是“雅颂之亚”,而非风雅之亚的原因,因其更重视歌颂而非讽谏。
萧统亦重视京都赋歌颂的价值,所以将“京都”题材列在分类体系首位。《两都赋》在题材、内容和功能上,都比《子虚赋》《上林赋》更符合萧统的需要。虽然司马相如作为汉代杰出赋家,对汉代大赋之定型贡献卓绝,虽然萧统将“京都”题材列在分类体系首位,是采用了班固之说,认为赋是“润色鸿业”的文体。而京都赋又以歌颂当朝为主旋律,作为总集之赋首、开篇鸿制,是庙堂文学的代表。班固之前的“京都”赋,如扬雄《蜀都赋》之类,皆比不上《两都赋》。且《两都赋》推动形成了京都赋这一类型的赋题材。萧统的《文选》所选的为赋中精品,其赋分类是以庙堂文学为先,以汉代大赋为正统的人文视角。“京都”题材下首篇列班固《两都赋》,班固在该赋序中论赋的发展与国家兴盛之关系。萧统作此安排亦有使此序总领赋卷之意,所以说其将“京都”题材放在分类体系第一位符合体系宗旨的编排,是出于综合考量的结果。
南北朝对京都赋比较重视。《隋书·经籍志》所载赋集,以子目分类的京都赋为名的有《五都赋》《杂都赋》《二都赋音》,而专录京都赋的还有《杂赋注本》,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萧统分类体系既重赋的庙堂文学功能,又兼重汉代大赋之体正。“京都”赋不仅符合“雅颂之亚”的宗经需要,还可歌颂当朝,是最能体现润色鸿业功能的大赋体式,在各方面皆为上选。而且,班固《两都赋序》的文论性质又兼为赋体开宗明义。因此,《文选》将“京都”题材放在分类体系第一位,以《两都赋》为首篇。
萧统《文选》中赋的分类体系使庙堂文学分类居首位,这又涉及另一个问题:为何将“宫殿”题材列在分类体系第七位?就题材而言,宫殿赋写天子居所,是汉代大赋的重要题材之一。“宫殿”题材本应与“京都”“郊祀”“耕藉”“畋猎”四类同属庙堂文学分类。甚至如“京都”这种包含广大的题材的赋中,亦处处可见对离宫别馆、宫室形制、周边景貌的描写,这在“畋猎”题材的赋中亦不罕见。按理“宫殿”题材作为对天子居处描写的题材应置于“京都”题材之后。赋分类的联系亦当由大范围的整个京畿到具体化的个别宫殿。为何萧统没有这样安排而将“宫殿”题材列在分类体系第七位?以下就分类次序从“宫殿”在赋分类体系中的定位,“宫殿”与其他庙堂题材类的赋在主题和功能上的区别等方面进行讨论。
赋因其尤善体物,赋作之名也多以物名赋,一篇赋的写作对象常常直接体现在作品名称中,因而其分类也多以物名类,在内容的甄别上较事件和情感更为直观。后世赋的题材更加深入日常生活,分类更加细化,并且以物名类者之数远胜于以事名类者。《文选》中“宫殿”仅为一类,而至宋代《文苑英华》仅“宫室”分类下又分明堂、殿、象魏、楼、台、阁、厦、柱础、阶堂共9个子目。胡大雷在《〈文选〉赋的以类相分》中说:“赋以物名类者有京都、宫殿、江海、物色、鸟兽、论文、音乐;而以事名类者仅郊祀、耕藉、畋猎、纪行、游览。……而赋不以抒情为主,故抒情写志之作以笼统的‘志’‘情’言之,只‘哀伤’特别标出。”[12]266这里指出了赋的分类在定名立目方面的特点。
上文已经讨论过京都赋。京都赋是最能体现赋家书写万事万物的汉代大赋题材作品,在所写内容及对象上都极大极广,甚至可以涵盖《文选》赋分类中的大部分内容,并不止于单一具体的小赋中的对象。正因如此,“京都”题材作为统筹《文选》赋的分类有其特殊性,以下的其他分类大都以“京都”为中心,向各个方面细化。“京都”后所接五项皆为以事名类者。“郊祀”“耕藉”“畋猎”三类皆写以帝王、天子为中心的政治事件,“纪行”“游览”类所写的却并非天子特有的行为。萧统认为其所需承担庙堂文学功能的分类仅止于此。而其后的“宫殿”“江海”“物色”“鸟兽”题材的赋则逐渐偏向书写自然的写物主题,而后又是偏向书写人文的写物主题和写情主题。这从分类方式上,又将《文选》赋分类体系划成了几个板块。“宫殿”题材处于板块与板块之间的衔接位置,上衔写事主题,下接写物主题。
“宫殿”题材衔接前后分类,而“纪行”“游览”题材将“宫殿”题材与前四项庙堂文学分类隔开。“宫殿”作为人文建筑,似又与“江海”等分类缺乏连贯性。“宫殿”分类为何居第七且后于“纪行”“游览”二类?通过研究具体选赋的内容,我们认为“宫殿”题材起到了两方面的界限功能。
第一,“宫殿”是写物主题与写事主题的界限。“宫殿”题材选赋2 篇,分别为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和何晏的《景福殿赋》。《鲁灵光殿赋》序陈述鲁灵光殿的历史沿革,写其存之不易,在众宫殿尽遭毁的战乱中岿然独存。这引发了王延寿的思考和慨叹,他在序中写道:“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1]168他认为鲁灵光殿之所以能留存至今,是因为其规模法式、建筑标准都能与天上的星宿布局对应,与国运相生。王延寿进而言明了作赋缘由:“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遂作赋曰。”[1]168可见,王延寿在序中已经明确该赋的内容是咏物。其赋咏物分为4 个部分,先“瞻彼灵光之为状也”[1]169叙大殿之外形,“于是乎乃历夫太阶,以造其堂”[1]169接叙正殿,“于是详察其栋宇,观其结构”[1]170详叙屋梁、房檐与星宿相应之设计,“于是乎连阁承宫,驰道周环”[1]171再由远观之。除文章开端述前人先王之德业,末章升华主题赞鲁灵光殿存留之可贵并称颂汉室外,中间部分皆是对宫殿建制、布局、色彩、架构等各方面从整体到细节及远近变换的铺叙描述。何晏《景福殿赋》在内容上同样偏重咏物。赋的首段叙魏国开创基业的历史及景福殿的营建端由,之后以汉代大赋的手法多方位多视角地对景福殿进行铺排描写,末段重议论礼法之合规。《景福殿赋》在思想上是歌功颂德之作,铺叙后兼有议论、夹叙夹议的写作方法,且亦有大赋劝讽功能,类似庙堂文学的主题。但就内容而言,该赋重点仍是对宫殿的描写,强调合乎“规矩既应乎天地,举措又顺乎四时”[1]178的建制布局。就所选的两篇赋来看,“宫殿”的内容,与其以物名类的分类方式相同,以对宫殿及其内部具体事物外貌形制的写物为主。
“纪行”题材选赋3 篇,分别为班彪《北征赋》、班昭《东征赋》、潘岳《西征赋》。纪行,顾名思义即记录行迹路途的所见所闻。与游记的游赏心态有所不同,纪行赋自刘歆作《遂初赋》以来,在主题上有羁旅行役的情调。如《北征赋》《东征赋》随着路线推进,书写国事民生,怀古凭吊、议论抒情。《西征赋》在篇幅上属于大赋,其引事用典众多,并且追溯各地史事时兼有议论、褒贬。“游览”题材选赋3 篇,分别为王粲《登楼赋》、孙绰《游天台山赋》和鲍照《芜城赋》,在内容上皆偏于通过纪事述景、抒情写志。钱穆说:“若以京都、郊祀、耕藉、畋猎为雅颂之亚,则纪行游览当为国风之遗矣。”[2]22这是重视此二类赋作的抒情纪事的功用。由此观之,“纪行”“游览”二类题材下的赋作,正与其以事名类的方式一样,在内容上亦以写事为主。这使其与“宫殿”题材的咏物区别开来。
另外,若仅从分类名目上看,“纪行”“游览”似乎与“江海”“物色”关系密切,但四类并没有衔接起来。这是由于在分类下作品内容主题存在差异。“江海”题材选木华《海赋》和郭璞《江赋》,“物色”题材选宋玉《风赋》、潘岳《秋兴赋》、谢惠连《雪赋》和谢庄《月赋》。虽江海、时令、节气皆可作为览赏的对象,但“江海”“物色”二类题材的赋,其内容皆以对具体对象的咏物铺排为主。物色赋虽兼有感悟生思,但其与纪行赋、游览赋作者以自我为中心的纪事和写志抒情有所不同。同理,宫殿虽可作为览赏对象,但“宫殿”题材的两篇赋亦以咏物为主,所以与“江海”题材的赋并列。
第二,“宫殿”是有无宗经功能的界限。萧统选赋的分类体系以庙堂文学在前,所以可认为他选赋在重视作品文采的同时,又尽可能兼顾作品主题的宗经功能。这在“纪行”题材的赋中也有体现。如班彪《北征赋》曰:
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1]144
此处以圣人之行与经文书辞证己之见,总结议论。班昭《东征赋》有“以叙行历而见志焉”[13]185,是纪事写志之作;也谓“敬慎无怠,思嗛约兮”[1]146,即要师法古人、谦恭谨慎,亦见其宗经征圣的内涵。《西征赋》中则更多是对史事的评价,虽是与潘岳的个人情感寄托相映,但在内容上仍不乏政教之思。因此,以“纪行”题材上接庙堂文学分类,亦有其道理,其后“游览”题材也是一样。钱穆说:“若以前四类为赋体之正,则此二类乃赋体之变。”[2]22《文选》赋分类由正及变,对分类体系的思考与衔接,可能是刻意安排。
与之相对,“宫殿”题材位列第七亦与赋作内容的功能有关。如同样涉及宫殿的描写,扬雄《甘泉赋》归在“郊祀”题材,而《鲁灵光殿赋》《景福殿赋》归在“宫殿”题材。《甘泉赋》虽铺写甘泉宫之景貌、极叙建制之豪华,却被归入以事名类的“郊祀”题材,可见萧统认为此赋属于写事主题。贯穿《甘泉赋》全赋的事件线索,是汉成帝祭祀天地之事,赋中对甘泉宫的诸多描写,皆为衬托天子郊祀的宏大场面与渲染肃穆氛围,且此赋专写郊祀事开赋体此题材之先河,郊祀又属庙堂之事,所以被萧统列于“郊祀”题材下。《文选》赋的分类体系,前四项皆为与国制、国事有关的题材,而“宫殿”题材下二赋,在内容上偏向纯粹的体物铺叙,尤其流于对宫殿建制的详细刻画,在宗经、政教方面有所欠缺。
萧统《文选序》说:“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1]1论赋之纪事在咏物之前,从以事名类到以物名类、事在物先。“宫殿”题材位列第七,实际上是以此为界限,即在分类上从写事主题到写物主题,在内容上从政教宗经到咏物抒情。
今观后世《文选》广续本,虽沿用《文选》赋的分类体系,但常出现赋集无类的情况:庙堂文学四项分类下,无选赋而删其目,或是选赋仅一两篇。如刘节《广文选》无“耕藉”题材,仅“京都”题材下选了扬雄《蜀都赋》、杜笃《论都赋》、阮籍《东平赋》这3 篇,“郊祀”题材下选了扬雄《河东赋》,“畋猎”题材下选了孔臧《谏格虎赋》。周应治《广广文选》无“郊祀”“耕藉”,仅“京都”题材下选了徐干《齐都赋》、刘祯《鲁都赋》,“畋猎”题材下选了虞世基《讲武赋》、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汤绍祖《续文选》无“京都”“郊祀”“耕藉”题材,仅“畋猎”题材下选了李白《大猎赋》。胡震亨《续文选》选赋较少,仅9 篇,概无一属此四类。以上几本广续本在选赋时皆同《文选》以类分。又有以时代、作者编次的广续本,庙堂文学的选赋亦不多见。如陈仁子《文选补遗》仅选孔臧《谏格虎赋》1 篇,《文选增定》仅增选扬雄《河东赋》1 篇。这种现象值得思考:庙堂文学分类下为何无赋可选?
第一,赋集无类主要是由于长篇大赋的式微。相关内容的创作减少,总集的可选对象自然也减少。尤其是之后律诗、词、曲等文体的出现和繁荣,赋的创作受科举声律取士的影响而律赋渐多。此外,观诸总集之题材,亦以咏物小赋为多,罕见大赋。“京都”“郊祀”“耕藉”“畋猎”是庙堂文学题材,也是汉代大赋的代表题材。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曰:“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14]989不仅是京都赋,这四类大赋题材,皆鸿篇巨制,非朝夕能成;因此创作难度也高,对赋家积累要求也深,需博练亦需博见。之后,抒情、咏物小赋盛行,赋家多由体物写志,转向对天地气象、动植物、器具起居乃至情感世界进行开拓。小赋的创作与大赋相较,在体式和内容上,都难以承载班固《两都赋序》中所谓“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1]21的庙堂文学功能。并且《文选》此四类题材下凡15 篇赋,其中仅潘岳、左思二家的5 篇非汉代作品。可以看出汉代以后,庙堂文学题材创作的递减,可选的优秀作品减少。清代陈元龙奉敕编《历代赋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其评论为“二千余年体物之作,散在艺林者,耳目所及,亦约略备焉”[15]77,认可是书录赋之全,可谓自周末至明代赋之全集。《历代赋汇》中与“京都”概念相近的分类“都邑”,从卷三十一至卷三十九录赋63 篇①依《文选》录赋之体例,班固《两都赋》计为2 篇、左思《三都赋》计为3 篇、李庾《两都赋》计为2 篇,皆以所赋都城数量进行篇目计算。。由于“京都”是一国之都城,而“都邑”又有大城市之含义,故亦录入鲍照《芜城赋》之类;因此自卷三十七李白《剑阁赋》以下28 篇,都不具备汉代京都大赋的体式和内容,所以筛去,余下35 篇。其中选汉赋8 篇,选魏晋南北朝赋8 篇,选唐赋2 篇,选宋赋5 篇,选元赋2 篇,选明赋10 篇。可见自唐以后,京都大赋之没落式微。而明代由于受到复古思潮的影响,不乏拟作,但就其作品的质量和文采而言,亦难企及汉代。前文所列众集,如《续文选》的选赋范围,皆不限于《文选》原有而扩及唐宋元明等朝,但仍出现了无赋可选的情况;是因赋体繁荣主要在唐前,庙堂文学题材的繁荣则又更早,之后更罕见佳作,所以无赋可选。
第二,分类观念的更迭对此四类题材选赋有一定影响。总集的分类方法受编纂者分类观念的影响,尤其一些书籍卷帙浩繁,分类体系复杂且细致,编选入类的界定标准不一。《文苑英华》分类虽与《文选》的15 类赋题材有诸多可对应处,但其分类体系已不同于《文选》,即不再以庙堂文学分类在前,而改为以天地自然分类在前。分类观念的更迭主要体现为后世总集对分类的细化和整合,使选赋的界定范围发生改变。正如《历代赋汇》之“都邑”,不仅囊括“京都”,也包含其他赋城之作。《文苑英华》赋一百五十卷,其中卷四十四“京都”下仅有李庚《西都赋》《东都赋》2 篇,卷五十三“苑囿”选赋8 篇,卷五十四至卷五十七“禋祀”选赋33 篇,卷七十“耕藉”选赋9 篇。《文选》从此四类题材中选赋,内容上集中描写天子、帝王之事;而《文苑英华》在此四类题材中选赋,在作品内容上已不专指帝王天子,而将对象扩大到皇室其他成员及百官。如宋之问《太平公主山池赋》、杜顗《集贤院山池赋》。“耕藉”题材下亦附田、农内容的创作,如杨涛《揠苗赋》、陶洪《减裂禾赋》等。
后世总集在赋分类上进行细化,在众多题材分类下又细分子目。如《文苑英华》中有“帝德”题材,《唐文粹》分出“圣德”“失道”题材等。若就其思想内容看,皆可属庙堂文学题材,编纂者却已另立别目。分类的整合则如《明文海》专以“国事”涵盖众类,不再细分。这使沿用《文选》体例作为选赋标准和指导的广续本,在“京都”“郊祀”“耕藉”“畋猎”题材分类下的选赋难以进行。
《文选》赋的分类体系以“京都”“郊祀”“耕藉”“畋猎”四类题材居首位,统筹其他分类,体现了萧统以庙堂文学分类在前的宗旨,同时亦使整个体系的主干和支脉关系分明。其中“京都”题材作为人文之要的分类居第一,其首位与选赋相辅相成。“京都”是成熟的汉代大赋代表题材,同时班固《两都赋序》又从文体的角度对赋作出了阐释,有赋体大纲的功能。萧统认可赋是接续诗歌成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代表文体,因此将“京都”题材位列第一。“宫殿”题材位列第七,因其所选赋篇主要写物而少政用,所以没有接续庙堂文学分类;同时,它也是《文选》分类从纪事到咏物的界限。庙堂文学分类的题材本是汉代大赋的代表题材,然而后世小赋、律赋兴起,大赋逐渐式微,此四类题材的创作减少。同时由于分类观念的更迭,或有庙堂文学分类并入“国事”,或有其他子目的细化,使界定的标准发生改变,因此后世《文选》广续本在庙堂文学分类中常无赋可选。
《文选》赋分类的体系宗旨,同时引发对另一些问题的思考:《文选》赋卷是先采摭作品而后有分类,还是先有分类再进行作品的甄选?又或是在选赋后,再以分类体系为指导进行作品的增减?分类与选赋孰先孰后是一个较难统筹的问题。若单就庙堂文学的分类来论,萧统既组织文人共同编选总集,在编选之前当有一个大纲体系来指导编纂工作。尤其是《文选》的赋分类体系,以庙堂文学在前,以正统为先总领其他分类。萧统既定此体系宗旨,则其选赋与分类就呈现出一种双向互动,以分类去寻找能诠释的赋作,选佼佼者的赋从而更好地呈现此观念。当然,京都赋等题材作品本为经典,又兼起到为体系开宗明义的作用,可谓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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