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吴茂景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略论张爱玲小说中“绣花鞋”意象的功用
吴茂景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张爱玲小说中的“绣花鞋”意象一直是其系列研究的一个盲点。在张爱玲的笔下,“绣花鞋”这一古典意象对准确反映事物的特征,揭示人物复杂心理等都具有重要意义。该文试从欲望的象征作用、故事的叙述作用以及主题的揭示作用三个方面来分析“绣花鞋”意象的功用,以期能够促进这方面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加深对张爱玲小说的理解。
张爱玲;绣花鞋;意象
意象,是一种以语言为载体的基本符号,是作者寄寓自己思想、情感等主观感受和态度的“内情”和“外物”,用语言媒介呈现出来并能引起读者共鸣的某种物象,是作者塑造人物、推动情节、表达主题的载体。而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她尤其善用各种华丽美艳的意象来为其构造苍凉底色添砖加瓦。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曾评论道:“凭张爱玲灵敏的头脑和对于感觉快感的爱好,她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1]而“绣花鞋”——这一古典意象就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本文试以张爱玲小说为文本,从象征作用、叙事作用以及揭示作用三个方面来阐释“绣花鞋”的意象功用。
张爱玲善于把浸入了自己主观感受和审美特点的意象置于其小说中,就如同在《多少恨》中写到的那样:“上上/下下/莫欢喜/总成功/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月镜花空中楼阁。”[2]她将自己人生体验的失落感和落寞之情都浸注在这些水月镜花、空中楼阁的意象之中,同时也将人性最原始的本能和欲望隐藏在绣花鞋这一古典意象里,这样就使得该意象在其作品中有着多重含义,加深了它的象征作用。
在其短篇小说《小艾》中,绣花鞋这一意象就曾多次出现。“它是一双半大脚,雪白的丝袜,玉色绣花鞋,这双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紧紧的,脚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块,可又不是胖了,连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越发觉得自己胖得简直无处容身。”[3]8在这里,作者仅仅用双脚穿上玉色绣花鞋,而脚背的肉却隆起了一块这样一个看似简单随意的描写,就把五太太在面对五老爷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紧张和局促不安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这样一个心理反应也从侧面象征着五太太压抑着的欲望——她企图希望通过这漂亮美好的绣花鞋来掩饰自己自私卑鄙的灵魂,装扮自己贤良淑德、善解人意的人前形象,而不料那脚背隆起的肉却将她丑陋、恶毒的真实面目毫无掩饰地暴露在人前,于是她感到无比的愤怒和羞愧,觉得自己简直“无处容身”。而在随后当其发现五先生和小艾发生了不当的关系时,她不但没有责问事情的罪魁祸首五先生,而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整个事件的受害者小艾。“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的不够重,从床前拾得一只红皮底的绣花鞋,把那鞋底噼噼啪啪的在小艾脸上抽着。”[3]24这里红色绣花鞋的“红色”就与五太太此时恨不得打死小艾的阴暗心理的“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犀利地讽刺着五太太泼辣、自私、恶毒的肮脏人格面貌,而艳丽色彩的大胆运用,更是烘托出画面场景的血腥和阴暗,同时红色绣花鞋在这里也就象征着欺凌和压榨弱势群体的工具和武器,来警示着这些女人不得与她争夺男人。而当小艾遇见了她心仪的男子时,就如同在她的黑暗生命里照进了一束暖人的阳光,使得周围的一切都充满着绚烂的色彩。“在那里黏贴绣花鞋面,就在那蓝天和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线又好,桌上摊满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绿的,玄色,蓝色的,平金绣花,十分鲜艳。”[3]39小艾趁着外出打油的空档,路过一家鞋店,看到了桌上各种颜色的鞋面,这里五颜六色的鞋面也就象征着此时小艾心情的愉悦,因为这外出的机会可能会巧遇她心爱的男子,同时也充满着她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换一个角度,也可以理解成那些五颜六色的鞋面是幸福生活的象征,蕴含着小艾对自由生活发自内心的强烈渴望。
在张爱玲的笔下,她以绣花鞋意象构筑了一个鬼魅的世界。在中国传统的封建世俗观念里,女人是只能以男性为中心、家庭为半径而旋转劳作的牛虻,而以男性为主导权利的社会环境则以它阴冷严厉的恶魔面孔恐吓着女性隐埋深处的情感和欲望,使其必须戴着虚假的面具朝着这社会发出谄媚的微笑,而“绣花鞋”意象更是为其粉饰自我提供了一个避难场所,成为人性欲望的象征物象。
在中国传统的古典诗词中,就曾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4]的说法,而张爱玲深受古典文学的浸染,其笔下的意象都存在着第一种物我关系,即主人公以有情之眼观物,情境之中的客体都饱含着人物的主观情感色彩,因而成了小说语言的一种延伸,推动了整个小说情节的发展,强化了意象的叙事功能。而绣花鞋作为一种典型的古典意象,在其小说中同样有着类似的功用。
(一)对故事大纲的补白、补叙作用
著名学者夏志清曾称赞道:“她的意象不仅强调优美和丑恶对比,也让人看到显然不断变更的物质环境中,中国人行为方式的持续性,她有强烈的历史意义,她认识过去如何影响着现在——这种看法是近代人的看法。”[5]张爱玲笔下的意象让人了解到客观存在的“变”和“不变”,补充交代着尚未完整的情节叙述,既不显突兀,又让人暗暗叫绝。在《金锁记》里曾这样描写七巧:“她的脚是缠过的,尖尖的缎锦绣花鞋里塞满了棉花,装成半大的文明脚。”[6]241这里短短的不到三十个字,却充满了巨大的信息量。首先就是告诉读者七巧的脚也是缠过的,这里就省去了七巧在缠裹小脚时所遭受的痛苦这样一个过程;再者就是“塞棉花”“装成文明脚”这样的行为也充分暴露出七巧虚伪的性格特点。整个句子透过绣花鞋这一意象就补充叙述了七巧为何偏要给长安裹脚的原因——同性之间哪怕是对自己女儿的一种嫉妒心理。类似的作用在其短篇小说《鸿鸾禧》中也曾出现。“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舍不得撒手,吊着根线,一根针别在大襟上……‘哦,买到了?’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来,把那只鞋口还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7]42这里还在加工的绣花鞋就补充交代了娄太太这种中国传统的妇人是十分擅长这种手工艺活儿的,通过这层补叙也反映出娄太太希望通过自己力所能及的做事来给这个家出一份力,其实这也衬托出了其内心的孤独和落寞。
(二)对故事进展的推动作用
张爱玲的小说中,有许多典型的物象都可以作为具有叙事功能的意象来解读。例如“公寓”、“古宅”、“街道”等等,尤为著名的是描写七巧站在镜子面前,一望竟是十年的这一桥段更是大大地压缩了时间,延长了整个故事的广度。而绣花鞋意象在其小说中也同样具有类似的功用。在《怨女》中有这样的描写,“银娣坐在柜台后面,拿着只绣花鞋面锁边,这花样针脚交错,叫错到底。”[3]106这里仅仅写了绣花鞋的一个花样,它的针脚是相互交错的,而也正是通过这样的图样就预示着银娣后面人生的不如意,暗示着她内心的凄苦和生活的悲凉,为小说后面情节的展开埋下了伏笔,推动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而在《多少恨》中,绣花鞋意象的这一功用更是有着淋漓尽致的展现。“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鞋尖。”[7]256这里作者采用的是仅仅露出一只鞋尖的描写,而颜色却选择的是“天青平金”这样素中带艳的色调,这不禁就带有一种勾引的意味,而绣花鞋则成为了吸引男性注意,引起他们对自己占有的冲动的工具,同时这也就为后面情节的发展铺呈了道路。
(三)疏通行文脉络,深化意蕴的意象作用
美国意象主义诗人庞德曾说:“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这里的意思就是指一个意象它不仅是一个理性物体的客观存在,更是包含着作者、主人公甚至是读者的思想情感的载体,这就更使得意象意蕴深厚。《红玫瑰与白玫瑰》描写着空荡的街道,只剩下来自面庄的一束灯光,振保独自一人行走在街道上,此时风吹落的两片树叶就幻化成没有谁穿了的破绣花鞋,这里的绣花鞋就孕育着一种孤寂无傍的寂寥和哀愁。《小艾》后期有描写到在蓝天白云下,主人公看见各种各样的绣花鞋,十分的鲜艳美丽,这里的绣花鞋就暗含了此时主人公心情的愉悦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愿景。《金锁记》里七巧在丧礼上将绣花鞋塞满了棉花,可居然还有人塞得比她的还要长,这就暗示了此时周围的亲朋也在心里打算着自己的阴谋诡计,甚至是比七巧还甚。在这几篇小说中,绣花鞋意象虽然出现的场景不同,但都扮演着深化其意象意蕴功用的角色。
意象作为一种审美客体,它是具有揭示性的。费勇曾在其专著《张爱玲传奇》里认为,“张爱玲的譬喻充满了真正的女性意识,象一个冷静的敏锐的旁观者不经意的诉说,却更能揭示其苍凉主题。”[8]在中国传统艺术文化中,绣花鞋鞋面常常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花开等象征着男欢女爱主题的图像,而张爱玲却反借以这一喜庆意象来揭示其小说苍凉主题,耐人寻味。
首先是在小说高潮或结尾等重要时刻来实现意象冻结,引人入胜。在小说《金锁记》里曾这样描写长安:“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绣花鞋与白色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6]259这里的绣花鞋描写就代表着长安命运的转折。她亲耳听到了母亲在自己最爱的男人面前极尽能事地诋毁自己,她没有选择反抗,她也没有能力反抗,她的人生只能如同这绣花鞋一般走向黑暗,走向没有光的地方。这时时间在这里停顿,读者可以以此看到长安未来的生活——荒芜、凄迷,看到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慢慢死去,不禁使人感到悲凉,让人感叹。而在《花凋》的结尾,也有一段对绣花鞋的描写:“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7]35此时的川嫦已经病得根本什么都穿不了了,可是郑夫人仍然固执地为她买着,这里就是将自己的愿景不断地挤压在绣花鞋里,最终直至川嫦生命的消逝,同时也暗示了悲剧的结局,烘托出一种凄凉的氛围。在《鸿鸾禧》中,娄太太总是绣着一双带有男女娃娃抱着葫芦图案的绣花鞋,“葫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乃是多子多福的象征,表达出娄太太希望家庭人丁兴旺的美好愿望。但紧接着张爱玲却笔锋一转,写到娄太太随即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来,把那只还没绣完的鞋面也压在了桌面的玻璃下。如此一来,娄太太前面还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并且她把还没滚完的鞋面压在玻璃下的这一动作也暗示出她对这一结果选择顺从,一个“哦”字则流露出这种类似的场景在这个家里已是习惯性的事件,而娄太太的反应也是一个习惯性的回应,因为她的回应并不重要。可以假设,如果娄太太选择质疑性的回应方式,对整件事情的结果也仍然不会产生改变,即可以从这样一个简单的绣花鞋描写看出,张爱玲的这一叙述并不是闲笔,而是隐晦地告诉读者,娄太太身为家庭的女主人,在那样的年代和环境之下是一个边缘性人物的存在,这样的一个细节描写就为整个故事奠定下苍凉的基调。
再者就是将日常物象陌生化,揭露出人性的复杂和本质。在《连环套》中霓喜曾说道:“一双新绣花鞋,才上脚,就给踩脏了……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怪刺刺的!”[6]278主人公霓喜在这个场景里不断地强调自己脚上的是一双新的绣花鞋,而且是一双镶金边的绣花鞋,她其实是把绣花鞋作为一种工具,向梅腊妮和其他人炫耀自己的富裕,自己的生活是十分富足的,揭示出人性攀比的心理本质。而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作者将以实写虚的手法更是运用得淋漓尽致。“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7]95根据上下文的语境和其自身的审美结构,绣花鞋意象可以包含这样两个方面的意蕴:一是把绣花鞋比做一个鬼,这就使这一普通意象陌生化,营造了一种鬼魅的氛围,使人不寒而栗。二是从鞋摆的位置上来看,一前一后,形成一种正在行走的姿态,给人以流动感,仿佛真的是一个鬼在慢慢地向他靠近,也在向读者靠近。
林亦修曾说:“意象原为诗人的魔方,而张爱玲的小说则将其玩得走火。”[9]绣花鞋意象是张爱玲小说所有意象中最为独特的一个,是具有相当深厚的文化意蕴的:首先张爱玲对绣花鞋等服饰意象的偏爱本身就是一种作品与生活的双重承继,这是对其出身没落贵族家庭的她以及根据她笔下的女性形象的出身背景而作出的一个双向选择;其次在古典文化阐释下的绣花鞋意象是具有生育、性欲以及男权象征等多种深层内涵的,而具有深厚古典文学素养的张爱玲则在其小说铺陈中,大量使用这些意蕴,更凸显出其文章深长的文化意味;最后作者又通过特定环境下的绣花鞋等服饰的变化,暗示人物的命运变迁,增加了文本的叙事功用。总的来说,在张爱玲的笔下,意象这种原以诗歌为主要体裁的艺术手法,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活力,其研究价值更是不言而喻。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132.
[2]张爱玲.多少恨[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18.
[3]张爱玲.张爱玲全集:第三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4]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135.
[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55.
[6]张爱玲.张爱玲全集:第一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7]张爱玲.张爱玲全集:第二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8]费勇.张爱玲传奇[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132.
[9]林亦修.张爱玲小说结构艺术[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2):22-25.
A Brief Discussion on the Image of“Embroidered Shoes”in Zhang Ailing’s Novels
WU Maojing
(College of Arts,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 China)
The image of“embroidered shoes”in Zhang Ailing’s novels has always been a blind spot in the serial of her studies.In Zhang Ailing’s novels,the classical image of“embroidered shoes”has important significance in both accurately reflect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atters and revealing the complex psychology of characters.This paper tries to analyze the function of the“embroidered shoes”from three aspects:the symbolic function of desire,the narrative function of story and the revealing function of theme,hoping it can promote fur⁃ther research in this area and deepen the understanding to Zhang Ailing’s novels.
Zhang Ailing;embroidered shoes;image
I207.42
: A
: 2096-2126(2016)06-0074-04
(责任编辑:雷凯)
2016-10-20
吴茂景(1993—),女,重庆北碚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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