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胡 戎
(西南林业大学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24)
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在诗词领域有着极高的成就。苏轼一生钟情于竹,对竹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描绘、吟咏。有关竹子的佳作数不胜数,其“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更是将竹的正面君子形象推崇到极致。苏轼诗词中包含竹符号形式、竹审美价值的诗多达250多首,为我们留下了竹文化研究的宝贵资料。中国的竹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苏轼诗词的角度研究其中国传统竹文化的内涵,既有利于加深对中国竹文化的理解,又有利于进一步推动竹文化在诗词领域的研究。
中国人生活中的竹,既泛及于生活的各个领域,又内化到每个人的心里。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赋予中华民族生活中的竹为中国竹文化。实用性很强的竹杖也打上了具有中国文化特有的观念和感情烙印。从苏轼的《定风波》《初入庐山》等诗词中,可以看到竹杖除了有扶助登山和去除障碍外,还具有谢绝尘埃,归隐山林的文化意蕴。
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说:“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在严酷的政治打击和迫害下,苏轼有志难施,遂产生了归隐山林之心。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写下了《定风波》[1]:“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首词作于贬谪黄州后的第3年,意思是:在一次出游途中突遇阵雨,没带雨具,顶风冒雨手拄竹杖,吟咏前行。 一根竹杖,一双草鞋,不用躲闪,居然比骑马还要轻快,烟雨迷漫的林中风雨,没什么可怕,正好可以归去做一个洒脱自在的闲人。词中用“竹杖”者是“世间闲客”,而“马”则是官员的坐骑,竹杖怎会胜过坐骑呢?诗人用了一个“轻”字就是“无官一身轻”的意思。苏轼在2年后离开黄州,途径庐山,写诗《初入庐山》云:“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又如《宝山新开径》一诗中的“藤梢橘刺元无路,竹杖棕鞋不用扶。风自远来闻笑语,水分流处见江湖。回观佛骨青螺髻,踏遍仙人碧玉壶。野客归时山月上,棠梨叶战暝禽呼。”桔刺横匝,藤梢缠绕;此山原本没有路,四处荆棘草莽.足蹬棕鞋,手拄竹杖,再艰险的路也不用搀扶。其中“风自远来闻笑语”“野客归时山月上”,写尽了诗人流连山野轻松快乐的情绪。封建士大夫总有这么一条信念,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苏轼因反对新法,于元丰二年“谤讪朝政”被逮捕,羁押4月余,得免于死,贬谪黄州后遂产生了归隐之意。诗词中的竹杖作为一种扶身工具,制作不知是质朴粗糙还是坚固精良,显然已经成为苏轼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的赏玩之物。静观道士僧侣常手持竹杖隐匿深山,再联系苏轼所写诗词的背景,诗词中的竹杖已远远超越了它的实用性,具有了竹文化符号蕴含的戒奢尚简、清静无为、返璞归真的文化意蕴。
竹几是一种自中国古代就有的夏季纳凉用具,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用具已经消失了,进而为电扇空调所取代。但在中国古代却陪伴着人们度过多少个酷暑盛夏,积淀着古人多少深厚的情感。苏轼在《送竹几与谢秀才》中写到:“平生长物扰天真,老去归田只此身。留我同行木上坐,赠君无语竹夫人。但随秋扇年年在,莫斗琼枝夜夜新。堪笑荒唐玉川子,暮年家口若为亲。”苏轼与谢秀才离别之际,谢秀才送给苏轼一只手杖(木上坐),苏轼回赠一只竹几(竹夫人),以竹杖竹几互赠,表现的是朋友之间的深厚感情。竹几作为普通的生活用品,它既实用又不贵重,当作礼物赠送,既是情谊的载体,友爱的化身,更有一份君子相处的清静平和。竹几又称竹夫人、竹姬、竹妃、竹奴、青奴等等,是以水竹、金竹等竹蔑编制而成,通体镂空。夏季睡卧之时,拥在怀里以取丝丝凉意。苏轼的《午窗坐睡》中写:“蒲团蟠两膝,竹几阁双肘。此间道路熟,径到无何有。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2]苏轼午睡时将双肘放置在竹几上,炎躁的夏日渐渐觉得凉爽了不少。从“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一句中可以想到作者此时身体是踏实安稳的,内心是清静平和的。在中国人的头脑里,客观的物体与人不是分离对峙的,而是浑然一体的,苏轼对竹几注入了强烈的情感,诗中的竹几被人化和情感化,竹几不再是冷漠无情的异己之物,而是充满情谊的知己。再比如《地炉》诗云:“闻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也是如此。苏轼寓情于竹几的纳凉物件被赋予了更广阔、更深层次的竹文化清静平和的审美意蕴。
“文学家依据其审美趣味,把自然之竹形式上的某一面攫取进诗文之中,并进一步审美化所构筑的竹文化符号,其能指的形式更为契合中国文化的审美需要和审美理想。”[3]苏轼常常将挺拔修长,常青不凋的竹子写入诗词,竹子摇曳生姿的清疏之影,散发着中国传统竹文学符号能指形式的审美形态——秀美淡雅。
竹子因高而细则有修竹之美名,苏轼在《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4]一词中将竹子高出林层秀美异常的姿态写得非常动人,有“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之誉。竹子纤细、修长的外形又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人的清癯,被称之为瘦竹,比如“天公水墨自奇绝,瘦竹枯松写残月。梦回疏影在东窗,惊怪霜枝叶连夜发。”[2]“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5]。以修竹和瘦竹入诗的竹让人联想到传统意象竹的秀美。当诗人远离喧嚣的市井享受竹林的清幽时,人与竹是融为一体的,呈现的则是竹的淡雅清趣。如“云深人在坞,风静响应谷。与君皆无心,信步行看竹。竹间逢诗鸣,眼色夺湖渌。”“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峨峨叠石立何孤,赖有萧萧翠竹俱。日暮无人鸥鸟散,空留远水伴寒芦。”“老禅跌坐处,疏竹翠泠泠。”“春池水暖鱼自乐,翠岭竹静鸟知还。”[6]等等,正如宋之问所说:“竹林以清气娱客,兰畹以芳心受客。”每当信步在竹林或凝视翠竹,竹所意蕴的淡雅之气便会散发开来。
在中国传统竹文化中,竹的声音也能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正如竹文化符号中的“符号”(实物)与“符号能指”(由物产生的联想)有时是固定的,有时是作者及作品与读者三者之间不同的处境产生的新感受。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常与海常禅师交相往来,此时苏轼淡漠仕途,转求山水之乐,禅意之妙。十多年后返回杭州任职,因感念苏州定慧院颙禅师的照拂,作《定慧院颙禅师为余竹下开啸轩》以答谢。其中“冲风振河海,不能号无窍。累尽吾何言,风来竹自啸。”抒发了失意文人胸中盘郁的悲愤之情,此时的竹声具有一种清正之气。竹文化的涵蕴得以内化和升华。苏轼狱中咏《竹》[2]“今日南风来,吹乱庭前竹。低昂中音会,甲刃纷相触……风霁竹已回,猗猗散青玉 。”写就风欲摧竹,竹声铿锵砥砺,狂风过后依然竹影晃动,声音轻盈,可谓风摇竹影有声画,竹声体现的是“傲凤庭,阅古今”的沧桑正道。此时的苏轼淡化了竹子的娱乐和玩赏功能,丰富了竹文化审美内涵。在《和子由次月中梳头韵》中写“夏畦流膏白雨翻,北窗幽人卧羲轩。风轮晓入春笋节,露珠夜上秋禾根。”苏轼自述道:“竹笋尤甚”“露珠起于其根,累累然忽自腾上。”让人仿佛听到竹笋在林间拔节生长的喜悦之音,全诗尽显盎然生机,绿竹的神情声韵毕现。 竹笋岂止是满足口腹欲望之物,而是淡尽一切俗世,荡尽人间功名,扫除人间机巧后的淡然自处,宛然自足,无对峙,无冲突,平淡天然之意。
诗人还动用听觉器官的感受,以求将竹子刻画得绘声绘色,如《竹》中“低昂中音会,甲刃纷相触。”[2]将竹秆、竹枝、竹叶摇曳于清风中的神姿和发出的声韵细腻地描绘出来,其形象清美而意味深厚。在《次韵子由浴罢》中则歌咏蕲竹“云母透蜀纱,琉璃莹蕲竹。”[2]据明代弘治《黄州府志》记载:“蕲竹,亦名笛竹,以色莹者为簟,节疏者为笛。”用蕲竹做的竹笛、箫管、音质清幽柔和,有细水下幽潭,珍珠落玉盘之妙,间接写出了竹声的清雅。
苏轼一生坎坷,经历了“乌台诗案”、儋州流放等巨大打击之后逐渐由“忘躯犯颜之士”转而追求淡泊清空的审美情趣。苏轼咏竹不仅体现在审美理想上,还全面展示了他的理想人格追求。竹直而有节,坚韧难折,契合儒家凛然有节、刚毅不屈的精神。面对生活的坎坷苏轼作《此君庵》:“寄语庵前抱节君,与君到处合相亲。写真虽是文夫子,我亦真堂作记人。”[7]将竹子称为恪守节操的“抱竹君”,直接赞扬竹的风采,竹的风骨,寄寓自己的风骨倔傲。在被政敌诬陷入狱所写《竹》:“今日南风来,吹乱庭前竹。低昂中音会,甲刃纷相触。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风霁竹已回,猗猗散青玉。故山今何有,秋雨荒篱菊。此君知健否,归扫南轩绿。”[7]以“低昂中音会,甲刃纷相触”写竹之清劲刚节,以“可折不可辱”自比坚贞、刚毅。苏轼以竹向人们昭示儒家理想人格道德取向。
当苏轼被贬黜于湖北黄州,脱离“乌台诗案”的险境后,寄居在一座寺庙里,满山遍野的竹林,使其不再眷恋功名利禄,转而追求道家崇尚的自然之趣。苏轼很快适应环境,顺应自然,关注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找寻自己心灵的丰富体验和精神的自由。在《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8]对黄州竹笋毫不吝啬的赞美是他豁达乐观精神的体现。命途多舛的他,轻松调侃自己,说自己为了生计而做官,却经历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文字狱,早年的远大抱负已不用再提起。因为他在自然山水中发现了生活的乐趣,足可以弥补心中不能治国平天下的缺憾。“笋”和“竹”在这可视为一物。苏轼将竹子所代表的高洁、正直的君子形象,转化为了与柴米油盐息息相关的食物,反映了苏轼返璞归真,甘于在粗茶淡饭之中细细咀嚼生活的无穷乐趣。道家的遁迹山林,徜徉山水,追求自然之趣的理想人格跃然诗中。
苏轼一生蹭蹬,从年轻时充满理想抱负的“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慢慢转向了“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窗扉净无尘,几砚寒生雾”的清冷宁静,再到“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的安闲淡定,最后“累尽无可言,风来竹自啸”[2]的超然潇洒。从苏轼状竹之变,可以看到诗人从儒家到道家审美情趣的嬗变。态度由入世而出世,思想由儒而道,活动由朝廷而山林,追求由群体社会的伦理价值到个体的人格精神价值,构成了苏轼生命曲线的走向,涵摄了中国竹文化中的儒家、道家传统理想人格的二元结构。
竹子挺拔有节的自然特征与儒家的刚毅有节暗自吻合,竹姿萧疏淡雅,宁静幽闭,又与道家的淡泊无为、超凡脱俗的精神息息相通。“竹人格符号能指的多重性分别与儒家和道家的理想人格‘异质而同构’,涵摄了中国传统理想人格的二元结构,完整而全面地喻示出中国传统文化的理想人格特征。”[3]或儒家或道家的理想人格特征始终贯穿在他的诗词中。比如苏轼的《和文与可洋州竹坞》:“晚节先生道转孤,岁寒惟有竹相娱。粗心杜牧真堪笑,唤作军中十万夫。”[2]和“琴上遗声久不弹,琴中古意本长存。苦心欲记常迷旧,信指如归自着痕。应有仙人依树听,空教瘦鹤舞风骞。谁知千里溪堂夜,时引惊猿撼竹轩。”[2]苏轼对竹的形象描绘已虚化,隐退,对竹子的审美已转入内心的感悟,竹的旺盛生命力和飘逸风姿喻示了自强不息和自然无为两种人生哲学,他把竹子这个客观意象与自身情感意志构成水乳交融的整体,形成竹文化特有的儒道两家哲学思想二元合一的境界,构建了一种区别于任何时代和个人的充满了自主、自觉、自由精神的文化人格,形成了无往不胜、超然旷达、委适自然、率真任性、穷达相济,刚柔并存的苏轼哲学。
苏轼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是文章宗师,诗词大家。他的诗词中涉及到竹的不仅多而且影响广泛,在传统竹文化意义上,赋予了竹更丰富的文化意蕴。尤其在对竹杖、竹几、竹形、竹声、竹意等的描述上已经超越了实用功能和写实描写,诗词中更多地在于突出竹子超凡脱俗、退隐绝尘、清静平和、秀美淡雅的意蕴,在对竹子的传统竹文化思想上又明显体现了儒家襟怀和道家思想的交融,突出了竹文化的核心价值,因而他的诗词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体现了中国竹文化的渊深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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