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王萍
摘要:晚唐诗人张祜一生坎坷,求官不成布衣终生,但是却遍交天下名士,他或被举荐,或被热情款待,或被死后祭奠歌挽,与知己间产生真挚友情及诗歌唱答成为晚唐没落时空之下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本文通过令狐楚、杜牧及皮日休三人与张祜的交往,通过他们之间的诗歌往来以及评论来分析张祜的诗歌特色与人格魅力,从而更准确地把握与定位晚唐诗人张祜的诗歌成就与地位。
关键词:张祜;晚唐;知己
鲁迅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当以同怀视之”。自古以来知己难得,知音难觅,对此,古诗词中留下了许多诗句,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維《少年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赠汪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元曲选·争报恩》)等等。但我们这里讨论的中晚唐诗人张祜却是一个例外,他一生朋友遍天下,知己甚多,且都是当时的知名人物,如时任天平军节度使的令狐楚、池州刺史杜牧,以及太常博士皮日休等,他们之间的友谊以及诗歌唱答成为千古佳话,不仅惊艳了整个晚唐的诗坛,亦被后人称赞不已。
一、张祜与令狐楚的布衣卿相之交
张祜,家世显赫,被时人称为张公子,早年他以创作宫体诗出名,一句“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宫词》)早已作为歌词在宫中被人传唱,名气很大,在当时有“海内名士”之誉。《全唐诗》收录其诗歌349首,可见其诗歌成就之高,但是《全唐书》却没有为其立传,仅仅在《唐才子传》中我们可以暂窥关于他的零散的记载。
令狐楚在晚唐时期,政治地位与文学地位都是一流的。政治上,他出将入相,文学上,他的骈文与诗歌都堪称时代楷模,总之,是一个少有的人才。令狐楚不仅才华耀人,为人也正直,人生道路上,先后得到过桂管观察使王拱、李悦、郑詹、严绶等人的欣赏,并且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等自己仕途顺达了,他又将这样的长者之风用在了后进者身上,他乐于培养年轻人,奖掖后进,张祜就曾被其赏识并极力推荐。令狐楚在《进张祜诗册表》中向唐穆宗是如此介绍张祜的:
凡制五言,苞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前见人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几甚苦,技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云云。
令狐楚认为张祜的五言诗写得好,《诗经》中的“风雅”的精神及比兴手法被他传承了下来,反观当今诗坛,诗风浅薄,放诞不羁,没有出现堪称宗师的大家。张祜在江湖游历时间较长,有一定的生活阅历,再加上对诗歌技巧的刻苦钻研,搜求意象功力很深,其诗歌不论是在内容还是风格上,都有自身的特点和独到的造诣,受到同辈人推崇,风格罕有人比。再如:
谨令录新旧格诗三百首,自光顺门进献,望清宣付中书门下。祜至京师,方属元江夏偃仰内庭,上因召问祜之词藻上下,稹对曰:“张祜雕虫小巧,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教。”上颔之,由是寂寞而归,祜以诗自悼,略曰:“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令狐楚当时官任天平军节度使,他欣赏张祜的才华,派人把张祜的诗歌搜求整理了300首,编辑成册,在没有知会张祜的情况下,就向唐穆宗进行了荐举,张祜何其有幸,遇到这样的知己。此时,张祜已经三十岁了,他自己“不业程文”,不愿意学习科举考试这样的程式文章,希望能够得到伯乐的推荐,从而能够踏上仕途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而令狐楚就是张祜生命中的贵人知己。对于令狐楚的这番知遇之恩,张祜的感激之情难掩,他创作了一首诗歌《京城寓怀》,来纪念这次长安之行:
三十年持一钓竿,偶随书荐入长安。
由来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风看牡丹。
把自己孤傲不群,又渴求被重用的心情含蓄地表现了出来。令狐楚对张祜的举荐虽然没有成功,但他们之间的这种超越了等级、身份、年龄的知己之情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张祜有一首《寓怀寄苏州刘郎中》诗是这样写的:
一闻周召佐明时,西望都门强策羸。
天子好文才自薄,诸侯力荐命犹奇。
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唯是胜游行未遍,欲离京国尚迟迟。
在诗里,张祜将令狐楚比作贺知章,将自己比作孟浩然,只可惜,贺知章当年成功举荐李白,而令狐楚对自己的举荐半路夭折。张祜与孟浩然是唐代诗人中少有的没有当过任何品级官员,他的求仕之路高开低走,宛如戏曲中的“反转”,出人意料,令人瞠目,故而张祜自己都怀疑起自己的命运来,真可谓“命犹奇”啊。再看张祜的另一首《偶题》:
古来名下岂虚为,李白颠狂自称时。
唯恨世间无贺老,谪仙长在没人知。
在这一诗里,张祜又把自己比为李白,他的自信,以及面对坎坷时越发“癫狂”的表现,正是他被时人追捧,具有独特的个人魅力原因所在。
《唐才子传》中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卫去伯玉耻独为君子,令狐公其庶几,元稹则不然矣。十誉不足,一毁有余,其事业浅深,于此可以观人也。
文中将令狐楚与元稹对比,认为令狐楚乐于推荐后学,以独为君子为耻,而元稹则忌贤妒才,宽待自己苛求他人,做得都是穿壁翻墙的小人勾当。张祜布衣终生,并以处士自居(品德高尚且隐居不仕之人),诗名远扬,受到时人的赞誉,他的诗歌与他的人格都是值得后学之人探寻的。
二、张祜与杜牧,真才子的风流互赏
杜牧是晚唐时期的“真才子”,他在献给权要的《献诗启》中有这样的话“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绮丽,不涉习俗,不斤不古,处于中间”。 “绮丽”指的是温李承继的六朝余风,“习俗”指元白的“元和体”,这两种诗风正流行于当时,而杜牧则明确表示自己都不欣赏,其孤傲的性格可见一斑,但眼光颇不流俗的杜牧却偏偏推崇张祜的诗风。先看一首张祜的《读池州杜员外杜秋娘诗》:
年少多情杜牧之,风流仍作杜秋诗。
可知不是长门闭,也得相如第一词。
杜牧比张祜小了不到二十岁,但两人从家世背景,到个人喜好,甚至对诗歌的理解上都有诸多相似之处,彼此惺惺相惜。张祜说杜牧是多情、风流的才子,他的《杜秋娘诗》可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比肩,给予相当高的评价。耿介孤傲的张祜毫不掩饰自己对杜牧的钦佩之意,甚至愿意放下身段,希望能够得到刺史的赏识与提携,《江上旅泊呈杜员外》一诗有言:
牛渚南来沙岸长,远吟佳句望池阳。
野人未必非毛遂,太守还须是孟尝。
唐武宗会昌五年,诗人杜牧在池州刺史任上,他年龄虽比张枯小,可也是少年得志,诗名天下传。张祜慕名前去拜访,从丹阳乘船出发,沿运河进入长江,然后上溯。诗中张祜自谦说自己不如毛遂,但依然自告奋勇地来求见杜牧,希望他能像孟尝君一样亲自接见自己。诗中,张祜的感情可谓是坦荡真挚,毫无扭捏,只有彼此心灵相通之人才能这样以诗歌往来。
杜牧收到张祜的来信,觉得前辈诗人远道来拜访,并且自比毛遂,那自己当然要像好客的孟尝君那样,热情地欢迎并且款待他。因此,杜牧立即写了一首七言体诗回赠张,见《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
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
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
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辞满六宫。
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载:“杜牧之守秋浦,与祜游,酷吟其宫词。亦知乐天有非之之论。乃为诗曰:睫在眼前人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可知此诗系有感于白居易之非难张祜而发。长庆年间(821─824),白居易为杭州刺史,张祜请他贡举自己去长安应进士试。白居易出题面试,把张祜置于徐凝之下,使颇有盛名的张祜大为难堪。杜牧事后得知,也很愤慨。会昌五年(845)秋天,张祜从丹阳寓地来到池州看望时任池州刺史的杜牧。两人遍游境内名胜,以文会友,交谊甚洽。此诗即作于此次别后,诗人把自己对白居易的不满与对张祜的同情、慰勉和敬重,非常巧妙而有力地表现了出来。
在这首诗里,杜牧首先给予张祜的才学很高的评价,说建安七子不如他,曹植、刘桢也要听从他的指挥。其次杜牧对张祜表达了同情,令狐楚荐举最终没能使他出仕,可悲啊,朝廷里没有蒯通那样的人替他说好话的贤人。再次杜牧表达自己对张祜的崇敬之情,认为张祜即使没有入仕,可是其胸怀与志向,犹如滔滔江水,滚滚东流、无穷无尽。最后,杜牧表达出自己对张祜的惋惜:您的诗歌在宫中早已传唱不已,可你这位作者却无人赏识。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正如诗人郑谷所说“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唯应杜紫薇。”(《高蟾先辈以诗笔相示抒成寄酬》)。
张祜感杜牧之盛情,和一诗《酬杜使君九峰楼见寄》:
孤城高柳晓鸣鸦,风帘半钩清露华。
九峰聚翠宿危槛,一夜孤光悬冷沙。
出岸远晖帆欲落,入谿寒影雁差斜。
杜陵归去春应早,莫厌青山谢脁家。
“杜陵归去春应早,莫厌青山谢脁家。”谢脁:南朝齐诗人,曾任宣城太守。当地有青山,李白墓所在地,是诗人爱游的地方,以喻池州。面对杜牧的盛赞,张祜虽没有说过多的感谢言辞,却暗喻池州是个好地方,以诗作谢。想来杜牧自然能心领神会。
杜牧写给张祜的诗共有6首,分别是《等池州九峰楼寄张祜》《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张祜诗》《赠张祜》《残春独来南亭因寄张祜》《汴人舟行答张祜》。张祜写给杜牧的诗也以感情真挚见长,两位诗人相互酬答,这份真情惊艳了整个晚唐。
三、张祜与皮日休——阴阳相隔最相知
皮日休作诗强调政教,他曾说:“后世之君怪者,不在于妖祥,而在于政教也。” 皮日休的的诗文多抨击时弊、同情人民疾苦之作,反映了晚唐的社会现实,暴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也反映了人民所受的剥削和压迫。有学者认为皮日休是“一位忧国憂民的知识分子”,“一位善于思考的思想家”。 鲁迅《小品文的危机》: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皮日休是晚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兼批评家,他与张祜相去不远,给予了对方非常高的评价。张祜谢世后,太常博士皮日休送挽诗一首:“一代交游非不贵,五湖风月合教贫,魂应绝地为才鬼,名与遗篇在史臣”。“才鬼”这样的称呼可以看出皮日休对张祜才华的高度肯定,认为他创作的部分诗歌可以载策于史书,与史臣同列。“合教贫”则对张祜坎坷的一生抱有深深的同情。此外,全唐文七九七还有皮日休《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一文:
祜元和中作宫体诗,词曲艳发,当时轻薄之流重其才,合噪得誉。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诵乐府录,知作者本意。讲讽怨谲,时与六义相左右。此为才之最也。祜初得名,乃作乐府艳发之词,其不羁之状,往往间见。凝之操履不见于史,然方干学诗于凝,赠之诗曰:“吟得新诗草里论”,戏反其词,谓朴里老也。方干世所谓简古者,且能讥凝,则凝之朴略椎鲁,从可知矣。乐天方以实行求才,荐凝而抑祜,其在当时,理其然也。令狐楚以祜诗三百篇上之,元稹曰:“雕虫小技,或奖激之,恐害风教。”祜在元白时,其誉不甚持重。杜牧之刺池州,祜县老矣,诗益高,名益重。然牧之少年所为,亦近于祜,为祜恨白,理亦有之。馀尝谓文章之难,在发源之难也。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乐府,雍容宛转之词,谓之讽谕,谓之闲适。既持是取大名,时士翕然从之。师其词,失其旨,凡言之浮靡艳丽者,谓之元白体。二子规规攘臂解辩,而习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所以发源者非也。可不戒哉?
文章全面地阐述了张祜一生的诗歌创作轨迹:张祜青年时期长于宫体诗,因其词曲艳发的风格,在当时名气很大(合躁得誉)。等到“老大”之时,创作的乐府诗稍稍有建安风骨之气象,因为诗歌中主观好恶表现地较为浓烈,不符合传统诗教的温柔敦厚、含蓄蕴藉的要求,故而被统治阶级所排斥,而皮日休认为,也正是因为他乐府诗中的这种艺术特色,才使得他堪称才子,“此为才子之最也”。在皮日休眼中,张祜的真性情是非常宝贵的,他的不羁,他的不忘初心,使得令狐楚对其青眼相待,杜牧与之惺惺相惜,同样也是因为他的真性情与不羁,让元稹不愿替他说好话,使得白居易爱才的同时终究搁下了点评的蘸水笔。张祜是成也性情,败也性情。
皮日休的的诗文多抨击时弊、同情人民疾苦之作,反映了晚唐的社会现实,暴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而就是这样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慧眼独具地看出了张祜诗中的深沉,他的不羁面具后面的真性情,他对统治阶级的露骨批判等等,可以说,皮日休与张祜虽阴阳两隔,却不妨碍他是懂他最深的人。
四、结语
张祜是晚唐时期著名的诗人,他一生坎坷,布衣终生,虽然《全唐诗》收录了他349首诗歌,但《全唐书》中却不见对其的零星记载,真是生也坎坷,死也寂寞。但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真才子自风流的张祜,却让我们在其诗歌的字里行间,在《唐才子传》《唐诗纪要》以及其他名人的记载当中一窥其风采。本文没有选取他最为著名的宫体诗,而是从其和知己之间的交往中,从他们之间的诗歌唱答里,来探秘张祜诗歌感情真挚与风格的多样,来重新定位他在晚唐乃至整个唐代诗坛的地位,感知他是如何以自己的魅力人格与诗歌来惊艳整个晚唐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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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2021年7月西安外国语大学项目“从唐代李杨诗主题流变看儒家诗论在唐诗中的呈现”(编号:21XWB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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