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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宫廷舞马活动考述

时间:2024-08-31

杨 名

(长江大学文学院楚文化研究院 湖北 荆州 434023)



唐代宫廷舞马活动考述

杨名

(长江大学文学院楚文化研究院湖北荆州434023)

摘要:唐代舞马活动集中于宫廷,体现出明显的时代特征和深厚的文化内涵。舞马活动的渊源可上溯至夏代,而以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达到鼎盛,安史乱中迅速衰落,唐德宗时期再次出现于宫廷,其后逐渐消失。唐代宫廷舞马表演多见于千秋节庆典、外交、朝会、酺宴等场合,舞容繁复,艺术技巧极高。唐代宫廷舞马活动不仅具有极浓的娱乐性,更蕴含着颂圣意味、仪式功能及象征寓意。其与《霓裳羽衣》一样,代表着大唐盛世的辉煌,反映了王朝的兴衰。

关键词:唐代宫廷舞马;发展;舞容;文化内涵

舞马活动集中于宫廷,是唐代乐舞艺术的重要部分,在历史资料及诗文作品中多有记载。现有研究成果对唐代舞马的渊源及发展变化关注较多,而对其舞容及文化内涵的研究尚显笼统,研究的系统性尚需进一步强化;此外,在研究中多以史书记载为基础,对相关文学作品的重视不足。本文即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唐代宫廷舞马活动为研究对象,系统梳理了这一体育艺术的渊源及发展情况,并结合文史资料,分析其舞姿舞容,探究其中的文化内涵。

一、舞马活动的渊源及其在唐代宫廷的发展

舞马代表了唐代动物舞蹈的最高水平,融合了舞蹈与杂技的表演艺术。就现有记载来看,舞马在很早即有,甚至可上溯至夏代。唐代舞马表演的记载最早见于中宗景龙三年,玄宗时期为鼎盛,安史乱后迅速衰落,在德宗时期亦有表演,但仅是昙花一现而已,晚唐则不复有舞马活动。

关于舞马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夏代,而正史记载则始于刘宋时期。明代郎瑛《七修续稿·事物类》中“舞马”条云:“世惟知唐玄宗有舞马,而不知前已有之,非常马也。《山海经》述海外大栾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马。宋大明五年,河南国进赤龙驹,能拜伏善舞。唐中宗景龙间,文馆记有舞马。又《异物志》云:大宛有解人语、知音律者,观此,自有一种,其来久矣。《广川画跋》以马异于今也,或角或距,朱尾白鬣,亲见其图矣,胡未能述其真。”[1]这一记载大致勾勒了舞马的出现及发展情况。

如文所述,对舞马的记载最早见于《山海经》,其《海外西经》曰:“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但夏启所舞是否为马历来为人质疑。晋郭璞认为“九代”为马名,而清人郝懿行认为“九代”为乐名,后人也对此多有疑问。有学者认为“马”很可能是后世由于郭璞之解而产生的衍字,[2]因此舞马是否最早见于夏代也难以断言。但《山海经》的记载却被后世接受,成为有关舞马的诗文中的常用典故。明代方以智认为鹤舞马舞自《穆天子传》中即有[3],但现存《穆天子传》卷五中仅有“天子射鹿于林中,乃饮于孟氏,爰舞白鹤二八”[4],未见天子舞马,且此处当指以人作白鹤之舞,因此方氏之说并无依据。

正史记载中的舞马最早见于刘宋时期。《南史·宋本纪》[5]、《宋书·孝武帝本纪》[6]皆记载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西域献舞马。此外,又有《北史·吐谷浑传》记载:“西魏大统初,周文遣仪同潘浚喻以逆顺之理,于是夸吕再遣使献能舞马及羊、牛等。”[7]而《梁书·张率传》亦称梁天监四年(505)三月朝廷禊饮于华光殿,河南国献舞马,张率等奉命作赋以记之。[8]宋、梁朝廷相继册封吐谷浑王为河南王,因此河南国成为吐谷浑的别称。[9]从这些记载可见,南北朝时期宫廷已经有舞马了,此时的舞马皆是由异域进贡,即马匹入贡之前已受到训练,而并非由宫中教习。

唐代之前,中原地区也有驯习马匹的记载,但仅是授以简单的马技,并非教马起舞。魏曹植《上魏文帝表》曰:“臣于先武皇帝世,得大宛紫骍马一匹,形法应图,善持首尾。教令习拜,今辄已能拜。又能行,与鼓节相应,谨以奉献。”[10]可见曹植亦曾训马,但仅是以简单的跪拜动作教之,使马能够在行走时合于鼓点节拍。此时的马技与唐代艺术性极高的马舞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虽然舞马活动并非始于唐代,但唐代宫廷将其发展至高峰是毋庸置疑的。此时不仅能舞之马数量众多,训马技术也十分高超,从诗文及史料中时常可见记载。将相关史料加以整理,可以看出当时舞马活动的发展变化:

(景龙)三年,宴吐蕃使于承庆殿,……殿中奏蹀马之戏,宛转中律。遇作《饮酒乐》者,以口衔杯,卧而复起。吐蕃大惊。(《景龙文馆记》)[11]

玄宗又尝以马百匹,盛饰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倾杯》数十曲,壮士举榻,马不动。乐工少年姿秀者十数人,衣黄衫、文玉带,立左右。每千秋节,舞于勤政楼下,后赐宴设酺,亦会勤政楼。(《新唐书·礼乐志》[12]

(天宝十五年六月)十七日,甲午,陷西京。……禄山以车辇乐器及歌舞衣服,迫协乐工,牵制犀象。驱掠舞马,遣入洛阳,复散于北。向时之盛扫地矣!肃宗克复,方散求于人间,复归于京师,十得二三。(《安禄山事迹》)[13]

(贞元四年春)宴群臣于麟德殿,设《九部乐》,内出舞马,上赋诗一章,群臣属和。(《旧唐书·德宗本纪》)[14]

鹤舞、马舞,竹书穆天子传亦有之。宋鲍照又有舞鹤赋。此舞或时而有,非乐府所统。今翔麟、凤苑厩有蹀马,俯仰腾跃,皆合曲节,朝会用乐,则兼奏之。(《通典·乐五》)[15]

上述史料大致勾勒出了唐代舞马的发展情况:其一,中宗时宫廷已经有舞马表演,主要在宴请外来使臣时使用,既可作为助兴节目,也有震慑夷邦的作用。从《文馆记》的记载看来,此时舞马用乐为《饮酒乐》,表演中已有随曲而舞、衔杯祝酒的动作,舞马技艺已大大超过了吐蕃等外族;其二,玄宗时期舞马活动大盛,从《新唐书·礼乐志》记载来看,舞马不仅数量众多,装饰也更加精美,所用舞曲为《倾杯乐》,且有数十曲,较之前的阵势更大,而且表演时有人舞的参与,舞马的动作更加复杂,其中加入了杂技。其三,安史之乱是唐代舞马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舞马在乱中大量散佚,相当部分被安禄山所掠。其后舞马流入民间,至肃宗时多方搜求,亦只得少数。其四,德宗时期力振礼乐,舞马表演一度恢复,不仅有贞元四年奏《九部乐》并出舞马的记载,而且《通典》亦曰“今翔麟、凤苑厩有蹀马,俯仰腾跃,皆合曲节,朝会用乐,则兼奏之”。杜佑《通典》成书于贞元十七年,可见德宗时的舞马表演十分常见的。但德宗时期的舞马表演亦是昙花一现,其后再不见关于宫廷舞马的记录。

唐前善舞之马皆来自西域,而唐代此类马匹的来源有两种,一是西域进献的良马,一是西域之马在中原产育的后代。而后者占有绝大多数。《唐会要》曰:“康国马,康居国也,是大宛马种,形容极大。武德中,康国献四千匹。今时官马,犹是其种。”[16]可见宫廷用马亦是西域良种。《明皇杂录》曰:“玄宗尝命教舞马四百蹄,各为左右,分为部目,为某家宠,某家骄。时塞外亦有善马来贡者,上俾之教习,无不曲尽其妙。”[17]因此玄宗时期的舞马来源中,外国进献只能算一小部分,大多数的马匹应是西域之马于宫中产育的后代。唐代许多诗赋中提及舞马的域外来源及优良血统。陆龟蒙《开元杂题七首·舞马》诗曰:“月窟龙孙四百蹄”,明代陈耀文考证曰:“月窟,即指月氏之国。”[18]或有学者认为“月窟”指西方月亮归宿之处,即借指西域地区。无论依从哪种说法,至少“月窟龙孙”指出了善舞之马的西域血统是可以肯定的。又张说《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称“天马来仪自海西”,是用汉武帝得乌孙、大宛的良马之典。①[19]薛曜《舞马篇》亦曰“不辞辛苦来东道,只为箫韶朝夕闻”,佚名《舞马赋》中亦曰“天马绝足,来从东道”[20],可见此时的表演用马即使不是直接来自塞外,也是西域血统。唐代宫廷之所以以西域马作为舞马,在于舞马表演艺术性极强,所用马匹必须体形健美、外貌威武、富于灵性,中原所产之马体格矮小,是不符合人们在观赏舞马时的审美标准的。

二、唐代宫廷舞马的舞容

唐代宫廷中的舞马表演展示的是受人驯化之后的马之灵性,多见于千秋节庆典、外交、朝会、酺宴等场合。为突现大唐鼎盛的气势,马匹在表演时经过了精心的打扮,往往披金戴银,装饰华丽;唐代舞马的乐曲主要是《倾杯乐》,也有其它乐曲;舞容丰富多彩,除最简单的应节踏蹄外,亦有跪行上寿、八佾成形、腾跃鼓舞、登床而舞、终宴衔杯等动作,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舞马是玄宗时千秋节的固定节目。许多文学作品中言及舞马皆与千秋节相关。玄宗诞于八月五日,开元十七年朝廷令以此日为千秋节,休假三日,天下诸州咸令宴乐。[21]张说《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即作于此年,从题目以及诗歌开篇的“金天诞圣千秋节,玉醴还分万寿觞”之句可见舞马活动的祝寿意味。王建《楼前》亦曰:“天宝年前勤政楼,每年三日作千秋。”郑嵎《津阳门诗》诗注亦曰:“上始以诞圣日为千秋节,每大酺会,必于勤政楼下使华夷纵观。……又设连榻,令马舞其上,马衣纨绮而被铃铎,骧首奋鬣,举趾翘尾,变态动容,皆中音律”,是以诗中亦有“马知舞彻下床榻,人惜曲终更羽衣”之句。其它文字资料也有千秋节舞马的记载。可见千秋节庆典宴会必有舞马表演。

唐代舞马活动在朝会及宴请蕃使时也经常出现。从唐代诗文记载来看,玄宗千秋节之前舞马活动已十分兴盛。张说《舞马词六首》即可能作于玄宗设千秋节之前。②薛曜《舞马篇》亦当作于玄宗颁设千秋节之前。薛曜生卒年无考,史书中对其最后的记载是久视元年(700)五月侍从武则天游石淙,作诗《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诗》,其后行踪并无记载,可能即卒于长安末年,因此《舞马篇》多是于玄宗之前所作。事实上除千秋节外,唐代朝廷在日常朝会及宴请蕃使时常设舞马,前文所引武平一《景龙文馆记》即记载中宗时于传庆殿宴吐蕃使时出舞马。但必须肯定的是,舞马活动在玄宗时期确实达于鼎盛,此时不仅舞马数量巨大,而且表演更为频繁。《资治通鉴》曰:“上皇每酺宴,先设太常雅乐坐部、立部,……又教舞马百匹,衔杯上寿;又引犀、象入场,或拜,或舞。”[22]可见玄宗时几乎每次大型宴酺皆有舞马表演。

舞马表演时马匹的装饰十分华丽精美。薛曜《舞马篇》曰:“咀衔拉铁并权奇,被服雕章何陆离。紫玉鸣珂临宝镫,青丝彩络带金羁。”诗中可见,舞马们的马嚼子造型奇特,当然是为了审美的需要;而舞马身上亦披着彩绣华丽的锦服,如同人穿着美丽的舞衣;马笼头上饰有玉制装饰,在舞动时清脆作响;马的缰绳则用五彩丝带编成,配上金制的笼头,华丽无比。玄宗时的舞马打扮得更加光彩夺目:“衣以文绣,络以金银,饰其鬃鬣,间杂珠玉”,舞马不仅套着以金银装饰的笼头,还披着织有花纹的锦缎,鬃鬣亦经过细心的编结,其中饰有珠玉。舞马本为良种,体格健壮高大,又加上如此打扮,确实华美威武恍若天降,难怪舞马诗中常以“天马”、“龙种”相称。

唐代舞马表演的乐曲主要为《倾杯乐》,也有其它乐曲,如《饮酒乐》、《紫骝马》、《升平乐》等。在发展过程中,舞马表演的乐曲也有变化。如《倾杯乐》在太宗时即有,但此时尚为琵琶曲,[23]玄宗时《倾杯乐》方作为舞马之用。《明皇杂录》即称玄宗时舞马之曲谓《倾杯乐》,而且有数十回,体式宏大。任半塘《唐声诗》认为:“马舞至玄宗朝而始盛,多演于千秋节。惟所用歌词兼及六言之倾杯曲,不限于七言之舞马词。”[24]可见舞马所用曲词有七言,亦有六言。《倾杯乐》与《舞马词》是两支不同的乐曲。前者为六言歌词,许敬宗《上恩光曲歌词启》曰:“窃寻乐府雅歌,多皆不用六字。近代有《三台》、《倾杯乐》等艳曲之例,始用六言。”[25]而舞马所用的七言歌词未有详细资料记载,仅舞马诗中张说的《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可为一例。近人冒广生《倾杯考》认为张说《舞马词》即为玄宗时期《倾杯乐》[26],但未有确凿的证据,值得注意的是,《倾杯乐》作为佐酒曲目,在日常宴饮中也偶有出现,并非仅用于舞马。中唐鲍溶为元和年间进士,其《范真传侍御累有寄,因奉酬十首》曰:“玉管倾杯乐,春园斗草情”,此处《倾杯乐》既不同于初唐时琵琶曲,也不同于玄宗时用于舞马的宏大体制。鲍溶生卒年无考,可能是德宗以后。

除《倾杯乐》外,唐代舞马亦以《紫骝马》作为伴奏之曲。张说《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即有“试听紫骝歌乐府”之句,可见《紫骝马》也是舞马曲。《紫骝马》为乐府旧题,《乐府诗集》将其归于“梁横吹曲辞”,称其“盖从军久戍,怀归而作也”,[27]其中多征戍怀人之作。因舞马表演时常模拟战阵之形,是以亦用《紫骝马》作为伴舞之用。此外,明代郎瑛称“明皇教舞马百驷,……舞曲谓之《倾杯乐》、《升平乐》,凡十数曲”,可见《升平乐》亦用于舞马。《文馆记》称中宗时舞马“遇作饮酒乐者,以口衔杯,卧而复起”,可见《饮酒乐》亦为舞马之曲。

唐代宫廷舞马有相当高的艺术技巧,诗文史料中多有描写,张说《舞马词》及《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薛曜《舞马篇》以及钱起《千秋节勤政楼下观舞马赋》[28]、佚名《舞马赋》二篇是记录唐代舞马的名篇。从唐代众多诗赋中,可以大致见出当时舞马的舞容:

其一,躞蹀应节。“躞蹀”即马之小步往来之貌,按照节拍小步踏行,这是舞马的最基本动作,是以舞马又称“蹀马”。张说诗曰“眄鼓凝骄躞蹀,听歌弄影徘徊”(《舞马词》)、“蹀躞骄生鸟兽行”(《舞马千秋成岁乐府词》),即是对舞马小步应节而舞的描写。《明皇杂录·补遗》称舞马“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即舞马躞蹀之貌。陆龟蒙《开元杂题七首·舞马》中亦有“骄骧轻步应金鞞”之句,亦是描写了舞马踏节之姿。舞马躞蹀合于音乐节奏,以整齐的动作营造美感,正如佚名《舞马赋》曰:“或进寸而退尺,时左之而右之。……知执辔之有节,乃蹀足而争先。”

其二,跪行拜寿,终宴衔杯。张说《舞马词》中“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写出了舞马祝寿的情形。舞马表演是千秋节的传统节目,衔杯跪行即为祝酒庆贺之意,亦体现出舞马的训练有素及出色灵性,因此成为舞马表演的代表性动作。《文馆记》中记载舞马以口衔杯、卧而复起,曾使惯于训马的吐蕃使者大惊,但此时还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拜寿;《资治通鉴》称玄宗时有“舞马百匹,衔杯上寿”,可见此时的跪行衔杯已有祝寿之意。张说《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更是对舞马拜寿的详细描写,它们不仅衔杯祝酒,而且在终宴时亦作烂醉如泥之状,酣态可鞠,增加了舞马表演的观赏性及趣味性。

其三,腾跃鼓舞,变换队形。唐时舞马表演中所用马匹数量较多,尤其是玄宗时期,酺会常用舞马三十匹③[29],而数量多时甚至达到百匹(四百蹄)。从张说诗中“髤髵奋鬣时蹲踏,鼓怒骧身忽上跻”(《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腾倚骧洋应节”(《舞马词》)等句来看,舞马在节奏急促激烈时或蹲或起,或腾或舞,动作变化极多。钱起《千秋节勤政楼下观舞马赋》曰:“忽兮龙踞,愕尔鸿翻;顿缨而电落朱鬣,骧首而星流白颠”,与张诗的描写异曲同工。薛曜《舞马篇》中更是对舞马缓急相间的舞姿作了出色的描写:“随歌鼓而电惊,逐丸剑而飙驰。态聚足甫还急,骄凝骤不移。”不仅如此,舞马在表演时还会变换队形,以追求千变万化的视觉效果,如张说《舞马词》:“将共两骖争舞,来随八骏齐歌”;“彩旄八佾成行,时龙五色因方”,从诗句中可见马匹时而两两共舞,时而八骏齐舞,时而排成八佾,时而成为五方之阵,确实令人眼花缭乱。

其四,登床上榻,旋转如飞。这是舞马表演中的高难度动作。《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曰“髤髵奋鬣时蹲踏,鼓怒骧身忽上跻”,即形容舞马在乐曲高潮时登榻而舞。杜甫《斗鸡》诗有“舞马既登床”之句,郑嵎《津阳门诗》亦曰“马知舞彻下床榻”,都是指舞马登床上榻而舞。《旧唐书·音乐志》记载:“日旰,即内闲厩引蹀马三十匹,《倾杯乐曲》,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又施三层板床,乘马而上,抃转如飞。”[30]可见舞马时设三层板床,驯马者乘马而上,旋转如飞。群马登床自然是不可能,因此登床者应仅限于少数技精者。《新唐书·礼乐志》亦记:“玄宗又尝以马百匹,……施三重榻,舞《倾杯》数十曲,壮士举榻,马不动。乐工少年姿秀者十数人,……立左右。”可见仅是舞马登榻作出某种姿式,壮士举榻而马保持姿式不动,而驯马者及乐工并不随马而登床。舞马登床的记载多见于玄宗时期,既是舞蹈,又类于杂技,可见玄宗时的舞马技艺已达到相当高的境界。

三、唐代舞马活动的文化内涵

唐代宫廷舞马表演增加了节日酺宴的娱乐性。从《明皇杂录》中记载玄宗以“某家宠”、“某家骄”为舞马命名,且舞马皆以彩络金羁盛装打扮来看,舞马活动的娱乐意味是很浓的。但唐代宫廷舞马活动的意义并非仅是增加酺宴的热闹气氛,更在于表演的颂圣意味、仪式功能及象征寓意。

唐代宫廷舞马活动具有典型的颂圣意味,这从舞马表演的伴奏词曲及舞容中皆可见出。以“百兽齐舞”展示太平盛世,自《尚书》即有记载。《舜典》曰:“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舜之世为传说中的太平盛世,因此各种兽类随着音乐相率起舞不仅是舞乐和谐的结果,更是帝王至德、时代清明的象征。从前文分析来看,唐代舞马兴盛时正是国力最盛的时代,《全唐诗》卷八十九所录的张说《舞马词六首》中,每首之后皆有和声,前两首和为“圣代升平乐”,后四首和为“四海和平乐”,可见舞马乐曲及舞词皆为颂圣而作,可见出舞马活动的意义。再从唐代舞马的舞容、动作来看,钱起《千秋节勤政楼下观舞马赋》曰:“动容合雅,度曲遗妍;尽庶能于意外,期一顾于君前”,可见舞马动静合于雅乐之音,形态举止皆取媚于君主,表现出舞马活动为君主圣寿祈福、歌颂天下太平的主题。舞马表演多用于千秋节酺宴,自然极力表现君主诞辰的祥瑞气氛。

其次,唐代宫廷舞马活动承载着重要的仪式功能。舞马表演的颂圣之用,使之更适用于美赞君主之德、歌吹祖先功业的“雅乐”场合。佚名《舞马赋·序》曰:“我开元圣文神武皇帝陛下懋建皇极,丕承宝命,扬五圣之耿光,安兆民于反侧。功成道备,作乐崇德,上以殷荐祖宗,下以导达情性。则有天马绝足,来从东道,出天庭而屡舞,仰皇心而载悦。”文中可见,玄宗“作乐崇德”,是为制定雅乐;天马“出天庭而屡舞”,足见马舞也是雅乐仪式的一部分,具有“舞圣德于天庭”的仪式意味。值得注意的是,玄宗时期的雅乐已被大量改编而娱乐化了,这也使得舞马表演具有了娱乐与仪式的双重功用。在钱起《千秋节勤政楼下观舞马赋》中,亦以夸张的笔调描写了玄宗千秋节庆典的极盛:“上乃御层轩,临九有;张葛天氏之乐,醉陶唐氏之酒;感百兽之来仪,即八骏之孔阜。”为体现开、天时期的隆盛,赋中不仅以上古盛世贤君比拟玄宗的统治,而舞马的出场更是应和了“感百兽之来仪,即八骏之孔阜”,体现出一种仪式性。

最后,马与龙之间的象征寓意,也使舞马活动具有较其它动物舞蹈更深厚的文化内涵。从唐代舞马诗中可以见到许多以“龙”来美称舞马的例子,其中以张说《舞马词六首》最为典型。第一首曰:“千金率领龙媒”,即用《汉书·礼乐志》“天马徕龙之媒”的典故,颜师古注引应劭语曰“天马乃神龙之类,今天马已来,此龙必至之效也”[31]。其二曰:“日龙上借羲和”,“日龙”本为神话中为太阳驾车之龙,诗中则由马之驾车而将二者相比。其三曰:“时龙五色因方”,典出自《易·乾》之“时乘六龙以御天”,因此后人多将天子御马称为“时龙”。其四曰:“帝皂龙驹沛艾”则将宫中舞马称为“龙驹”;其五则称马为“苍龙”。马与龙之间的象征寓意使之与帝王有了深刻的联系,这是其它动物所不具备的。因此,唐代宫廷虽也偶有舞犀象表演,但其并不如舞马在宫廷酺宴中的重要地位。

马与龙的联系,出于“河图洛书”的传说。《礼记·礼运》载:“山出器车,河出马图。”汉代谶纬书《尚书中候》进一步演绎为:“伏羲氏有天下,龙马负图出于河。”这一传说在此后广为流传,《论语集注》曰:“河图,河中龙马负图,伏羲时出,皆圣王之瑞也。”[32]龙马为似龙似马的异兽,据说伏羲依其背负的神秘图案而演八卦,因此龙马也成为昭示君王有德的祥瑞之兽。张说《舞马词》称舞马为“神马”,这一美称既赞美舞马的骏美,同时亦起到烘托王朝盛世的作用,对舞马之主亦表现出赞美之意。因龙马献图助伏羲成八卦,因此骏马奇骥也被喻为人才。张说《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其三曰:“远听明君爱逸才,玉鞭金翅引龙媒”,以良马喻良才,称扬玄宗爱才,并以众马齐舞比喻众才来归。

舞马活动盛行于开、天之世,这也使其与《霓裳羽衣》一样成为辉煌盛世的标志。安史乱前,诗文中涉及宫廷舞马多是对时贞德博的颂扬,而安史乱后几首涉及舞马的诗歌中,则主要表现的是诗人对开、天盛世的回忆,以及对安史之乱的反思。陆龟蒙《开元杂题七首·舞马》曰:“曲终似要君王宠,回望红楼不敢嘶”,仅用白描刻画出舞马之灵性,但由舞时热闹而至曲终邀宠,给人以落寞之感。又杜甫《斗鸡》诗曰:“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仙游终一閟,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诗作于大历元年,描写了玄宗时代斗鸡、舞马的盛事。诗歌写斗鸡、舞马热闹至极,但五六句急转直下,以乱前之盛与乱后之衰作对比,在深深的惋惜中包含着对统治者之荒淫的批判。

注释:

①《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汉武帝初得乌孙马,名曰天马,后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故更名乌孙马为西极,名大宛马为天马。

②诗中曰“二圣先天合德,群灵浮河献图”,是以诗歌作于先天时期,“二圣”当指睿宗、玄宗。睿宗崩于开元四年,而开元十七年方设千秋节,可见张说此诗并非为千秋节而作。

③宋人李上交《近事会元》(卷四)曰:“唐明皇开元中,三宴日诸乐戏外,有舞马三十匹为《倾杯乐曲》,奋首鼓尾,纵横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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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名(1981-),女,湖北荆州人,长江大学文学院讲师,楚文化研究院研究员,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

基金项目:长江大学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楚地乐舞与神话之关系研究”(2015csz002);长江青年基金“楚地神话对楚乐舞审美特征的影响研究”(2015cqn15);长江青年科技团队基金“图像学研究”(2015cqt05);楚文化研究院开放式基金“荆楚传统乐舞的神话特性研究”(CWH201511)。

收稿日期:2016-01-08

中图分类号:G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469(2016)02-003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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