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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永概宗梅诗学论

时间:2024-08-31

潘务正

晚清民国桐城派中,诗学成就最高者当属姚永概(1866—1923),沈曾植将其诗与马其昶文合刻,称“皖之二妙”,可窥一斑。这一方面因其天赋出众,另一方面也与其转益多师有关。根据《慎宜轩日记》,他学诗唐宋兼宗,举凡《诗经》《文选》《全唐诗》及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陆游、元好问等,下至当朝王士禛、朱彝尊、曾国藩等,无不潜心学习;若乡邦前辈与家族先贤如钱澄之、刘大櫆、姚范、姚鼐、姚莹等,至于父姚濬昌及师吴汝纶,更是他心摹手追的典范。而在诸多前人中,他倾心于梅尧臣显得比较特别。清代中后期诗坛主流宗宋,不过大多集中于苏、黄、陆诸人,于梅诗则识者寥寥,晚清仅陈衍、郑孝胥两人提倡;而姚氏则云“我欢独在此”[注]姚永概:《书〈梅宛陵集〉后》,《慎宜轩诗集》卷五,《晚清桐城三家诗》,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647页。,对梅诗推崇备至。这种诗学宗尚,颇有考察的必要。

一、兴趣的契机

钱基博称姚永概“早喜梅宛陵、陈后山,晚乃出入遗山”[注]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06页。,然考察姚氏日记,其早年并未对梅诗有特别浓厚的兴趣。《慎宜轩日记》中最早提到梅尧臣的是光绪壬午(1882)十月朔日,在读《养一斋诗话》时他发现潘德舆除了推尊曹植、陶渊明及杜甫外,尚心许孟郊、梅尧臣、曾巩、虞集、刘基、顾炎武、黄淳耀诸人,并说:“亭林之诗,予未曾读。至如孟、梅、曾、虞、刘、黄六家,洵非虚誉。”[注]姚永概著,沈寂等标点《慎宜轩日记》,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第91页。可以看出他十八岁之前应该接触过梅诗,但似乎并未下太深的功夫。后来他又从友人处借来梅集,己丑(1889)十月初七日日记写道:“作书寄绳侯,还《梅宛陵集》十二册。”[注]《慎宜轩日记》,第407页。绳侯即邓艺孙,永概总角交。姚氏向其借阅梅集的时间,日记中并未提及,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此时姚氏仍未对梅诗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他每阅一部书都有记载,如日记起始的一天即光绪辛巳(1881)二月二十日记道:“夜读陆放翁七律。”十天后又记云:“读陆放翁七律。”[注]《慎宜轩日记》第1页、2页。记载每天阅读内容是其习惯,而从邓艺孙处借来梅集之后,日记中并未记录阅读情况。看来以平淡老劲著称的宛陵诗难以吸引年轻诗人的注意力。

对梅诗嗜之如炙是在丙午(1906)五月,姚氏已经步入不惑之年。此前他从武昌购得明万历刻梅集六十卷[注]姚永概《书〈梅宛陵集〉后》云:“梅集六十卷,买自武昌市。刻者明嘉靖,宋君巡按使。”按,明嘉靖本实为万历本,见朱东润:《梅尧臣集的版本》,《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叙论三》,《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0页。,从本月十四日起他就开始潜心梅诗。先是阅读。前两天的日记均记云:“阅梅诗。”[注]《慎宜轩日记》,第993页。接着是校对、抄补。此本继承宋六十卷本,但第十三卷仅有二十九首诗,第十四卷仅有十六首诗,为残本。有鉴于此,姚氏“借得道光本,弥月事校理”,并“所阙抄使完”(《书〈梅宛陵集〉后》)。日记本月十六、十七、十八、二十日记载其“抄梅诗缺页”[注]《慎宜轩日记》,第993页。。抄校之后,他又圈点。本月二十七日及六月初三、四、五、六、七、十一、十二日一直在“圈梅诗”,直到十三日方“圈梅诗毕”[注]《慎宜轩日记》,第994~996页。。经过整整一个月时间的阅读、抄补、校对及圈点,姚永概对梅诗已经相当熟悉,故而能得心应手地用其诗集句,六月二十四日日记云:“常季为写联,乃余集梅句云:‘聚书为大富,买花栽作春。’”[注]《慎宜轩日记》,第997页。上联出自梅尧臣《寄题庐陵董氏桂林书斋》,下联出自《刘仲更于唐书局中种郁李》。所集一联音韵和谐,对仗工稳,且符合宋人“两句意甚远”的对仗原则。集句宛如己出,足见此时他对梅诗已经烂熟于心。

之所以于梅诗产生兴趣,从契机来说,可能是陆游的启示。姚氏早年最感兴趣的诗人当属陆游,如前所引,日记开篇提及所读之诗即为陆诗,此后对放翁诗的爱好一直未见衰退,经常阅读。而陆游最推崇的诗人中,就有梅尧臣,其《书宛陵集后》有云:“突过元和作,巍然独主盟。诸家义皆堕,此老话方行。”又《读宛陵先生诗》云:“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岂惟凡骨换,要是顶门开。”[注]分别见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五四、六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209页、3464页。敬爱的诗人陆游如此推崇梅尧臣,自然引起姚氏的兴趣。不过此时他尚不能领略梅诗的妙处,故而暂时搁置。

重新燃起对梅诗兴趣,则应是出于好友的激发。第一次正式阅梅诗前,他接到两封来信,丙午五月十四日日记云:“得侯官苏龛两信。阅梅诗。”[注]《慎宜轩日记》第993页。侯官苏龛即郑孝胥,为晚清提倡梅诗最早的诗人之一。陈衍《石遗室诗话》云:

初,梅宛陵诗无人道及,沈乙庵(曾植)言诗夙喜山谷,余偶举宛陵,君乃借余宛陵诗亟读之,余并举残本为赠。时苏堪(郑孝胥)居汉上,余一日和其诗,有“著花老树初无几,试听从容长丑枝”句。苏堪曰:“此本宛陵诗。”乃知苏堪亦喜宛陵。因赠余诗,有云:“临川不易到,宛陵何可追!凭君嘲老丑,终觉爱花枝。”自是始有言宛陵者。后数年入都,则旧版《宛陵集》厂肆售价至十八金,于是上海书肆有《宛陵集》出售,每部价银元六枚,乙庵、苏堪闻皆有出资提倡。[注]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51页。

考陈衍和郑孝胥诗句为《游琴台归再作二律视节庵太夷》其二尾联[注]陈衍:《石遗室诗集》卷三,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6页。,作于戊戌(1898)。可知至迟在此年,陈衍与郑孝胥已开始提倡梅诗。陈衍又云:“苏堪三十以前,专攻五古,规模大谢,浸淫柳州,又洗练于东野,沉挚之思,廉悍之笔,一时殆无与抗手。三十以后,乃肆力于七言,自谓为吴融、韩偓、唐彦谦、梅圣俞、王荆公,而多与荆公相近。”[注]《石遗室诗话》卷一,第8页。郑孝胥三十余岁正值十九世纪90年代,两处所言相合。郑氏曾感叹“临川不易到,宛陵何可追”[注]郑孝胥:《偶占视石遗同年》其二(作于己亥),《海藏楼诗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4页。,于梅诗倾慕不已。姚永概就是在接到郑孝胥之信后立即读梅诗,其间的关联甚有意味。今虽不可知信中内容,但姚氏将接信与读诗记载得如此靠近,二者有因果关系也在情理之中。就算两件事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好友能推动整个诗坛的宗梅诗风,也定然能激发姚氏对梅诗的兴趣。

极力推崇梅诗的陈衍也与姚氏有诗学交往。姚永概曾至少两次将诗作寄给石遗评点,陈衍云:“姚叔节(永概)……赠余《慎宜轩诗》《文集》各一册。余谓通伯(马其昶)文追惜抱,君文乃法望溪,至其诗(以为具体而已)未细省也。近复出新稿百十首使商榷,乃知其用功非浅。”[注]《石遗室诗话》卷七,第111页。第一次寄诗时间已不可考,此时陈氏对姚诗并不看好;第二次寄新稿时间,据《石遗室诗话》中提到的姚氏诗篇,可以确定在壬子(1912)前后,此时陈氏已经非常推崇姚诗。姚氏专注于梅诗,想必也有陈衍的功劳。

与姚氏有共同兴趣的还有夏敬观,他是晚清研究梅诗的重要人物。丙辰(1916)十二月初四,二人再次相聚,聊天的话题正是梅集,日记载云:

夏吷庵来久谈,言《宛陵集》以正统本为古,万历本即翻刻此本,后归梅氏子孙加以集外文,号祠堂本。道光中又有一小字本加年谱及论诗金针。伊于梅集校勘极精,有记二百余则,又有注,未全成。宋牧仲本所改不知何据,有得有失。[注]《慎宜轩日记》第1347页。

这次二人主要谈梅集版本。十年前姚氏在对梅集下过功夫之后写下《书梅宛陵集后》一诗,中云:“梅集六十卷,买自武昌市。刻者明嘉靖,宋君巡按使。属工宣城令,字大殊可喜。唯其讹谬多,又阙数十纸。借得道光本,弥月事校理。所阙抄使完,其讹难订矣。”[注]《慎宜轩诗集》卷五,第647页。此中所云嘉靖本,应为万历本,可以看出姚氏于版本之学不精,而熟悉梅集版本的夏敬观意在纠正好友的讹误,姚氏对梅诗的兴趣与夏氏有一定的联系,后来汪辟疆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将夏、姚二人比为“地猛星神火将军魏定国”[注]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56页。,可能也是出于这层原因。

当然,姚永概爱好梅诗,好友的激发毕竟是外在原因,他在中年以后用力于梅诗,并效法宛陵,也与其诗学观及清民之际的诗学走向相关。

二、“真面目”与反模拟

姚永概推崇梅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梅诗的“真”,《书梅宛陵集后》云:“我思文字贵,在切时与己。要使真面目,留与千秋视。时为何等时,士为何等士……阅历助胸襟,天资加践履。四事不关心,诗固待此美。”很显然,他认为梅诗是有真面目的。梅诗的真,一是情感真,欧阳修评云:“其体长于本人情,状风物……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其感人之至,所谓与乐同其苗裔者邪?”[注]欧阳修:《书梅圣俞诗稿后》,《居士集·外集》卷二三,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07页。姚氏论诗,一贯重真情,正如他在《有感》中所云“平生文字任吾真”[注]《慎宜轩诗集》卷四,《晚清桐城三家诗》第638页。,早在十六岁时就说:“衷怀郁塞,至性纠结,故其发为言也,虽历百世,读者犹兴感焉,如《离骚》之类是也。若今之为诗者……非发于中心之诚,然则不能感人也。”[注]《慎宜轩日记》第33页。梅诗正契合姚氏求真的诗学追求,正因如此,从其诗中可以看出“时为何等时,士为何等士”。二是胸襟高。欧阳修论其人品云:“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注]《梅圣俞墓志铭》,《居士集集》卷三三,《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881页。姚永概受理学思想影响,论诗也特别重视人品,主张“义理之不可一日去身”[注]《裴伯谦诗序》,《慎宜轩文》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91册,第318页。。他喜爱陆游诗,就在于其“多读可以扩人胸襟”。放翁众多诗作中,他又特别钟情《感事示儿孙》,前两联云:“人生读书本余事,惟要闭门修孝悌。畜豚种菜养父兄,此风乃可传百世。”姚氏认为“读书、作文,所以辅吾行也。若徒知读书、作文,而于父子兄弟之间尚有许多未尽处,果何益哉?此吾所以三复此诗,为之慨然也。”[注]《慎宜轩日记》第100页。正因为宛陵具有仁厚乐易的君子之风,故其诗得到姚永概的首肯。

对真诗的推崇,是桐城派一贯的主张,道光以后,此种呼声越来越高。姚永概所云作诗“在切时与己”,并能从诗中见出时世与士风,与梅曾亮的观点极为接近。梅氏《答朱丹木书》云:“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时。立吾言于此,虽其事之微,物之甚小,而一时朝野之风俗好尚,皆可因吾言而见之。”[注]梅曾亮著,彭国忠、胡晓明校点:《柏枧山房诗文集·文集》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8页。此即强调文章要切时。在回答“诗恶乎工”时,梅曾亮又云:“肖乎吾之性情而已矣,当乎物之情状而已矣。审其音,玩其辞,晓然为吾之诗,为吾与是物之诗,而诗之真者得矣。”[注]《李芝龄先生诗集后跋》,《柏枧山房诗文集·文集》卷五,第123页。所云“肖乎吾之性情”“当乎物之情状”之语,正契合梅尧臣“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之论[注]欧阳修:《六一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67页。。宛陵虽仅论写景,实则可以通之于写情,写景要如在目前,抒情亦须感人深至。

真性情是与胸襟的高下相联系的。“阅历助胸襟,天资加践履”,四者缺一不可,而其中又以胸襟为最贵。姚莹云:“大抵才、学、识三者先立其本,然后讲求于格、律、声、色、神、理、气、味八者以为其用,而尤以绝嗜欲,淡荣利,荡涤其心志,无一毫世俗之见干乎其中。”[注]《复陆次山论文书》,《东溟文集·文后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9册,第507页。他认为李、杜、白、陆四人所以“震耀今古”,并非因为其诗,而是在于其人。其诗也并非仅是“声音文字之工”,而是“忠义之气,仁孝之怀,坚贞之操,幽苦怨愤,郁结而不可申之志所存”,正因如此,“观其诗,可得其人”[注]《黄香石诗序》,《东溟文集·外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9册,第388页。。只有能见出诗人高尚情怀的诗作,方可称为真诗。莹子濬昌教子永概作诗“须知‘寄托’二字”,“‘寄’字,我有一意寄之于彼;‘托’字,亦是将此意托之于彼”[注]《慎宜轩日记》,第22页。,其实也是胸襟在诗中的体现,其意与姚莹所言诗乃诗人之“志所存”一致。故而姚永概壬午(1882)三月二十六日日记云:“人莫不有寓意之作,张公草书无论矣。苏公诗长于文,故其游历之所经,悲喜之所在,罔不一一见之诗篇中。其他如杜公,固显然者矣。若香山、放翁诸人,皆寓之诗。韩公、欧公诸人,皆寓之于文,难以悉举,要之,各有寓意之端,以自见其真而已。”[注]《慎宜轩日记》,第56页。不难发现,永概对诗人胸襟的关注,也是家学使然。诗为诗人情志的寄托,才能见出诗人之真。

桐城派对真的诗学的推崇,意在反驳诗坛模拟之习。明代以来,诗学走上两条轨辙:一是师古,前后七子声势最炽,但模拟容易失去自身面目,故而有生吞活剥之讥;一是师心,公安派不拘格套,独抒性灵,又流而为浅易。这两种诗学取向在清代都有传承,而桐城诗派力求融合二途,姚鼐强调学诗文先求似再求化:“若初学未能逼似,先求脱化,必全无成就。”只有“专模拟一家,已得似后,再易一家。如是数番之后,自能镕铸古人,自成一体”[注]姚鼐:《与伯昂从侄孙》,卢坡点校《惜抱轩尺牍》卷八,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9页。。模拟是基础,得似之后要求变化,否则难成一体。然而清代后期文坛模拟之习成风,以至曾国藩将“剽窃前言,句摹字拟”作为“戒律之首”[注]《复陈宝箴》,《曾国藩全集》第30册(书信之九),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566页。。姚莹与梅曾亮提倡“真”的诗学观,也在于批判模拟而缺乏真面目之习气。姚莹对“今世之士,徒取其声音文字而揣摩之,辄鸣于人曰:吾以诗鸣”的风气极为反感,认为此举“与古人之自命,不亦远哉”[注]《黄香石诗序》,《东溟文集·外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9册,第388页。。梅曾亮推崇“境不同,人不同,而诗为之征象”为“古人之真”,而批评“境不同,人不同,而诗同”的模拟之习,称此为“天下人之诗,非吾诗也,天下人得为之诗,而吾代为作之”[注]《黄香铁诗序》,《柏枧山房诗文·文集》卷五,第116页。,失去真面目的诗就在于掉进模拟的泥坑不能自拔。

姚永概自幼受家学影响,亦重视从效法前人中形成自身独特风貌。他早年为诗从模拟入手,于黄庭坚下过一番苦功,其《戏作乞茶诗寄澄士伯父》即学山谷,且因“似之”而颇为沾沾自喜[注]《慎宜轩日记》甲申元月初九云:“戏作七古一篇寄沉伯乞茶,又作饮厚培家七古,皆学涪翁,自以为似之,颇喜也。”第157页。。不过他逐渐对毫无生气的模拟之作表示出不满,姚氏赞叹乡贤方法《绝命诗》“真似杜公”,并深有感悟地说:“可知学杜者非真有性情不可,彼何、李辈徒袭其貌,不足言矣。”[注]《慎宜轩日记》,第173页。他追求胸襟、学力锻造出的真诗:“苟吾之胸襟、学力能与境相赴,而有可立之言,取古人之格律声色驱策之,不求与之同而自同,不必与之异而有异者存焉,何也?吾之言为吾所自立也。”[注]《马冀平诗序》,《慎宜轩文》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91册,第321页。关于姚永概诗论的研究,可参看汪孔丰《近代桐城派诗学的新变:论姚永概的诗学观》,《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不难发现其推崇真性情,意在反驳模拟之习。此后他遍习诸家,而追求自成一体,业师吴汝纶就称其诗“出入于李、杜、苏、黄,而自成体貌”[注]《现代中国文学史》,第204页。;友人柯凤孙也赞其诗“语语创造,不肯拾前人牙慧,是融合退之、东野、子瞻、鲁直为一家言者”[注]姚安国:《慎宜轩诗集识后》,《晚清桐城三家诗》,第732页。。他对梅诗“真面目”的赞颂,也与批判模拟之习有关。《书梅宛陵诗集后》在赞颂梅诗之真后,开始抨击俗士的模拟之习:“俗士动夸古,终身寄人里。一体效一家,自矜工莫比。乞人衣百宝,宝也殊足耻。”梅尧臣之诗初学陶、韦,继法孟郊,而又能求新求变,独具面目,从而“突过元和作,巍然独主盟”(陆游语),无论是题材的开拓还是“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创作手法之奠定,都开启有宋一代诗风,成为宋诗的“开山祖师”[注]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2页。,于拟议中成变化是其取得成就的关键原因。在晚清沉湎于模拟之习而不见真面目的诗学氛围中,梅诗无疑是针砭时弊的一剂良药。姚永概苦心孤诣标举宛陵诗,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三、平淡诗风的美学追求

姚永概诗风一生凡数变。吴汝纶评其早期诗云:“自庚辰以来诗境逐年加老,至庚寅则极力一变,高不可攀。然才力实得之天挺,故庚辰诸作已自闯然入著者之林。”[注]姚安国:《慎宜轩诗集识后》,《晚清桐城三家诗》,第731页。此论姚氏自15岁为诗至25岁会试失利时诗风的嬗变,可见诗人天赋异禀,早年之诗已得长老赞誉。此后,诗风再变,较大的一次变化是在1892年4月赴保定莲池书院从吴汝纶问学期间。吴氏之子闿生评其师永概《夏日遣怀》云:“到莲池后文境一变,此陶冶之益也。”[注]吴闿生评选,寒碧点校:《晚清四十家诗钞》卷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8页。吴闿生并未明言是何种变化,不过经过对比,可知此期诗风由清丽变而为奇崛。

姚氏早年为诗,即使学黄庭坚,也多效其清通一面。如19岁时学黄有似的《戏作乞茶诗寄澄士伯父》一诗就是如此,诗云:“枝头侵晓闻晴哢,寒岩活活春泉动。哦诗茅屋舌本干,坐想椒园慰渴梦。赤铜茗椀斑斑花,好事风流谁最佳?丈人七十犹煎茶。涧底春风来日夕,龙眠新芽渐可摘。远缄香篛寄春碧,齿颊苦涩待公释。”同年又作《春色已深,忽忽不乐,偶检涪翁〈观化〉七绝,刻意效之》三首亦是如此,如其一云:“桃杏开齐柳欲肥,春光无那满书帷。酒香浮甕白蚁滑,花气扑帘黄蝶飞。”[注]《慎宜轩诗集》卷一,《晚清桐城三家诗》,第563页。前诗虽效法山谷押险韵,用拗调,造句峭拔,但仍不失清丽的本色;后诗选取黄集中清通诗风为摹本,更能保持清丽的风貌。这类诗风为其早年的主导风格。而来到莲池之后,一变而为“奇崛”[注]吴闿生:《晚清四十家诗钞》卷二评语,第112页。,《调李刚己》云:

李生不横行,局促守燕郊。徒然郁豪气,上与云雨捎。乌睹天下丽,浪结江南交。何不从吾去,流观一解嘲。狼山跨海矗,范子昔所巢。眑眑新绿轩,犹留一把茅。泝江到京口,金焦俨以庨。朱栏凌飞鸟,笑语压潜蛟。苍翠堆百叠,群舒山周包。龙眠接浮渡,步步逢林坳。石泉清可饮,涧蔬妙能肴。野花红破蕊,高竹青抽梢。复多能言鸟,弄舌欺管匏。雄奇拟龙虎,纤巧类蟏蛸。往往绝谷中,五石大瓠抛。呺然不世用,笑听群言呶。乃知山水窟,人富地岂硗。裹粮倘见许,知我非嘐嘐。[注]《慎宜轩诗集》卷二,《晚清桐城三家诗》,第580页。

与此前清丽诗风不同,是诗音调雄奇,造语峭拔生新,在山谷体瘦硬之上加入韩愈的雄放气格,从而形成奇崛之风。而此种风貌,正是吴汝纶教导的结果。

吴汝纶早期推崇方苞醇厚老确的文境,而贬刘大櫆绚烂宏肆之风,他说:“夫文章之道,绚烂之后,归于老确,望溪老确矣,海峰犹绚烂也。意望溪初必能为海峰之宏肆,其后学愈精,才愈老,而气愈厚,遂成为望溪之文。海峰亦欲为望溪之醇厚,然其学不如望溪之粹,其才其气不如望溪之能敛,故遂成为海峰之文。”[注]《与杨伯衡论方刘二集书》,《桐城吴先生文集补遗》,见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一),合肥:黄山书社,2002年,第360页。此文为其早年所作,见拙文《回归还是漂流——论吴汝纶对桐城文派的复归》,《江淮论坛》2004年第2期。不过自入曾国藩幕府之后,受其感召,转而提倡雄奇瑰玮之境。曾氏品味平实惬适与雄奇瑰玮二境高下时云:“惬适未必能兼雄奇之长;雄奇则未有不惬适者。学者之识,当仰窥于瑰玮俊迈,恢诡恣肆之域,以期日进于高明。若施手之处,则端从平实惬适始。”[注]《曾国藩全集》第14册《杂著·笔记·文》,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373页。虽然曾氏也憧憬“合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注]《曾国藩全集》第16册《日记一》,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632页。的理想文风,不过在衰乱之世,他还是将瑰玮俊迈视为文章至境。接受曾氏教导之后,吴汝纶转而批判桐城诸老能平易而不能奇崛,他告诫弟子姚永朴说:“桐城诸老,气清体洁,海内所宗,独雄奇瑰玮之境尚少。盖韩公得扬、马之长,字字造出奇崛。欧阳公变为平易,而奇崛乃在平易之中。后儒但能平易,不能奇崛,则才气薄弱,不能复振,此一失也。曾文正公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而文体一变,故卓然为一代大家。”[注]《与姚仲实》,《吴汝纶尺牍》卷一,见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三),第51~52页。他也主张合奇崛于平易之中,但鉴于桐城派仅能为气清体洁之文,而缺少雄奇瑰玮之境,因而教导姚永朴重视奇崛文风。因此,当姚永概来到莲池从之问学,诗风也由清丽一变而为奇崛。

姚氏此种奇崛诗风,一直延续到丙午(1906)年,吴闿生评其《仲勉、子善同集伦叔斋小饮,余戏拈首二语,邀伦叔、子善赋》云:“数诗时出嵚崎奇伟之致。”所谓“数诗”,指吴闿生编《晚清四十家诗钞》卷二排在此诗之前的《寄李建甫孝廉》《雀麦》《寄怀贺松坡刑部》三首,吴氏于《寄李建甫孝廉》后评云:“以傲睨为奇。”[注]《晚清四十家诗钞》卷二,第118页、116页。此数诗收在《慎宜轩诗集》卷四末至卷五首,作于乙巳至丙午六月之间[注]《慎宜轩日记》丙午年六月朔日云:“子善来,和余‘前庭有修梧’五古。”此为《仲勉、子善同集伦叔斋小饮,余戏拈首二语,邀伦叔、子善赋》首句,可知此诗当作于此前。。可知直到此时,姚氏诗风仍以奇崛为主。

不过,随着功候的纯熟,他逐渐不满一味的奇崛,而是力图融入异质因素。此前甲辰(1904)他就对同邑方守彝(字伦叔)《调刁集》“每从苦硬见风华”极为赞赏[注]《题伦叔〈调刁集〉》其二,《慎宜轩诗集》卷四,《晚清桐城三家诗》,第635页。,这无疑对他有所启发。毕竟,姚氏家学传统是追求阳刚与阴柔的统合,此风由姚范开启,姚鼐发扬光大,姚莹、姚濬昌承守。故而姚鼐作诗“以古文之义法通之于诗,特以劲气盘折”,即将阳刚的劲气加以敛藏,不使之喷薄而出,而是盘折潜行,以此实现刚柔的融合;姚莹“诗文之美,颇亦兼擅”;至于姚濬昌诗,“骨力之清遒,神情之俊朗,则鼐之遗也”[注]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203页。,也是刚柔相济之风。姚永朴、永概兄弟受家学的影响,自然提倡此种文风,姚永朴推崇阳刚阴柔之说为“自汉魏以迄元明,词章家未有论及此者,洵为卓识创论”[注]姚永朴:《国文学》卷四姚鼐《答鲁絜非书》按语,宣统二年冬十月京师法政学堂印。;姚永概也说:“大凡文字,得阳刚之气最为可贵,而阴柔之美,亦自不可少。”[注]姚永概:《孟子讲义》卷四,合肥:黄山书社,1999年,第75页。因此,在接受业师吴汝纶提倡奇崛诗风的教诲时,家学与师承定然交战于胸中。

就在此时,友人给他提供了新的诗学资源。郑孝胥虽亦推崇黄诗,但也有不满,他说:“黄涪翁诗,功深才富,亦是绝精之作,特门面小耳。此譬如富翁十万家私,只做三五万生意,自然气力有余,此正是山谷乖处。”[注]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5页。之所以与陈衍对梅尧臣诗趣味盎然,就在于梅诗的平易。陈衍与沈曾植论黄、梅诗风差异时云:“君爱艰深,薄平易,则黄山谷不如梅宛陵。”[注]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284页。看来在举世宗尚艰深的山谷体之际,陈衍、郑孝胥力图以宛陵平易诗风变异诗坛不良风气。而当与陈衍、郑孝胥、夏敬观等讨论梅尧臣诗作时,宛陵体平淡的特质正是姚永概解决家学与师承二者间龃龉的最佳选择。平淡诗风是梅尧臣终身追求的境界。其四十五岁作《依韵和晏相公》即云:“因吟适情性,稍欲造平淡。”十年之后,他仍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注]《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朱东润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二六,第845页。理论如此,创作亦是如此。欧阳修评其诗风云:“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注]《梅圣俞墓志铭》,《居士集》卷三三,《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881页。可见,其后期诗风融入了枯涩、劲峭、老健等因素,这也是一种平淡,只是与早期“清丽闲肆平淡”不同,是一种层次更高的平淡,此种诗风开启了宋诗的独特风貌[注]参见莫砺锋《论梅尧臣诗的平淡风格》,《唐宋诗歌论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34、236页。,也吸引了陈衍、郑孝胥、夏敬观,包括姚永概。

丙午之后,永概为诗,纳奇崛于平淡之中,如作于四十一岁的《生女》诗,应该来说偌大年纪得女,他是欣喜若狂的,“得女敌得男”,而且家人亲戚也极为兴奋:“姻党助我喜,兄嫂乐且耽。赪肩走百里,鸡果馈盈担。老妻临妾房,一日四五探。”但他却将此种喜悦之情掩藏起来,之后以极为冷峻之笔写道:“常抱种族虑,奴隶非所甘。斯民苟日智,胜彼长戈戡。辛勤营坛坫,久觉力不堪。终当避贤去,不负山中庵。女为伏胜女,吾其老书蟫。”[注]《慎宜轩诗集》卷五,《晚清桐城三家诗》,第650页。此与梅尧臣《杂兴》《汝坟贫女》《田家语》诸诗将强烈的情感敛藏于冷言峻辞之中的处理方式极为一致。以致吴闿生说:“先生晚年诗,格律益入深纯,所谓‘意至多苦词,光沉无客耀’者,盖自喻也。”[注]《晚清四十家诗钞》卷二,第126页。吴氏所引两句,出自永概壬子(1912)所作组诗《杂诗》其十三,诗云:“杜公入夔湘,诗境老逾妙。持较雅颂篇,骎骎与同调。意至多苦词,光沉无客耀。晦翁颇知文,于此昧厥照。不如山谷深,片言握玄要。”[注]《慎宜轩诗集》卷七,《晚清桐城三家诗》,第680页。他赞同黄庭坚所云“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注]《与王观复书三首》,《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四部丛刊》本。,即达到一种老境。晚年姚永概就对杜甫“老逾妙”的诗境极为憧憬,就风格而言,二十首《杂诗》就是此种老境的体现。而梅尧臣晚年的平淡之中,亦正具有此种质素。从前引《石遗室诗话》可以看出,陈衍与郑孝胥讨论梅诗,于其老境兴趣盎然。姚氏与他们一致。

正因为调和家学与师承的冲突,姚永概方致力于梅诗,效其敛奇崛于平淡之中,寻求一种老境。钱基博移曾国藩评姚鼐诗“劲气盘折”之语以评永概诗,并说:“亦其家风使然。”[注]《现代中国文学史》,第206页。汪辟疆也说其诗“简远朴茂”[注]《近代诗派与地域》,《汪辟疆文集》,第302页。,这正是一种阳刚与阴柔兼具的平淡之风。

四、诗歌本位特征的回归

从梅尧臣诗学旨趣来说,其对诗歌本位特征的追求也与桐城派诗学观契合。元人龚啸认为梅尧臣的一大贡献在于“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极弊之际”[注]《宛陵先生集》附录龚啸《跋前二诗》,《四部丛刊》本。,西昆体以学问为诗,“挦扯”李商隐,形成浮靡艰深之习,梅尧臣一方面以“清丽闲肆平淡”救其浮靡之失,另一方面又强调“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诗歌本位特质药其艰深之病。故其诗虽平淡,但并非“‘平’得常常没有劲,‘淡’得往往没有味”[注]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6页。,而是如欧阳修所云,“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居士集》卷二,《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46页。,具有醇厚绵长的韵味。这种韵外韵、味外味,正是桐城派心向往之的境界。

桐城一地,于王士禛神韵诗学非常倾心,其《古诗选》成为此中人士学诗的通用教材,《唐贤三昧集》《渔洋精华录》等,也是桐城诗人膜拜的典范,因此,渔洋所提倡的神韵诗学,也得到当地诗人的发扬,而阐扬最力者,当属姚鼐及其后学。姚鼐的时代,两种诗风最为流行:一是袁枚为代表的性灵诗派;一是厉鹗为代表的浙派,前者浅易,后者险怪,也即姚氏所云:“浅易询灶妪,险怪趋虬户。”[注]《与张荷塘论诗》,姚永朴训纂《惜抱轩诗集训纂》卷四,合肥:黄山书社,2001年,第201页。对此两派,姚氏均深感不满,所以他说“吾断谓樊榭、简斋皆诗家之恶派”[注]《与鲍双五》,《惜抱轩尺牍》卷四,第59页。,因为不管是浅易还是险怪,都缺乏传统诗歌所追求的不尽之意。故而姚氏推崇王士禛的神韵诗学,以挽救时下诗坛之偏颇。在《古文辞类纂序》中他提出“神理气味”与“格律声色”八字,最重要的是“神”,而这“就是王士祯讲的‘神韵’之‘神’”[注]吴孟复:《桐城文派述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05页。。姚鼐对神韵境界非常推崇,他读了苏园公寄来的“高格清韵”“空濛旷邈”之诗,称赞道:“使人初对,或淡然无足赏;再三往复,则为之欣忭恻怆,不能自已。”认为“此是诗家第一种怀抱,蓄无穷之义味者也”[注]姚鼐:《答苏园公书》,《惜抱轩诗文集·文集后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94页。。其自为诗,也重神韵,侄孙姚莹评其五古“高处直是盛唐诸公三昧”,七古“学宋人处时入妙境”,七绝“神俊高远,直是天人说法”[注]姚莹:《惜抱轩诗文》,贾文昭编《桐城派文论选》,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53页。;姚原绂《惜抱轩集序》云:“所为诗文辞,清旷玄远。”[注]钱仲联:《清诗纪事》,南京:凤凰出版社,2003年,第6013页。均指出其诗追求含不尽之意的神韵。

至于姚永概的时代,诗坛同样流行着艰深与浅易两种诗风。艰深者以学人之诗为代表,郑孝胥、沈曾植等为骨干;浅易则有更大的市场,不仅如黄遵宪等文士提倡“我手写我口”的语体诗,随着通俗文风的兴盛,白话入诗亦为常事。对于以学问为诗,姚氏并不否定,因为“无学未免成伧儿”[注]《书郑子尹诗后》,《慎宜轩诗集辑遗》,《晚清桐城三家诗》,第776页。;而于浅易直露的诗风,极为不满,他评苏轼诗云:“东坡五古合陶公、太白、昌黎为一手……后人不善学之,或流于滑易。”他指责王维“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二句“尤觉太露,全失其平日面目”。而于有味之诗,深为推崇,王缙《别辋川》“山月晓仍在,林风凉不绝。殷勤如有情,惆怅令人别”一诗,他赞其“起二句兴象何等清洒……此等诗最言惋意深,愈读愈觉有味”[注]分别见《慎宜轩日记》,第236页、257页、9页。。出于此种诗学趣味,他对王士禛《渔洋精华录》有浓厚的兴趣,少时就“过惜翁评点《精华录》”;晚年在清史馆任职期间,还撰拟《王士祯传》[注]同上第9、1352页。。其弟子吴闿生亦有同样的诗学趣味,评《诗·唐风·椒聊》云:“末二句咏叹淫溢,含意无穷。忧深虑远之旨,一于弦外寄之,三代高文大率如此。”又评《有杕之杜》云:“古人高文往往意在言外。”[注]吴闿生著,蒋天枢、章培恒校点《诗义会通》卷一,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101页、105页。将神韵诗风视为最高诗学境界必备的特征。

至于诗作,同对莫诗的认识类似,姚氏前后期也经历了相同的变化。以五言古体为例,如作于乙未(1895)的《赠陈静潭(淡然)》云:

有田不能耕,有屋不能住。七尺不赀躯,竟为漂泊具。昨日金陵潮,今朝瓜口路。眼中三百里,未必当虎步。天门荡荡开,白日昭宿雾。帝旁玉女多,妒此修眉嫭。山庐鲜芳草,江径饶兰杜。著述百千言,蟠胸犹郁怒。呼叫千秋亭,痴人愕相顾。信陵骨已朽,肝胆向谁露。但取意气倾,钱刀何足慕。[注]《慎宜轩诗集》卷二,《晚清桐城三家诗》,第597页。

又如作于丙辰(1916)的《赠臧涧秋(荫松)》云:

京师号人海,求友各有曹。轻车载年少,意气丰英髦。涧秋何为者,独喜亲霜毛。吾文偶一见,嗜若左手螯。敦劝印千本,传之天下豪。校雠骄阳中,却扇汗粘裪。愧非扬马作,胡以称子劳。昔途经芒砀,龙虎气未韬。会当起真人,一钓十五鳌。六合尽清宴,重瀛息奔涛。发抒万古愤,鸿文纪禹皋。吾甘牖下老,子应云间翱。兹编奚足言,只配秋虫号。[注]同上卷八,第706页。

同是赠诗,30岁时豪气干云,辞皆腾跃纸上,有一往无前之概,然其失在尽,缺乏神味;50岁后则音节苍凉,气息沉郁,正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诉说人生况味的情状,前半激昂中有沉痛,后半静寂中含愤懑,敛光芒于平淡,言近而旨远,酸涩之味绵绵不绝。后者与典型的梅诗极为相似,如《依韵和裴如晦秋怀》云:

老叶已足蠹,风振犹在柯。高高低低声,切切感我多。不念四散飞,尖圆競相磨。当兹思再春,宛然同俟河。莫惊衡山雁,莫问洞庭波。徒闻汉武帝,独有《横汾歌》。[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二一,第568页。

将酸涩之味平淡道来,姚诗正从此类梅诗中脱胎而出。夏敬观学梅,亦“为宛陵之清苦”。其实不仅姚、夏,晚清以来“为宋诗者,专务为瘦硬清苦”[注]《梦苕庵诗话》,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第30、74页。,唯有此种无尽的酸涩清苦之味,方能触动他们末世的心弦。

钱仲联先生概括晚近诗风演变脉络云:“乾嘉以后,作者大都挹袁、赵之余波,轻靡流滑,至于不可遏止。郑、莫诸公,欲救其敝,乃力趋昌黎、东野、山谷、后山一路。若近日则既家西江而人宛陵矣。”[注]《梦苕庵诗话》,第286页。为反性灵派轻靡流滑而提倡山谷艰深劲峭,继之又趋于宛陵平淡清苦,梅诗在晚清民国时期尤其是民国年间被广泛接受,是诗史演变链条上重要的一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陈衍、郑孝胥及夏敬观等开启了宗梅诗学及诗风。而作为桐城诗派殿军的姚永概,他提倡梅诗,不仅有此诗史背景,还在于家学传统与革弊趋新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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