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叶 舟
在清代,以江南为代表的诸多地区在各自地域特点的基础上形成了不同的学术风格,所以经学有皖、吴、扬州、常州之分,散文有桐城、阳湖之别,词学又有浙西、常州、临桂各派。与此同时,各个地域又不是孤立的地理单位,而是置身于一个更宽广的地理范围内的关联体,既受中央政府影响,又和其他区域交往互动,各个地域的文化通过交流和融合,互相促进、提高。有清一代,常州和徽州均为学术重镇,并形成了各富特色的学术风格。本文尝试以常州和徽州的学术交流活动为例,揭示清代不同地域之间的学术交流状况。
常州一地由于是江南重镇,很早便出现了徽州人的身影。早在元末明初,便有徽商“贸易江湖,常客于常郡”*《新安朱氏宗谱》卷1《续修文明公宗支序》,引自张海鹏等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合肥:黄山书社,1985年,第231页。。自明代起,徽州商人在常州越来越活跃,徽州大部分属县的商人都曾在常州活动,仅徽州各种方志中便有不少例子,如婺源人王天树“经商毗陵,信义服人,营谋渐裕”*《婺源县志采辑·义行》,民国抄本,引自张海鹏等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241页。,休宁人胡绍彭“贾常州,少获利”*(清)沈保祯等修、何绍基等纂:光绪《安徽通志》卷251《人物志·义行》,《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5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89页。,歙县人汪泰护“尝贾毗陵”,祁门人马禄“客常州”*(清)马步蟾纂修:道光《徽州府志》卷12之五《人物志·义行》,“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0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页、70页。等。
在常州活动的徽商往往都参与了当地的学术活动,他们虽然没有像扬州盐商那么大的影响力,但也积极为本地学术活动提供设施与资金,乃至直接加入文人的社交圈。如休宁人汪翔麟“因所居僻远,子弟无以广交游、通声气”,便移家侨寓常州,取陶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之义将寓所命名为“乐数轩”,“每至秋日庪菊花数百盆,张灯置酒,召宾客觞咏其中,或漏三下犹未休。有《秋兴分咏》《销寒偶吟》诸集行于世,皆其时所作也”*(清)俞樾:《宾萌集》卷5《汪君樵邻传》,《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550册,第63页。。这些徽商中尤以清代名宦汪由敦之父汪品佳最为著名。汪品佳字清臣,号青城,休宁上溪口人。据汪由敦回忆,汪品佳舅祖有产业在常州,由汪品佳为之经理,“同邑金主事默斋先生昆仲以鹾业引府君自助,所出入动数百千,簿籍井井,前后数十年,无锱铢润己橐”。汪品佳在常州立业成家,娶毗陵名族龚氏之女为妻,其子汪由敦也在常州出生。汪品佳在常州时,与本地著名文人“许侍御青屿(许之渐)、周侍郎蓉湖(周清源)、陈舍人椒峰(陈玉璂)、胡山人芋庄(胡香昊)、邵上舍子湘(邵长蘅)及方外湘雨禅师(纪荫)”等“数往还倡和”,“后与王吏部蒻、秦孝廉龙光尤莫逆”*(清)汪由敦:《松泉集文集》卷19《先府君行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90页。。汪由敦由此也与常州学术圈结下不解之缘。日后,汪由敦在朝中资助提拔了大量常州籍的学者,最著名的便是其门生、诗人赵翼。赵翼乾隆十五年中举,座师便是汪由敦。他会试落第后,汪由敦“命两子从先生受业,秋又补义学教习,馆中无生徒,从学者每月恒朔望日一至,遂仍客授于文端第”。汪由敦对赵翼影响极深,汪氏“极爱先生才,插架书万卷,恣先生翻阅,因是见闻日扩,益得肆力于古。初为文端属草,好以奇警见才,文端辄删去,先生心窃以为不然。及一年余,浮艳矜气日渐刊落,乃始服文端之深于此也”*(清)佚名:《瓯北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05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336~337页。。值得一提的是,汪由敦青年时随父赴钱塘,曾一度担任过杭州籍徽商后裔、后任左都御史金德瑛的客座老师,而金德瑛的曾祖当年也在常州经商,“见世衰乱,独弃书治生,侨寓常州,遂豪于财”*(清)陈兆仑:《光禄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仁和金公德瑛墓志铭》,(清)钱仪吉编:《碑传集》卷31,“清人传记丛刊”综录类第108册,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105页。。金德瑛本人八岁失怙,“叔金恂携寓常州,受业于金坛王澍”,后又“再至毗陵,从学于秦宫璧”,因此金氏“自离经辨志至知类通达,始终于常州,渊源盖有所自来”*(清)蒋士铨:《左都御史桧门金公行状》,钱仲联主编:《广清碑传集》卷8,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03页。。
在常徽商中,与常州学术圈关系最为密切的则是王曰旦。王曰旦字殿章,号学愚,“先本歙,父曰震,赠奉直大夫,业卤策,始迁武进”*(清)赵怀玉:《亦有生斋集·文》卷16《国子监生王君墓表》,《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70册,第220页。。王曰旦九岁随父到常州,“学于唐蕉原,性颖悟,为文操纸笔立就。长游学于浙东,浙东人士交相誉之”。作为商人,他经营并不算太成功,“不善治产业”,只因父亲和兄长早亡,家中“无可以主持家计者”,不得不以贸易为生,但“于贾终勿善”。不过他好交友,热心公益,例如张成孙便记载他“有友老矣,无子,贫不能置妾,君助之;有穷而无所托者,君为之僦屋以居之;有死而无以为敛者,君助之棺。凡姻亲族党之有急者,无勿急也,若急之在己。邻里之困而无告者,君知之,无勿周也”。常州本地如救灾及普济堂、敬节堂、同仁堂等慈善事业的营建,他都“必身亲之,使事事得宜而后止”*(清)张成孙:《端虚勉一居文集》卷2《王君学愚家传》,“丛书集成续编”集部第135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946页。。不过真正令他出名的还是他和当时常州文人的交往。王曰旦活动的年代是常州学术最鼎盛的时代,人才辈出,王曰旦和当时大部分著名文人都有往来,李兆洛、赵怀玉、董祐诚、陆继辂、陆耀遹的诗文集中都有与其唱和的篇章,其爱石山房则成为当时文人重要的集结之所。他生平好书画,收藏甚富,尤好常州著名画家恽格书法,择所藏尤者刻为《爱石山房帖》,成为收藏恽格书法的重要文献。李兆洛便曾描述过爱石山房当时的盛景,并将王曰旦与著名的徽商文人程晋芳相提并论:
余之获交于王君学愚也,由钱君鲁思、庄君义门、吴君二安、毕君莘农、杨君随安、李君鹿籽。鹿籽居陈渡,鲁思居段庄,义门、莘农居郡中,二安去余所居不四五里。君以歙人业盐策,侨于吾邑之西郭外,与随安所居甚迩,能诗好客,以故诸君时时集于其所谓爱石山房者。君既能诗,郡之士各以诗来相倡和,一言之合欢若昆弟。其有缓急,闻若在身,筹之必得其当。既耗其居,犹颠蹶狼狈而为之,无所顾惜。而诸君之至也,挥毫赋诗,剧饮谈笑,濡首不禁,目眙无罚,竟旬日而不厌。故凡欲之诸君者即之君所,无不得其踪。往时程翰林鱼门行策淮扬,多财好士,急人之急,竟罄其赀。然而名著于四方,身列清显,虽穷老而死,其无悔也。君之能诗好士,说者谓与鱼门相类。惜其所赀既狭,不能之四达之衢,为天下所辐辏,使广其业而通其名也。*(清)李兆洛:《养一斋文集》卷4《王学愚天籁集序》,《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95册,第54页。
徽州人在常州经商,最终定居在此的也颇多。常州的《萧江氏宗谱》便曾追根溯源称:“至今吴越旧家,原其初颇多歙产。”*(清)《萧江氏宗谱》卷2《江增泉先生家传》,1948年萧江氏思源堂木活字本,第1页上。这些定居常州的徽商发展成为当地的著姓望族,并在常州学术发展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常州最著名的徽商家族是文亨桥程氏和青果巷汪氏。文亨桥程氏便是清代大学士程景伊(1712—1780)所在家族。程景伊原籍歙县,曾祖程之俊“以贸行侨居常州”,在运河边的文亨桥下“置栈屋百余间”,由此发家*(清)黄冕修、李兆洛等纂:道光《武阳合志》卷36《摭遗志》,清光绪十二年刻本,第54页上。。父程彦是康熙三十八年进士,诗文有天趣,不喜雕琢,与陈炼、胡香昊唱和。程景伊字聘三,号莘田,乾隆四年进士,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卒谥文恭。其弟程景傅(1714—?),字命三,号霖岩,官训导,工诗,尤长戏曲,著有《灵岩杂著》《自怡集》。程景伊为纪念自己的家乡云雾塘,将诗集也命名为《云塘诗钞》,同时也是京城歙县会馆的重要赞助者。心志不忘其所出,恰恰是徽人常见的现象。程氏此后成为常州望族,出产进士多名,如程景伊曾孙程应权,为道光六年进士,官编修。民国著名报人,复旦大学新闻系创始人之一、《中央日报》社长程沧波也出自此族。汪氏原籍休宁上溪口,明万历时,始迁祖汪康侯“因兄弟七人争产,己最少,愿以己所应得让诸兄”,遂只身从休宁迁至常州,第三世继堪迁居城中青果巷,是为三锡堂汪氏始迁祖。三锡堂汪氏曾经出产过众多文化名人,如汪昉(1799—1877),字叔明,一字菽民,别号梦衲庵老人,工书画。汪本铨(1810—1854),字衡甫,道光九年进士,官至浙江布政使。汪本铨子汪洵(1846—1917),字子渊,又字渊若,光绪十八年进士,著名书法家,与吴昌硕、张祖翼、高邕之并称海上四大书家。汪洵族叔汪赞纶(1839—1921),字作黼,光绪二十一年进士,曾任工部主事,后因母丧回乡守制,开始接管祖业济和典,随即成为常州乃至整个江苏典业巨头。汪洵族弟汪文溥(1869—1925),字幼安,号兰皋,别署忏庵,光绪十七年举人,曾协助姐夫陈范主持近代著名报刊《苏报》*参见《汪氏合谱》,1943年六州堂木活字本。。
明清时期徽人对东南经济和文化的演变,有深刻影响,在常徽商影响虽不及扬州、苏州、杭州等地的徽商,但也不容小视。正如严迪昌所称,“探吴地文化之所以延绵中不断裂,衍化中见发展,仕、商、文之间的不即不离、不泥不脱之关系乃必须深究以求的,徽人在吴地人文投建或共建的景观就值得观照”*严迪昌:《徽人与近四百年间吴地文化》,《苏州大学学报》1994年第4期。。而常州徽商的事例,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号茗柯,江苏阳湖(今常州)人,在经学和文学等领域均取得不凡成就。经学方面,他精研《周易》,与惠栋、焦循一同被后世称为“乾嘉易学三大家”。文学方面,他则是阳湖文派和常州词派的创始人。可以说无论在经学和文学领域,张惠言均是清代文化繁荣时期的代表人物。而张惠言的学术成绩与徽州密不可分,他与徽州的渊源始于金云槐。金云槐,字时亭,歙县人,乾隆四十七年出任常州知府。在知府任上,金云槐认识了张惠言,并赏识其才华。张惠言之侄曜孙云:“歙金公云槐守常州,奇伯父(惠言)文,其弟奉直君杲延课其子,歙之从学者日众,乃并延府君(即惠言弟张琦),令弟子分受业焉。”*(清)张曜孙:《先府君行述》,(清)张琦:《宛邻文》卷末,《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86册,第204页。张惠言受到金杲的延请,遂至歙县岩镇,为其教授子弟,其时当在乾隆四十九年。张惠言在岩镇居住了近三年时间,直至乾隆五十一年,因备考乡试方才离开。此后张惠言又多次前往歙县,如嘉庆元年,他受江毓英的邀请,教授其子江安甫*(清)张惠言:《茗柯文编》三编《江安甫葬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34页;《茗柯文编》补编卷下《江制川五十寿诗序》,第203页。。前后张惠言在歙县共计有七八年时间,这段在徽州的经历对其日后学术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张惠言在徽州结识的最重要人物便是金云槐的弟弟金榜。金榜(1735—1801),字蕊中,又字辅之,歙县人。少年时师从江永学经,与戴震、程瑶田同为江永门生。金榜曾著《礼笺》十卷,词精而义赅,成为清代礼学研究的代表作之一。张惠言自己回忆,他在京师时,便曾师事金榜,“求天地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礼乐制度于《礼》郑氏,庶窥微言奥义,以究本原”,可惜后因母亲病故而中辍。嘉庆元年春,他往歙县。时金榜病居在家,张惠言遂正式向金榜问学*(清)张惠言:《茗柯文编》三编《文稿自序》,第118页。。惠言弟子陈善说:“先生初为郑氏礼,学于歙金修撰榜。”*(清)陈善:《周易虞氏义后序》,(清)张惠言:《周易虞氏义》,《续修四库全书》经部第26册,第428页。《清史稿》进一步叙述说:惠言“生平精思绝人,尝从歙金榜问故,其学要归《六经》,而尤深《易》、《礼》”*赵尔巽等:《清史稿》卷482《儒林三·张惠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242页。。
清代乾、嘉两朝,几乎整个知识界皆为考证学风所笼罩,所谓“家家许、郑,人人贾、马”。常州作为江南文化重镇,自然会受到这一学术风尚影响。康熙时,阎若璩作《尚书古文疏证》,辨证东晋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为伪,开乾嘉考据之先河,其流风余韵,便已影响常州。当时常州学者臧琳言“不识字何以读书,不通训诂何以明经”*(清)钱大昕:《潜研堂集》卷24《臧玉林经义杂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90页。,便深受阎氏的肯定*(清)阎若璩:《经义杂识序》,(清)臧琳:《经义杂记》卷末《叙录》,《续修四库全书》经部172册,第287页。。杨椿在阎若璩的基础上更考证孔安国《书序》为伪,又考证《周礼》非周公作*(清)杨椿:《孟邻堂文钞》卷5《周礼考序》,《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23册,第62~63页。。庄存与也奉其父庄柱教诲,“传山右阎氏(若璩)之绪学,求二帝三王之微言大指”*(清)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二辑《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第141页。。但另一方面,常州的经学取径又不同于汉学。吴派汉学名家卢文弨掌教龙城书院,讲训诂学,日后常州学人的代表李兆洛“意殊不屑”*(清)蒋彤:《武进李申耆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31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第10页。。张惠言自己其实也不喜琐屑考订,他曾言:“数十年之间,天下争为汉学,而异说往往而倡。学者以小辨相高,不务守大义,或求之章句文字之末。”*(清)张惠言:《茗柯文编》三编《安甫遗学序》,第119页。他自己承认,早年把重点放在古文词赋上,后期方明白求“道”的重要性,并为此慨叹:“呜呼,余生四十年矣,计自知学在三十以后,中间奔走忧患,得肆力于学者才六七年。以六七年之力,而求所谓道者,敢望有其得耶?”虽然“计自知学在三十以后”含有自谦之意,但不可否认的是,其“知学”的转折点就是问学于金榜。对此,张惠言毫不掩饰:“嘉庆之初,问学于歙金先生。三年,图《仪礼》十八卷,而《易义》二十九卷亦成。”*(清)张惠言:《茗柯文编》三编《文稿自序》,第118页。可以说,正是问学于金榜,张惠言方才受到较为严格和正统的朴学训练。他日后学有所成,与这位良师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在张惠言的经学著作尤其是关于礼学的著作中,随处都可以看到金榜的影响。张惠言著述的《仪礼图》中,金榜《礼笺》的运用次数便很多。他在解释《仪礼图》中的诸多图形时,多采用《礼笺》的说法。如在解释《会同为坛祀方明图》时,三次采用《礼笺》的内容为注释,如“《礼笺》云:‘此合诸侯之明堂也。’”*(清)张惠言:《仪礼图》卷4,《续修四库全书》经部第91册,第98页。在解释《天子路寝图》时,他则引述说:“金氏《礼笺》云:‘王居听政之明堂即路寝,路寝者,大寝也。’”解释《大夫士房室图》时,更直接取用金榜的学术观点:“金先生云:‘以顾命立侧阶者一人,则非东西面阶。’”他还多次引用《礼笺》来解释礼学语汇。如解释“冕弁冠服表”中的“冕”时说:“《礼笺》云:‘冕十二,旒五采,缫十二就,就间长尺二寸,五采。玉十有二,玉笄、朱弦。’”又如解释“玄端”时说:“《礼笺》云:‘玄端、玄裳、黄裳、杂裳同,而鞸不同。’”再如解释“素服”时说:“《礼笺》云:‘诸侯而下有素端,素端之服盖缟冠,素衣,素裳,素履。’”除了直接的引用外,张惠言在文中亦有采用金榜的观点来否定前人观点的地方,有如解释“有瑱”时,先采用郑玄的观点曰:“所谓弁经,郑注以为如爵弁而素。”而后又言道:“《礼笺》以为正爵弁,非素也。”*(清)张惠言:《仪礼图》卷1,《续修四库全书》经部第90册,第433页、433页、463页、468页、469页、446页。金榜《礼笺》对张惠言影响之深,由此可见。
后世学者对常州学者治经学往往颇有微词,就算是从事考据且颇有成就的洪亮吉、孙星衍、臧庸等,也难免受到好奇博炫的指责。比如刘师培,一方面称赞他们“精校详释,皆有扶微攟佚之功”,另一方面又将他们归为文士之治经,说他们“学鲜根柢,惟记诵渊雅”*刘师培:《南北考证不同论》,《清儒得失论:刘师培论学杂稿》,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43页。。他在《清儒得失论》中称:“常州自孙、洪以降,士工绮丽之文,尤精词曲,又虑择术不高,乃杂治西汉今文学,杂采谶纬以助新奇。”*刘师培:《清儒得失论》,《清儒得失论:刘师培论学杂稿》,第296页。但对于张惠言的经学成就,则众口一词,赞颂不已,称其“说理朴实,遣辞典雅,无穿凿傅会之弊,支离之习,较其他书特为平正”*柯绍忞:《虞氏易言》提要,《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75页。。难怪在《祭金先生文》中,张惠言表达了对恩师“不遗薪荛”的感激之情:“伊蒙寡昧,一言获褒;春风所嘘,不遗薪荛。三年在门,莫窥美富。……丙辰之春,再谒几席;先生欣然,曰‘子可益’。则理其秽,则沦其清;拻之拓之,以崇其闳。”*(清)张惠言:《茗柯文编》四编《祭金先生文》,第161页。参见徐道彬《徽州学者金榜三论》,《安徽史学》2014年第5期;《清代学者金榜著述与遗文辑考》,《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
张惠言在岩镇不仅拜金榜为师,而且还结识了很多优秀的学者,如程瑶田、吴定及王灼等,其中对张惠言学术产生重大影响的友朋,首推王灼。王灼(1752—1819),字明甫,一字悔生,号晴园,安徽桐城人。王灼年少时即师从刘大櫆学习,前后长达八年之久,学问大进。王灼对张惠言的影响主要在创作古文上,张惠言曾说:“余学为古文,受法于挚友王明甫。”关于与王灼的交往情况,张惠言有生动记载:“乾隆乙巳,余客岩镇……与桐城王悔生披篱而入,对语竟日。……明年,余与悔生皆去岩镇。又十年余,复来,则园已为文舫所有。……而是岁十月,王悔生适至,信宿草堂乃去。”*(清)张惠言:《茗柯文编》补编卷上《书刘海峰集后》,第178页;《茗柯文编》二编卷下《鄂不草堂记》,第74页。“乾隆乙巳”,即乾隆五十年。次年,两人在同年高中举人。后来,两人在京期间又彼此切磋学问。在王灼的指点下,张惠言不仅于古文上大有所得,更由此悟出了为学之“道”:“余少学为时文……余友王悔生,见余《黄山赋》而善之,劝余为古文,语余以所受其师刘海峰者。为之一二年,稍稍得规矩。已而思古之以文传者,虽于圣人有合有否,要就其所得……操其一以应于世而不穷,故其言必曰‘道’。道成而所得之浅深醇杂见乎其文,无其道而有其文者,则未有也。故乃退而考之于经,求天地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礼乐制度于《礼》郑氏,庶窥微言奥义,以究本原。”*(清)张惠言:《茗柯文编》三编《文稿自序》,第117~118页。可见,王灼对张惠言的影响已远远超出了古文的范畴。正是在王灼的影响下,张惠言的学术趋于更高的境界。
据《清史稿》记载,张惠言一生颇好书法篆刻,而且因在篆书方面的造诣,曾受命为皇族篆刻:“篆书初学李阳冰,后学汉碑额及石鼓文。尝奉命诣盛京篆列圣加尊号玉宝,惠言言于当事,谓旧藏宝不得磨治,又谓翰林奉命篆列圣宝,宜奏请驰驿,以格于例,不果行。”*赵尔巽等:《清史稿》卷482《儒林三·张惠言》,第13242页。由此可见,张惠言在篆刻方面曾下过很大功夫。而在篆刻书法方面,对张惠言影响最著的是邓石如。
邓石如即邓琰(1743—1805),字石如,安徽怀宁人,为当时著名的书法家、篆刻家。张惠言与邓石如相遇也是在岩镇。乾隆五十年,张惠言馆于金榜家,而正是这一年邓石如游黄山至歙县*谢忱:《张惠言先生年谱》,《常州工业技术学院学报》1998年第1期。。金松岑(天翮)对他们两人相遇相交之事有详细记载:“(石如)至歙,鬻篆于废寺。时武进张惠言方授经金榜家,出见石如所为书,归语榜曰:‘今日乃见上蔡真迹矣!’榜大惊,遂冒雨访石如,延为上客。金氏家庙甚壮丽,其楹皆贞石,而刻联及悬额,榜精心写作,盖百易后定,自谓绝伦。及见石如书,即鸠工斫其额。而石楹既立,不便登降,乃驾屋而卧楹,属石如为之。于是惠言从石如受篆法,而榜誉石如于太傅曹文埴。”*金天翮:《邓石如传》,钱仲联编:《广清碑传集》卷9,第618页。从中可知,张惠言因欣赏邓琰篆书,继而师法篆刻。他工于篆书,乃得于邓琰之教。同一年,邓琰作小篆八分书赠给张惠言,张惠言为之作《跋邓石如八分书后》,其中说:“怀宁邓布衣石如,工为小篆八分。乾隆五十年,余遇之于歙县,此卷其时所书也。”*(清)张惠言:《茗柯文编》补编卷上《跋邓石如八分书后》,第178页。五年以后,即乾隆五十五年,张惠言在京师,而邓琰“过鲁入都”,会张惠言,张惠言又作《邓石如篆势赋》*谢忱:《张惠言先生年谱》,《常州工业技术学院学报》1998年第1期。。之后,二人常有书信往来。张惠言在与钱伯坰的书信中便曾说:“石如今在扬州,或扁舟过江,一见相语。”*(清)张惠言:《茗柯文编》补编卷上《与钱鲁斯书》,第193页。
同时,张惠言也将其自身的学术思想传播到了徽州。他在徽州收了众多弟子,如金式玉、金应珹、金应珪、江承之、郑抡元等,其中江承之的《易》学、郑抡元和金应珪的词学都受张惠言影响,颇有成就。张惠言曾回忆自己在徽州授徒的经历:“所居橙阳山,门前有小池,夫渠盈焉。时五六月间,每日将入,两生手一册,坐池上解说。风从林际来,花叶之气,掩冉振发,余于此时心最乐。”*(清)张惠言:《茗柯文编》三编《记江安甫所抄易说》,第120页。常州词派奠基之作的《词选》也是于嘉庆二年八月,张惠言及其弟弟张琦在歙县期间编纂,并由弟子郑抡元、金应珹等帮助刊刻完成。此后张惠言中进士入京,弟子们继续在他的受经堂学习。弟子杨绍文曾言:“是年来京后,讲学于受经堂。其诲人也,各因其资之所近。其徒杰者,金式玉、董士锡工辞赋,而董士锡、江安甫治《礼》《易》,杨子掞治论文。之数人者,年相及相善,凡所造述,皆锐然思各有成就,朝夕寒暑,未尝一日废。先生顾之,愉愉如焉。”*(清)杨绍文:《受经堂汇稿序录》,杨绍文辑:《受经堂汇稿》卷首,清道光三年刻本,第1页上。不久,江承之英年早逝,张惠言伤心欲绝,撰《江安甫葬铭》,又作《祭江安甫文》《告江安甫文》以示怀念。当年江承之曾手写张惠言《易》学诸书,江承之卒后,张惠言辑为八本,又作《记江安甫所钞易说》追述师徒间真挚情感和无尽哀思,感叹道:“后之人,其况有传吾书者耶?虽有之,其于吾也奚所乐于其心?”*(清)张惠言:《茗柯文编》三编《记江安甫所钞易说》,第120页。
美国学者艾尔曼曾指出,江南地区在乾嘉时期形成了一个具有交流、评判考据学研究成果的复杂的交流网络,结果使江南学术共同体的成员自觉承担起推动考据学进步的重任*参见[美]艾尔曼《从理学到朴学》,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而从常州与徽州学术交流的案例可知,各地域之间的学术交流非常频繁,而且也不局限于考据学这一个领域。这些地域文化之间的交流并没有导致各地学术风格的同化,而是在互相取长补短、求同存异中共同发展。张惠言的经学虽然与金榜一脉相承,但是他的《易》学也非徽州一系所能概括;他的古文虽然受到以刘大櫆为代表的桐城古文的影响,但是其古文取径也自有特色。张惠言曾言:“海峰之文,有学《庄子》《史记》为之者,弗至也;学欧阳、王介甫为之,时至焉;学归熙甫,辄至焉。名取远,迹取迩,其效然耶?后有作者,终不得为庄周、司马之为耶?”*(清)张惠言:《茗柯文编》补编卷上《书刘海峰集后》,第178页。可见,他认为刘大櫆的古文受唐宋古文家尤其是归有光的笼罩,而未能更进一筹,达到《庄子》《史记》的境界,但是后来作者则是有可能超越刘大櫆,达到这一境界的。张惠言也正是以此作为自己的目标。而清代学术,也正是在不断交流、不断提高、不断超越的过程中,向前发展的。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