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马 昕
赵翼是清代性灵诗派“副将”,具有与袁枚并辔比肩的实力和地位。袁枚同乡好友钱琦在读过《瓯北集》后,作诗说:“登坛老将推袁久,不道重逢大敌来。”袁枚自己也承认:“云松才气,横绝一代。”*袁枚著,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491~492页。他在给赵翼的信中,则称二人的关系是“君子和而不同”*袁枚:《小仓山房尺牍》卷六《覆云松观察》,《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71页。。二位诗坛巨匠都力求突破格调派的藩篱,坚持书写性灵。但是,袁枚不以学问为务,所作多属才子之诗;赵翼却身兼史学巨擘,诗篇暗含学人气质。
赵翼所作《廿二史札记》,历来被视作清代史学最伟大的成就之一。钱大昕称赞此书“记诵之博,义例之精,论议之和平,识见之宏远,洵儒者有体有用之学”*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劄记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928页。。梁启超则将其与钱大昕《二十一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并称为“清儒通释诸史最著名者三书”*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海: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317页。。著名史学家陈垣先生对赵翼史学特别青睐,甚至说“百年史学推瓯北”*李瑚:《励耘书屋受业偶记》,参见陈垣《励耘书屋问学记》,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第127页。。赵翼在史学领域的成就,使他跻身于中国历史上最伟大史学家的行列。具备这样超绝的史学造诣,从而在诗学、史学两大领域都能达到顶尖水平,这在整个古代文学史上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了。因此,研究赵翼的诗学,不可能脱离史学元素。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深湛的史学修养必然对其诗歌创作与诗学观念产生深刻的影响。而最直接地接受这种影响的,当属咏史题材。赵翼的《瓯北集》共收诗4831首*参见赵翼著,李学颖、曹光甫校点《瓯北集》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前言》第10页。,其中咏史诗有205首。面对这些作品,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赵翼创作咏史诗时,如何从其史学训练中得到滋养?而要探讨这个问题,就不能忘记史学的学术属性。史学湛深之士在进入诗学世界时就难免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诗歌与学问如何相处?
赵翼和袁枚志同道合,都主张诗写性灵。因此我们探讨赵翼诗学问题的时候,势必不能绕开“性灵”这个核心概念。关于学问与性灵的关系,钱钟书在评论随园性灵说时,早有一番通达之论,他说:“今日之性灵,适昔日学问之化而相忘,习惯以成自然者也。神来兴发,意得手随,洋洋只知写吾胸中之所有,沛然觉肺肝所流出,人己古新之界,盖超越而两忘之。故不仅发肤心性为‘我’,即身外之物、意中之人,凡足以应我需、牵我情、供我用者,亦莫非我有。”*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06页。话虽如此,但袁枚毕竟不以学问见长,最多只是不排斥学问,或认为学问不一定会伤害性灵,而不至于将学问纳入其诗学体系的核心。赵翼却在这一问题上走得更远一些,因为他从根本上认为性灵就应兼容“才分”与“学力”。
《瓯北诗话》卷二云:“明李崆峒诸人,遂谓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学力。此真耳食之论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出于性灵所固有,而谓其全以学力胜乎?”*赵翼著,江守义、李成玉校注:《瓯北诗话校注》卷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43页。人们一般认为,“才分”是先天具备的才情,或称“天才”;而“学力”只能依靠后天积累。这种将文学才能按先天、后天一分为二的做法,很可能根源于宋代理学的“理气二元论”。为解释“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这一儒家人性论的基本命题,理学家便将“性”与“习”分离,相对应的便是将“理”与“气”分离。赵翼却对这种“理气二元论”提出异议,他在早年所作的一首哲理诗中说:“谓性有可移,橘过淮则枳。谓性有不变,鹰缚绦亦喜。圣言性相近,其说浑浑尔。孟氏救世深,特标性善旨。眼白识王敦,面青识卢杞。一见定其人,终身弗改徙。藉非有性恶,何以验若此。后儒强为诠,分别气与理。既名之曰性,理早落气里。舍气而言理,又一重障矣。”*《瓯北集》卷一《古诗二十首(其六)》,上册,第2页。赵翼认为理、气本为一体,那么人的才能也就不必再区分先天、后天。“学问即是才性”,这一观点反而抓住了性灵说的实质。一方面,学问具备陶冶情操的功能,因此在漫长的陶冶过程中,人的性情当中早已暗暗植入了学问的因子,便不可将学问与成长后的性情再度分开;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正是学问促成了性情的发育与成熟,它是性情的催化剂。另一方面,学问还具备启发智力的功能,学识的积累和训练能够触发新的智慧与灵感,因此学问与灵机不仅不矛盾,反而相得益彰。
赵翼将这种观念应用到对历代诗人的评论中去。首先是同样在史学领域有所建树的吴伟业,赵翼评梅村诗,称赞其诗多用正史,不取小说,在学术上是严谨的,因此“才情”“书卷”能够兼备。《瓯北诗话》卷九云:“(梅村)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说家故实,而选声作色,又华艳动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盖其生平,于宋以后诗,本未寓目,全濡染于唐人,而己之才情书卷,又自能澜翻不穷;故以唐人格调,写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词藻又丰,不得不推为近代中之大家。”“梅村熟于《两汉》《三国》及《晋书》《南北史》,故所用皆典雅,不比后人猎取稗官丛说,以炫新奇者也。”*《瓯北诗话校注》卷九,第363~364、376页。
苏轼的学问遍及四部,更加广博。赵翼对苏诗的书卷气质也非常推崇,认为如能像苏轼一样学问广博,便能用典自如,达到学问入诗的最佳状态。《瓯北诗话》卷五云:“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今试平心读之,大概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坡公熟于《庄》《列》诸子及汉、魏、晋、唐诸史,故随所遇,辄有典故以供其援引,此非临时检书者所能办也。……以上数条,安得有如许切合典故,供其引证?自非博极群书,足供驱使,岂能左右逢源若是?想见坡公读书,真有过目不忘之资,安得不叹为天人也。”*《瓯北诗话校注》卷五,第168、178页。
只不过,学问储备丰富,不代表要将这所有储备尽数呈现出来。赵翼认为,诗中用典不应过多,而要和白描笔法搭配合宜,这样才能有利于性情抒发。他在对吴伟业和査慎行诗风差异的评论中提出了这一点,《瓯北诗话》卷一〇云:“诗写性情,原不专恃数典,然古事已成典故,则一典已自有一意,作诗者借彼之意,写我之情,自然倍觉深厚,此后代诗人不得不用书卷也。吴梅村好用书卷,而引用不当,往往意为词累。初白好议论,而专用白描,则宜短节促调,以遒紧见工,乃古诗动千百言,而无典故驱驾,便似单薄。故梅村诗嫌其使典过繁,翻致腻滞,一遇白描处,即爽心豁目,情余于文。初白诗又嫌其白描太多,稍觉寒俭,一遇使典处,即清切深稳,词意兼工。此两家诗之不同也。”*《瓯北诗话校注》卷一〇,第456~457页。
以学问辅翼诗歌的观念自然也成为赵翼自身诗歌创作的一种风格,清人也多以此来称赞他的诗。例如朱克敬《瞑庵杂识》卷四云:“赵耘菘诗,才气纵横,记闻赅博,以载籍佐其驰骋,虽偭规错矩,犹能雄视一时。后人无其才学,而专师其驰骋,则盲词瞽曲,皆登作者之堂,风雅扫地矣。”*朱克敬:《瞑庵杂识》卷四,《瞑庵杂识瞑庵二识》,长沙:岳麓书社,1983年,第61页。王鸣盛、钱大昕都认为赵翼诗能将才气、学问熔于一炉,王鸣盛《瓯北集序》云:“耘菘之才俊而雄,明秀而沉厚,所得于天者高,又佐以学问,故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王鸣盛:《瓯北集序》,《瓯北集》,下册,第1441页。钱大昕《瓯北集序》亦云:“夫惟有绝人之才,有过人之趣,有兼人之学,乃能奄有古人之长,而不袭古人之貌,然后可以卓然自成为一大家。今于耘菘先生见之矣。”*钱大昕:《瓯北集序》,《瓯北集》,下册,第1447页。
不过,赵翼对学问入诗这件事也看得很清醒。他所认可的学问是那些能够陶冶性情、触发灵机的真学问,并不是炫奇耀博的假学问。因此,他将两类假学问排除在性灵诗学的疆域之外。
第一种假学问是“挦扯奇字,诘屈其词”,以之入诗,并无益于立意之奇警。《瓯北诗话》卷三云:“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挦摭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瓯北诗话校注》卷三,第87页。
第二种假学问是堆垛材料的考据学。赵翼在乾嘉时代的史学名家中,本来也是一个“异类”。他不满足于流行于世的考据学风,而是带有相当强烈的经世抱负。赵翼的史学研究,是从乾嘉考证史学向近代经世史学过渡的关键环节。有学者指出:“如果没有赵翼史学的突出成就,乾嘉考证史学就从整体上只停留在对历代正史中文字、音韵、训诂、职官地理、典章制度的史实考订上。……赵翼在乾嘉考证史学走入繁琐细碎时,预见到史学发展的方向,坚持和发展了经世致用的史学传统,为嘉道之际龚自珍、魏源等人经世致用的史学主张开了先河。”*白兴华:《赵翼史学新探》,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95页。赵翼还专门写诗批判过考据学,《偶得九首(其二)》云:“才士矜聪明,动称过古人。古人去渺矣,岂今可等伦。试观六籍垂,解者何纷纶。一字千万言,犹未得其真。当时无注脚,即以诏愚民。家喻而户晓,毋烦训谆谆。可知古钝质,已胜今慧因。如何偶一得,辄夸创获新。”*《瓯北集》卷二一《偶得九首(其二)》,上册,第436页。他觉得考据学针对古书中的一字一句就能阐发万言,看似有学问,但和古人那种原创性的智慧相比,就显得太愚蠢。
进一步说,既然考据学本身就是不够聪明的,那又如何能有益于诗人发挥自己的灵机呢?于是,赵翼将这种对考据学末流的警惕移植到诗学领域,自然会对考据式的学问诗特别排斥。《随园诗话》补遗卷九云:“近今崇尚考据,吟诗犯此病者尤多。赵云松观察嘲之云:‘莫道工师善聚材,也须结构费心裁。如何绝艳芙蓉粉,乱抹无盐脸上来?’”*《随园诗话》补遗卷九,下册,第812页。赵翼这首诗不见于《瓯北集》,赖袁枚得以保存下来。袁枚很认同赵翼这种诗学看法,但二人的思想根源并不相同。袁枚更多地从诗歌抒情功能本身的角度去考虑,认为考证堆砌会破坏诗的美感。赵翼则更多了一层史学领域内的思考。他在史学研究中就不屑于饾饤考证,在诗中自然更加不会推崇。
不过,他有时反而以考据方法审视古人咏史诗中的史实错误,但这并不同于繁琐堆垛,而且也不是以考证入诗。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四批评《长恨歌》采用了很多小说之语,又逐条考证,否定这些小说语的真实性*参见《瓯北诗话校注》卷四,第132~133页。。赵翼在诗歌批评中使用考据方法,并不意味着他认为考证应该直接入诗,这是两个层面的事情。赵翼对《长恨歌》的批评,其实与他对吴伟业只取正史的称赞一脉相承。但吴伟业的诗仍然具有“唐人格调”,因为诗人并不需要将考证的过程与细节都体现在字面上,而只要在作诗前有一个预先的选材安排即可。这是我们必须厘清的事情。
但总有人误解赵翼,说他有“掉书袋”的弊病。如尚镕《三家诗话》说:“少陵《李潮八分小篆歌》,开诗中考据之端。而竹垞为诗,每好以此等为能事。云松才学宏富,亦好考据以见长,然吊诡搜奇,俱觉冗蔓可厌。近日此风盛行,而诗遂同胥抄矣。”“读苕生长篇,人或嫌其单薄;读云松长篇,人多叹其典赡。然苕生本色极高,且精光贯注,使人不敢逼视;云松则近于掉书袋矣。盖苕生失在矜才,云松失在逞博也。”*《三家诗话》,《清诗话续编》,第4册,第1926~1927页。赵翼诗中确实有用典的情况,但远远谈不上“逞博”。这番批评显然不符合赵翼诗歌的实际情况,是我们不能接受的。做出这样的评论,恐怕有两个原因:第一,评论者对赵翼的诗歌读得并不仔细,只是因其史学成就而对这位学者诗人草率地怀有偏见;第二,评论者对用典手法有着极为严苛的标准,将一般用典等同“掉书袋”,这可能与评论者个人较为偏激的诗学观念有关。
相比正统考据学阵营中的王鸣盛和钱大昕,赵翼史学的最大特点不在于考证之详密、材料之广博,而在于识见之深微。尚镕《三家诗话》说:“云松经学不深,而《廿二史札记》,则多揭古人之隐,以自见其识力之深微,觉《史通》《史纠》诸书,犹为识小忘大。”*《三家诗话》,《清诗话续编》,第4册,第1927页。赵翼通常能透过史书纸面,观察到背后更加深刻的真相,从而得出不同于时俗的见解。外表无懈可击,不代表内在毫无漏洞,很多历史人物的行为都值得通过史家深邃的研究进行重新审核。简而言之,这是一种批判性的思维习惯。
例如,赵翼有诗云:“杜陵厦万间,白傅裘万丈。后人读其诗,肃然起敬仰。谓虽一身穷,不忘天下想。吾观拾遗老,身世困抢攘。固无藉手处,为民筹教养。香山历官多,所至文酒赏。未闻康济略,政绩著天壤。区区浚六井,小惠亦未广。诗人好大言,考行或多爽。士须储实用,乃为世所仗。不可无此志,隔瘼视痛痒。不可徒此言,虚名窃标榜。”*《瓯北集》卷二一《偶得九首(其六)》,上册,第436页。杜甫和白居易都被认为是有兼济之志的诗人,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白居易则说“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但对人的认识,既要听其言,又要观其行。杜甫就算有兼济之志,却连自身都难保,如何能“大庇天下寒士”;白居易处境优渥,却也只顾自己享乐,除了在杭州任内营建了一些水利设施之外,并没看到更为显著的政绩。这首诗所体现的批判思维,集中在“诗人好大言,考行或多爽”的“考”字上。这不是繁琐考据的“考”,而是对历史事实进行全面考察的“考”。这个“考”字告诉我们,对历史人物的正确认识要基于深微、细致的史学观察。
批判思维,可以说是固化到赵翼思想深处的一种习惯。这一方面来源于史学的训练,另一方面则来源于其自少年时代起就已具备的英锐器识。因为那些最具英气的作品多写在他的少年时代,当时他的史学素养还远谈不上精深,而颖锐的天才却已开始展露。
《古诗二十首》是《瓯北集》的开卷之作,其中有十六首属于咏史题材。这组诗作于乾隆十一年(1746),当时赵翼只有二十岁。在此之前,他的阅读积累非常有限,主要局限在举业文章,最多也就泛览一些“汉魏唐宋诗古文词家”。赵翼后来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代的窘迫,曾说:“伊余自昔爱篇籍,常恨无资积满簏。几误《南华》作僻书,偶得《论衡》矜秘牍。”*《瓯北集》卷二四《读书苦忘以诗自叹》,上册,第502页。这一年,他开始坐馆于史翼宸明经家,得阅史氏天尺轩藏书。但在短时间内,阅读量还不会骤然增加,因此这次读书经历还来不及影响到他的咏史诗创作。而阅读这组诗,会发现其中已经迸射出光焰夺目的批判思维的火花。袁枚评此组诗“无头巾气”,“英光迸露”;张舟也评曰“醒世名言”,“笔极苍辣”*《瓯北诗钞·五言古一》,《赵翼全集》,第4册,第4、13页。,都指向着一般腐儒所不具备的批判性思维。这使我们确信,赵翼早期咏史诗中的批判思维,更多是“天才”使然。
由于缺少足够的史学知识,赵翼在这组诗中展现的批判思维,更多只能以生活情理为依据。例如其三:“先圣治天下,因俗制典礼。其有未尽善,原弗禁改毁。即如祭用尸,虽云求诸似。祖父拜儿孙,究未协于理。井田各百亩,养民意本美。安能禁人间,一父只一子。俗儒识拘墟,硁硁守故纸。或言古制非,攻者辄蜂起。岂知穷变通,圣人固云尔。是古而非今,一步不可履。为语鲁两生,勿胶成见鄙。”*《瓯北集》卷一《古诗二十首》,上册,第1~6页。此组诗中其余各首不再另注。赵翼对周礼中的尸祭制度提出怀疑,认为以孙辈假扮祖先,令长辈共拜一孺子,实在有违常情;又对井田制提出疑问,即当家中只有一独子时,如何能完成多达百亩的耕作任务呢?为此,他指出:不应胶固于古礼而不知变通。
又如其八:“衰世尚名义,作事多矫激。郭巨贫养母,惧儿分母食。何妨委路旁,而必活埋亟。伯道避贼奔,弃子存兄息。何妨听其走,或死或逃匿。而乃缚之树,必使戕于贼。事太不近情,先绝秉彝德。获金岂冥报,乏嗣实阴殛。君子依乎中,孝友有定则。”这首诗批判伪道学所宣扬的愚孝和愚悌。在郭巨埋儿的故事中,如果不想儿子分享母亲的食物,完全可以将孩子遗弃,而不必活埋之;在邓攸弃子的故事中,也没有必要将自己的儿子绑在树上,非要令其死于贼手才甘心,大可令其自行逃去,尚有一线生机。赵翼敢于对宣扬孝悌伦理的经典故事发难,确实勇气可嘉。而他所提出的历史故事中的情理矛盾,确实很好地揭穿了郭巨和邓攸的“愚”和“迂”。
不过,仅仅依靠情理逻辑,并不能解决所有历史难题,最终还是要诉诸对史实的考察。少年时代的赵翼在这方面显然并非能手。例如《古诗二十首》其十八:“古来作史记,一家私著录。但求文之工,好逞臆见独。是非或多谬,往往得祸酷。邱明以瞽废,马迁以腐辱。班掾系绁缧,中郎困牢狱。陈寿既被放,蔚宗亦就戮。魏收剖及尸,崔浩诛及族。由其获报显,可知用笔曲。后来属官书,编纂自朝局。成之非一手,属之有众目。记载较可凭,略少冤鬼哭。是以撰述家,多保名位禄。却嫌文又劣,难继古人躅。金元太缺略,宋又太繁复。”赵翼在此诗中,认为私家著史往往存在偏私的弊病,不如官方开馆修史来得公正。但他竟然罗列左丘明、司马迁、班固、蔡邕、陈寿、范晔、魏收、崔浩等史家的不幸遭遇,认为都是他们“用笔曲”的报应。这就近于詈骂,毫无逻辑可言。魏收遭毁尸,崔浩遭族诛,确实与他们编纂史书有关;但左丘明失明,司马迁受腐刑,班固和蔡邕死于牢狱,陈寿被流放,范晔被杀,都与修史无关,怎能以因果报应为由来建构其咏史议论呢?
而赵翼史学修养的快速提升,主要是第一次归隐之后,也就是乾隆三十七年(1772)以后。这次归隐长达十四年,《陔余丛考》就主要完成于此时。这时,赵翼开始反对以情理逻辑来完成咏史议论。《瓯北诗话》卷四云:“香山有《过洞庭湖》诗,谓大禹治水,何不尽驱诸水直注之海,而留此大浸占湖南千里之地!若去水作陆,又可活数百万生灵,增入司徒籍。岂禹时苗顽不用命,遂不能兴此役耶?此书生之见,好为议论,而不可行者也。万山之水,奔腾而下,其中途必有停潴之处,始不冲溢为患。如江西之有鄱阳,江南之有巢湖、洪泽湖、太湖,随时容纳,以缓其势,故为害较少。黄河之水,无地停蓄,遂岁岁为患。若令蜀江出峡后即挟众水直趋东海,其间吴、楚经由之地,横溃冲决,将有更甚于黄河者。香山但发议以聘其诗才,而不知见笑于有识也。”*《瓯北诗话校注》卷四,第144~145页。白居易经过洞庭湖时,作诗对大禹治水提出疑问:大禹当年为何不将洞庭湖水直接引流入海,还要占据这千顷良田呢?赵翼认为白居易这番质疑属于“书生之见”,仅仅依据简单的情理逻辑,就妄议上古圣贤的智慧,而不具体考察洞庭湖水对于防汛蓄洪的巨大作用。以情理臆测,往往只为“骋其诗才”;而真正细致地考察利害,以古鉴今,才算是真正的“有识”。
根据史实得出批判性认识,赵翼为我们做了一些很好的示范。例如他在乾隆五十一年(1786)写了六首《咏史》,其三云:“古制谒长者,脱屦始造请。见君更不袜,左氏传可证。萧何履上殿,殊礼出特命。迨乎唐以来,朝靴始渐盛。及其习用惯,遂乃著为令。设使跣入朝,翻成大不敬。泥古有难通,即事朗可镜。所以周官书,或贻后世病。”*《瓯北集》卷三〇《咏史(其三)》,下册,第679页。依照古制,拜谒长者,当脱履上堂;如见君王,更连袜子都不可穿。这一制度记载在《左传·宣公二年》的服虔注中。到汉代,这一制度仍然沿用。只有萧何因被评为功臣第一,可以例外,《史记·萧相国世家》对此还作了专门的记载:“乃令萧何第一,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司马迁:《史记》卷五三《萧相国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016页。但自唐以后,朝靴开始盛行,若仍旧跣足入朝,反为不敬。赵翼以此来表达:礼仪制度代有更迭,故不可泥于古礼,不知革新变通。其实,赵翼在《陔余丛考》中对此制度变迁过程已有详考,他还总结道:“风会所趋,随时而变,古以脱袜为敬,其后不脱袜而但脱履,又其后则不脱履,最后则靴为朝服,而履反为亵服。设有着履入朝会及见长官者,反为大不敬,更无论于跣而见也。”*赵翼:《陔余丛考》卷三一“着靴”条,《赵翼全集》,第3册,第572页。可见,这首咏史诗之所以能对泥古守旧的行为展开有理有据的批判,是因为背后有着丰富的史学研究成果作为后盾。反对泥古守旧,是一个很大的论点,直接宽泛陈述这一道理,则太无趣味。赵翼则以朝靴制度为切入口,形成一种聚焦的效应,将大问题讲得生动有趣。但他之所以选择朝靴制度作为切入口,而不是别的什么制度,很可能是因为他作诗时刚刚完成这条札记的写作,读史有感,于是将重点史实连缀成篇。这一写作过程,体现了史学研究对赵翼咏史诗中批判思维的巨大作用。
从仅仅借助情理逻辑获得新奇的议论,到能够依托史学研究成果完成生动有趣的批判性论证,这之间的差别不啻天壤。赵翼的咏史诗之所以能告别“书生大言”的低端境界,可以说多多得益于其史学涵养。
赵翼是一个通史研究者,《廿二史札记》的内容遍及清代以前的历代史事,这样贯穿上下几千年的学术训练使他的咏史诗具有一种通贯的视野。“闲阅青史几悲凉,功罪千秋少尺量”*《瓯北集》卷三一《咏古(其四)》,下册,第710页。,动辄横绝数代、纵论千秋,这是赵翼在咏史诗创作上,相比其他咏史名家的一大特色。具体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通过跨时代多史实的罗列与比较,得出人类社会的一般规律,使咏史议论达到一种更高级别的哲理化。
梁启超在评价赵翼史学特点的时候就说过:“(赵翼)不喜专论一人之贤否、一事之是非,惟捉住一时代之特别重要问题,罗列其资料而比论之,古人所谓‘属辞比事’也。”*《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318页。在赵翼的咏史诗中,这种“属辞比事”的特点仍然存在。一般人作咏史诗,多是为具体的创作环境所触发,尤其是在游览过程中登临古迹。他们或是结合遗迹本身的眼前景象和对历史场景的虚拟想象,展开虚实结合的描述;或是单纯去刻画历史场景、发表历史评论,而不及眼前之景。但总之,这类咏史诗的内容只局限于眼前古迹所触发的单一历史话题,即“一诗一人一事”的形态。但如果是书斋写作,并且作诗者对多个断代的史书都很了解,这时就能轻易地摆脱单一历史话题的束缚,而做到触类旁通、上下取材,即“一诗多人多事”的形态。其实,西晋左思的咏史组诗里就常有涉及“多人多事”的作品,例如其《咏史诗八首(其七)》:“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陈平无产业,归来翳负郭。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734页。就提及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四个历史人物,但都是西汉人,还达不到跨时代的通贯视野。赵翼因其具备强大的通史功底,因此为咏史诗取材时,常常能跨越多个时代。
例如《偶得九首(其九)》:“士生抢攘际,托足贵审详。伪郑单雄信,挺槊追秦王。伪汉张定边,直犯明祖航。彼皆万人敌,瞋目莫敢当。使其事真主,戮力鏖疆场。功岂后褒鄂,名应并徐常。惜哉失所依,草贼同陆梁。吾钦耿伯昭,王郎势方张。独坚勒所部,倾心奉南阳。吾爱赵顺平,一见识楼桑。瓒绍皆不就,奋身从危亡。各成佐命勋,姓氏日月光。良鸟能择木,固异雀处堂。所以圣贤指,欲集先回翔。”*《瓯北集》卷二一《偶得九首(其九)》,上册,第436页。此诗作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赵翼刚从贵西兵备道任上辞官,归里隐居,正式开始其史学研究。诗中提及隋末单雄信、元末张定边、东汉耿弇、蜀汉赵云四个人物,时间跨度达到一千三百多年。赵翼认为单雄信、张定边虽然勇猛绝伦、才智超群,但可惜站错了队伍,最终败亡;而耿弇辅佐刘秀,赵云效忠刘备,皆能择嘉木而栖,建立不世之勋。可见,能否选择正确的君主,是人才能否发挥最大作用的关键因素。君固然要有识才之能,臣也当有择主之智。通过罗列、比较这几个人物的不同命运,赵翼触及了更加宏观的问题,而不局限于其中任何一个具体的历史人物。
将历史上本不相干的人物建立起联系,排列在一起,还能提出富有趣味和价值的问题,使咏史诗具备学术意义上的“问题意识”。例如《斋居无事偶有所得辄韵之共十七首(其十一)》:“王裒痛父冤,遂断荣进志。坐亦戒西向,赍恨甘入地。嵇康亦枉诛,绍乃践高位。侍中血溅衣,殉主死弗避。一孝而一忠,千载两难企。若权轻重间,明发有不寐。宁将荡阴血,滴作蓼莪泪。”*《瓯北集》卷三二《斋居无事偶有所得辄韵之共十七首(其十一)》,下册,第743页。此诗作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陔余丛考》已经接近完成,赵翼的史学积累更加宏富了。这首诗虽然只举出王裒、嵇绍这两个例子,而且都是西晋人物;但二人的作为若单独去看,都未见深意,一旦摆在一起,就能提出有趣的问题。王裒的父亲被司马昭杀害,因此他终身不仕西晋;嵇绍的父亲也是被司马昭陷害处死的,但他却在西晋做了高官,甚至还在荡阴之战中因拼死保卫晋惠帝而遇害。前者固守孝道而失臣纲,后者坚持臣节而失子职。忠孝难以两全的道理在二人身上得到充分反映,于是我们提出疑问:忠孝相矛盾时,该如何抉择?赵翼并未提出具体的证明,只是在结尾二句中选择了自己鲜明的立场,即舍忠从孝。咏史诗在评论历史时,如果只是从单一角度弘扬某种简单的道德伦理,则难以走向深刻;但若能揭示伦理之间的矛盾抵牾,提出有趣的道德难题,就能引人思索,具有令人回味不尽的艺术效果。
赵翼比一般的咏史诗人优胜之处还在于,他能将典制名物的变迁纳入咏史诗的范围中,这就不局限于人物和事件的范围了。而且,他也能将这类变迁如数家珍般罗列出来,以证明历史发展的深刻规律。例如《斋居无事偶有所得辄韵之共十七首(其四)》:“古人用钱币,银铤宋始行。古人衣丝枲,棉布元始成。其物古已有,时至方见荣。何况人为者,后出技益精。硝磺制火药,世乃无利兵。玻瓈琢眼镜,世乃有老明。此又昔所无,今且遍入瀛。由来利用物,亦随时会呈。当其机未启,虽圣难预迎。及夫为世用,圣亦不能更。”*《瓯北集》卷三二《斋居无事偶有所得辄韵之共十七首(其四)》,下册,第743页。此诗也作于《陔余丛考》即将完成的时候,赵翼应是在编写考证笔记的过程中有所感悟,于是就势取材,写成此篇。诗人罗列了古今千年之间货币、服饰、兵器等事物的重大变迁,甚至连眼镜的使用都关注到了。最终他指出:新生事物便于日用,即便圣人也无法改易。这一观点颇具卓识,非史家不能道出。这首诗也使我们注意到,跨时代多史实的作品,其背后的精髓不在于取材范围的广泛,而在于诗人观念深处要具备通史视野,对历史演变的规律有所体会。
第二,通贯视野使赵翼能够由历史直通当代,从而使其咏史诗具有了现实关怀。这种现实关怀,与其史学风格保持了一致。梁启超指出,赵翼史学“务使学问与社会之关系增加密度”*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著,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0页。。赵翼能具备这样的学术情操,应与其出身底层、在翰林院参与编纂《通鉴辑览》以及在地方行政部门任过职有关。出身底层,故能对社会弊端有切身感受;参与编纂《通鉴辑览》,故能建立起著述以供世用的观念;在地方任职,故能对人民疾苦有全面了解,并对国家运行机制有更清晰的把握。因此,在《陔余丛考》和《廿二史札记》中都能看到很多映照现实甚至直接服务现实的内容。而这种优良的学术品质,也被赵翼移植到咏史诗的创作中来,具体包含两个层面:
首先,是以现实立场为标准来看待历史事件的利弊。一件事在当时可能弊端显著,但对后世甚至对赵翼所处的时代却产生了很大的利益,那么不妨给以积极的评价。这种“今人至上”的原则带有一种重今轻古的史家情操。例如《杂题(其三)》:“秦皇筑长城,万里恢边墙。西起临洮郡,东至辽海旁。隋帝发兵夫,开渠自汴梁。抵淮达扬子,由江达余杭。当其兴大役,天下皆痍疮。以之召祸乱,不旋踵灭亡。岂知易代后,功及万世长。周防巩区夏,利涉通舟航。作者虽大愚,贻休实无疆。如何千载下,徒知詈骄荒!”*《瓯北集》卷二三《杂题(其三)》,上册,第485页。此诗对隋炀帝兴修大运河给出了翻案性的认识。赵翼没有停留在对百姓的同情上,而是看到这项伟大工程给后世带来的无穷便利。这显然是一种理性冷静的史家识见,而这份识见则基于通贯视野,能够打通千年的隔阂,给出全面而客观的评价;同时也是基于现实关怀,以对今人之利弊影响为先。
其次,是以服务现实为目的来看待历史事件的借鉴意义。赵翼多次提出过以历史经验寻求当代社会治病良方的想法。如《读史》云:“历历兴衰史册陈,古方今病辄相循。”*《瓯北集》卷四二《读史》,下册,第1042页。《再题廿二史札记》云:“敢从《棋谱》论新局?略仿《医经》载古方。”*《瓯北集》卷四一《再题二史札记》,下册,第1024页。《感事》云:“笑把陈编按时事,层层棋谱在楸枰。”*《瓯北集》卷三六《感事》,下册,第864页。《门人穆凌烟癸未捷礼闱今年始补廷试仍以需次归里作诗送之(其三)》云:“阅世谙新局,翻书得古方。”*《瓯北集》卷一二《门人穆凌烟癸未捷礼闱今年始补廷试仍以需次归里作诗送之(其三)》,上册,第232页。这一想法的逻辑前提就是,古代社会的问题在当今仍然可能存在,故而览古可以知今。很多人身陷社会发展的迷局之中,往往不难清醒地嗅到社会危机的气味,而从历史教训入手,实现古今串联,则能识破先机,甚至预见未来。例如《咏史(其一)》:“汉武擅雄略,只手运九垓。汲黯董仲舒,虽贤不鼎台。所用卫霍辈,不过奴仆才。驱之即成功,地拓寇敌摧。乃知主英断,但需群策材。朝有名臣见,已是衰运来。”*《瓯北集》卷三〇《咏史(其一)》,下册,第679页。此诗表面上说的都是汉武帝时期的用人情况,但最后两句“朝有名臣见,已是衰运来”,却令人悚然一惊。此诗作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乾隆盛世已经走向它的尾声。将诗中的汉武帝替换为乾隆皇帝,则几乎是对乾隆后期朝局的映射。名臣迭出,雄主却已经老去,同时又缺少同样具备雄才大略的后继者,那么国家政局将会走向何方?一切都成为未知数,引人担忧。
通过本文的考察,我们发现:赵翼作为一位十分杰出的史学家,为中国古代咏史诗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无比独特的案例。史家的情怀与视野,给咏史诗带来了诸多超越性的价值,使诗的功能得到扩充和提升,使咏史题材在史学领域的地位得到新的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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