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胡大雷
[關鍵詞]書箋 僧俗 文化交流 佛教境界
生活於南朝齊梁之間的劉勰在《文心雕龍·書記》中寫道:“書者,舒也。舒佈其言,陳之簡牘,取象於夬,貴在明決而已。”“詳總書體,本在盡言,言所以散鬱陶,託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他所說的“書體”,也是包括書箋的。由於書箋重在交流思想情感,故十六國北朝時期的僧徒多以書箋宣揚佛教,爭取信衆。僧俗之間通過書箋往來,促進了佛教的興盛與發展。而僧徒書箋的文學性,既在其中顯示出重大作用,又在文學史上別具意味。
西晉末年,北方大亂,歷史進入十六國時期。各個少數民族政權以爲,西來的佛教與北方政權應該有着一種天然的聯繫,因而努力把信仰佛教當做天經地義的事。西晉懷帝永嘉四年(310),龜兹僧人佛圖澄在洛陽傳道,匈奴族劉曜軍隊攻陷洛陽,到羯族後趙時,佛圖澄成爲石勒、石虎的國師,石勒“有事必諮而後行,號大和上(尚)”;石虎“朝會之日,和上升殿,常侍以下悉助舉輿,太子諸公扶翼而上,主者唱大和上至,衆坐皆起,以彰其尊”;佛圖澄“道化既行,民多奉佛,皆營造寺廟,相競出家”;石虎稱,“生自邊壤,忝當期運,君臨諸夏,至於饗祀,應兼從本俗。佛是戎神,正應所奉”,所以下令“夷趙百蠻有捨其淫祀,樂事佛者,悉聽爲道”;佛圖澄“受業追遊,常有數百,前後門徒,幾且一萬。所歷州郡,興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①〔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北京:中華書局,1992),湯用彤 校,第348~356頁。十六國末期,姚興稱王關中,親自聽經、校經,“如逍遙園,引諸沙門於澄玄堂聽鳩摩羅什演說佛經。羅什通辯夏言,尋覽舊經,多有乖謬,不與胡本相應。(姚)興與羅什及沙門僧略、僧遷、道樹、僧睿、道坦、僧肇、曇順等八百餘人,更出大品,羅什持胡本,興執舊經,以相考校,其新文異舊者皆會於理義。續出諸經並諸論三百餘卷。今之新經皆羅什所譯。興既託意於佛道,公卿已下莫不欽附,沙門自遠而至者五千餘人。起浮圖於永貴里,立波若臺於中宮,沙門坐禪者恆有千數。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矣”。②〔唐〕房玄齡 等:《晉書·姚與載記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第2984~2985頁。姚興的“託意於佛道”,令舉國上下多信仰佛教。北魏自太祖起亦尊奉佛教,“太祖平中山,經略燕趙,所逕郡國佛寺,見諸沙門、道士,皆致精敬,禁軍旅無有所犯”;禮待沙門僧朗,“帝遣使致書,以繒、素、旃罽、銀鉢爲禮”。③〔北齊〕魏收:《魏書·釋老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第3030頁。北朝時以佛爲國教,孝文帝於太和十八年(494)遷都洛陽,大興佛寺,其後宣武帝、孝明帝及胡太后均奉佛法,“逮皇魏受圖,光宅嵩洛,篤信彌繁,法教逾盛。王侯貴臣,棄象馬如脫屣,庶士豪家,捨資財若遺跡。於是昭提櫛比,寶塔駢羅,爭寫天上之姿,競模山中之影。金刹與靈臺比高,廣殿共阿房等壯。豈直木衣綈綉,土被朱紫而已哉!”④〔北齊〕楊衒之:《洛陽伽藍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范祥雍 校註,第1頁。佛寺的盛況就是佛教的盛況。
但是,十六國北朝時期以佛教造反、作亂的事件也不少,並且都是沙門挑頭的。例如,《晉書·石季龍載記》記道:
(石季龍時)安定人侯子光,弱冠美姿儀,自稱佛太子,從大秦國來,當王小秦國。……聚衆數千人於杜南山,子楊稱大黃帝,建元曰龍興。
這位自稱佛太子的侯子光是要建朝立代的,後被朝廷擊斬之。《魏書·釋老志》所載僧徒謀反事件也不少。例如,天興五年(402),沙門張翹自號無上王;延興三年(473),沙門慧隱謀反;延興五年(475),沙門法秀謀反,被留守京師的苟頽擊殺;太和十四年(490),沙門司馬惠御自言聖王,謀破平原郡;永平二年(509),涇州沙門劉慧汪聚衆反;永平三年(510),秦州沙門劉光秀謀反;延昌三年(514),幽州沙門劉僧紹聚衆反,自號淨居國明法王等。較大的一次是延昌四年(515):
時冀州沙門法慶既爲妖幻,遂說勃海人李歸伯。歸伯合家從之,招率鄉人,推法慶爲主。法慶以歸伯爲十住菩薩、平魔軍司、定漢王,自號“大乘”。殺一人者爲一住菩薩,殺十人爲十住菩薩。又合狂藥,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知識,唯以殺害爲事。於是聚衆殺阜城令,破勃海郡,殺害吏人。刺史蕭寶夤遣兼長史崔伯驎討之,敗於煮棗城,伯驎戰沒。凶衆遂盛,所在屠滅寺舍,斬戮僧尼,焚燒經像,云新佛出世,除去舊魔。詔以(元)遙爲使持節、都督北征諸軍事,帥步騎十萬以討之。法慶相率攻遙,遙並擊破之。遙遣輔國將軍張虬等率騎追掩,討破,擒法慶並其妻尼惠輝等,斬之,傳首京師。後擒歸伯,戮於都市。
直至隋代,仍有此類事件的發生。據《北史·隋本紀下》載:
(大業六年)有盜數十人,皆素冠練衣,焚香持華,自稱彌勒佛,入自建國門,監門者皆稽首。既而奪衛士仗,將爲亂。齊王暕遇而斬之。
這些事件,一方面固然是奸人作亂,另一方面則是佛教與朝廷之間在權力、財力、物力、人力諸方面衝突的表現。
既有朝廷的興佛,就有朝廷的滅佛。一是北魏太武帝的毀法。太平真君五年(444)正月下詔:“沙門之徒,假西戎虛誕,生致妖孽”,“今制自王公已下至於庶人,有私養沙門、師巫及金銀工巧之徒在其家者,皆遣詣官曹,不得容匿”。①〔北齊〕魏收:《魏書·世祖紀》,第97頁。太武帝死後,又復興。二是北周武帝時的法難。建德三年(574),“初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罷沙門、道士,並令還民”②〔唐〕令狐德棻 等:《周書·武帝紀上》(北京:中華書局,1971),第85頁。;毀破前代數百年來官私所造一切佛塔,焚燒經典,寺廟盡賜王公,充爲第宅,釋子僧徒,復爲軍民,還歸編戶。隋文帝時,再復興。
現存的十六國北朝書信,君王與僧徒往來者頗多,僧與俗的關係就在此中有所協調。
朝廷與僧徒的往來書箋,首先是敬禮致物。竺僧朗,京兆人,居泰山,“秦主苻堅欽其德素,遣使徵請,朗同辭老、疾,乃止,於是月月修書䞋遺”;“及後,秦姚興亦佳歎重;燕主慕容德欽朗名行,假號東齊王,給以二縣租稅,朗讓王而取租稅,爲興福業。晉孝武致書遺,魏主拓跋珪亦送書致物”,“今猶呼金輿谷爲朗公谷也”③〔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第190~191、216~217頁。。僧朗《答秦主苻堅書》稱:
如來永世,道風潛淪。忝在出家,栖心山嶺。精誠微薄,未能弘匠,不悟陛下遠問山川,詔命殷勤,實感恩旨。氣力虛微,未堪跋涉,願廣開法輪,顯保天祚。蒙重惠賜,即爲施設,福力之功,無不蒙賴。:貧道才劣,不勝所重,僧朗頓首。④〔唐〕釋道宣:《廣弘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卷28上。
把朝廷與“栖心山嶺”的佛教“出家”對舉,稱自己的職責是弘揚佛教,並期望帝王也能“施設”“福力”。今存前秦苻堅、燕慕容垂和慕容德、後秦姚興、北魏道武帝等與僧朗的來往信函,帝王是“送書致物”表達致敬,僧朗表示感謝並宣揚佛教。書箋以聯絡感情,共同崇尚佛教、弘揚佛教。
當時,南北方對立,但南北僧界則有更多的交流。例如,鳩摩羅什被呂光滯留涼州達十六七年,姚興攻伐後涼,親迎羅什入長安,以國師禮待,請羅什主持譯經事業;而廬山釋慧遠“孜孜爲道,務在弘法,每逢西域一賓,輒懇惻諮訪;聞(鳩摩)羅什入關,即遺書通好”並送物;而鳩摩羅什的答書,也送物又遺偈。釋慧遠又答書:“今輒略問數十條事,冀有餘暇一一爲釋,此雖非經中之大難,欲取決於君耳。”⑤〔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第190~191、216~217頁。他們是以書箋交流佛學。又如,南方僧人通信邀請北方法師。佛馱跋陀(佛賢)當時在關中遭僧道恆等排擠,被迫離開,“先是廬山釋慧遠久服其風,乃遣使入關致書祈請。後聞其被斥,乃致書與姚主解其擯事,欲迎出禪法。頃之,佛賢至廬山,遠公相見欣然,傾蓋若舊。自夏迄冬,譯出禪數諸經”。①〔南朝梁〕釋僧祐:《出三藏記集》(北京:中華書局,1995),蘇晉仁、蕭煉子 點校,第542、517頁。再如,曇摩流支,西域人,“廬山釋慧遠聞支既善毗尼,希得究竟律部,乃遣書通好”,並邀請他,於是曇摩流支“以弘始七年秋,達自關中”。②〔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第61~62、218頁。
其次,君王與僧徒書箋,多是討論佛教問題。這延續了三國時期的傳統。湯用彤說:劉宋陸澄《法論目錄》載有魏武帝致孔文舉書,而陸序有曰:“魏祖答孔,是知英人開尊道之情。”《弘明集後序》亦云:“魏武英鑒,書述妙化。”但“曹孟德原書已佚,詳情與真僞均不可考”。③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88頁。吳主孫亮與衆僧書曰:“支恭明(支謙)不救所疾,其業履沖素,始終可高,爲之惻愴,不能已已。”④〔南朝梁〕釋僧祐:《出三藏記集》(北京:中華書局,1995),蘇晉仁、蕭煉子 點校,第542、517頁。十六國時,君王與僧徒書箋仍是討論佛法爲主。時廬山釋慧遠,“秦主姚興欽德風名,嘆其才思,致書殷勤,信餉連接,贈以龜兹國細縷雜變像,以申欵心,又令姚嵩獻其珠像。釋論新出,興送論並遺書”;書中還請慧遠爲《大智度論》作序。慧遠答書云:“貧道聞,懷大非小堵所容,汲深非短綆所測。披省之日,有愧高命。又體羸多疾,觸事有廢,不復屬意以來,其日亦久。緣來告之重,輒粗輟所懷。至於研究之美,當復寄諸明德。”慧遠有感於“《大智論》文句繁廣,初學難尋,乃抄其要文撰爲二十卷。序致淵雅,使夫學者息過半之功矣”。⑤〔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第61~62、218頁。姚興還有《通三世論諮鳩摩羅什》:“曾問諸法師,明三世或有或無,莫適所定,此亦是大法中一段處所。”鳩摩羅什《答後秦主姚興書》曰:“雅論大通,甚佳。”⑥〔唐〕釋道宣:《廣弘明集》,卷18。
最後,君王以書箋勸僧人罷道出仕。在中古佛教史上,後秦姚興因徵召僧徒道恆、道標諸人而與其往來通信,很爲著名,《弘明集》收錄時總標題爲《道恆道標二法師答僞秦主姚略勸罷道書(並姚主書)》⑦〔南朝梁〕釋僧祐:《弘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李小榮 校箋,第609~614、615~619頁。。先是“姚主書與恆、標二公”,其書中先讚賞“卿等樂道體閑,服膺法門,皎然之操,義誠在可嘉”,又稱說“但朕君臨四海,治急須才”,期望法師脫下法服出仕朝廷,“望體此懷,不以守節爲辭”。二法師答書,既稱聽到“敕尚書令奪道恆、標等法服”而“承命悲懼”,又稱自己“才質暗短”;然後誇讚姚興(字子略)大弘佛法,是不會令自己“不得伸其志願”的,拒絕了朝廷的徵召。姚興答書強調徵召是“時所須也”,道恆、道標的重答再次以“志力有限,實所不堪”回復,並重申“誓以微命與法服俱盡”。姚興再答道:“得重奏,一二具之。情事具如前詔,但當開意以從時命,無復煩於鄭重也。”頗有不耐煩之意。道恆、道標《重答秦主》:
道恆等愚意所執,具如前表,精誠微薄,不能感悟聖心。纍蒙還詔,未蒙慈恕,俯仰憂怖,無復心情。陛下道懷虛納,養物無際,願開天地之恩,得遂一分之志。愚守之誠,畢命無辜,分受違詔之愆,甘引無恨。屢紆聖德,追用悚息,不任罔極之情。謹奏以聞。
對不被獲准深感“憂怖”與“悚息”,但意志不變。
關於徵召道恆、道標,《弘明集》還有一組書信題爲《僧䂮、僧遷、鳩摩耆婆三法師答姚主書停恆、標奏(並姚主書)》⑧〔南朝梁〕釋僧祐:《弘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李小榮 校箋,第609~614、615~619頁。,姚興讓三法師勸勸道恆、道標,其重申:“朕以爲獨善之美,不如兼濟之功”;而“拯世急病之功,濟時寧治之勛”,稱佛教的所謂“福報有徵”應該就在於此。三法師的答書,其中稱:“苟於時有補,袈裟之中,亦有弘益,何足復奪道與俗,違其適性?”意謂佛教也是有補於時、有補於世,何必一定要出仕朝廷呢?這些往來書箋的深層次意義在於:朝廷有補於時、有補於世與佛教有補於時、有補於世的目的、方式是否有所不同?姚興以俗界統治者的身份,認爲是一樣的;但僧徒則十分明確認定佛教的救世是與朝廷不一樣的,其言:“染法未久,所存既重,眷慕亦深”,“少習佛法,不閑世事”,稱自己的信仰對人間治理是不熟悉的;三法師的答書也稱:“今道標、恆等,德非圓達,分在守節。且少習玄化,伏膺佛道,一往之誠,必志匪簾”,說自己堅定僧徒身份,不能做官,這就是僧徒不同意出仕的原因。故北朝後期,就無所謂徵召而衹有聯絡感情了。
於是,僧、俗已成兩途。北魏永平二年(509),立“僧制”管理僧徒:“僧尼之法,不得爲俗人所使。若有犯者,還配本屬。其外國僧尼來歸化者,求精檢有德行合三茂者聽住,若無德行,遣還本國,若其不去,依此僧制治罪。”①〔北齊〕魏收:《魏書·釋老志》,第3041頁。北魏宣武時,有惠深爲沙門統,即朝廷管理僧徒的官員。
北魏時,其他僧俗通信,今存少見。北周至隋,朝廷與僧侶的通信,有兩個典型事件。一是徵召釋亡名入京事件。釋亡名,俗姓宋,南郡人,望族,本名闕殆。先是得到北周諸王及官府的推薦,以爲他文翰可觀,本非僧侶,“測其器宇,有經國之量”,“將徵拔之”,“或以威恩加之,或以情異轉之”,但釋亡名“曾無易節”。於是,大冢宰宇文護遺書徵召其“贊我時朝”。亡名答書,自稱:“貧道禀質醜陋,恆嬰疾惱,因傴成恭,惟道是務,不曾棲息,五十二年。自捨俗緣,十有五載。萬人歸國,皆停都邑;羸病一僧,獨流荒裔。無罪可罰,無能可使,百慮九思,是所未喻。”並提出自己入京的要求:“仰戴三光,行年六十,不欺暗室,況乃明世。且鄉國殄喪,宗戚衰亡,貧道何人,獨堪長久,誠得收跡岩中,攝心塵外,支養殘命,敦修慧業,此本志也。寄骸精舍,乞食王城,任力行道,隨緣化物,斯次願也。如其不爾,獨處丘壑,安能憒憒久住閻浮地乎。”宇文護得書,同意他的要求,復書云:“法師秉心彌固,栖遊世表,玄圭啓運,不屈伯夷之節;蒼精得曆,豈捐嘉遁之志!今遣往迎。”釋亡名到達咸陽後,貴遊奉謁,朝廷隆禮厚味,彌增常限,他“誓當栖玄後德,便閑放無累,乃著《寶人銘》”。②〔唐〕釋道宣:《續高僧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郭紹林 點校,第241~242、629頁。
二是後來成爲隋煬帝的晉王楊廣支持佛教,與智顗的往來通信。智顗(538—597),字德安,俗姓陳,世稱智者大師、天台大師。隋開皇十一年(591),楊廣爲揚州總管,遣使到廬山堅請智顗往揚州傳戒,他即前去授菩薩戒,法號“總持菩薩”;楊廣也敬贈“智者大師”名號。開皇十五年(595)春,智顗又從楊廣之請,再到揚州,撰《淨名經疏》;九月,辭歸天台,重整山寺。其間十餘年來往通信。後楊廣遣使入山迎請,他仍勉強出山,走到石城,疾亟不能前進,不久入寂,楊廣依照他的遺願在天台山另行創建佛刹,於大業元年(605)題名“國清寺”。
先是楊廣“欲遵一戒法,奉以爲師”,乃致書纍請智顗。智顗“初陳寡德,次讓名僧,後舉同學,三辭不免”③〔唐〕釋道宣:《續高僧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郭紹林 點校,第241~242、629頁。,纔答應了楊廣。智顗返回故林,楊廣又遺書請還,智顗有答書,楊廣又有重請。今存智顗與楊廣多封書箋,或爲討論佛教與俗界事宜、或爲答謝往復。
隋煬帝楊廣,在推廣佛教方面甚爲積極。任晉王時,他在揚州立四道場,聚集江南高僧;繼位後,更是建寺造像,最著者爲文帝造西禪定寺,於高陽造隆聖寺,於并州造弘善寺,揚州造慧日道場,京師造清禪寺、日嚴寺、香臺寺。④湯用彤:《隋唐佛教史稿》(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第2~3頁。《全隋文》有楊廣《與釋智顗書》三十五首,錄自《釋藏》起二、《國清百錄》二;《續高僧傳·隋國師智者天台山國清寺釋智顗傳》僅錄數首。這些書信中,體現了對僧徒的禮意優渥、對佛教經藏、對建寺造像、對僧人之請、對度人等的關注,以下錄智顗返回故林前楊廣的來信以示例:
弟子總持和南:逮旨。須取明二日垂別,修復未周,便深傾欷。弟子前昨晝夜,熟更惟忖。智者至止以來,未經一夏,兼荊、潭路遠,安居將促,江波浩蕩,行程難期。既去此處,又不至前所,半途結夏,投止亦難。
敍說對離別的不捨及對智顗路程的擔憂。又云:
又案經律:一夏供養安居僧,福田無量。況乎師道,及大衆力。凡夫淺薄,本資勝緣,菩薩大慈,須受應供。暮春行謝,首夏向臻,九旬忽違,四事虛棄。修心與理,於情匪安。
敍寫招待不周。又云:
今欲仰留,度夏發遣,冀不半途飄露,脫疑下邑喧湫。須依林壑,安居攝山,亦當爲便。若法歲將滿,預勒蔣州裝船,南出石頭,西浮彌易。既乘爽節,因得順風,去留之宜,事理咸會,此間彼處,仰聽擇一。意不可盡,辭豈多宣。謹和南。①〔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第4047頁下、4047頁下、4049頁上、4051頁上下、4046頁上、4091頁下。
最後臨別囑託,情意切切,關懷殷殷。又:
但高人遊處,觸地是安。然法宇僧坊,須盡嚴正。經云:“四事供養,一不可虧。”已勒有司修葺,願忘懷受施也。弟子楊廣和南。②〔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第4047頁下、4047頁下、4049頁上、4051頁上下、4046頁上、4091頁下。
此爲“治禪衆寺書”。
垂旨令撰衡嶽禪師碑文。郭有道之無愧辭,高德逾此;陸士衡之披文想質,弟子多慚。既蒙獎成,敢不克勵?邯鄲絕妙,深恐難工;還鎮病瘳,庶或勉強。循覽行狀,用難思議。佛澄道安,寧復過是?謹和南。③〔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第4047頁下、4047頁下、4049頁上、4051頁上下、4046頁上、4091頁下。
此爲應智顗之請撰寫碑文。或託人關照智顗,如《與達奚長儒書》:
智者禪師德尊望重,近年紆道,爰授淨戒。今修治彼州十住寺,造立西徂玉泉寺,並見請爲檀越。復聞公等,多結勝緣,大乘運通,良深隨喜。師今遣僧使志果、法才二人,還就玉泉寺法璨道慧法師、十住寺道臻法師經理,想加心影響,獎成妙業。公私覃福,幽顯同賴。法事遠白,不復暄涼也。④〔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第4047頁下、4047頁下、4049頁上、4051頁上下、4046頁上、4091頁下。
達奚長儒時任荊州總管三十六州諸軍事。
楊廣又有與其他僧人之書,如《與東林寺僧書》《與禪閣寺僧書》等,多是問候,或爲答覆,但也重申對佛教的心願、信仰,如楊廣當皇帝後“敬問婺州雙林寺慧則法師”,此即《下書釋慧則》:
朕尊崇聖教,重興三寶,欲使一切生靈,咸蒙福力。法師捨離塵俗,投志法門,專心講誦,宣揚妙典,精誠如此,深副朕懷。既利益群生,當不辭勞也。猶寒,道體如宜。今遣使人,指宣往意。⑤〔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第4047頁下、4047頁下、4049頁上、4051頁上下、4046頁上、4091頁下。
信中先宣揚佛理,又讚賞慧則法師佛教功德。
其他人對智顗也很敬仰,以書信表達。蔡徵,字希祥,陳朝時官至吏部尚書。陳滅入隋,任尚書民部儀曹郎,轉任給事郎,有《與釋智顗書》,內中稱:“自江東披破,弟子前預送京,不獲虔禮,於兹五載。丹誠懇結,豈筆札所宣?山川永遠,無因諮述。”“天高氣清,願道體康愈。栖真千仞,寂慮四禪,梁穗烟雲,餐悅法喜,固非世俗之徒所能稱讚。”⑥〔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第4047頁下、4047頁下、4049頁上、4051頁上下、4046頁上、4091頁下。問候中充滿敬仰。
早期的僧徒,往往以道術來體現自己的能力,如十六國時佛圖澄,先投石勒手下劉黑略,“黑略每從征伐,輒豫克勝負”,石勒問其原因,黑略曰:“一沙門智術非常”,“臣前後所白,皆其言也”。於是,石勒召佛圖澄,“試以道術”並“由此信之”。例如,石勒“自葛陂還河北,遇枋頭,枋頭人夜欲斫營,澄謂黑略曰:‘須臾賊至,可令公知。’果如其言,有備故不敗”;又如,佛圖澄以羯語“相輪鈴音”,預測必擒劉曜,果然也實現了。⑦〔北魏〕崔鴻 撰、〔清〕湯球 輯補:《十六國春秋輯補》(北京:中華書局,2020),聶溦萌 等點校,第269~271頁。
十六國北朝的僧徒書箋,往往還有給朝廷出謀劃策而體現其政治智慧者,如南燕主慕容德對建都彭城還是滑臺以及潘尚書聰提出的廣固“猶豫未決”,得知僧朗“素知占候”而徵求意見,僧朗回信,先稱“山栖絕俗之士,不應預聞朝議”,又說燕主作爲自己的檀越(施主),理應有所建言,就以占候術的所謂“天之道”,稱“潘尚書之議可謂興邦之術矣。今歲初,長星起於奎婁,遂掃虛危,而虛危,齊之分野,除舊佈新之象。宜先定舊魯,巡撫琅邪,待秋風戒節,然後北圍臨齊,天之道也”。於是,慕容德“引師而南,兗州北鄙諸縣悉降,置守宰以撫之。存問高年,軍無私掠,百姓安之,牛酒屬路”。①〔北魏〕崔鴻 撰、〔清〕湯球 輯補:《十六國春秋輯補》,第718~719頁。
十六國北朝僧徒書箋,更多的是顯示其獨立人格,如前述姚興之書勸道恆、道標出仕,稱“便奪卿等二乘之福心”“欲枉奪其志”;道恆、道標回復稱:“承命悲懼,五情失守:俯仰慚遑,無地自厝”,表示難以接受,並立誓“法服之下,誓畢身命”。又說,“光武尚能縱嚴陵之心,魏文全管寧之操”,期望姚興“折至尊之高懷,遂匹夫之微志”。並質問說:“而恆等豈可獨屈於明時,不得伸其志願?”以自己的堅守,拒絕朝廷的徵召,雖自稱“雖有拔能之名”,更強調“而無益時之用”。
當時還有所謂菩薩與羅漢之爭。姚興把徵召僧徒道恆、道標當做徵召隱士,所謂“方欲招肥遁於山林,搜陸沈於屠肆”,在遭到拒絕時,姚興在答書中就以佛教中的菩薩之道來勸說,請道恆、道標“便可奉承時命,勉菩薩之蹤耳”②〔南朝梁〕釋僧祐:《弘明集》,第613、615頁。。所謂“菩薩”,即以悲下化衆生,發願自度度人乃至捨己救人者,姚興是以佛法勸僧徒釋法服爲官服而進入朝廷。又稱,如不輔政,那麽假如“九河橫流,人盡爲魚,法師等雖毗世宣教,亦安施乎?”道恆、道標的《重答秦主》,衹好以“志力有限,實所不堪”來回答“勸弘菩薩兼濟之道”。姚興又寫信給僧䂮、僧遷、鳩摩耆婆三法師,讓他們勸勸道恆、道標,稱“近詔道恆等,令釋羅漢之服,尋菩薩之蹤,想當盤桓耳”③〔南朝梁〕釋僧祐:《弘明集》,第613、615頁。。三法師的答書,避開“尋菩薩之蹤”問題,衹大略以佛教也是有補於時、有補於世回應:“苟於時有補,袈裟之中,亦有弘益,何足復奪道與俗,違其適性?”這向統治者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佛教也是有補於世的,即羅漢與菩薩是一體的,隱含的意思爲,佛教也是“於時有補”的,衹是與朝廷的方式不同而已。這就不同於先秦時士人提出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出處原則,堅持自己在佛也是救世。
僧徒推脫朝廷的徵召,又稱是性愛山水所致,所謂:“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④〔南朝宋〕范曄:《後漢書·逸民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 ,第2755頁。僧徒也以“栖心山嶺”受到朝廷的認可、世人的尊敬,如竺僧朗,“於金輿谷昆侖山中別立精舍,猶是泰山西北之一岩也。峰岫高險,水石宏壯。朗創築房室,製窮山美,內外屋宇數十余區,聞風而造者百有餘人,朗孜孜訓誘,勞不告倦”⑤〔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第190頁。。僧朗《答秦主苻堅書》稱自己:“忝在出家,栖心山嶺。”僧肇《答劉遺民書》講自己對隱士的企羨,也是講自己的人格志願:
君既遂嘉遁之志,標越俗之美,獨恬事外,嘆足方寸,每一言集,何嘗不遠喻林下之雅詠,高致悠然。清散未期,厚自保愛。每因行李,數有承問,願彼山僧無恙,道俗通佳。……公以過順之年,湛氣彌厲,養徒幽岩,抱一沖谷,遐邇仰詠,何美如之!每亦翹想一隅,懸庇霄岸,無由寫敬,致慨良深。⑥〔清〕嚴可均 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第2410頁上。
楊廣《與智顗書》則說僧人所在寺院:“山嶺盤秀,下屬江湖,香爐層峰,上虧雲日,仙人之所戾止,隱淪於焉不歸。”
東晉時,就沙門是否跪拜王者有所論辯,《弘明集》卷五、卷十二有載錄。十六國北魏政權要求沙門禮拜皇帝,如夏主赫連勃勃,自稱“人中之佛”,將佛像披於背上,令沙門禮拜佛像,說拜佛就是拜我。在北魏,沙門領袖法果曾帶頭禮拜皇帝,說:“太祖明睿好道,即是當今如來,沙門宜應盡禮,遂常致拜。”還說:“能鴻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禮佛耳。”①〔北齊〕魏收:《魏書·釋老志下》,第3032、3031頁。稱沙門跪拜皇帝,是拜佛,不是拜皇帝,因爲皇帝是佛的化身。沙門屈服於專制的王權之下,甚至到了北周,名僧道安在《二教論》中曾稱孔子、老子均不夠教主資格,“君爲教主”,這是符合北朝的實際。
但是,朝廷與佛教互敬,漸漸形成風氣。《魏書·釋老志》載:雖然世祖後來滅佛,但“初即位,亦遵太祖、太宗之業,每引高德沙門,與其談論。於四月八日,輿諸佛像行於廣衢,帝親御門樓,臨觀散花,以致禮敬”②〔北齊〕魏收:《魏書·釋老志下》,第3032、3031頁。。而從僧徒與朝廷的通信,也可以看到這種傾向。如前述北周大冢宰宇文護徵召釋亡名入京,亡名可謂有條件的答應,即要求與朝廷有所對等。又如,楊廣致書纍請智顗,智顗回書,提出所謂四大願望,與朝廷對等:“願勿以禪法見期”“願不責其規矩”“願許其爲法,勿嫌輕動”“願隨心飲啄,以卒殘年”“許此四心,乃赴優旨”。③〔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第4204、4233~4234頁。
從這些書箋中,可見僧徒努力要建立起朝廷與佛教的對等互敬;僧徒既不爲國師,那是保持自己獨立,佛教不作爲朝廷的下屬;而朝廷是把佛教視爲一種信仰,可以與朝廷並立之物。這些或許就是僧俗書箋展示出來的佛教史意義。
現存的十六國北朝時期僧俗的來往書箋,多於同時代其他人士,原因之一,是僧界對文獻保存尤爲留意。
一是專門收錄有關佛教的文章的著作。例如,南朝梁僧祐《弘明集》,其序曰:“(僧)祐以末學,志深弘護,靜言浮俗,憤慨於心,遂以藥疾微間,山栖餘暇,撰古今之明篇,總道俗之雅論。其有刻意剪邪,建言衛法,制無大小,莫不畢採。”“又前代勝士,書記文述,有益三寶,亦皆編錄。”其中錄有僧俗往來書箋。又如,唐釋道宣撰《廣弘明集》三十卷,繼承、擴大《弘明集》而作,按照所選文章的性質分爲歸正、辯惑、佛德、法義、僧行、慈惻、戒功、啓福、悔罪、統歸十篇,其卷十八、卷二十一、卷二十四、卷二十八,亦多載十六國北朝僧俗書箋;衹錄文,不錄事。
二是僧徒傳記。南朝梁僧慧皎《高僧傳》與唐釋道宣《續高僧傳》,錄有十六國北朝僧徒傳記,其中多有僧俗往來書箋,雖然總體上錄文較少,但其錄文時,又多敍事,完整體現了錄文的意義。例如,南燕主慕容德與僧朗公的往復書函及其緣由;又如,宇文護徵召釋亡名的往復書函及其效果,等等。
三是目錄書。南朝梁僧祐《出三藏記集》,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佛教文獻目錄,卷十二《雜錄序》的《宋明帝敕中書侍郎陸澄撰法論目錄序》中,錄有僧人之間、僧俗之間的來往書箋的目錄,其中有北朝僧徒鳩摩羅什與他人的書箋,主要是釋慧遠問、鳩摩羅什答,或者王稚遠問、鳩摩羅什答等。
四是佛寺專書。例如,釋灌頂《國清百錄序》,先稱智顗所創之寺名“國清”之由來,又曰:“沙門智寂,編集先師遣迎信命,搜訪未周,而智寂身故。筆墨之功,與氣俱棄。余覽其草本,續更撰次諸經方法等,合得一百條,呼爲《國清百錄》,詒示後昆,知盛德之在兹。”④〔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第4204、4233~4234頁。因此,此書盡錄智顗法師的“口出”與“筆書”,有智顗法師與他人的來往書箋。
僧俗往來書箋的文獻保存,不僅爲後人研究佛教史提供了資料,通過閱讀這些書箋作品,還可欣賞到其書寫的文學魅力。
其一,僧、俗往來書箋,或營造一種山水與佛教相交融的氛圍,創造出宗教化的山水境界,是文學作品山水境界的新開拓。例如,楊廣《與天台山衆令書》中:
在昔雙林,示滅非滅,多寶獨塔,俟時涌現。爰在狼迹,迦葉分身,乃至鷲山,迦文留影,眉毫散彩,指端震室,豈非像教,能度無邊?……山衆法徒,同志爲友,會成等侶,方共舟航。歲暮凝寒,念皆道勝,天台名嶽,海岸所推,修建大林,多慙重閣。①〔清〕嚴可均 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第4045頁上、4051頁上、4204頁下。
以筆下山水所見的影像描摹,打動讀者情感,令人心嚮往之。僧徒的書箋文學,以僧徒與俗界的種種交接,敍寫出沉浸於某種境界的美妙,令人感受到陣陣禪意,讀者隨之而沈浸其中。又如,楊廣《與峰頂寺僧書》:
暮春暄和,寺衆清勝。禪悅法喜,致足恬懷。爐峰香氣,烟霞共遠。智者經托勝地,爲在總內,令爲檀越,誠深隨喜。更追厚愧,善當敬勖。②〔清〕嚴可均 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第4045頁上、4051頁上、4204頁下。
佛教境界與山水境界交織,令讀者也感受着“誠深隨喜”,甚或也會有“善當敬勖”的舉動。再如,智顗《與晉王書請爲匡山兩寺檀越》:
初詣山足,依止一林,共耶舍禪師頭陀其下,若說若默,修西方觀。末於林右,建立伽藍,因以爲名東林之寺。遠自創般若、佛影二臺,謝靈運穿鑿流池三所,梁孝元構造重閣、莊嚴寺宇。即日宛然峰頂寺者,是齊慧景禪師感山人延請,因栖其峰次。梁慧歸在後登躡,方建伽藍。峰有水泉,忽然枯涸。歸燒香呪願,清流盈滿,天降甘露於泥洹日。自是以先德名蹤,垂芳不斷。松霞清曠,觸處蕭條。公私往還,莫不歸向。自大化江左,貧道因至彼山,憩泊東林,時遊峰頂,以歲爲日,羨玩忘勞。③〔清〕嚴可均 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第4045頁上、4051頁上、4204頁下。
可以感受到信仰佛教者是如何與山水之美、自然之美結合在一起的,也令人融入美妙的宗教氛圍之中。
其二,十六國北朝僧徒書箋,促發着異域文化爲本土文體形式增添新元素。書箋中附詩,本是傳統文學的常態。東晉時,南方僧徒之間的信函或附有詩作,如帛道猷《與竺道壹書》:
始得優遊山林之下,縱心孔、釋之書,觸興爲詩,陵峰採藥,服餌蠲痾,樂有餘也。但不與足下同日,以此爲恨耳。因有詩曰:“連峰數千里,修林帶平津。雲過遠山翳,風至梗荒榛。茅茨隱不見,鶏鳴知有人。閑步踐其徑,處處見遺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④〔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第207、216~217頁。
值得注意的是,北方僧人給南方僧人的通信,或附有“偈”。廬山釋慧遠“聞(鳩摩)羅什入關,即遺書通好”並送物:“今往比量衣裁,願登高座爲著之,並天漉之器,此既法物,聊以示懷。”而鳩摩羅什的答書,既送物又遺偈:“今往常所用鋀石雙口澡灌,可備法物之數也,並遺偈一章曰:既已捨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散,深入實相不?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釋慧遠答書:“今輒略問數十條事,冀有餘暇一一爲釋,此雖非經中之大難,欲取決於君耳。並報偈一章曰。”⑤〔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第207、216~217頁。所謂“偈”,梵語“偈佗”(Gatha)的簡稱,即佛經中的唱頌詞;通常以四句爲一偈。此處以“偈”代“詩”,期望達到書箋“盡其委曲之意”的目的⑥〔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第41頁。,既繼承傳統,又改變傳統,展示出異域文化對本土文學的影響。
其三,書箋在文化交流、權力對峙諸方面所起的和諧作用。僧俗往來書箋是私人化寫作,最重人世間的相互關係,本來朝廷文化與宗教文化,或有對立,但通過彼此之間的書箋,以溝通、互敬彌平兩者的隔閡或對立。如姚興給僧䂮等三法師信:“別已數旬,每有傾想。漸暖,比休泰耳。小虜遠舉,更無處分,正有憒然耳。”僧、俗之間的相親相思,觸發彼此人生體驗。楊廣《與智顗書》:
金風禦節,玉露調時,道體休和,安樂行不?法師抗志名山,栖心慧定,法門靜悅,戒行熏修。藉甚徽猷,久承音德,欽風已積,味道爲勞,冀託舟航,用披雲霧。故遣使人,往彼延屈,希能輕舉,以沃虛衿;伫望來儀,不乖眷意也。①〔清〕嚴可均 辑:《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第4047頁上、4208頁上。
以關心、理解、企羨來表示彼此的關係。開皇十七年(597),晉王楊廣遣使請智顗赴金陵,行至石城時,他因疾在石城寺前安詳圓寂。逝世前,智顗《赴晉王召道病遺書告別》,先述說自己的人生“六恨”,再說自己患病的由來與病情加劇,再把自己的佛教義疏著作託付給楊廣,叮囑楊廣前所答應書寫碑頌與作檀越主等事,最後說:“臨命口授,言盡力窮,期迫戀多,知復分說。大善知識,菩提爲期。”②〔清〕嚴可均 辑:《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隋文》,第4047頁上、4208頁上。智顗爲佛教、爲信衆,可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僧、俗既然以書箋往來,表示雙方身份相等,雙方的“宣意”“懌情”以“心聲之獻酬”,溝通並和諧了僧、俗關係,而書箋圍繞着佛理構成一種美的境界,讓人欣賞、令人沈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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