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吳建中
[關鍵詞]澳門史 長崎史 貿易 文化 通事 翻譯
從長崎1571年開港迎來第一艘澳門的航船起,兩座城市就結下了緣分,在大航海時代及近代東西方交流中扮演起節點和樞紐的角色,不僅對全球經濟和貿易發展,而且在本國近代化進程中都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兩城市間通過航綫的不斷拓展,融入全球物流、人流、信息流的大循環之中;城市中的各式群體也以各自的角色和能力支撐起城市的繁榮,其中就有一群專事翻譯的從業者。
在中日兩國近代史中,翻譯者統稱爲“通事”。在經貿活動中,雖然通事衹是傳話的中介者,但在信息不發達時代,他們的實際作用遠超其職業本身,成爲社會中不可忽視的有生力量,對各自城市發展乃至國家社會變革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澳門通事也好,長崎通詞也罷,都已成爲兩座城市特定時期的文化現象。
長崎的開港與澳門有關。在長崎正式成爲對外貿易的窗口前,來自澳門的船隻已經在其周邊的幾個港口展開貿易活動了。
澳門走上世界舞臺,不是因爲其地理位置重要,而在於它的無足輕重。16世紀中葉,葡萄牙的印度省區會長瓜德羅斯(António de Quadros)對澳門有了戰略考量,在發給澳門傳教士的訓令中,要求將此地打造成葡萄牙在遠東的橋頭堡:一要成爲前往日本的遙遠旅程中途休息的場所,二要成爲等候適當機會進入中國的前廳,三要成爲這座新興城市的傳教中心。①Domingos M.G.Dos Santos, S.J. Macau: The First Western University in the Far East (Macau: University of Macau, 1994), 64.故此,澳門作爲中日貿易之間的特殊地位持續了百年,後來隨着日本鎖國政策的加強而淡出。不過,由於當時歐洲商人採取半年廣州、半年回國的模式,那些不願回國的外國人則選擇在澳門落腳,因此,即使在貿易港走下坡路的情況下,澳門的特殊地位仍維持了下來。
日本最早與西方開展貿易的是平戶,然後在山川(鹿兒島)、日出(大分)、府內(大分)、長崎等地展開。傳教士考慮更多的是方便在多地傳教,但商人們則需要一個安定的避風港,長崎便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在確定長崎之前,曾考慮過長崎西郊的福田,但由於直面大海,不利於大型船隻的停泊。據說,長崎的位置酷似葡萄牙人在波斯灣入口建立的霍爾木茲要塞,有人認爲選擇長崎有可能與葡萄牙人有關。②[日]林 一馬:“ポルトガル時代の長崎”,《建設コンサルタンツ協会誌》272(2016):10-13。
長崎與澳門的航綫一旦開通,雙方貿易額便迅速飆升,其強勁勢頭持續了將近一個世紀。日本需要中國的絲綢,中國需要日本的白銀,再加上16世紀歐洲與中國金銀價差達一半(歐洲爲一比十二,而中國爲一比六)③Petrucci, Maria Grazia, Cast in silver: the rise and demise of Kyushu corsairs in a unifying Japan, 1540-1640 (Vancouver: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2017), 80.等刺激性因素,兩個城市迅即捲入了全球貿易之中,成爲亞洲之間以及東西之間貿易的重要節點。爲了保持這一獲利頗豐的貿易,儘管豐臣秀吉在1587年就發出了“神父驅逐令”,但在較長的時期裏卻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④Michael Cooper, “The Mechanics of the Macao-Nagasaki Silk Trade”, Monumenta Nipponica, 4(1972): 423-433.直至17世紀30年代下令閉關鎖國,纔徹底中止了與葡萄牙人的貿易。江戶幕府在長崎建設了一個唯一可以與西方人做生意的封閉的出島,並在趕走葡萄牙人以後強迫荷蘭商館從平戶遷至出島。
航路中斷後,葡萄牙人不甘心澳門就此凋落,爲重開澳門與長崎航綫,竟於1640年、1647年兩度“甘冒殺頭的風險”從澳門派遣使團,但都以失敗告終。可見日本已痛下決心,並在第二次動員了五萬多民衆在海邊驅趕,徹底中斷了與葡萄牙人的往來。⑤岡美穂子:“長崎·ポルトガル関係2史料発見 鎖国、海防強化示す”,https://www.nishinippon.co.jp/item/n/513247/.查閱於2022-1-28.
長崎與澳門之間的這場貿易所帶來的影響遠遠超出貿易本身。首先,如果沒有這一絲綢、白銀貿易,日本與西方的聯繫不可能維持近百年,這對日本近代社會的內在變革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其次,當時中日之間都各自中斷了與對方的往來,曾有西班牙商人在廣東一塊石碑上看到大意爲中日不共天地之類的文字①Avila Giron, “Relacion del Reino de Nippon”, Archivo Ibero-Americano 37(1934):12.,表明當時日本與中國之間是很難直接溝通的,但這場貿易通過澳門這一特殊的環境將兩邊連接了起來。再次,這場貿易直接影響了白銀作爲國際通用結算方式流通於全球貿易,不僅助推了全球市場的早期發展②萬明:“全球史視野下的明代白銀貨幣化”,《光明日報》2020-08-03。,而且爲經濟全球化開端發揮了重要的樞紐作用。③萬明:“古代海上絲綢之路延伸的新樣態:明代澳門興起與全球白銀之路”,《南國學術》1(2020):154。
早期東西方交往最大的障礙是語言,在相互陌生的文化之間進行交流需要較長時間磨合和瞭解的過程,其中承擔溝通作用的通事們扮演了重要角色。
先來看中國。在近代,翻譯有很多稱呼,但早期通常叫做“通事”“通譯”。以當時的天下觀而言,通事衹是傳話者而已,政府並不把這一群體當回事,擔心這些人懂得一些外語後,有私通外夷之嫌,而且在上層知識分子眼中,通事的地位也是卑微低下的。薛福成的“一則條議”中,把一些自稱熟悉洋務的人說成是:“聲色貨利之外不知”的“通事之流與市井之雄”④〔清〕薛福成:“條議一則”,鄭振鐸編《晚清文選(中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第289頁。。外國人也瞧不起這門行當。例如,亨特的《廣州“番鬼”錄》中稱,通事是“傳話的中國僕人”⑤司佳:“從‘通事’到‘翻譯官’:論近代中外語言接觸史上的主被動角色的轉換”,《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2002):46、47、44。。更有甚者,在經過通事翻譯以後,一些外國人還會要求自己人對翻譯過的內容再確認。《東印度公司編年史》中提到,英國人碰到一些廣東通事擔任譯員時,往往還要依靠自己公司裏的英國人再翻譯。⑥司佳:“從‘通事’到‘翻譯官’:論近代中外語言接觸史上的主被動角色的轉換”,《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2002):46、47、44。
根據司佳的研究,嶺南通事是近代中國最早承擔中外翻譯的群體。這一群體的大部分人是16—18世紀在澳門一帶與葡萄牙人接觸的翻譯。⑦司佳:“從‘通事’到‘翻譯官’:論近代中外語言接觸史上的主被動角色的轉換”,《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2002):46、47、44。1565年1月,耶穌會傳教士神父培萊思(Francisco Perez)從澳門寄出的一封信中就提到:“這個港口,有許多我們的人。……此處,還有許多共處的基督徒人口,例如僕人與通事。這些通事懂我們的話,也懂漢語。他們是華人。”⑧“耶穌會培萊思神父在澳門的一封信”,吳志良、湯開建、金國平主編《澳門編年史·明中後期(1494—1644)》(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第1卷,第134頁。通事與買辦、小商販、手工、僕役等一樣,從事的是葡商附庸性的工作。⑨林廣志、陳文源:“前言:明清時期澳門華人社會研究的回顧與前瞻”,林廣志、陳文源主編《明清時期澳門華人社會研究》(澳門:澳門基金會,2018),第XII頁。由於葡語翻譯需求量大,即使是通事比較集中的廣州,也會特意找澳門通事來幫忙。⑩程美寶:“澳門作爲飛地的‘危’與‘機’——16—19 世紀華洋交往中的小人物”,《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3(2012):74~82。
在澳門,大部分通事來自民間,既有曾任香山知縣的張甄陶提到的“在澳行商,傳宣言語”的商人們⑪〔清〕張甄陶:“制馭澳夷論”,《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彙編(文獻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第6冊,第615頁。,也有馮桂芬在《校邠廬抗議》中描繪的“佻達遊閑,不齒鄉里”的市井遊民們⑫〔清〕馮桂芬:《校邠廬抗議》(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第55~56頁。。這些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絕大多數沒有接受過正規的翻譯訓練。⑬李長森:《語言暨翻譯高等學校百年滄桑》(澳門:澳門理工學院, 2014),第19頁。雖然澳門中外交流頻繁,翻譯需求量大,但通事們的境遇與國內其他地方也差不多,不僅外國人防一手,就連地方政府官員下澳門視察也常會自帶官方通事。⑭“香山縣丞致澳門理事官諭文”,張海鵬主編《中葡關係史資料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上冊,第565頁。
澳門官方通事人數不多,首席通事一般由葡國人或土生葡人擔任,下一級的纔輪到中國人。①Marcia Schmaltz, “The role of Chinese-Portuguese translators through their own representations of past events”, 4th Conference of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Translation and Intercultural Studies, 2012-07-01.爲了規範翻譯的行爲,澳門議事會於1627年頒佈了《本城通官通事暨番書規例》②李長森:《語言暨翻譯高等學校百年滄桑》,第11頁。。約1630年前後,澳門議事會任命布拉卡爲首席通事,輔助通事、書記則由中國基督教徒擔任。③羅蘇文:“澳門開埠的文化遺產”,《史林》2(2005):49~65。通事之所以由本地人擔任,原因主要是從遠方“乘船而至”的葡萄牙人往往不會長期逗留,“無暇習讀,以致寫講二事懼難勝任”。④“澳門土人在澳之地位”,《中華實事週刊》1929-08-31.
在近代日本,翻譯有多種稱呼,最普遍的是“通事”“通詞”,而在長崎,以荷蘭人爲對象的翻譯被稱爲“阿蘭陀通詞”。在近兩百年的時間裏,日本衹允許與荷蘭通商,因此,阿蘭陀通詞成爲這一群體中的主流部分。但是,長崎的通事還包括了面向中國的“唐通事”,而且在幕府公文裏也以“通詞”的稱呼爲主。由此,“長崎通詞”便成爲了一個專有名詞,包含了“阿蘭陀通詞”和“唐通事”。⑤[日]杉本つとむ:《長崎通詞:ことばと文化の翻訳者》(東京:開拓社,1981),第9頁。
長崎與澳門相比,其通事的地位相對要高得多,主要有如下幾方面的因素。
首先是有組織的管理。1641年,荷蘭商館從平戶遷到長崎以後,荷蘭人不再享有自由雇傭日本人擔當通事的權力,所有通事都必須由幕府指派。
其次是參與貿易管理。長崎通詞除擔任翻譯以外,還要扮演“地役人”(在當地任命的官員)的角色,從事商務管理和監督的工作,管理長崎貿易的是幕府指派的“長崎奉行”,其手下沒幾個人,而且這一職務會經常更替,所以貿易作爲一種專業性很強的業務多是由通事們承擔下來的。
最後是通詞職業的世襲化。長崎通詞職位層級繁多:(1)通詞仲間頭;(2)通詞目付,通詞目付助;(3)大通詞,大通詞助役;(4)小通詞,小通詞助役,小通詞並,小通詞末席,小通詞末席見習;(5)稽古通詞,稽古通詞見習;(6)內通詞小頭;(7)內通詞。⑥[日]丸山陽彦:“江戸時代に西洋科学を志した人々”,http://shonan-kk.net/20181020_1.pdf. accessed on 2022-01-30.他們主要在長崎活動,在爲日荷貿易奔走的同時,有些還積極從事西洋學術的研究。幕府末期,通事人數曾達到140多人。通事職業是世代沿襲的,在當時的日本,荷蘭通詞家族有名村、志築、今村、石橋、吉雄、林、本木、加福、馬場等等,均子承父業。⑦劉鈞豔:“從通事與通詞看中日兩國接受西學途徑之差異”,《長春師範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3(2010):54。
由此可見,雖然澳門與長崎的通事們都爲支撐城市貿易做出了貢獻,但因所處的社會環境和管理體制不同,曾在同一起跑綫上的他們卻走向了不同的命運。
由於通事角色的獨特性,澳門與長崎都出現了各自獨特的通事文化。在16—18世紀,澳門對翻譯有一個專門的稱呼:“做路巴沙”(Jurubaça)⑧“請飭嚴挐通夷漢奸奏片”,《近代中國對西方及列強認識資料彙編》(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第1輯,第1分冊,第84頁。。它源於馬來語“會翻譯的能人”(有貶義的意味,後來在葡語中纔將其正式稱爲“intérprete”)⑨Marcia Schmaltz, “The role of Chinese-Portuguese translators through their own representations of past events”, 4th Conference of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Translation and Intercultural Studies, 2012-07-01.,從中可以看出馬來語曾廣泛使用於早期澳門貿易的痕跡⑩[法]蘇爾夢:“中國南海及臨近海域的溝通語言(15—18世紀)”,《海洋史研究》2(2020):265~289,宋鴿 譯。。在長崎歷史上,“翻譯”是一个獨特的社會階層。2022年1月—2月,日本廣播協會(NHK)播出了反映長崎通詞心路歷程的四集連續劇《わげもん》。“わげもん”特指長崎通詞,日語漢字爲“和解者”,表示翻譯不仅在於語言的溝通,而且在於心靈的溝通。⑪“King & Prince永瀬廉:本格時代劇初挑戦 朝ドラ“りょーちん”好演に続きNHKドラマ主演に「とても光栄」”,https://mantan-web.jp/article/20211028dog00m200012000c.html. Accessed on 2022-1-28.兩個城市的通事們都以其獨特的作爲給各自的城市留下了深刻的影響和難忘的記憶。
一個社會群體若要通過其專業能力與作爲引發一種影響社會發展的文化現象,至少需要具備三個方面的因素:獨特性,關聯性,創造性。
其一,通事是在近代城市對外交往中脫穎而出的社會職業,他們在城市發展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從職業的角度來看,通事首先是以“配角”的身份出現的。由於城市貿易額的巨大,翻譯的需要量亦隨之增長,在澳門與長崎都形成了龐大的通事群體。據統計,在澳門開埠最初的十年裏,通事已具有一定的數量。①湯開建:“明代澳門地區華人居住地鉤沉——兼論望廈村媽閣廟及永福古社之起源”,林廣志、陳文源主編《明清時期澳門華人社會研究》,第186頁。然而,目前尚未發現有關澳門通事形成社會團體方面的資料,衹是有文獻提到佩雷拉(Diogo Pereira)曾於16世紀60年代支持過兩個團體,其中一個是通事團體。②吳志良、湯開建、金國平 主編:《澳門編年史·明中後期(1494—1644)》,第1卷,第124頁。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澳門通事是一個比較鬆散的群體。而在長崎,不僅通事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而且由於子承父業,成爲世襲化、有凝聚力的職業群體。
其二,通事不僅是不同語言之間的傳譯者,而且是不同行業之間的協調者和連接者,他們的活動已經遠遠超出了自身的職業範圍。澳門通事和長崎通詞都在承擔翻譯之外,參與了一定程度的管理。相比之下,長崎通詞參與的程度更深。他們不僅管理貿易,甚至還要操辦荷蘭商頭拜見江戶將軍的一切事務。③[日]杉本つとむ:《長崎通詞 : ことばと文化の翻訳者》(東京:開拓社,1981),第33、227頁。特別要指出的是,與中國從宋代起就建立起比較完備的海關體系相比,日本的海關制度是很晚纔建立起來的,因此,幕府對通事的專業依賴度更高。
其三,港口城市的本性決定了它們自然而然地成爲各種思想、價值觀、風俗習慣、語言等的交流場所。作爲全球貿易的重要節點和人員往來的落腳點,澳門與長崎都扮演了信息交流中心的角色,而起到助推信息交流作用的就是其背後不起眼的一群通事們。他們以自身的專業優勢、資源優勢、人才優勢,讓這些城市成爲“不僅傳播文明而且創造文明的場所”。④[葡]巴列托:“16—17世紀澳門的地位”,《文化雜誌》36/37(1998):69~82。
長崎通詞由於其有組織性、專業性、世襲化三個特點,形成當時社會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其能量凝聚到一定程度必然會發散出來。他們不再甘心衹擔任傳譯工作,有的興辦語言學校,有的從事“蘭學”研究。例如,志築家族的第八代傳人志築忠雄,不僅翻譯大量西學書籍,而且花了三十年,於1798年完成了《曆象新書》這一在蘭學領域有影響的作品。長崎通詞從“配角”變成“主角”、從後臺走向前臺的標誌,是1811年在天文臺下設立的翻譯局“和蘭書籍和解御用”,首任負責人之一是衹有二十五歲的青年才俊馬場佐十郎。⑤[日]片桐 一男:“阿蘭陀通詞馬場佐十郎の天文台勤務とその業績”,《法政史学》21(1969):73~88。這位既不屬長崎派也不屬平戶派的新人,從長崎來到江戶(現東京)後,挑起了這一國家級機構的大樑。以前的翻譯也好,出版也好,都屬個人的行爲,翻譯局的成立便成爲了一種國家行爲。在馬場等一批通事的主導下,經過數十年的努力,終於完成了一部全面介紹西學的巨著《厚生新編》(寫本88卷,70冊)。值得一提的是,《厚生新編》比明治維新早了半個世紀。有學者甚至認爲,明治維新不是僅僅依靠薩摩藩、長州藩的武力實現的,而是經歷了一場文化的近代化進程,源於長崎的蘭學就是原動力之一。⑥[日]杉本つとむ:《長崎通詞 : ことばと文化の翻訳者》(東京:開拓社,1981),第33、227頁。而其中的通事,則扮演了重要角色。
明清之際的中國,由於疆域遼闊、物產豐富、周邊鄰國都是小國,所以,長期以“天朝上國”自居,不像日本、朝鮮那樣渴望獲得國外的各種信息。日本幕府則把長崎當做瞭解世界的窗口,要求外國商館必須定期提交《風說書》,荷蘭人提交荷蘭《風說書》,中國人提交唐人《風說書》,這些信息都會報告給幕府。即使是平民遭遇風暴襲擊而漂流海外,幕府也要求他們陳述海外見聞。這些記錄,讓日本人眼界大開。朝鮮也重視對國外信息的收集,並建立起比較完備的情報收集體制,通過“朝報”“聞見錄”等形式彙集海外信息,“譯官”(朝鮮對翻譯的稱呼)在其中扮演着信息溝通和情報收集的角色。⑦羅樂然:《達志通欲——朝鮮漢語譯官與十七至十九世紀的中朝關係》(新北:華藝學術出版/中國文化大學韓國學研究中心,2022),第10頁。
在澳門,通事這一社會群體雖然鬆散,但他們也在不自覺中承擔起信息傳播的角色。值得一提的是,澳門通事謝清高及其《海錄》。他曾跟隨洋船遊歷各國,在外逗留十幾年,1797年雙目失明回國,後流寓澳門,依靠擔任翻譯餬口。他是在貿易中從事口譯的民間通事,但從他與澳葡西洋理事官唩嚟哆(Vereador,市政委員或民政長官之意)打交道時要藉助通事,且不能書寫葡文狀紙來看,他的葡語程度並不高。①劉迎勝:“謝清高與居澳葡人——有關《海錄》口述者謝清高幾則檔案資料研究”,何志輝、林發欽、吳志良主編《澳門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文選·历史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下卷,第1407~1421頁。謝清高是個有心人,每到一處都注意觀察並學講當地語言,雙目失明後希望將所見所聞告訴世人,在楊炳南的協助下,終於在1820年完成《海錄》一書,介紹了東南亞、南亞、歐美九十餘國的奇聞軼事。明末清初,艾儒略(G. Aleni,1582—1649)的《職方外記》介紹過國外情況,但衹是作爲以廣異聞的雜書看待的,在國人的印象中,歐洲衹是蠻夷之地而已。《海錄》一書最重要的意義在於,給國人一個重新看西方的新視角,並展現了一個“文明且現代化的歐洲”。但《海錄》直到出版二十年後纔真正引起國人的注意,並逐漸成爲人們瞭解西方世界“有用且簡要的讀物”。②Ronald Chung-yam Po, “Maritime countries in the Far West: Western Europe in Xie Qinggao's Records of the Sea (c.1783-93)”, European Review of History: Revue européenne d'histoire 21(2014): 857-870.《海錄》一書深得官方和學術界的重視,連林則徐也稱此書“所載外國事頗爲精審”,魏源、徐繼畬等的著作中也都引用了《海錄》中的資料。③章文欽:“謝清高與葡萄牙”,《文化雜誌》23(1995):25~28。
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E. Sapir,1884—1939)指出,語言不能離開文化而存在。“(不同語言之間的交往)可能是商業和貿易關係上單調平實的交流,也可能包括對精神物品——藝術、科學、宗教的借用或交換。”④Edward Sapir, “On Differences in Language and Culture”, https: //newlearningonline.com/literacies/chapter-1/edward-sapir-ondifferences-in-language-and-culture, accessed on 2022-01-20.文化離不開語言,語言離不開文化。一個好的翻譯衹有在深刻理解甲方語言含義的情況下,纔能準確地用另一種語言傳達給乙方。
隨着澳門與長崎對外貿易額的增長,人員和信息交流越來越頻繁,由此自然而然地成爲引進國外知識的信息樞紐。⑤譚志強:“澳門與中國近代國際關係知識之引進”,吳志良主編《澳門東西方文化交流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澳門:澳門基金會,1994),第183~194頁。早期通事是最早接觸西方文化的一批人,他們通過比較和理解對方的文化及其價值觀⑥[日]木村直樹:“「変革に立ち向かう力」を養う-NHK土曜ドラマ『わげもん』より-”,https://note.com/naga_tsuna/n/n5b2e777ac187. 查阅于2022-02-02.,在從事本職工作的同時,並在自身消化和吸收西方文化的基礎上,自覺或不自覺地承擔起文化傳播者的角色。
雖然從一開始兩座城市的通事們都是以“配角”的身份出現的,但在長期的發展和交流中,他們都實現了自身的超越。相對而言,長崎通詞在這方面的表現更爲突出,他們利用語言優勢參與近代教育、科技和文化普及,爲推進日本近代化進程做出了積極貢獻。雖然澳門通事沒有像長崎的同行那樣的自覺意識,但這些“小人物們”的冒險精神和開拓意識對中國近代化發展也發揮了潛移默化的作用。⑦程美寶:“澳門作爲飛地的‘危’與‘機’——16—19世紀華洋交往中的小人物”,《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3(2012):74~82.
澳門通事和長崎通詞之所以能在各自城市歷史中形成一種影響社會發展的文化現象,不僅取決於他們獨特的職業奉獻、廣泛的社會聯繫,而且有賴於他們敢作敢爲的創造精神。澳門與長崎在全球近代化進程中創造的“榮光”⑧Alexander Michie: The Englishman in China during the Victorian era : as illustrated in the career of Sir Rutherford Alcock (Edinburgh:W. Blackwood, 1900), Vol.1, 292.——就像英國人米契(Alexander Michie)形容那個時期的澳門那樣——已經成了歷史,但通事文化作爲城市重要歷史遺產,如同一幅大海波濤中泛起滾滾浪花的畫面,成爲人們無法忘懷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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