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王杨杨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党争是北宋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余英时在《朱熹的历史世界》中说:“党争是宋代士大夫的政治文化中一个重要的构成部分。”[1]北宋的党争,其规模之大、次数之频繁、牵涉面之广,都是其他朝代所少见的。两宋三百多年间,大规模的党争兴起了4次,其中有3次发生在北宋[2]。在这些党争中,各党相互争斗,满朝文武大多身陷其中,这就是当时的政治环境。而从文化环境来看,诚如萧庆伟先生所说:“文人预政,则朝廷政治多因文人相激而成;反之,政治既成,文人亦时常为其所制。”[3]党争通过干预国家的文化政策、影响文人心态等多种方式深刻地影响着文人的文学创作。处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苏轼参加党争是不可避免的,他的文学创作受到党争的影响也是不可避免的。
相关研究成果中具有代表性的是沈松勤的《北宋文人与党争》[4],该书全面系统地研究了北宋的党争,以及党争对文人士大夫的深刻影响,这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范围与思路。有关苏轼生平的最原始、最权威的资料便是其弟苏辙的《东坡先生墓志铭》[5];王水照、朱刚的《苏轼评传》[6]是研究苏轼人生经历的重要材料。苏词研究方面,邹同庆、王宗堂先生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苏轼的词进行了全面的辑佚整理,出版了 《苏轼词编年校注》[7],薛瑞生出版了《东坡词编年笺证》[8],是研究本篇论题的基础文献。除以上这些专著外,还有不少论文从政治角度对文学进行考察:如王水照[9]、顾易生[10]等都是将苏轼的政治态度与文学创作联系起来进行考察研究。近年来,对苏轼文学创作与党争关系的研究在前人的基础上已日趋丰富与完善。李世忠[11]和陈羽枫[12]着重分析苏轼的政治态度与仕途经历,为我们研究政治因素对其创作的影响提供新思路。陆榕13]、马琳[14]和刘培[15]通过研究两宋之际党争与文学的关系,揭示了政治与文学创作存在密切的互动关系。李辉[16]和李如冰[17]则侧重研究党争对士人词学观念的影响。综上,目前苏轼文学创作与党争关系的研究较为完备,但多数集中于北宋整体文学风尚的研究,或侧重于苏轼诗歌的研究,较少有系统研究苏轼词变化与党争关系的成果。只有将词放在当时特定的政治环境中进行分析,才能更好地了解苏轼的词创作,理解党争对其词创作的影响,从而更好地从政党政治角度探究苏轼词的发展。
苏轼的一生都生活在“新旧党争”的政治环境下。“新旧党争”,指的是宋神宗熙宁(1068—1077年)年间和宋哲宗元祐(1086—1093年)、绍圣(1094—1097 年)、元符(1098—1100 年)年间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与以司马光等为首的旧党之间的斗争[18]。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苏洵病故,苏轼兄弟回乡奔丧。在苏轼离开京城,居乡服丧期间,朝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宋英宗晏驾,宋神宗赵顼继位。赵顼希望改变当时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便任用了致力于革新的王安石全权负责改革的各项事务。熙宁二年(1069年),苏轼服丧期满,回朝时正遇上王安石变法的高潮。变法的大幕一拉开,朝廷便分为了两派:一派以王安石为首,力争变法革新;一派以司马光为首,极力反对新政。两派针锋相对,一时之间,朝堂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苏轼在这场党争中,属于旧党阵营。但是与司马光一味反对新政不同,苏轼站在了更加客观、公正的角度去看待王安石变法。加上苏轼性格坦率,又“奋厉有当世志”[5],故自新法实施以来,他写了大量的诗文对新法进行了全面的批评,包括反对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反对青苗法、均输法,反对变科举、兴学校等制度,更大力抨击王安石用人不当的缺点[19]。尽管苏轼对于变法的弊端看得十分透彻,但他反对新法的激烈的言辞使得其与王安石的关系日趋僵化,最终不仅对他的命运产生了极大的改变,也影响了他的词的创作。
这里所谓的“新旧党争初期”是指从熙宁四年(1071 年)到元丰二年(1079 年),“乌台诗案”爆发前的一段时期。
熙宁年间,有了宋神宗的大力支持,王安石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但苏轼却不断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没有完全领会神宗皇帝改革的决心,一味地上书请求停止激进的改革。王安石颇感愤怒,于是让御史谢景温诬告苏轼在奔丧归蜀时,载货物、贩私盐一事。与此同时,王安石一派的新党又不断找苏轼的麻烦。在这种不利的情形下,苏轼深感无力辩解,亦无法安于朝中,故请求出京任职。于是熙宁四年六月,他被派为杭州通判。
虽然离开了京城,但苏轼此刻的心情却是愉悦的。远离了党争的中心,逃离了党争的纷扰,没有了勾心斗角的博弈,他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尽守职责,关注民情上。在杭州,苏轼领略到了不同的风土人情,开拓了视野,而在地方任上的政治经历,也丰富了他的阅历,这些都使得苏轼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便是正式开始了词的创作。心态的放松,杭州美景的熏陶,加上友人张先的影响,苏轼早期词作呈现出较为婉约的风格。
自熙宁四年(1071年)在杭州上任,到熙宁七年(1074年)由杭州调往密州,这一时期苏轼创作了近60首词,与其后期的词作有明显的区别,此时的词更多地呈现出婉约的风格。如《浪淘沙·探春》:“昨日出东城,拭探春情。墙头红杏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8]写初春美景,表达了作者踏春时喜悦轻松的心情。如《行香子·丹阳寄述古》[8]抒发作者对杭州诗友的怀念之情,情真意切。再如《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8]
这是苏轼为即将离任的太守陈襄写的一首送别词,用江南的美景、当晚的美酒和依依惜别的情思赠别这位好友兼同僚。又如《祝英台近·挂轻帆》:“挂轻帆,飞急桨,还过钓台路。酒病无聊,欹枕听鸣舻。断肠簇簇云山,重重烟树,回首望、孤城何处。”[8]反映了苏轼政治上失意的落魄心绪。政治上的失意与杭州的美景佳人使得苏轼常常处于忧愁与愉悦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之中,但这种因党争造成的政治失意并没有对苏轼的词产生很大的影响。
苏轼之前,词以婉约为本,虽时有境界格调较为壮阔的词作,如李白的《忆秦娥》,范仲淹的《渔家傲》,但大部分作品仍以含蓄蕴藉见长。苏轼年轻时作词不多,在杭州任上是第一次大规模创作,主要以婉约词为主。但苏轼的词与前人明显的不同便是跳出了闺怨情爱,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做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在吸收了词“婉丽含蓄”的正统之外,苏轼还开创了“声情悲壮”的豪放一派,极大的推动了词的发展。
苏轼的杭州词,已有一些作品体现出了豪放的风韵。如《行香子·过七里濑》[8],全词语言清丽,意境广渺,刚柔相济,韵味深远,赞叹了大自然的奇妙。“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表现了作者看透名利,因缘自适的处事态度。又如《南乡子·和杨元素》[8]“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痛饮从来别有肠”,将离愁别绪以豁达豪迈之词显现。这些词作跳出了以往词作的纤巧柔弱,更显得旷达豪放。
总体而言,在第一次杭州任职期间,苏轼的生活是较为安逸平和的。远离政治的纷扰,使得这一时期苏轼的词作总体体现出婉约轻松的格调,但已露出豪放的萌芽。
标志着苏轼词风格转变的是《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这首词创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作者由杭州启程赴密州的路上。此词由景入情,由今入昔,直抒胸臆。“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作者想到自己年少之时,与弟弟苏辙充满了豪情壮志,认为建立一番功业易如反掌,是何等的豪放!但此时却因为党争而使自己在政治上遭遇挫折,壮志难酬。面对朝廷上激烈的党争,苏轼采取了“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的人生态度,静观其变。且勉励自己“优游卒岁,且斗尊前”[8],以此来安慰自己。虽抒发的是怀才不遇之悲,但却悲而不伤;虽有一股不平之气,但却能旷达自适。这首词奠定了苏轼旷放的词风。
熙宁七年(1074年)秋,苏轼到达密州,知军州事,直到熙宁九年(1076年)离开。在密州的这段时间,虽然时间短暂,但对于苏轼的创作生涯来说,却是颇为重要的两年。在密州,苏轼的词创作达到了第一次高峰,不仅数量多,且质量上乘。最为有名的便是密州三曲:《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8]《江城子·密州出猎》[8]和《水调歌头·中秋》[8]。
密州的生活与杭州有着天壤之别,这里连年“蝗旱相仍, 盗贼渐炽”(《密州谢上表》),“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超然台记》)环境糟糕程度远远超出了苏轼的预想。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对苏轼词创作影响最大的还是朝廷政治的变化。熙宁七年(1074年),端明殿学士、西京留守司御史台司马光上书神宗:“判西京御史台司马光,……乃复上疏曰:‘方今朝之阙政,其大者有六而已:一曰广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二曰免上户之役,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三曰置市易司,与细民争利,而实耗散官物;四曰中国未治而侵扰四夷,得少失多;五曰团练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六曰信狂狡之人,妄兴水利,劳民费财。若其它琐琐米盐之事,皆不足为陛下道也。’”[20]对王安石主持变法以来的政治、经济等一系列举措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监安上门吏郑侠向上进献《流民图》:
(郑侠)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寸,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20]
旧党的连番攻击,说明此时新旧党争日渐加剧。“(夏)四月丙戌,王安石罢。以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韩绛复同平章事,翰林学士吕惠卿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20]王安石虽然罢相,但是新党势力犹在,所以此时的苏轼虽然在杭州任满,朝廷欲将其调往京师,但是苏轼出于对党争的畏惧,拒绝了朝廷的任命,其理由是“携孥上国,预忧桂玉之不充。”于是“请郡东方,实欲弟昆之相近。”(《密州谢上表》)借口京师生活费用昂贵而婉言谢绝任京职,这实际上是无奈的做法。但苏轼没有被失意苦闷束缚,短暂的调整后,他便积极投身于密州的各项治理工作。经过苏轼近一年的努力,“蝗旱相仍”的灾情基本杜绝,“盗贼满野”的局面也大为改观,密州正呈现出少有的稳定富庶的局面。治理密州的成功使得苏轼重燃信心,渴望能够回到朝廷,建功立业,于是创作了《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一字一句,都体现出其政治上的豪情。
然而熙宁八年(1075年),新党内部出现了裂痕,吕惠卿、邓绾等人欲阻止王安石东山再起,于是借山东的一场叛乱,倾轧王安石,新党内部的权力斗争达到白热化。熙宁九年(1076年),王安石复相。但是由于遭吕惠卿陷害,王安石失去了宋神宗的信任,不久,辞去了宰相之职。此时朝廷内部新党成员为了权利互相倾轧,朝政混乱。苏轼在经历了太多希望、失望的交替折磨后,其创作,尤其是词创作,开始更多地探寻人生的真谛,追求更加超然洒脱的境界。其《水调歌头·中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将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化为了对人生的思考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严酷的党争环境催生出了苏轼的两首经典词作:《江城子·密州出猎》和《水调歌头·中秋》,它们不仅是苏轼豪放词和旷放词的代表作,更奠定了苏轼词作旷达、超然、从容不迫的风格。在密州,苏轼经历了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偏居一隅的大起大落,经历了想回归朝廷为国效力,却又不愿卷入政治斗争,渴望安逸生活的矛盾挣扎,最终他的心态趋于平和、超然。特殊的政治遭遇和生活遭遇使得这一时期苏词的词境得到了极大提升,不再局限于情爱闺怨,而是提高到对仕途生涯的思考和对人生的思考。此后,苏轼的词作始终体现着豁达向上的乐观态度,朝着旷达豪放的方向不断发展进步。
北宋崇文抑武,实行文人治理国家,文人往往既是文学家,亦是政治家。这就使得北宋的党争与文学产生了紧密的联系。这一独特的现象使得北宋党人在喜同恶异、党同伐异的过程中,形成了有别于宋以前朋党之争的一个鲜明特点,即文字狱的兴起。以文字排击异党,由此造成文人士大夫因文字而遭斥被贬[4]。
“乌台诗案”便是新旧党争下的一场文字大狱。苏轼自王安石变法以来,便一直持以反对态度,屡次上书以言其弊端。随着新法实施已成定局,苏轼对新法一而再再而三的指责,就使得朝中新党对其恨之入骨,再加上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在到任湖州后所作的《湖州谢上表》中说自己“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被新党曲解成为讽刺朝政之语,从而使他们将矛头对准了苏轼。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王安石门生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等人列举了苏轼熙宁以来所作诗文,指摘其诗文中的 “讥讽文字”,认为他愚弄朝廷,侮辱了皇帝的尊严,应该“大明诛赏,以示天下”,掀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起震惊朝野的“文字狱”,即“乌台诗案”[14]。
自古以来,心系国家大事的诗人都喜好用诗词来议论国家大事,或歌功颂德,或讽喻朝政,苏轼也不例外。早在《策总序》一文里,苏轼就指出为文应“有益于当世”,在《题柳子厚诗二首》中也有“诗须要有为而作”的观点。作为党争中的旧党成员,虽远离政治的中心,但内心的不平与“有为而作”的创作理念,使得苏轼在诗词的创作中,难免流露出对新政的种种不满。但李定等人的行为明显是为了打击旧党,恶意曲解苏轼的诗词,穿凿附会,给苏轼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从宋神宗七月二十八日下诏逮捕苏轼,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免死释放,苏轼身陷这场文字狱风波长达一百三十天。最终由于神宗不忍心错杀人才、王安石等一众大臣的求情以及宋朝开朝定下的 “不杀士大夫”的祖训,才使得苏轼逃过一劫,免于一死。
“乌台诗案”是苏轼政治道路上所经历的第一次重大挫折,这场因新旧党争导致的牢狱之灾给他的身心都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苏轼满怀豪情壮志,渴望建功立业为国效力,然而“乌台诗案”却让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使他深刻地感受到政治的残酷与黑暗。不愿折节失忠,有愧于心,亦害怕坚守本心会祸患及身,这种矛盾的心理对他的创作心态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使得其 “有为而作”和豪放飘逸的词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此后,他的词创作呈现出了新的风格特点。
元丰三年(1080年),经历“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与之前在杭州、密州不同,此时的苏轼刚经历过一次生死的考验,勉强保住了性命。以前的苏轼,虽也有不得志的苦闷,但始终渴望再次被重用,诗词中也多心系国家大事。但“乌台诗案”使得苏轼如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再度因诗词被人抓住把柄,丢了性命。曾经嬉笑怒骂的苏轼如今“闭门谢客”,“不敢复与人事。”(《与章子厚参政书》其一),实在是惧怕“好事者不肯见置,开口得罪”(《与沈睿达二首》(其一),只能任由嘲骂[22]。 党争从政见之争,扩展到了文学领域,演变成通过文字狱打击政敌,这对当时的文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文人通过创作诗词来积极参政议政的热情逐渐消退,开始转化为对仕途对人生更加深沉的思考。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在惊涛骇浪后迎来了平静而寂寞的生活。从《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一词中,我们可以窥探出当时作者孤独寂寞的生活场景: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8]
那只月夜下的孤鸿就是苏轼本人的写照,它孤傲自许,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它甘于寂寞,不愿随波逐流。苏轼此刻内心深处的幽独与寂寞是他人所无法理解的,他所经受的苦难折磨也是他人难以承受的。“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面临的第一次巨大的挫折,不仅使他险些丧命,也使其政治观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苏轼词先前建功立业的豪情和霸气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佛老思想。谪居黄州期间,苏轼将更多的时间放在文学创作上,不仅创作了大量的词作,其创作思想也发生较大变化。“随遇而安”“超然物外”成为这一时期苏轼词创作的主流思想。如果说“乌台诗案”之前苏轼的词多体现出其旷达乐观的心态,那经历生死考验之后的苏轼,词中的放旷更进一步。这从《江城子·密州出猎》和《念奴娇·赤壁怀古》两首词中最能看出其差别。前者写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时任密州太守,虽然此时远离朝政,壮志难酬,但苏轼仍渴望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渴望像周郎一般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这个时期的苏轼虽不被重用,但仍抱有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但同样是豪放词,被贬黄州以后所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所表现的思想情感却截然不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8]
这首词写于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当时苏轼已经四十七岁,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两年余。从前轰轰烈烈的豪情壮志一去不返,迷茫的仕途、艰难的境遇,使得那个曾经“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苏轼,如今只能从幻想中醒来,去面对黑暗的现实,去面对一事无成、年华已老的现实,发出自笑多情、光阴虚掷的叹惋。这一时期消极避世的佛老思想明显成为苏轼创作的主流思想,其词的创作风格显得更为淡然、放旷。
很多人说苏轼伟大,其伟大之处不仅在于其诗词歌赋的成就,更在于他面对人生苦难时那份不屈不挠和旷达乐观。黄州穷乡僻壤,物产匮乏,苏轼却能欣赏美景以至于乐不思蜀;虽因写诗词入狱,但仍寄情诗词,用诗词抒发情怀;生活穷苦窘迫,却能与妻子共患难,开荒种粮,自给自足。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苏轼仿佛看透生死,超然于物外,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人生的任何磨难,其词作也呈现出了崭新的艺术境界。在《满庭芳·蜗角虚名》中,苏轼写到:“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8],用率真的语言,尽情地展示了作者人生道路上受到重大挫折之后既愤世嫉俗又飘逸旷达的内心世界,表现了词人宠辱皆忘的人生态度。《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8]最能表现出他“随遇而安”“超然物外”的思想,以及在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时仍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而在《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中,苏轼则高吟:“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8]吟咏出不服衰老的宣言,是对生活、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是对青春活力的召唤。
在贬谪黄州的艰难岁月里,苏轼借助佛老思想排解内心的愤懑与抑郁,虽命途多舛,但仍保持乐观的心态,逐步摆脱了“乌台诗案”的阴影。苏轼在黄州创作了大量的词,与其之前作品相比,这一时期苏轼更多地不是抒发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而是开始转向探寻人生哲理,品味人生真谛,词风也由旷达逐渐转为放旷,更多体现出超然物外的特点。正是这种云淡风轻的淡然,和看透世事的超然,让苏轼度过了人生的低谷。
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终于结束在黄州五年的贬谪生活,奉诏赴汝州就任。由于长途跋涉,旅途劳顿,且路费用尽,再加上丧子之痛,苏轼便写了一篇《乞常州居住表》,请求在常州居住。经过苏轼多次上书请求,终于在第二年接到朝廷诏令,批准他到常州居住。常州风景优美、物产富饶且友人众多,苏轼在这里暂时抛却了世事的烦恼,忘却了黄州的窘迫,生活过得超然、闲逸。虽然时常还能想起自己年少时建功立业、以身报国的理想,时常还会黯然神伤,但历经磨难后,苏轼此刻更加渴望平静安定的生活。移居常州,苏轼一度以为自己此生将会在常州终老。然而命运总是不愿给予苏轼平淡的生活,一年后宋神宗去世,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苏轼的命运又一次被改写。
元丰八年(1084年),神宗皇帝劳心过度,英年早逝,哲宗赵煦即位。新任皇帝尚年幼,于是由神宗生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高太后在神宗在位时便反对新法,神宗去世后,便立即启用司马光等旧党,废止新法。这场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推翻王安石变法的事件,史称“元祐党争”。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在极力贬斥新党的同时,将大量旧党重要人物召回京城。苏轼复为朝奉郎知登州,四个月后,以礼部侍郎中被召还朝,此后,不断升迁。在此前党争中,苏轼一直作为旧党,被新党不断打压。旧党执政后,苏轼怀着强烈的责任心和极大的政治热情参与朝政。针对司马光的政策,苏轼认为,应当综合考量仁宗与神宗的施政方针,要对新法取长补短,不能尽数废之,对于有利于社会发展的政策应该保留。于是在施行“免役法”还是“差役法”的问题上,苏轼与司马光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同时他还不断向朝廷提出建议,对旧党执政后暴露出的腐败现象进行抨击。然而执掌大权的旧党并没有对苏轼的意见进行认真的思考。旧党执政后,不仅打击新党,其自身内部分化也十分严重,洛(首领程颐)、蜀(首领苏轼)、朔(首领刘挚、梁焘)三党互相攻击。正直坦率的苏轼又一次陷入党争漩涡的中心,成为旧党的众矢之的,遭受诬告陷害。“乌台诗案”的阴影还在心头挥之不去,政见之争又屡次沦为朝臣之间的互相斗争,此刻的苏轼感受到了心灰意冷。苏轼的《如梦令·有寄》一词反映了他在朝廷党争中的苦闷心情,以及对黄州生活的怀念之情:“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8]此刻苏轼已经厌倦了官场,渴望回归田园简单轻松的生活。在苏轼再三请求下,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获准出知杭州。元祐九年(1094年),亲政后的哲宗皇帝改年号“绍圣”,继续继承神宗的施政方针,启用新党,复用新派章惇任宰相,恢复王、吕新法,引蔡卞、曾布等人居要位,凡元祐政令一概废除,以苏轼为代表的旧党全部被贬谪岭南,苏轼被贬至惠州。此时的苏轼已经是年过六十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了。面对大起大落,又一贬再贬的戏剧人生,他已经可以云淡风轻的去面对。惠州生活环境艰苦,气候恶劣,但苏轼却仍能怡然自得,写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惠州一绝》)无论是风景优美的杭州,是居住五年的黄州,还是天涯海角的惠州,时间变了,地点变了,不变的,是苏轼那颗宠辱不惊、乐观旷达的心。苏轼晚年作词不多,词作中没有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没有初遇挫折的满腹牢骚、豪情壮志,更多的是大起大落后的平静淡然。这一时期苏轼创作了很多富有情趣的闺怨词和游览之际的感遇词,还有很多词都是写给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朝云,如《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8]
通过赞颂梅花,来赞颂朝云的美丽贤惠,以及对自己的不离不弃、一往情深。
绍圣四年(1097年),朝廷再次大力打击旧党,大规模追贬“元祐党人”,在一众旧党中被打击得最为沉重便是苏轼,被贬到了远在天涯海角的海南。这个时候的苏轼已经把一切看得十分淡然,多年的宦海沉浮,饱经沧桑忧患,让他早已看淡一切,就像《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中写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8],人生至此,唯安然度日而已,朝堂中的纷纷扰扰,对于苏轼已无法再激起波澜了。
纵观苏轼的一生,其政治生涯始终与北宋党争息息相关,其词的发展历程也始终离不开北宋党争的历史大背景。党争前期,包括苏轼在内的一批士人积极参政议政,怀着极大的热忱投入国家的建设之中,创作了大量“有为而作”的优秀作品。但随着党争不断深入,不仅文人诗词的创作风格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们的仕宦生涯也受到了深刻的影响。文人通过诗词“以天下为己任”,却又因诗词“惶惶不可终日”;通过诗词入仕,却又因诗词导致仕宦生涯的大起大落。特殊的政治背景使得这一时期文人的诗词创作不得不随着党争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尽管在政治生涯中,苏轼屡受挫折,但正是这种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使得苏轼的词不断变换风格,发出无限的光芒。苏轼的词和他的人生态度,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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