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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六病室》看契诃夫的“自我决裂”

时间:2024-08-31

张丰盈



从《第六病室》看契诃夫的“自我决裂”

张丰盈

摘要:1890年的库页岛之旅是契诃夫思想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他开始质疑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托尔斯泰主义”,其作品也由先前的幽默讽刺变得沉重严肃起来。《第六病室》里描写的仍然是契诃夫一贯热衷刻画的知识分子形象,但却因其透着绝望和阴冷的气息而在契诃夫的创作中尤显独特。小说中的拉京医生凝聚着契诃夫对自己早先信奉的“托尔斯泰主义”的思考,从拉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契诃夫思想的摇摆和对自己的突破。

关键词:知识分子;托尔斯泰主义;自我决裂

张丰盈/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四川成都610068)。

19世纪末的俄国思想界是极其混乱的。民粹派的失败使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俄国的第二次革命高潮被镇压下去,革命转入低潮。此时,各阶层人士都在急骤地分化。在解放运动中一直走在最前列并起过重大作用的俄国知识界更是动荡不安,面临巨变。他们在时代的潮流中,有的堕落变节投入反动势力的怀抱,有的彷徨动摇找不到前进的路标,有的苟且偷安堕入小市民庸俗生活的泥潭,但是也有的在苦苦地思考,寻求救国救民之道。知识分子的思想和精神状态,充分体现了俄国19世纪80年代的时代特征。而生活在这个复杂、黑暗又多变时代的契诃夫的思想也出现了摇摆,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知识分子该怎么做?契诃夫在他的《第六病室》中进行了思考。

一、拉京与“托尔斯泰主义”以及早期的契诃夫

拉京是第六病室所在医院的院长,“他年轻时笃信上帝”,所以刚来医院时就吃惊于医院的混乱:医生们中饱私囊、病人得不到有效救治、医院卫生条件极差。年轻气盛的他本想励精图治,变法改革,可不久他就发现自己能力的有限,并为自己的逃避找借口,把病人们遭受的痛苦视作理所当然。“种种偏见和所有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卑鄙龌龊的丑事也是需要的,因为久而久之它们会转化为有用之物,正如畜粪变成黑土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好东西在它开始的时候不带有丑恶的成分”。“既然死亡是每个人正常合理的结局,那又何必阻止人们去死呢?”于是,拉京就这样放弃了自己起初的社会理想,开始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书斋之中,“他读很多书,总是读得兴致勃勃。他的一半薪水都用来买书,六间一套的寓所有三间堆放着书和旧杂志”。他对病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工作常常交差了事,而除了读书,他每天都在思索着五花八门的形而上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现之外,一切都无足轻重、没有意思……”就这样,久而久之他变得孤独、骄傲、不屑与平庸为伍。

不久后,拉京阴差阳错地来到了第六病室,在和格罗洛夫的交谈中,他更视精神为至上,认为只要精神高洁就无所畏惧,“在温暖舒适的书房和这个病室之间没有任何差异”,“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内心”。

从上述拉京的言谈中,我们不难和“托尔斯泰主义”联系起来,即“勿以暴力抗恶”,力图建立在宗教道德基础上的为上帝、为灵魂而活着,爱一切人,通过“道德的自我完善”摆脱罪恶,使人类达到“最后的幸福”。[1]所以一般认为,拉京就是“托尔斯泰主义”的代言人。

契诃夫早期也同样不过问政治。正如他在1888年10月4日写给普列谢耶夫的信中说的:“我心目中最神圣的东西是人的身体、健康、智慧、才能、灵感、爱情、最绝对的自由——免于暴力和虚伪的自由,不问这暴力和虚伪用什么方式表现出来。”[2]同年,他在写给苏沃林的信中也说过类似的话:“艺术家不应当做自己的人物和他们所说的话的审判官,而只应当做他们的不偏不倚的见证人。”[3]由此可见,这时的契诃夫与那个在书斋中整日思考形而上问题的拉京极为相似,是一位“托尔斯泰主义者”。

早期契诃夫的“托尔斯泰主义”信仰,在他1886年的作品《好人》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小说中薇拉的“勿以暴力抗恶”的观点把她的哥哥符拉基米辩得哑口无言。另外,他的《乞丐》《邂逅》《哥萨克》同样也是表现托尔斯泰思想的小说。

二、拉京的“疯”与契诃夫的“自我发现”

拉京医生一向被认为是早期契诃夫的化身,契诃夫书信和小说的显示,拉京身上确实有库页岛之行前契诃夫的影子。但身为“勿以暴力抗恶”的提倡者,拉京医生为什么会被抓进禁闭“异己者”的第六病室呢?

评论者普遍认为拉京医生被关进第六病室是因为俄专制社会的荒谬,如朱维之版《外国文学简编》里就叙述道,“拉京也被诬告为‘精神病人’关进了第六病室,照例遭到看门人的毒打。这时拉京才醒悟过来,认识到‘不抗恶’是错误的,但是为时已晚”。[4]但拉京真的是因“诬告”而被送去了第六病室吗?抑或是他真的“疯了”吗?

在遇到格罗洛夫之前,拉京医生的世界是一个十分稳定体系,读书、喝茶、访友,过得平静自足。他此时的行为举止是符合社会规范的。然而在第一次与格罗洛夫交谈之后,他回到了家,“一直想着伊凡·德米特里”。就此,他稳定的生活开始动摇了,他爱上了与疯子格罗洛夫交谈。拉京在与格罗洛夫交谈之中对自己的信念是确信的,并时时指责格罗洛夫,如“您是个有思想、爱思考的人。在任何环境中您都能找到内心的平静”。表面上,拉京还是以前的他,但实际上,拉京已经在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开始偏离人们认定的正常生活轨迹了,他最后迈进了第六病室,正是因为他“疯”了,而不是被诬告。

他的改变表现在几处。首先,“安德烈,叶菲梅奇发觉周围有一种神秘气氛。医院里的勤杂工、护士和病人遇见他时总用疑问的目光看他几眼”。得知医生爱与格罗洛夫交谈之后,常人肯定会觉得异样,然而这里的重点却是,一向不在乎他人眼光的医生,开始“发觉”异样的气氛了。第二,“他的同事霍博托夫来过两三次,他也建议戒酒,而且无缘无故推荐他服用溴化钾药水”。溴化钾药水是一种镇静剂,那么此时,医生的精神是否开始紊乱了呢?第三,上面派人来考察他之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医学感到惋惜和悲哀”,那个对工作敷衍了事的医生变了。在他的稳定生活和精神被打乱后,他打算去旅行。但是,在一路上他都感到不安,他挑剔起他的朋友来,“医师走路,参观,吃饭,喝酒,但他只有一种感觉:讨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同时,也挑剔起了自己,“他照样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生那些怎么也听不懂俄语的仆役的气”。他对朋友发怒,又常常陷入无处逃避的种种积郁之中,他问自己,“头脑和分寸跑哪儿去了?通情达理和明哲的冷静跑哪儿去了?”这时,我们不禁想起了医生先前对格罗洛夫说过的话:“在哪里都一样。”

医生种种怪异的行为让我们不得不怀疑:表面上试图用自己的理论指导格罗洛夫的医生,是否反而受到了格罗洛夫思想的影响,变成了和格罗洛夫一样的人?

人们通常是把格罗洛夫和拉京看作俄知识分子两种立场的代表者,也就是斯拉夫派和革命民主派的代表,但是这种看法却只是把拉京医生做了简单的归类,并没有看到他前后的变化。契诃夫在1890年的库页岛之旅后,思想发生了转变,他在写给苏沃林的信中说:“理性和正义告诉我,电和蒸汽机比贞洁和拒绝肉食更能体现人类的爱。”[5]契诃夫就是在这之后渐渐否认了自己信奉的“托尔斯泰主义”。于是,人们也常常把拉京的人生哲学视作前期契诃夫的思想,把格罗洛夫的思想视作后期契诃夫的思想,把他们简单地分为“犬儒哲学和积极人生观”[6]。但我们通过观察拉京的前后变化,我们又何尝不可以做这样的解释:契诃夫并不是简单把自己寄于两个人身上,而是寄于拉京一个人身上。拉京虽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向格罗洛夫靠拢,但他确实在无意识中改变了,是同契诃夫一样的转变轨迹。

三、契诃夫“自我决裂”的意义

彼得大帝的改革使沉默而古老的俄罗斯分裂。俄罗斯究竟是应该恪守斯拉夫传统还是向西方靠拢?这场争论在19世纪中后期的俄国仍旧不休,众多作家和知识分子都陷入了这场争论的漩涡。斯拉夫派的提倡似乎会让俄罗斯陷入贫穷和愚昧之中,但激进的改革却造成了俄罗斯整个文化的分裂,消极意义持续至今。而托尔斯泰的思想以及“托尔斯泰主义”显然也并非像我们之前理解的那样简单。因此,在此处讨论契诃夫的政治立场,再去评价他的选择对错并无多大意义。

契诃夫“自我发现”、改变自己所信奉哲学的意义就在于他那份自我决裂、走出自己执迷的道德的勇气。而在契诃夫的许多作品中,都是对“沉溺”“执迷”这样的精神状态的反讽,如《小公务员之死》《装在套子里的人》等,里面主人公的悲剧都是因为其病态地陷入自己的一种情绪和道德信仰之中。而至于拉京,虽然其最后的结局仍然是惨痛的,但不管他是作为“托尔斯泰主义”也好,早期契诃夫的化身也好,他都在往另一种生活状态发展,不再麻木不仁、故步自封,而是对生活有了知觉,开始不满足,但正在这时,他被送进了病房。他的死,或许是对他前期“不以暴力抗恶”哲学的残酷惩罚,也或许是契诃夫对开始转变的拉京以及格罗洛夫等人的质疑,所谓的革命者已被当作疯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病房内。这说明契诃夫“自我决裂”后并没有盲目地走向另一边,而正是这般的摇摆不定、这样的质疑精神才是契诃夫深刻的原因。

《第六病室》并不是简单揭露了沙皇俄国的黑暗以及专制社会对人的压抑和迫害,契诃夫塑造拉京这个人物,描写他对自己信念的固守、摇摆以及最后的悲剧,不是在确认哪一种政治选择是正确的,而是在展现人的丰富以及人在有意或无意中的自我发现和自我决裂。这样看来,契诃夫的小说并非是要如托尔斯泰一样去探究人生与世界的真相,而是更多地关注人对自己所执迷信仰和道德的沉溺与突破。正如他本人的经历一般,能在“自我发现”后突破自己,在质疑中走向深刻。

参考文献:

[1]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245.

[2][3][5]契诃夫.契诃夫作品书信全集[M].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210,212,254.

[4]朱维之.外国文学简编[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15.

[6]李广宏.契诃夫《第六病室》中的权利话语[J].广西社会科学报,2004(8).

责任编辑:贺春健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531(2016)01-004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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