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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小说的色彩意蕴

时间:2024-08-31

陶一权

论张爱玲小说的色彩意蕴

陶一权

张爱玲小说意象繁复,色彩纷呈。在这些缤纷的色彩背后,隐藏着人物的情绪、情感和心理活动,表达着对人生苍凉的深深喟叹。而且这些色彩打上了张爱玲个性化的印记,具有独特的生命意蕴,这与她的成长经历密切相关。

色彩;意蕴;成长经历

陶一权/广东文艺职业学院影视戏剧系教师,硕士(广东广州511400)。

阅读张爱玲的小说和散文,冲击我们视觉的是绚丽的色彩,是一幅幅的画,是五颜六色、各种款式的服装。在色彩的背后,隐藏着人物的情绪、情感和心理活动,表达着对人生苍凉的深深喟叹。最令人着迷的是张爱玲对色彩充满个性化的运用,赋予了色彩独特的生命意蕴,而这与她的成长经历密切相关。“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1]她在《天才梦》中如是说。

一、富有独特意蕴的色彩

“绘画是把瞬间变成永恒,文学是用文字的绘画,所有的文字都是色彩。”与绘画相比,一篇文学作品如同一幅画,色彩是构图要素,所不同的是文学以文字表现各种色彩,而这些色彩是作者精神的折射,满含了作家的情思,并呈现于读者的眼前,让他们去品味和再创造。俄国著名艺术家列宾说:“色彩,在我们不过是一种工具,它应该用来表现我们的思想”,又说:“色彩,就是思想。”以客观的物质色彩揭示主观的感情色彩,从而使作品获得富有感染力的艺术效果。张爱玲谙熟于绘画和色彩学,她的作品色彩往往意蕴深刻,具有很强的艺术效果。

(一)喻示生命力的红色

红色是一种激奋的色彩,能使人产生冲动、愤怒、热情、活力的感觉。在中国,红色也是一种喜庆的色彩,很容易让人有兴奋的感觉,是一种雄壮的精神体现。张爱玲在创作中使用了各种红色的意象,尽管红色通常代表热情、活力等意义,但是她更多地赋予红色意象原始生命力的内涵。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娇蕊是振保生命里的红玫瑰——热烈的情妇。“她在那房里,就仿佛满房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在平常的公寓房间里,振保第一次与娇蕊相遇,感到“满房是朱粉壁画”,画中的人物是娇蕊,而且是半裸的。振保的错觉源自于娇蕊,娇蕊就是一朵盛开的红玫瑰,性感、热情,充满诱惑,富有原始的挑逗性和生命力。

“梳头发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蒙眬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亮。”[2]“小红月牙”因娇蕊与振保温存时划伤了他才被剪下来,是振保的心理感受,是浓烈的情欲获得满足后的回味,是他压抑已久、不可遏止的原始冲动被点燃后的纪念品。红色象征着情欲,蕴含着狂野的激情和旺盛的生命力。因而虽没有看到月亮,但他感受到月亮也是红色的。即是说,昨晚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红色,他将主观的情感外化于客观的事物。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女主人公葛薇龙第一次到姑母家,见到的是花园内“鲜亮的虾子红”的小杜鹃花和花园外“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小说一开始就隐喻她的姑母家是一座情欲的公馆,像满山的野杜鹃,恣意地释放原始的生命力,势不可挡,不顾任何的禁忌。杜鹃花也象征着薇龙这个涉世未深、纯洁无瑕的年轻女孩健康、活泼、旺盛的生命力,“灼灼的红色”正是生命之火熊熊燃烧的颜色。

当她受到乔琪的伤害,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离开香港,订了船票回家的时候,“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紧接着,当乔琪停下不再跟着她时,“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这里的象牙红花,极富象征意义,与灰色的荒凉世界相比,它象征着简单、原始、旺盛的生命力,是生生不息的生命之花。两次描写红花,实际上是借花反映薇龙的心理状态,世界尽管荒凉、灰暗,但兴致勃勃地活着才是生命的真谛,把她内心的挣扎及其结果外化为蓬勃生长的象牙红,起到了含蓄蕴藉的艺术效果。所以,她已决定不走了,回到梁家后立刻向姑母讨教解决办法。

小说结尾“火光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3]这里的红色不是“鲜亮”“灼灼”,而是“橙红”,失去了光泽与活力,变得暗淡,已有了惨淡的意蕴,喻示着健康、活泼的生命力受到摧残,像花儿一样凋谢了。薇龙终究是要被黑暗吞没的,她从一个漂亮、善良、纯洁的女孩蜕变为交际花,奔波于名利场,用金钱来锁住对乔琪莫名其妙的爱,甘愿成为贪婪自私的姑妈和浪子乔琪的工具。小说首尾呼应,用红色的花从盛开到凋谢的过程,揭示人性的残缺和人生的苍凉,表达作家浓郁的悲剧生命意识。

(二)隐含杀机的蓝色

蓝色是冷色调,蓝色是忧郁,blue在英语里常代表忧郁的心情或状态。如蓝调(Blues)音乐是美国早期黑奴抒发心情时所吟唱的12小节曲式,演唱或演奏时大量蓝调音(Blue Notes)的应用,使得音乐上充满了压抑及不和谐的感觉,这种音乐听起来十分忧郁(Blue)。张爱玲对蓝色也是十分钟爱,在作品中大量使用。不过,除了通常意义上的清冷、忧郁的意蕴外,她还赋予蓝色以杀机。

《金锁记》中:“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4]皎洁的月光照进芝寿房中,她感受到的却是蓝影子,而且到处都是。外在的幻觉实因内在的心理造成。在婆婆七巧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虐待下,芝寿生活在恐惧、绝望中。“蓝影子”是她这种心理的外化。

《沉香屑——第二炉香》将蓝色的独特意蕴发挥到了极致。愫细反抗罗杰的亲热,逃到学生宿舍,坐着一动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地睁着,作家接着描写外面的环境“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湖的冰蓝色……整个的天空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这里也是用景物描写“蓝色天空”来揭示愫细此时的心理状态:惊恐、哀伤、不知所措。

“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色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她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愫细受其母亲误导,将夫妻正常的性生活当作罪恶。因此,她把罗杰的亲热举动视作变态和犯罪,向学生哭诉,向校长和教务主任告状,把罗杰推向毁灭的深渊。罗杰就是这朵深蓝色的牵牛花,被愫细拍扁。作者以形象的联想和譬喻,来喻示愫细的无知、荒唐、残忍和罗杰的无辜、痛苦、凄惨。

罗杰去愫细家里找她,希望和好,遇见愫细的姐姐靡丽笙,“她提到她丈夫弗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罗杰带愫细回家,用灯照她,“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结尾,罗杰决定自杀,“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蜷曲着……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失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6]蓝色在这里既如实地描写了具象,又象征着吞噬罗杰的獠牙,不是“青面”赛似“青面”,甚为阴森和恐怖,弥漫出静静的杀机,令人窒息。蓝色用得恰到好处,十分贴切,更带给读者新奇的审美感受、久久的回味和深深的思索。

(三)铺陈苍凉底色的白色

白色看似简单,象征意义却十分复杂。一方面,它象征纯洁无瑕;另一方面,在色彩心理学上又和死亡紧密结合。张爱玲大量地运用白色的意象,表现人物绝望、凄凉、软弱、焦虑等心理和情感,揭示温情的匮乏、人性的丑陋和生命的无望,为生命铺陈苍凉的底色。

《红玫瑰和白玫瑰》中,白玫瑰是圣洁的,因而白是振保的妻子烟鹂的主打色,“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7]白色可以代表圣洁,也可以表示苍白、空洞。烟鹂与娇蕊比较,一个苍白乏味,缺少生命的活力;一个热情似火,富有诱惑力和生命力。振保的选择,造成了三人的悲剧。“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这不仅是男人的心理,也是人性的弱点,贪婪、自私,欲望永远无法满足,不懂得珍惜已拥有的。作者用白色象征温情的匮乏、人性的残缺以及悲剧的命运。

《金锁记》里的月亮开头是“红黄的湿晕”,难免带点凄凉;到中间多次出现的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8]作品中出现的月亮或是模糊的、残缺的,或是癫狂恐怖的,都缺乏月光在通常意义上的温馨浪漫的情调。这种将月光描绘为灼灼白色,一方面是用白色象征人物不幸命运和变态情欲的可怖,同时也表达作家本身对人生难得圆满的叹息之情。

《茉莉香片》的核心意象就是那只“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死在屏风上。”[9]尽管有华贵富丽的环境,但“绣在屏风上的鸟”终究是一只“白鸟”,失去了生命活力,只能观赏,不能飞翔;不仅是对聂传庆及其母亲的比喻,而且象征了某种生存境遇和思想性格,包孕着作家深刻的人生感悟,隐藏着浓郁强烈的苍凉意味。

所以,白不是洁白,而是苍白、恐怖和死亡。它是张爱玲小说的底色,也是人生的底色,象征着世界的虚无和生命的无常。

二、色彩独特意蕴形成的原因

张爱玲从小“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极为敏感”,曾立志要做文学家、音乐家和画家,而且这些爱好一直伴随她成长,未曾放弃。她的散文很多都是谈论文学、绘画、音乐、电影和戏剧的,有许多真知灼见和独特感悟。同时,在小说创作中,她又把自身对色彩、音符和字眼的个人体验融入作品中,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

我们可从现代心理学理论中找到这种审美感知选择主动性的根据。现代心理学理论认为,大脑对来自客体的刺激信号有一个筛选和组合的过程,即对信号进行检索、编码和综合,对刺激信号并非全盘接受。这种心理机制的形成原因是人类在长期的实践中为了取得与环境的协调关系。为此,视觉等感觉便具有了选择性的特点。作家的审美心理结构是建立在她(他)的心理机制基础上的,因此,不同的人生经历和审美经验使作家产生了不同的审美感知。“审美感知不但对于文学艺术具有如此重要的规定性,而且使作家、艺术家的情感、体验的形式化把握和外化已成为近乎无意识的活动。”[10]

张爱玲的颜色世界是个人的。她成长中经历的苦闷、孤独、压抑和喜悦,通过手中五彩斑斓的画笔呈现出来,如实地绘制她心灵的颜色、独特的性格和隐秘的个人世界。家庭的不幸带来的成长阴影,特别是被父亲囚禁的经历,让她将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分为截然对立的两面,红色“温暖而亲近”,蓝色隐含“静静的杀机”,白色“邋遢丧气”。张爱玲在散文《私语》中写道:“我母亲还告诉我画图的背景最得避忌红色,背景看上去应当有相当的距离,红的背景总觉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卧室墙壁就是那没有距离的橙红色,是我选择的,而且我画小人也喜欢给画上红的墙,温暖而亲近。”[11]从这段话中,我们既可知道张爱玲对红色的偏爱,也能明白她的小说采用“参差对照”手法的原因。正是因为温暖而亲近的红色,让她感到生之喜悦,她便赋予了红色热情、富有活力和象征生命力的意义。她母亲教导她画图避忌以红色为背景,她也从西方的绘画中学到了“对照”和“和谐”两条规矩,因此,她以白色、灰色等浅色打底,再用红色浓墨重彩地涂画,创作出个性鲜明的作品。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12]张爱玲在囚禁中对自身命运的担忧、未知和沉重、恐惧等主观心理,透过那蓝色月光形成的客观环境完全渲染了出来,这一色彩体验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上,永难忘怀。因此,她在小说中将蓝色赋予“隐含杀机”的象征意义。

“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13]白玉兰在通常意义上象征着高洁、忠贞和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对完美的向往。唐代诗人咏:“晨夕目赏白玉兰,暮年老区乃春时。”然而,在少时囚禁中的张爱玲眼中,白玉兰是“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被遗忘了”“邋遢丧气的花”,完全是另外一个极端。她就是白玉兰,白玉兰就是她,一样的被遗忘、被抛弃;找不到存在的价值,像废物一样。“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14]因此,她和白玉兰一样的污秽、邋遢丧气。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辨析古诗词“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5]张爱玲如此描写白玉兰,用王国维先生的观点来看,是一种“有我之境”的写作,即她用自己的有情之眼观物,物都涂上了她的个人色彩,物境就是她眼中世界的写照,饱含着情感、情绪等心理因素。正是这种成长经历,让她赋予了白色丑陋、虚无、恐怖和死亡的象征意义。

“小说家的语言的独特处不在他能用别人不用的词,而在别人也用的词里赋以别人想不到的意蕴。”[16]有意味的色彩语言无疑是张爱玲表现独特风格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她在创作上取得的一项突出的艺术成就和她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之地的原因之一。

注释:

[1][11][12][13][14]张爱玲散文全编[M].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2][3][4][5][6][7][8][9]张爱玲小说集[M].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

[10]主体论文艺学[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15]王国维撰,黄霖等导读.人间词话[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6]汪曾祺.关于小说语言[J].文艺研究,19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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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4)17-0050-03

责任编辑:姚 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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