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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性能小说世界里的罪与罚

时间:2024-08-31

陈 林(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云南文学研究

胡性能小说世界里的罪与罚

陈 林
(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通过对胡性能小说的具体分析,认为罪与罚是胡性能小说最重要的主题。并由此进一步探讨了胡性能创作的特点和意义,尤其强调了其作品中的精神分析特质和向后看的时间哲学。

胡性能小说; 罪与罚; 精神分析特质; 向后的时间哲学

因找“鸡”获罪,作为惩罚,席叔和他找的姑娘都被警察抓到拘留所关起来。这是胡性能的短篇小说《在温暖中入眠》里故事的开端。这可以理解为一个罪与罚的故事。它在最现实的层面讲述了一个人如何因罪受罚,其罪与罚都为世俗现实的法律所界定、指认。

《在温暖中入眠》接下来的故事有些出人意料,席叔用别人捐给他治病的五千块钱救出了姑娘,而姑娘将她的身体献给了席叔。可以说,关进拘留所是法律对席叔的惩罚,而“营救”行为则与法律无关,也与社会的各种既定秩序和规范无关,而与人性深层的隐秘缠绕在一起,与老人的罪意识相关。所以,对这部小说而言,法律上的罪与罚可以作为一个隐喻,其喻指的灵魂深处的罪与罚才是这个故事的深层内涵。正因如此,这部小说的社会批判性随着故事的发展越来越淡化、暧昧,底层社会的辛酸苦辣,最终都和席叔一样,“在温暖中入眠”了。

事实上,人性深处的罪与罚是胡性能小说最重要的主题。

有人注意到胡性能小说的死亡主题。 毫无疑问,胡性能是如此沉迷于他的死亡叙事以至于会有程式化的嫌疑。但稍微留心就会发现,死亡在胡性能大多作品中,并未占据叙事的核心地位。在他的小说中,死亡更多的是故事的开始和引子,更准确地说,它是打开故事发展的缺口。由此引发的人物深层意识中的罪与罚才是小说真正的主题。这个区别至关重要,它关涉到对小说的艺术评价问题。如果死亡是小说的主题,那么死亡必须在场,但如果死亡只是故事的引子,那么千篇一律的死亡叙事就可能是艺术上的瑕疵。、

因醉心于人性的探索和思考,胡性能的小说很少关注社会历史的维度,即便在具有较强社会批判性的底层叙事(如《在温暖中入眠》)和具有强烈历史批判性的知青叙事(如《下野石手记》)中,作者关注的依然是人性深处的疼痛与温暖,灵魂与灵魂之间的耳鬓厮磨。《下野石手记》本来是一部叙写插队生活的知青小说,它通过对特定历史时期卑污、阬脏的社会现实的叙写,实现对社会历史的反思批判。但与一般知青小说不同的是,这部小说以梦境的形式,呈现出一个告密者幽暗复杂的内心世界。海清因为“我”的告密而被枪决,在目睹枪毙的现场后,“我”只能“仓皇逃离”,一路上“失魂落魄”,“枪声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这是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同时也是人物的“我”的自我拷问。它不是由于触犯了世俗的法律,而是缘于冒犯了人类的良知而激起的罪意识。对于世俗法律来说,“我”的告密行为有绝对的合法性,不存在犯罪一说,而在良知的审判席上,告密者则罪不可恕。海清因在法律面前有罪而被枪决,“我”则因在人类的良知面前有罪而要忍受“枪声一直回荡在耳边”,忍受长久挥之不去的梦魇。这部小说的创作可能吸收借鉴了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某些形式技巧,但丝毫不显得生硬,相反,它的形式和内容之间结合得非常完美。

罪意识以及罪与罚的主题在胡性能的小说中随处可见。《天涯一梦》中,海清在踩踏事件中不幸身亡。作为参与者,杜丘长期陷入“歉疚”的深渊不可自拔。从惨案发生后的“后悔”,到多年来内心深处的“愧疚”,直到二十多年后因罪意识的发酵而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对海清的死,杜丘一直认为“我有责任”。因为这种罪意识的存在,所以当杜丘面对自己喜欢的桑小楚躺在沙发上时,才会“冷静下来”,“情欲落潮下去,代之是内心的怜爱”。同样,桑小楚也有很强的罪意识。她认为是她带来的痛苦让海清在人潮中“犹豫了一下”,才会“被人群推翻”,以致丧命。甚至她还因为自己没把身体献给海清而内疚。《小虎快跑》中,干着为人所不齿的盗窃行当的小虎,却因偷了张先生给女儿治病的钱而“睡不着”,偷来的两万块救命钱让他深深地感到“内疚与自责”。小虎的被杀,则让师傅感到“后悔”,教小虎行窃的手艺在师傅这儿成了一种罪过。就连《变脸》中为了利益造谣生事的许伟和黎丹丹,在地震真正来临时也产生了罪意识。许伟“见佛就拜“,黎丹丹则“总是做地震的梦”。《母亲的爱情》中,苏医生在丈夫死后不愿改嫁,以及《来苏》里,医生蒋一在和女孩李琦的相处中终未越雷池半步,都与人物的罪意识密切相关。

在罪意识以及罪与罚的主题上,表现得最为彻底的是中篇《重生》。

18岁的陈棋为保护女友章瑶而被一群流氓刺死。此事成了章瑶一生的痛和悔恨。章瑶的罪意识由此被激发。她觉得陈棋不值得为自己丢掉性命,因为罪意识的膨胀让她不断地惩罚自己。首先是拼命作贱自己,和一些小流氓一起抽烟、喝酒,甚至做爱;然后是一次次的自杀,从割腕到放煤气。这种自我惩罚的残酷让人触目惊心、难以接受,但这正表明了罪意识在她那儿的强大、专横。陈棋为保护她的身体而死,她就以作贱自己的身体来赎罪。小说主人公狭隘、偏激,又真切、率直的感情让人动容。这种感情足以让她冲破任何世俗的束缚。为了获得“重生”,章瑶竟怀上陈棋同父异母的兄弟。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很难找到一个作家像胡性能这样如此密集而有效地书写人的罪意识以及罪与罚的主题。

对胡性能小说创作做一个整体的把握,或许有助于对罪与罚的主题的进一步理解。

首先,胡性能的写作是一种较为纯粹的写作。中国古代文学以“言志”、“载道”一类为主流。中国现代文学所开辟的传统虽然打着反对文艺的“载道”、“娱乐”功能,但实际上它们背负着“启蒙”与“救亡”的重任,不过是所载之道由中国传统里的道向西方民主、科学和中国现实政治之道倾斜,所以现代文学的产生有它先天的不足和局限。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由于西学的强烈冲击和政治环境的相对宽松,“向内转”和“形式革命”改变了小说的路径。现代派和先锋派粉墨登场。在短短的几年后,先锋派大潮退去,先锋作家纷纷转向,但其影响却一直存在。可以说,胡性能的小说就是在续接八十年代中后期以来形成的传统,更确切地说是现代主义的传统。他的小说形式自由,其写作并不依靠社会现实和历史文化来完成,不根据道德伦理和政治教条的规训来践行,更不凭借市场的运转方向来引导,而只是在文学内部进行不断地探索和实践。只有在这种前提之下,罪与罚的主题才可能被关注。在中国的当代史语境中,只有摆脱政治和市场的绑架才可能实现这种写作。遗憾的是,当人性和文学在八十年代被政治松绑之后不久,人们又纷纷与市场合谋,迅速奔赴到九十年代之后的肉体乌托邦的狂欢盛宴。

其次,胡性能的写作是一种向内的写作。“纯粹的写作”并不等于“向内的写作”。胡性能的小说,面对的是作为个体存在的小写的人、内在的人。他不断地逼视人的内心世界,把在丰富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的人还原为一张张赤裸的人性图,他笔下的人物因此成为绝佳的精神分析的对象,他的每一部小说几乎都可以是一个精神分析的案例。弗洛伊德视写作为作家的白日梦,胡性能的写作,不啻是一个个梦境的文字呈现。《天涯一梦》开宗明义,标题就直接点出其梦的特质,而《下野石手记》,更是从内容到形式都是梦化的。《谁是小杏》的故事情节,也恰恰是由弗洛伊德认为作为潜意识的表现的“口误”而展开的。另外,《重生》、《天涯一梦》、《来苏》、《母亲的爱情》,等等,都非常明显地涉及到梦对现实匮乏的弥补这一弗洛伊德式的命题,这也正是死亡叙事在胡性能那儿的意义:因死亡带来的缺席,将由梦来弥补。所以,胡性能的小说与其说是在写死亡,不如说是在写它的补充、替代物——梦。当然,他小说中那些充满原欲冲动的人物形象设计所赋予的精神分析内涵更是显而易见的。

这种向内的写作在中国文学传统里是比较稀缺的。在作为个体的人的灵魂挖掘方面,一直是中国小说的短板。即便像鲁迅笔下的阿Q,也只是一个类似于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的精神肖像,而个体灵魂深处的挣扎、痛苦则常常被作者所忽略。这种集体无意识在不断的政治运动和革命历史语境中,被具体化、简约化为一种政治无意识,诚如詹明信所言,我们的不少文本因此都带有“民族寓言”的性质。在胡性能的小说中,重要的不是探讨诸如死亡这样的极端事件,而是辨析和描述这类事件在一个人的内人深处引起的复调争鸣。在这样的写作中,作者逼视自己的心灵,不仅需要抉心自食的勇气,更需要探索人性幽深处的洞察力、思考力,以及书写它们的才力。可以说,没有向内的个人,就不会有罪意识,也就不会有罪与罚的主题。

再者,胡性能的写作是一种向后的写作。这是他的小说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加缪把自杀当作唯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人们阅读胡性能的小说时,会有些费解。为什么总有人要自杀?为什么人物总是陷入不可自拔的内心灾难之中?人的执拗、绝望、罪感为什么挥之不去?又为什么故事的时间经常被打碎、重组?要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从小说的形式出发。

一般来说,小说的形式有两层意义。在很多作家那儿,形式只是工具。他们喜欢把故事改头换面地讲,形式只是为了设置一些阅读的障碍、留下一些有待填补的空白而已,这种形式上的游戏有故弄玄虚的嫌疑,其价值非常有限。而在真正有创意的作家那里则不然,形式本身有其意味。回头看胡性能的小说会发现,他是如此偏爱以一种倒叙的方式叙述故事。此中有真意,还是故弄玄虚?在胡性能惯用的倒叙中,我看到了他小说的秘密——向后看的时间哲学。在这里,倒叙并不只是一种技巧,而是与这种向后看的时间哲学相关联。至此,我们的疑问迎刃而解。

在胡性能的小说中,过去像一个时间的黑洞,人物的目光被其强力所吸附,在那里塌陷、扭曲、不可自拔。过去像鬼影一样缠着不放,主人公的意识“堕入过去”,而没有未来的维度。没有未来也就没有希望,这是人物内心灾难的全部秘密。一旦意识被逼入过去这一狭长的时间甬道,它离罪意识已经不远了。在《母亲的爱情》中,苏医生不愿改道,而要固执地沿着老路回到他们曾经相爱的地方这一情节,可以被理解为是一个隐喻,它喻指着苏医生如此执拗地把自己的意识投向过去、甚至不愿有分毫偏离。《来苏》中的女儿偏执、甚至是病态地沉溺在过去母亲的气味中,她因关闭了通向未来的窗户而必然要自杀。《重生》里更是发挥到极致,男友陈棋作为过去,章瑶分秒不曾从中逃逸出来。尽管小说最后章瑶怀孕似乎预示着未来的到来,但是,那个未来早已塌陷在过去之中,她怀上的孩子不过是陈棋的影子。

我之所以提出并强调胡性能这种向后的写作和向后的时间哲学,是因为这种写作和时间哲学在现当代文学中像稀有气体一样稀缺。对中国现代社会而言,对现代性的拥抱使得无论是革命时代所追求的革命的乌托邦,还是在“告别革命”之后,后革命时代所追求的发展的乌托邦,其信奉的都是一种进步的神话。这种神话和进步的、单一的、线性的、向前看的时间观情同手足。在革命时代,革命几乎等同于历史的坟墓,革命的火种所到之处,历史被烧得片甲不留、面目全非。革命的暴力法则意味着对过往的毁灭和对未来的憧憬。后革命时代,发展的神话同样要求人们把目光投向未来,这是一个“以百步笑五十步”的时代,谁落后了,谁就可能成为时代的弃儿。于是,人们普遍选择向前看,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这种向前看的时间观也为存在主义的哲学所倡导,所谓“存在先于本质”、面向“可能性”的存在,等等,都在力图撕破时间通向未来的帷幕。而今天当人们回过头去反思现代性的时候,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反思现代性的时间观。尽管我不认为胡性能的写作是一种自觉的对现代时间观的反思,但他确实给我们出示了一种查探和反思的路径。

最后,胡性能的写作是一种向上的写作。他写人意念中的纷杂万象,性、欲望、盗窃、偷情、甚至乱伦在小说中占据着颇大的篇幅。他从来不回避恶,但也从来不乏向善的勇气。他的人物在罪感中获得向上的力量,又或者说是向上的力量让人物有罪感。这种力量,让我们能在罪恶的泥潭中,听到灵魂的呼唤,能在丑陋的黑暗中,发现美丽的光线。我们突然感受到,娼妓,原来可以像圣母一样圣洁,小偷,原来可以像英雄一样伟大。我们因此觉得,那些堕落的灵魂也和我们一样,我们愿意聆听他们的倾诉,在他们的倾诉中,我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宗教般的力量。因为这种力量的存在,他们成其为真正的人;因为这些真正的人,胡性能成其为真正的小说家。

胡性能的小说是我喜欢的类型,这种小说有它强大的传统——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纳、昆德拉……如何汲取他们丰厚的营养又摆脱强大的影响焦虑,进而避免自我重复和重复他人,这是胡性能和许多写作者都必须要面对的挑战。在这方面,我们有理由对胡性能有更高的期待。

[1]刘再复, 林岗. 罪与文学[M].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

[2]弗洛伊德. 论艺术与文学[M]. 常宏, 译. 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3]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 徐德林, 译 .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4]詹明信. 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 陈清侨, 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The sin and punishment of Xingneng Hu’s novel world

CHEN Lin

(School of Literature,Suzhou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China)

By the specific Analysis,the article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sin and punishment is the most important theme of Xingneng Hu’s novels. And then,it further discusses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significance of his creations and heavily emphasizes its Psychoanalysis qualities and backward philosophy of time.

Xingneng Hu’s novel; the sin and punishment; Psychoanalysis qualities; backward philosophy of time

2014-12-15

陈林(1989— ),男,云南曲靖人,在读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42

A

2095-7408(2015)01-007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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