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楚甲周,王逸之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陕西西安710062)
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形成的整个民族所共有的风俗习惯和心理特征,是一个民族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与动力。根据全球化的民族史观理论,文化无优劣,各民族的文化都有其独特的优越性和存在价值。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民族的文化都能经得住他族文化的碰撞而不被融合和吞噬。纵观中国民族史上所有民族及其文化的发展归宿,无一不在与中原文化的接触、交流中被融合或同化。因此可以说,民族文化因其差异性而丰富多彩,但也因该民族的强大与否,该民族文化的普世价值的大小和它与现实问题的结合强弱而产生优势文化和劣势文化之别①这种文化上的优势与劣势的划分是一相对的概念,弱势文化是指该民族相较于周边民族的文化程度来说,其文化影响力要弱于他民族。。
既然民族文化有优势文化和劣势文化之分,那么对于优势文化来说,该民族对其文化有很强的文化认同观念和文化信心,并且乐于去同异族文化接触和交流,并在其中获得自身文化上的丰富和壮大。反之,处于劣势文化的一方会产生一种排挤其他民族文化的心理,并牢牢地死守自己民族文化的“道统”而摇旗呐喊“文化复兴”,同时视他族为洪水猛兽,他族文化为“异端”学说。从世界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种“文化复兴”往往是打着“复古”的旗号进行的,在中国史的视野中,则被理所当然地认同为儒家正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在厘清了民族文化及民族文化信心强弱的表现之后,本文拟就以唐朝中期韩愈所倡导的“儒家道统论”意义下的“文化复兴”运动为例,简要探寻一个民族如何才能完成民族文化处于劣势文化之下文化信心的重建。
一
韩愈生活在一个佛教、袄教、摩尼教等诸教并存且广泛盛行的时代。梁任公在其《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文中描述这一复杂历史时代的思想特征时,以文化思潮来给其定位,他认为中国自秦之后,能称为思潮者为“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据学”[1]12。由此可见,当时佛学是其主要的思潮,伴随着这种思潮之下的是唐王室的佞佛行为和劳苦大众的崇佛现象。《旧唐书》卷一六○《韩愈传》在谈及唐廷日益猖獗的佞佛行为时记载:“(元和)十四年正月,上(宪宗)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二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自广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2]121显然,皇室荒唐的迎取佛骨舍利的佞佛行为,以及“废业破产”之劳苦大众的崇佛、入佛现象在当时可谓是普遍的社会现状。但是中唐特殊的政治和经济形势,却触动了以韩愈为首的士大夫们敏感的神经,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反应。韩愈等人就此流弊进行了猛烈的攻击,这就是他之所以提出儒家“道统论”的政治形势和文化背景。
韩愈的儒家文化“道统论”首先对上古时期的汉族文化进行了追述和缅怀,“昔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帝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者,百姓安乐寿考”[2]121。这也是儒家道统在传说时代的发展轨迹,后得周公真传,下及孔子,孟子而终,之后就是“儒法并用”的“杂儒”,从此汉族文化的道统至此失传。后又说到自佛法传入后的状况,“伏以佛者,夷狄之法耳”,“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瑾,年代尤促……”汉明帝时佛法引入,后得到大范围的盛行和传播,而且很多朝廷的当权者运用手中的权力积极的扶植和推动。但是这种结果在韩愈等人眼中却被认为是自汉后诸多王朝之所以短命而亡的最根本原因,而且佛法盛行日隆,其王朝亡期益近,于是得出“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2]122的结论。接着他又从文化理义和伦理道德的层面进一步指出: “(佛学)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法。”[2]323如此“夷狄之学”,毫无君臣之义,尊卑之分,又何以教化人心,安定人心,继而稳定世道。对于注重“史鉴”的中国人来说,这一论调无疑具有强大的号召力。最后对佛学文化的义理和内容进行了抨击。在这里韩愈从文化的名与实、古与今,士大夫眼中的优与劣等诸多方面对华夷文化进行了剖析。一时间,士大夫们口诛笔伐,讨伐鞭挞之文纷起,“故此时期之著作,恒驳而不绝”[1]19。可以说,韩愈的“反佛论”已成为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于是韩愈等士大夫以“华夷之变”之名对佛学进行了猛烈的攻击。
韩愈成长和从仕的年代正是唐朝经过“安史之乱”劫难之后,中央朝廷权威逐渐失去,边患日重,藩镇割据愈烈的时代。藩镇割据导致皇权严重削弱,这直接导致了中央政府对边地藩镇控制力的下降。藩镇失去了中央政府对其行为的控制,于是独立倾向日重,所以唐室的衰微直接推动了河朔地区的胡风兴盛,这种局面使得以韩愈为首的士大夫们感到外来的异风侵蚀了中国汉族王朝的传统,影响了汉族文化的纯正。陈寅恪先生在论及这一时期胡族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时说:“今试检新唐书广藩镇传,并取其他有关诸传之人,其活动范围在河朔或河朔之外以相参考,则发见两点:一为其人之氏族本胡类,而非汉族。一为其人为汉族,而久居河朔,渐集胡化,与胡人不异。前者属于种族,后者属于文化。质言之,唐代安史乱后之世局,凡河朔及其他藩镇于中央政府之问题,其核心实属种族文化之关系。”[3]又如《剑桥隋唐史》一书在论及中唐藩镇胡化之问题时,进一步引申了陈寅恪先生的观点,“已故陈寅恪发展夷狄论的另一深思熟虑的各种论点,八世纪初期异族的潜入河北导致了最后使东北'胡化'的过程,这一过程到八世纪四十年代达到了顶峰……因此,陈寅恪看到的夷狄因素不仅涉及安禄山及其所属的兵将,而且涉及整个这一地区的人口”[4]。通过以上两段材料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面对当时藩镇“胡化”问题的严重性,士大夫们对此问题的高度关注是理所当然的。在异族藩镇试图推翻李氏正统王朝而代之的现实面前,整个士大夫阶层更多关注的是胡族及其文化对汉族政权的威胁。他们认为:胡族文化在河朔藩镇的渗进,是导致唐廷无法有效控制边地的直接原因①就道统问题本身,一些论者或者仅仅把它看作是尧舜周礼以来的一种谱系,或把它看作是某些说不大清楚的什么儒学传统。就“道统”的源流,其字的出现,始见李元纲《圣门事业图》,而“道统思想”肇始于《论语》的《尧问》篇“,道统”之义,即“允执其中”。具体内容详见唐宇元《“道统”抉微》《,哲学研究》1991年第3期。。而且历经“安史之乱”胡族异类的烧杀劫掠后,关于“华夷之变”的传统观念兴起。胡风对汉文化的冲击,使得他们不能不面对如何抵制胡风异俗和重振民族文化这两大历史性难题。
二
韩愈就是在以上政治和文化背景下提出儒家“道统学说”的,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复兴汉族儒学文化并对此进行若干理论创建。韩愈“道统论”提出的儒家传统谱系认为:“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于汤,汤以是传之于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于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2]172儒家所谓的道统是从传说时代的五帝而始,历夏商周三代,传至周公及孟轲而终。在韩愈眼中,所谓的儒道其实就是汉学用以维持社会和凝聚民心的“主心骨”,是整个汉族文化的中心,所以对儒学“道”的继承和弘扬是复兴汉族文化的基础②具体内容见李鸿宾《唐朝中央王权的衰落:地方势力和民族势力的结合》《,民族史研究》第2辑,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韩愈认为,自孟轲之后,真正的儒学传统已失,“圣道”不在。西汉时期的“独尊儒术”也是假借以儒之名行儒道墨等杂烩之实,随后的玄学更是道学的回归和复兴,后又是佛学的大盛时期,由此在韩愈看来,继承儒家所谓的道统才是实现“文化回归与复兴”的必由之路和明智选择。至于韩愈的“道统”理论以及在此影响下出现的古文复兴运动,人们议论已多,但我们应该注意到,这两者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佛教与道统,在韩愈看来是完全对立,不可调和的。道统的回复是以破除佛教为前提的,道统的恢复是儒学的复兴,而佛教正是复兴的障碍。因为佛教是外来的,它不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精义。而恰恰是佛教几百年的传播(还有道学在一段时期内的影响),导致了儒家道统早已湮没无闻,社会畅行的文化风气受到了严重的干扰,使得大一统的封建政权没有一个统一的文化和思想支持,这正是他在学术意义下提出“道统论”的政治目的。其实,韩愈等士大夫倡导的所谓“道统论”下的“文化复兴”运动,从文化的角度来讲,其对儒家文化生存现状的把握还是比较准确的,作为一种振兴民族文化的策略,也是值得肯定和称道的。
三
韩愈提出这一学说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通过对“儒家文化道统的回归”来达到重建民族文化及提升民族文化信心这一目的,但是我们由上所述可知其重建方略有明显不足。例如引古圆说,而不注重对现实的考察;对儒学义理的探讨也是浅尝辄止,不够深入;对非儒学的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恶意中伤和排挤心理;等等。面对中唐如是的社会现实和文化背景,那么究竟该如何实现中唐儒学的文化复兴呢?
首先,民族文化之所以能够繁衍和壮大,应该对异族文化有一种开放的接纳心态而不是怀有一种狭隘的排挤心理。而韩愈等士大夫阶层所采取的主张却是“抵排异端,攘斥佛老”的这种狭隘民族文化观,这种文化观本身对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建设是极其不利的。盛唐文化之所以能站在当时世界文化以及中国古代千年文化的至高点,设想一下,假如没有唐代人开放的文化心理和开明的文化政策,要取得如此辉煌的文化成就,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鲁迅先生对此也有一段论述:“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未想到,凡去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被俘一样,自由驰使,绝不介怀。”[5]正是“绝不介怀”的文化意识才推动了唐朝对于外族文化的开放心理。盛唐时代是个开放的时代,随着陆海丝绸之路的开通,中土和西方世界的往来频繁密切,不论是以使团为代表的政府之间的交往,还是民间商队的经贸往来,甚至于艺人、逃难者或僧侣的个人生存和传教行为,在盛唐时期都达到了中国古代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地步。其中西方的文化和艺术及宗教也随之而来,并与中国文化相融合,所以盛唐才拥有了丰富而又博大的文化。通过我们对形成盛唐文化大的政治和社会背景的探讨,可以得知:一个民族文化及自信心的建立,与其民族对待异族文化的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合则两利,斗则俱伤”,尤其对于劣势文化更甚。
其次,民族文化的繁盛与该民族自身的强大有着直接的关系。盛唐是当时世界上强大的封建帝国之一,作为帝国民族主体的汉族因其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实力,征服了周边少数民族,基本上解决了近千年来的边患之争,所以少数民族是以被征服者的身份成为唐朝大家庭的一部分的。儒家文化自汉武帝以来一直是汉族政权的正统思想,唐朝统一之后,继续将儒家文化作为官方文化和正统思想加以推广,因而少数民族均以掌握汉族文化为荣,可以说汉族文化在少数民族地区的推广是他们一种自觉接受的行为,这当然与汉族强权政治下的文化渗透密切相关。另则,汉族政权仍然以汉族文化作为吸收知识分子和官员的主要途径,因此,在高度集权的统一王朝下,少数民族的文化归宿只能是与汉族文化融合。当然这种局面的产生是以汉族拥有强大的实力为基础的。中央政权政治号召力的减弱和藩镇胡地控制力的增强是对消长的关系,王权强则藩镇臣服王权,王权弱则藩镇叛乱以谋独立。而中唐时期却是王权弱而藩镇叛乱不息,以谋独立的政治形势。所以中唐时期出现“华夷文化”之争,是基于藩镇们大多已是胡族异类,他们在自己的领地内拥有最高的政治、财政、军事、人事大权,所以汉族文化在其地丧失了生存的先决条件。当汉族中央政权无力有效控制边地胡族异类之时,他们的独立倾向就会愈益强烈,从而就会排斥汉族及汉文化在其地的存在,这样做的直接目的莫过于加强自己民族的凝聚力,从而为自己割据创造文化上的条件——这正是以韩愈为首的士大夫们的忧虑之所在。
再次,民族文化的重建,与该文化对社会的“普世价值”的增强有着密切的关系。文化的“普世价值”,通俗说来,就是人类在交往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共同价值取向,能够指导和规范人们的行为,对社会稳定起到一种意识和行为上的制衡作用。中华民族之所以历经千年的离变而依然巍然屹立,这与儒家文化的凝聚力是分不开的,儒家文化在适合中华民族绝大多数个体的生活方式和切身利益的基础上,形成了整个民族共有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比如孔子的“仁者爱人”,在教化个体用“仁”爱人的同时,也逐渐形成了整个民族共有的道德理念和价值判断,因而“仁学”“仁”之思想就成为了中华民族所共有的“普世价值”。韩愈生存的时代,是个文化繁杂、三教并兴的时代。人们有诸多的信仰崇拜和价值选择,所以佛学、道学在此时风靡一时。佛学的“普世价值”就是“心性观”,这种观念教人们如何逃避现实的苦难,去追求一种心灵上的慰藉。所以导致中唐时期的人们很多无法安心生产、做学和为官,甚至连德宗也是佞佛成嗜。同时,道学也是宣扬一种回避社会现实,回归自然本原的价值观,在大唐政府的极力扶植下迅速发展、强大。再者儒学自身的变质也是其实用价值下降的根本原因。具体来说,就是儒学的经学化和谶纬化导致其丧失了“经世致用”的资世功能。所以需对儒学进行改造,使其符合社会现实的需要,满足人们共同的精神需求,建立整个民族共有的价值体系。而回归孔子以前的“道统”儒学就成为了一种重建文化及文化信心的有效途径。“文化普世价值的改造过程无疑也蕴含了文化更新的契机,每种文化在吐故纳新的过程中,都不同程度地根据具有的价值底线进行着自我调节的更新。”[6]普世价值的增强也就是文化改造的终极目的和信心重建的必由之路。韩愈的“道统论”作为其文化信心重建的选择,无疑在此时显得特别的及时和重要。
第四,民族文化的重建,与该民族文化的创新能力及其与现实的结合有着密切的关系。“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同样创新也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灵魂。一个民族文化的繁荣和丰富,都是在前人已有文化的基础上不断创新而来的。随着政治形势和客观现实的变动,文化也会随之发生变动,使之适应整个形势发展的需要。韩愈生活的时代,是儒学没落,佛学、道学、胡风大盛的时代,所以对于儒学的因势创新,使之满足当时社会现实和民众的精神需求,就成为汉族文化振兴和发展的唯一途径。韩愈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假借对儒家文化的“复兴”之名,行改革儒家文化之实。从其后儒家文化的发展轨迹看,儒家文化逐渐摆脱了先前对训诂章句的考究,从此走上了一条对人间和宇宙义理探讨的大道之中。这其实是给儒家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一条新的途径,但是它对义理的过分钻研,导致了“心性论”后期的极度发展。由此可见,韩愈所谓的文化改革其实也是脱离现实的不成功之举。这就给我们一个启示:一种文化,不仅仅要跟随时代前进的脚步,更需要其对现实的关怀。
因此,对于文化的重建应该注重对现实问题的考察和探讨,所以说对于民族文化的创新,必须立足实际,只有将现实问题看明白了,才能因势利导,创造出适合现实需要的民族文化。韩愈改革儒家文化的初衷无可厚非,但是它脱离实际的空调并无益于当时政治形势的改善和民族大业的振兴,但也在间接地影响着民族文化的振兴和民族文化信心的提高。
[1]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
[2]韩愈.原道[M]//韩昌黎全集:卷11.北京:中国书店, 1991.
[3]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127.
[4]费正清,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435.
[5]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7.
[6]欧阳剑波.对文化普世价值的思考[J].岭南学刊,2008 (2):124-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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