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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周书》篇题之“解”考论

时间:2024-09-03

毕庶春

【文史新证】

《逸周书》篇题之“解”考论

毕庶春

(辽东学院 师范学院,辽宁 丹东 118003)

《逸周书》 篇题之“解”非后人所加,它有其新异之处,它源自“结绳”“解结”遗俗,独立为述解体,是后世训释体的开端。孔子的“述而不作”,源自瞽史。孔子学派不仅在传经、解经中传承瞽史之作,而且在师法、家法中体现瞽史之职,奠定并弘扬瞽史传统。二戴《礼记》 是孔子学派早期传承瞽史之作的荟萃,是诸子传记萌生的渊薮。上古以来,典籍的传承显著呈现出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典籍的传承至少经历了瞽史、孔子和诸子三个时期。 《逸周书·史记解》 当为西周“故志”,而上博简书《容成氏》,当为古楚国“故志”类典籍。 《荀子》 中《大略》 《宥坐》 等六篇,当为《韩非子》 “六储说”和《说林》 的先导。经学、史学、子学以及古代文体等均与瞽史有着深远的渊源。

瞽史;以述为解;述解体

一、《逸周书》 篇题之“解”非孔晁所加

《逸周书》 篇题之“解”的有无,古人未尝置疑。

先秦至南北朝时期,人们引书往往只引书名,或者拈出仅两个字的篇名,确实极难寻觅到《逸周书》 篇题的全貌。不过,在此历史时期之后,披沙拣金,也偶有所获。

元至正甲午,黄玠《汲冢周书序》 云:“其书 (《逸周书》)十卷, 自 《度训》 至于 《器服》,凡七十解。”[1]1188不过,今以明嘉靖章檗校刊本为底本的《逸周书彚校集注》 (以下简称《集注》)却并非如此。书中,既多以“解”名篇者,也有不以“解”名篇者。黄玠之所言,是否是举其成数。尽管如此,但黄序和元、明刊本表明,在元代和明代, 《逸周书》 确实颇多以“解”名篇之作。

唐人在引文中,显现出 《逸周书》 篇题之“解”的风貌。黄怀信先生引唐孙愐《唐韵》“桴”字下云:“《逸周书·王会解》:康民以桴苡”①黄怀信《〈逸周书〉 源流考辨》,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页。徐朝东著《蒋藏本〈唐韵〉 研究》 (北京大学,2012年)第325页罗列的 《唐韵》 所引书目中载有《逸周书》,周祖谟 《唐五代韵书集存》 (中华书局,1983年)第575页有“桴,木名”之释。引有书名、篇名者, 《唐韵》 中不乏其例,诸如 《续修四库全书·经部·小学类》 第249册《唐写本唐韵残卷》,其第十五叶“溠”字下引《周礼·职方氏》,第十九、二十叶“绣”字、“缪”字下分别引《汉书·游侠传》 和《汉书·儒林传》,第四叶“第”字下引《后汉书·第伍伦传》,第九叶“顿”字下引《魏志·华他传》,第十八叶“盛”字下引《后汉·西羌传》 等。总之, 《唐韵》 引《逸周书·王会解》 可信。,云云。

宋人在引文中,也显现出《逸周书》 篇题之“解”的风貌。南宋王应麟在其《玉海》 卷四十六《艺文·古史类·周史记》 下,云:“《汲冢周书·史记解第六十一》 ”[2]242, 云云。 案: 王氏引文与今本《逸周书》 第六十一篇《史记解》 全同。

有清以来,学者们引书往往也如《唐韵》,诸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豕部》 “豲”字下引有《周书·周祝解》,而陈逢衡、潘振、唐大沛诸人不仅在其著述的引文中标明篇题之“解”,而且极力探求名篇之“ 解” 的意义[1]1,1207。

虽如上述,但而今,有的学者率先献疑,“疑 《逸周书》 以有孔晁 《注》,篇题下因署以‘解’,犹韦昭《国语解》 耳”①《〈逸周书·世俘篇〉 校注、写定与评论》, 顾颉刚著, 《文史》 第二辑, 中华书局,1963年, 第2页。 《〈逸周书〉 研究》,王连龙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57、59、66、89页。 《〈逸周书〉 源流考辨》,黄怀信著,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86页。。自此之后,学者们以之为定谳之论,大多认为《逸周书》 篇题之“解”并非固有,而为晋人孔晁所加。例如,现刚面世的 《元本汲冢周书》 在 《序言》 中写道:“各篇篇目均作‘某某解’,学者们普遍认为‘解’字是晋五经博士孔晁作注时所加”[3]。其实,并非如此。

先就书中实况加以考察。 《玉海》 卷三十七《艺文·书类·周书》 云: “ 今按 《汲冢周书》 十卷,晋五经博士孔晁注,凡七十一篇,始于《度训》,终于《器服》,《序》 在卷末”。所谓孔晁注《汲冢周书》,实即今本《逸周书》,王应麟亦云:“系之汲冢,失其本矣”。清人谢墉有所疑,云:“孔氏既注《周书》,而尚有不注者十余篇,岂此十余篇为孔氏之所未见,后乃附入者耶?”[1]1199李学勤先生说,“《隋志》 把 《周书》十卷统指为‘汲冢书’,实系误解。有学者提出今本《逸周书》内无注诸篇来自汲冢,也缺乏根据。”[4]332

查今本《逸周书》,文存五十九篇,其中,有孔晁注者四十二篇,无孔注者十七篇。在无孔注的十七篇中,诸如《酆保解》 《大开解》 《小开解》 《文儆解》 《商誓解》 《度邑解》 《五权解》《明堂解》 《尝麦解》 《官人解》 等, 虽无孔注,但却偏偏均以“解”名篇。

书中,不以“解”名篇者,共有十篇,而其中, 《大开武》 第二十七篇,孔晁注赫然在目,但却又偏偏不以“解”名篇。

倘若是孔晁始为篇题冠以“解”字,则全书自当整齐划一,有“解”、无“解”井然。而今,如此参差悖谬,则似非孔晁所为。

再考察孔晁注。孔晁在《殷祝解》 开篇伊始的“汤将放桀于中野”一语之后,注云:“此事不然矣,或者欲解之。”依文意,孔注之“欲解之”,自应是为篇题之“解”而发。故清人唐大沛在诠释篇题之“解”时援引此孔注,并云,“是孔误作解说之解矣。”[1]1由此可以窥见,孔晁作注时,篇题已有“解”字,孔晁将其释为“解说”之义。

综上所述,孔晁注自身、《唐韵》、黄玠之序及清人著述等诸多事实表明, 《逸周书》 篇题之“解”,并非孔晁所加,而是《逸周书》 所固有。

《四库全书总目》 卷一一八 《白虎通义》 云:“《隋志》 删去 (《白虎通义》)‘ 义’ 字, 盖流俗省略,有此一名。故唐刘知几《史通序》 引《白虎通》、《风俗通》 为说,实则递相祖袭,忘其本始者也。” 《逸周书》 篇题之“解”的情形有似于此。

至于先秦之际, 《逸周书》篇题的全貌,我们将在下文从《孔子家语》 和《礼记·经解》篇题所蕴含的信息中,加以探求,此不赘述。

二、《逸周书》 篇题之“解”独具新异之处

一谈到篇题之“解”,人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经解体之作的篇题之“解”。然而,清代学者却出人意外地见出《逸周书》 篇题之“解”独具的新异之处。

唐大沛云: “《管子·形势》、《版法》 诸解义取解说,与此不同。 《家语》 中称解者十篇,盖仍古书之旧目也, 与此 (《 逸周书》)同例。 ”[1]1陈逢衡亦主此说。

唐、陈之说,至少在提醒人们注意以下两点:同为以“解”名篇之作,但是却貌合神离,显著地分为两类,“义取解说”一类和以《逸周书》《孔子家语》 所标识的另一类典籍。此其一。

其二, 《逸周书》 篇题之“解”,有其新异之处。

先考察“义取解说”类典籍。例如《管子》“五解”等经解体,以训释见长。此类典籍具有如下共性:

一,为释经而发。于是,或作字句、章节的训释,或就经文所言及的事件做叙述,或就经文所述义理作阐释。

二,篇末,往往以“故”“故曰”作结。

再考察《逸周书》 与《孔子家语》 一类典籍。在《逸周书》 中,以“解”名篇者,在或存或佚的篇目之中,有六十篇之多,约占全书的百分之八十五。与之略逊一筹的《孔子家语》 中,也有十四篇之多(其中, 《冠颂解》 《庙制解》 《辩乐解》 篇题之“解”字在正文与目录中歧出),约占全书的百分之三十二。以“解”名篇者多,这是二书的共同点。

《逸周书》 记言记事,纯为记述之作。唐大沛将全书分为上、中、下三编,并依其内容,分列为训告、纪事、政制和武备四大类。其中,训告书凡三十篇,纪事书凡九篇,政制书凡十三篇,武备书凡八篇[1]1226-1227。 其训告书, 诸如“ 三训”,即 《度训解》 《命训解》 《常训解》,纯为记录,记载古圣先贤治国安民的谆谆教诲。其政制书、武备书,也是如此。至于其纪事书,既有《克殷解》 《世俘解》 等对重大历史事件的记述,也有纯记言谈笑语琐事的《太子晋解》。综观全书,既绝无解经之意,也绝无解经之迹,更绝无经可依辅,但却偏偏均以“解”名篇。

《孔子家语》,与之类似。书中,诸如《王言解》 《大婚解》 《儒行解》 《五仪解》 《本命解》《五刑解》 《正论解》 等,原原本本记载孔子的宏论卓见;诸如 《冠颂解》 《庙制解》 《辩乐解》等,详尽阐释仪礼典章;诸如《屈节解》 《七十二弟子解》 《终记解》 等,娓娓详述琐事,记载人物简历。综观全书,既绝无解经之意,也绝无解经之迹,更绝无经可依辅,但却也偏偏均以“解”名篇。

综括而言, 《逸周书》 与 《孔子家语》 一类典籍,具有如下共性:

一,全书纯为记述体。

二,不主为释经而发,极少诠释字词章句之迹。

试与“义取解说”类典籍相比较,则《逸周书》 《孔子家语》 篇题之“解”的新异之处,便可显现出来。“盖仍古书之旧目”的《逸周书》与《孔子家语》,其篇题之“解”表明,纯粹记述自身就是诠解,以记述作诠解,是不同于训释字词、疏解章句的另一种诠解。此种诠解,本文称之为“以述为解”。

“义取解说”之“解”的意义,久已被人们凝固为模式。倘若我们按图索骥,以此模式去解释《逸周书》 和《孔子家语》 的篇题之“解”,则难免圆凿方枘,扞格不入。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篇题之“解”,同中有异,但又异中有同,彼此相通。“圣人制作曰经,贤人著述曰传、曰记、曰章句、曰解、曰论、曰读” (《博物志校证·文籍考》)。据此,则不论是以述为解之“解”,还是“义取解说”之“解”,尽管其功用彼此相异,但二者均归属于“贤人著述”,均归属于“解”的范畴,均有别于“圣人制作”者,二者本是同根而生。

基于既纯为记述,而又归属于“解”范畴的实际,因此,本文将以“解”名篇的《逸周书》和《孔子家语》 等称为“述解体”。

在此,顺便对《逸周书》 篇题之“解”的由来,试作探讨。

关于《逸周书》 的撰作时代,黄怀信先生写道,“这是一部内容庞杂、时差较大的作品。就时代言,有西周原作,有本出西周而经春秋(襄、昭以前人)整理、加工或改写者,有作于春秋早期者,有作于襄、昭时期者”,“无一篇可以断属战国或以后”。“故书之编必在景王十三年以后。那么,七十一篇的编订时间,就初步可以限定在前532—前339年之间。 ”[5]125-126,78

基于上述,则《逸周书》 篇题之“解”中蕴含有结绳、解结遗俗。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周易·系辞下》)。唐李鼎祚《集解》 云:“《九家易》 曰:古者无文字。其有约誓之事,事大,大其绳;事小,小其绳。结之多少,随物众寡,各执以相考,亦足以相治也。”[6]351后世史官标题式的大事记,与这种结绳记事颇为相似。

《礼记·内则》 记载,男女均佩觿,皆左佩“小觿”,右佩“大觿”。郑氏注曰:“小觽,解小结也。觽,貌如锥,以象骨为之。” 《诗经·卫风·芄兰》 中有“芄兰之支,童子佩觿”之句, 《毛传》 云: “ 觿, 所以解结”。 于是, 《周易》 有《解卦》、《老子》 有“善结者,无绳约而不可解”(第二十七章),有“解其纷” (第五十六章)诸语。 《鹖冠子·泰鸿》 云:“结六连而不解者也”。《淮南子·说山》 有“儿说之为宋王解闭结也”之载等。

结绳、解结之义,日渐虚化。诸如《礼记·学记》“相说以解”, 《楚辞·哀郢》 “心絓结而不解兮”。 《庄子》 中“ 解” 多见, 诸如 《天地》“大惑者,终身不解”等, 《荀子》书中有《解蔽》 篇。

“解”“觿解”“解结”等词语,是结绳、解结习俗的结晶。

“觿解,不可解而后解。故善举事者,国人莫知其解” (《管子·白心》)、“百人操觿,不可为固结” (《说苑校证·杂言》)、“能治烦决乱者,佩觿” (《说苑校证·修文》)。 《荀子·富国》 中有“和调累解”一语, 《韩非子集释》 援引马叙伦先生注,以为“累解”即“觿解”。宋郭忠恕撰有《佩觿》 三卷。清乾隆题书诗云:“《卫风》第廿一章句, 名寓佩觿解结求。” (《四库全书》 本)。

《说文解字·糸部》:“缔,结不解”。又,“纽,系也。一曰结而可解”。“缔”“纽”二字,使 《老子》 《管子》 《说苑》 等典籍所言结绳、解结的习俗,有了坚实的佐证。

《黄帝内经》 中除五篇以“解”名篇者之外,全书,言及“解”者竟有二十余处。 《灵枢》是“经”,其《本输篇》 载黄帝云,“愿闻其解”,岐伯作答,言其解。然而,其“解”,绝不训释字词,而只是铺叙五脏六腑之腧,以述为解。

类似的“解”字,又见之于《史记》。 《吕太后本纪》云:“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张辟彊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曰:‘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两相比较,二书中之“解”不仅独立成词,而且,其意义与用法相同。

“过去曾有人怀疑过《灵枢经》的成书年代,说它是唐朝人王冰所伪托。 《太乙九宫占盘》 的出土,打破了这种说法,为《灵枢经》 成书于秦汉之前提供了有力的根据。”[7]19战国,至迟在秦汉之际,“解”已凝固并独立为特定名词。

徐中舒先生在其《结绳遗俗考》 中,不仅考察了在鞑靼、白罗罗和苗民等民族中的结绳遗俗,而且,着力考察了商、周之际,结绳记事之迹。甲骨文和金文,“取象形于绳之文字”“结绳以计数”“结绳以计事”“结绳以记世系”[8]。 《诗经》 中, 诸如 《下武》 《抑》 《螽斯》 等,均可见结绳之迹。

商、周之际,结绳而治,在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仍有着广泛的遗存。

“天下事有不可知,犹结有不可解也。见说善解结,结无 (从刘盼遂校)不可解”,“圣人知事,事无不可知” (《论衡·实知》)。

刘勰云,“解者,释也。解释结滞,征事以对” (《文心雕龙·书记》),亦以“解结”“征事”为释。

《逸周书》 撰作的时代显示,《逸周书》 篇题之“解”,蕴含有结绳、解结遗俗。

三、史书兼政典的《逸周书》来自两种史官、两类史籍的依辅

《逸周书》 是“周史记”,“周时诰誓号令也”(《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书》 原注及师古注)。“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以及“秉要执本”,“君人南面之术”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诚如黄怀信先生所言, 《逸周书》 内各篇章,“均可归于‘史’的范围之内。可见其书以史为主。后世归之于‘杂史’显然是合理的。 ”[5]126

“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 (《文史通义·易教上》)。“是则春秋以前,并无私人著作,其传于后世者,皆当时之官书也。”[9]210唐刘知几以为,《逸周书》 “与 《尚书》 相类”,“至若 《职方》之言,与 《周官》 无异; 《时训》 之说,比 《月令》 多同。斯百王之正书,五经之别录者也”(《史通·六家·尚书家》)。今已公之于众的清华简九篇释文中,明确归属《尚书》 类的有 《尹诰》《金縢》 等简, 归属 《逸周书》 类的有 《程寤》《皇门》 《祭公》 等简。 《尚书》 类简与 《逸周书》 类简并列, 联袂出土。 《逸周书》 与 《尚书》的融通,表明《逸周书》的政典地位不容小视,而其作者的职位也绝非小吏。

简言之, 《逸周书》 既是史书,更是政典书,其作者当为高职位的史官。

徐中舒先生在《左传的作者及其成书年代》一文中提出“两种史官”之说:

“当时有两种史官,即太史与瞽矇”。

“所谓‘史不失书,矇不失诵’,即史官所记录的简短的历史,如《春秋》 之类还要通过瞽矇以口语传诵的方式,逐渐补充丰富起来”。

“瞽矇传诵的历史再经后人记录下来就称为语, 如 《周语》、《鲁语》 之类; 《国语》 就是记录各国瞽矇传诵的总集。语从此成为一种新兴的书体。因此,记录孔子遗言的就称为《论语》,记录古代传说的就称为《说苑》。”[8]1147

阎步克先生在对上古史官详细考察之后说:“古史传承本有‘记注’和‘传诵’两种形式,二者相辅相成;对于一件史实,史官记其大略于简册之上,其详情则由瞽矇讽诵。孔子《春秋》 和左丘明《左传》 的相为表里关系,我想就由此而来, 《左传》 不过是把昔日瞽矇所讽诵者,也化为了书本而已。 ”[10]94

《国语》 中言及瞽史和 《瞽史之纪》。 《周语下》 载单襄公语,云:“吾非瞽史,焉知天道?”《晋语四》 云:“《瞽史之纪》 曰:‘唐叔之世,将如商数。’” 又, 《晋语四》 中引“《瞽史记》曰:“‘嗣续其祖,如谷之滋’必有晋国”之语。瞽史一职,春秋时期已有设立。

“圣人作其经,贤者造其传,述作者之意,采圣人之志” (《论衡·书解》)。

“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 (《礼记·中庸》)。

《国语·晋语四》 云:“亲有天,用前训”,韦昭注曰:“前训,先君之教。”

古者,看重坚守任官之职责,故孔子有“守道不如守官” (《孔子家语·正论解》)之叹。 既然有“圣作贤述”“父作子述”以及“守官”的圭臬,而《国语》 又有“用前训”之诫,那么,瞽史所“解”者,均为政典,即官书档案,以便作为行政准则的典籍,丝毫不容掺杂私家之说。因此,瞽史解“官书”时,只能谨遵圭臬,“述而不作”。

依据徐、阎二位先生之说,于是,出现两类史籍。一类是出自太史手笔,而文字简约、叙事简略的史书,便以“简”为其本色,犹如结绳记事之“结”的史籍。另一类是出自瞽矇之口,而文字详赡、叙事详备的志、语、故等,便以“详”为其特色,犹如解绳之“解”类史籍。“结”与“解”,“简”与“详”,内容贯通,相辅而行。

“述而不作”,以“详”解“简”是瞽史类史籍的显著特点。

《逸周书》 显现出瞽史史籍的特征。

《逸周书》与《竹书纪年》 的呼应,类似于《春秋》 与 《左传》。 杜预 《左传集解后序》 云:“其《(竹书) 纪年》起自夏、商、周,皆三代王事,无诸国别也”,“盖魏国之史记也。文大似《春秋经》”。刘知几云:“《竹书纪年》,其所记事, 皆与鲁 《春秋》 同” (《史通·六家·春秋家》)。清代学者雷学淇经九年的考证认定《竹书纪年》 是撰著于战国的一部信史。 《竹书纪年》与 《逸周书》 之间,“结”与“解”、“简”与“详”之迹,灼然可察。

《竹书纪年》 (《二十二子》 本,以下简称《纪年》)载,帝辛“二十一年春正月,诸侯朝周”,而《逸周书·程典解》 (以下只称篇名)则详载其事及文王之言。

帝辛“三十五年,周大饥”,而《大匡解十一》 则详载救荒之始末以及举措。

帝辛五十二年,“秋,周师次于鲜原”,而《和寤解》 则详载其事。

武王“十二年辛卯,王率西夷诸侯伐殷,败之于坶(牧)野”,而《克殷解》 则详载征战诛纣之事。

又,“命监殷,遂狩于管”,而《大匡解三十七》 和《文政解》 则详记其训谕。

武王十三年,“荐殷于太庙”,而《世俘解》则详载其事。

武王“十七年,命王世子诵于东宫”,而《武儆解》 则详载其事语。

成王元年,“(正月)庚午,周公诰诵侯于皇门”,而《皇门解》则详载其事语。

成王四年,“夏四月,初尝麦”,而《尝麦解》则详载其仪式及王之训谕。

成王二十五年,“王大会诸侯于东都,四夷来宾”,而《王会解》则详载其盛况。

成王“三十年,离戎来宾”,而《史记解》则于王训诫中详言其事。

“穆王二十一年,祭文公薨。” 《史墙盘》有“井帅宇诲”之载, 《礼记·缁衣》 略载《叶 (叶乃祭之讹)公之顾命》,而《逸周书·祭公解》则详述其事语。

穆王“二十四年,王命左史戎夫作《记》”,而《史记解》 则详述兴亡之史实,以为鉴戒。

厉王八年,“芮良夫戒百官于朝”,而《芮良夫解》 《国语·周语上》则详载其训语。

《逸周书》 中还有许多关于《纪年》 所涉及的天文、明堂、谥法、器服等典章的述解。

杜预曰:“(《竹书纪年》)始者藏在秘府,余晚得见之”。“其著书文意大似《春秋经》,推此足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也”,“诸所记多与《左传》 符同,异于 《公羊》、《谷梁》”。“ 上去孔子卒百八十一岁” (《十三经注疏·春秋左氏传注疏·左传后序》)。今本虽非《竹书纪年》的原貌,但杜预所描述的原始风貌,可信。

《纪年》 之“简”,出自太史,而《逸周书》之“详”,则当出自瞽史。

《逸周书》 与 《竹书纪年》 的依辅,类似于《左传》 和《春秋》 的依辅,从而,显现出两种史官、两种史籍的存在。

《孔子家语》 也具有瞽史之作的特征。

以述为解的典籍,其社会功用,古人早已有所揭橥。

桓谭云:“《左氏》,经之与传,犹衣之表里,相待(一作持)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 十年不能知也。 ”[11]39

“分明白黑,建立《左氏》,解释先圣之积结,洮汰学者之累惑” (《后汉书·陈元传》)。

在古人看来,不诠释经文,而详述史实,纯为记事记言的《左传》,有“解结,汰惑”的功用。

实例表明,记述即是诠解,只是有异于通常形式的另一种诠解而已。

《逸周书》 的记述,往往成为后世“解结”“汰惑”,辨是非的依据。诸如《左传·隐公元年》载祭仲谏语,“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叁国之一”云云,便是暗引 《逸周书·作雒解》 之语; 《国语·周语上》 载祭公谋父谏语,“先王之制,郊内甸服”云云,也是在暗引《职方解》;又, 《周语下》 载叔向语云“一姓不再兴”,也是在暗引《太子晋解》;又, 《周语下》载单穆公谏语,“古者天灾降戾”云云,也是在暗引《大匡解十一》。

《孔子家语》 的以述为解,其功用充分显现于《史记》 等史籍中,恕不赘述。

实例表明,早在西周之际, 《逸周书》 的以述为解,使世人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诚如赵逵夫先生所言,“它们既是对过去的记忆,也是对将来的引导、规范和启迪。”[12]2

“解”何自而来?刘勰以为,“解”来自“关刺解牒”之“解”。“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由此可知,此所谓“解”是官方应用文体。唐宋史籍中,“解”常见①《新唐书》 卷一百六十六 《令狐綯传》、《宋史》 卷一百五十六《选举志二》。。“解”又称之为“解牒”②《新唐书》 卷一百六十六 《令狐綯传》、《宋史》 卷一百五十五《选举志一》。,或称之为“文解”③《旧唐书》 卷一百七十二 《令狐綯传》、《宋史》 卷一百五十六《选举志二》。。此类“解”,颇类似于今日官方开具的证明信,绝不同于述解体典籍的篇题之“ 解”。

对于文体之“解”, 《文章辨体序说》 有《说、解》 之释,然仅一语而已,而《文体明辨序说·解》 曰:“按字书云:‘解者,释也,因人有疑而解释之也。’扬雄始作《解嘲》,世遂仿之。”此二书虽训释不误,但或失之于以澜为源,或失之于释义而无征,未尽人意,不足取。其实,诸如东方朔的《答客难》、扬雄的《解嘲》、班固的《答宾戏》 等,以述为解,应溯源于述解体及其流变。

当然,述解体之“解”与“关刺解牒”之“解”,在其“解释结滞,征事以对”层面有其相通之处。“关刺解牒”之“解”,作为官方应用文体,可以视为瞽史以述为解的延伸。

清人陈逢衡云:“求之春秋时,惟《管子》有 《牧民解》、《形势解》、《立政九败解》、《版法解》、《明法解》,然皆申明前篇之意而为解说,故曰解, 与 《 周书》 又不同。 ”[1]1207-1208既如陈说,那么,“义取解说”和以述为解之“解”,其衍变轨迹如何?以下略加考察。

《管子》 “五解”并非著于春秋时期。郭沫若先生说,“《管子》 书乃战国、秦、汉时代文字之总汇” (《郭沫若全集·管子集校(一)·叙录》)。胡家聪先生在《管子新探·导论》 中说:“《管子》 书并非春秋时的管仲遗著,而是作于战国时的田氏齐国,所以带着许许多多的战国印记。”并明确指出,“ 《 管子解》 诸篇约作于襄王、王建时期”[13]14,256, 即公元前283—221年之间。这与 《论语》 《孔子家语》 的论撰时期,大致相同。

自《管子》 之后,“义取解说”之“解”似乎逐渐凝固,而对以述为解之“解”反倒有些淡化。

今清华简九篇中,其内容与《逸周书·祭公解》 一致的 《祭公》 简,原有篇题作 《祭公之顾命》, 而与 《礼记·缁衣》 所引篇题同名 (祭,《缁衣》 误作叶)。专家们已认定,清华简是战国竹简[14]48。诚如李学勤先生所言,“《逸周书》 各篇来源不一”[15]216, “ 《 逸周书》 各篇不出一手,年代不同”[1]2,全书的编纂也并非一次完成,而书中同名为《大匡解》 的两篇文章(第十一篇、第三十七篇),就表明了这一点。 《孔子家语》 也是如此。由于版本的差异,典籍流播地域的差异,《祭公》 简的篇题,并不能充分显示出《逸周书》篇名改易的时间。

“二戴所辑《礼记》 现存八十五篇,除了可以确定为秦汉人所作以外,政类、学类并《乐记》等三十多篇撰作较早,约在鲁穆公时;礼类三十九篇撰作较晚,约在鲁康公、景公之际。”[16]18-19《礼记》 中的 《经解篇》 《黄帝内经》 中的诸多“解”等,显示出以述为解之“解”和“义取解说”之“解”并存的过渡之迹。

战国之际,以述为解之“解”仍存,但“义取解说”之“解”盛行,而这也正是“循经受业”兴盛之际所必然并确已普遍采用的形式。

《逸周书》 《孔子家语》篇题之“解”早于“义取解说”的训释体。

四、《孔子家语》 《礼记·经解》 篇题之“解”中蕴含着传承

清代学者陈逢衡、唐大沛发现,无论是在词义层面,还是在应用的位置上, 《孔子家语》 的篇题之“解”雷同于《逸周书》,而且,以“解”名篇者多。此外,与《逸周书》 篇题之“解”类似的,还有《礼记·经解》。此二书,之所以有踵武《逸周书》 之迹,只在于孔子与瞽史之间有趋同性。

《周礼·天官·宰夫》 所列“八职”之中,“六曰史,掌官书以赞治。”郑氏注曰:“赞治,若今起文书草。”宰夫为低级史官,而郑玄所谓“史官之长”的“大史”,阎步克先生说,“学者把大史的职责总结为四:一、助王策命、赏赐;二、命百官官箴王阙;三、保存和整理文化典籍;四、为王之助手和顾问。”[10]43史官,从低级官员“宰夫”以至最高长官“大史”,都有“起文书草”的职责,都有“保存和整理文化典籍”的职责,均有“掌官书以赞治”的职责。

所谓“赞治”,更有赞助教化之义。 《逸周书》 这一“官书”,经常被春秋战国之际的人所征引并以之为行政准则,正是“掌官书以赞治”的显现。

“掌官书”和“赞治”,这两点是瞽史与孔子趋同的基点。“掌官书”是职守,而“赞治”是终极目的。孔子在践行“掌官书以赞治”。

孔子景仰周代政治制度与文化,主张“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 (《孔子家语·五仪解》 《大戴礼记·哀公问五义》),有“吾从周” (《论语·八佾》),“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之叹。孔子与南宫敬叔适周拜访老聃,观先王之遗制(《孔子家语·观周》),观周之史记(《汉书·艺文志·春秋类序》)。“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论语·卫灵公》)。孔子也偶或言及西周史官史佚、周任等人。

“圣人作其经,贤者造其传,述作者之意,采圣人之志” (《论衡·书解》)。

王充、张华所谓“圣人作”“贤者述”之说,基于孔子“述而不作”的自白。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论语·述而》)。朱熹注云:“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老彭,商贤大夫,见《大戴礼》 (案:见《虞戴德》 篇),盖信古而传述者也。孔子删 《诗》 《书》,定 《礼》 《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盖不唯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自附于古之贤人。”[17]89

“史迁则云为某事作某纪、某列传。班固谦,不言作而言述,盖避作者之谓圣,而取述者之谓明也” (《汉书·叙传下》 颜师古注)。

自孔子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以至班固、王充,再至张华,其间,“圣者作,贤者述”这一信条不仅存在,而且,班固竟然加以恪守,在 《叙传》 中“不言‘作’而言‘述’”。不过,孔子并非“述而不作”的始作俑者。“窃比于我老彭”一语显示出,在此之前,商代已有“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楷模“老彭”。“述而不作”的做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商代的“老彭”。

于是,在文化传承中,自老彭至孔子,再至班固等,“述而不作”的历史传统便逐渐清晰地显现出来。

“孔子生于衰周,先王典籍错乱无纪,而乃论百家之遗记,考正其义,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删 《诗》 述 《书》, 定 《礼》 理 《乐》, 制作 《春秋》,赞明 《易》 道,垂训后嗣,以为法式”(《孔子家语·本姓解》)。

所谓“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礼记·中庸》),即“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类序》)。“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史记·太史公自序》)。孔子语曰:“ 六艺于治一也。 《礼》 以解人, 《乐》 以发和,《书》 以道事, 《诗》 以达意, 《易》 以神话,《春秋》 以义” (《史记·滑稽列传》)。 孔子之语,又见之于《太史公自序》。

“述而不作”,实则是孔子在传播三代典籍时,忠诚笃守古史官“掌官书”之职,而其依据鲁国国史而修《春秋》,教弟子以六艺,则是在“赞治”。

与“述而不作”相应,冯友兰先生又揭橥“孔子以述为作”的事实。在列举孔子对《礼》《诗》 和《易》 的阐述之后,他说,“此非只‘述而不作’,实乃以述为作也”。冯先生在其《中国哲学史》 一书中,于第一篇第四章第四节,便特以“孔子以述为作”为题加以论述[18]38。

事实表明,孔子踵武瞽史,瞽史之作由朝而野,赖孔子得以传世,瞽史统绪赖孔子得以不坠。

春秋之际,孔子与其弟子以及后学,即孔子学派,传承先王典籍,传承和拓展瞽史之作。

《论语》 《孔子家语》 何自而来? 俞樾曰:“《论语正义》 云:‘此书所载皆仲尼应答弟子及时人之辞,故曰“语”,而在“论”下者,必经论撰,然后载之,以示非妄谬也。’窃谓,答述曰语,虽本郑君《周官》 注,然《论语》 得名,未必以此。 《礼记·乐记》 曰:‘且女独未闻《牧野之语》 乎?’疑古史记载自有语名。 《牧野之语》,乃周初史臣记载之书也。左丘明著《国语》,亦因周史之旧名。孔门诸子论撰夫子绪言,而名之曰语,固有所仿矣。”①俞樾: 《湖楼笔谈》 (《九九销夏录》), 《续修四库全书》 第1162册, 卷二, 第372-373页; 俞樾: 《九九销夏录》, 中华书局,1995年,第191页。

《牧野之语》,也见之于《孔子家语·辩乐解》。此外, 《家语·曲礼子夏问》 中还载有“《语》 曰:‘乐正司业,父师司成’”之言。 《荀子·哀公》 引有“《语》 曰:‘桓公用其贼,文公用其盗’”之句。

今《国语·楚语上》 所载申叔时所列“九艺”中,有“教之语”。瞽史之作的“语类”典籍,有《国语》 《琐语》 《事语》 (《战国策》)、《春秋事语》 《语书》 《新语》 等。自三代以来,历战国,以至秦汉,绵延不绝。其间,“语”由纯记事之作衍变为论说体,诸如《新语》。

“《牧野之语》,乃周初史臣记载之书也”,“孔门诸子论撰夫子绪言,而名之曰语,固有所仿矣”。寥寥数语,揭橥“语”类典籍的源流,点明孔子学派对瞽史之作的传承。《论语》 《孔子家语》 均为记述之书,亦皆为模拟之作,模拟瞽史的《牧野之语》。

这里,须简要探讨一下《孔子家语》 的成书年代。对于《孔子家语》 的纂集,学者们都在探讨[19]277-302。 《 孔子家语》 一书似乎在战国已存在。

《孟子·公孙丑上》:“《诗》 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这段文字,与《家语·好生》“孔子谓子路”章,大同小异。 《荀子》 中援引《家语》 凡二十三处,诸如其 《性恶》 “传曰:‘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数语,出自《家语·六本》; 《议兵》 “传曰:‘威厉而不试,刑错而不用’”二语,出自《家语·始诛》,而且,两段文字中均称《家语》 为“传”。至迟战国之际,当荀子之时, 《孔子家语》 应已成书。

倘若就其篇章撰作时间而言, 《逸周书》 多西周之作,而《孔子家语》 则为孔子逝后弟子追述之作,自然晚于《逸周书》;倘若就其内容而言, 《逸周书》 皆载君国大事、圣贤重言,而《孔子家语》 则记其先师庶民孔子一人之嘉言轶事,是典籍由官而民转捩中的产物。 《逸周书》垂范于先, 《孔子家语》 追随于后, 《逸周书》篇题之“解”,早于《孔子家语》 以“解”名篇之前。因此, 《孔子家语》 篇题之“解”当为师法《逸周书》 而来。

孔子学派对瞽史之作的传承与拓展,实则远不止于“语类”典籍一种。在诸如“传”“故”“记”“说”“解”等类典籍的薪火相传中,无不显现出孔子学派的贡献。

关于“传”类。“六经”之名,最早见之于《庄子·天运》, 而 《礼记·经解》 《荀子·劝学》等,以及马王堆帛书《要》 篇、《郭店楚墓竹简·六德》 等, 均将 《诗》 《书》 《礼》 《乐》 《易》《春秋》 诸典籍并称。

章学诚云:“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则因传而有经之名,犹之因子而立父之号矣”,“今之所谓经,其强半皆古人之所谓传也” (《文史通义校注·经解上》)。

皮锡瑞云:“汉人引 《论语》 多称传。 《孝经》 虽名为经, 而汉人引之亦称传。 ”[20]67-68

章氏、皮氏之言,可验之于典籍。例如,《史记·李将军列传》 “太史公曰”引有“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数语,司马迁称之为“传曰”,实则是直引《论语·子路》 之文。

经学发展的进程表明,先有“传”后有“经”。“经解”“经传”“经说”的问世,在战国之际。“经传体”,以“传”名书,诸如《易传》 《春秋》 “三传”等。“离经之传”在先,“附经之传”随后(《文史通义校注·经解上》)。

元人陈澔于其 《礼记集说·乡饮酒义》 注中云:“从《冠义》 以来,皆记者叠出《仪礼》 经文于上,而陈其义于下以释之,他皆仿此。”[21]503此则当为较早期的“附经之传”。

《易经》 成于西周,而 《易传》 成书却比较晚。陈金生先生在《〈周易〉 与中国哲学》 一文中写道,“《易传》 则是较早的一些借解释《周易》来系统地表达自己的哲学、政治、伦理等等观点的作品的汇集。 《易传》 不是一时一人所作,但有其共同的时代和学派的特点”,“而认为《易传》, 至少其中 《彖传》、 《象传》、 《系辞》、《文言》、《说卦》 等篇,应是战国时期的作品”,“《易传》 和《中庸》 思想的一致性,表明它的作者很可能是子思一派或至少是受这一派影响较多的儒者所作。 ”[22]203,309,312-68

出土帛书 《二三子问》 《易之义》 《要》 其释文上的文字与今本 《 易传》 相比较[23]425-433, 相同之处颇多。 《易传》 出于孔子学派,以此来理解司马迁认为《易传》 出自孔子,合于情理。《易传》 只是“借解释”以表达己见而已,醉翁之意不在酒。 《易传》 不同于“义取解说”类典籍,具有撰述性,与《左传》 甚为类似。

《论语·学而》 篇载曾子语,云:“传不习乎?” 《孟子·梁惠王下》 中两次言及“ 传”, 而且,都是在答齐宣王的问话中。一是问“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二是问“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均对曰:“于传有之。” 《穆天子传》 为西周,最迟至春秋战国时期的记载之作。虽然《穆天子传》 四字并非汲冢简原有的书名,但西晋荀勖却将其称为“传”。自《隋书·经籍志》以来,将其著录于起居注类,或小说家类。而与之相应,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类》 著录有《高祖传》 十三篇,注曰:“高祖与大臣述古语及诏策也”。又, 《孝文传》 十一篇,注曰:“文帝所称及诏策。”又有所谓记述体的“外家传语”,东方朔、褚少孙皆好读之 (《史记·滑稽列传》)。《索隐》 云:“外家非正经,即史传杂说之书也。”综合曾子、孟子语以及 《高祖传》 《孝文传》、“外家传语”和《穆天子传》 来看,“传”,似乎原本是纯为记载帝王日常言、事之作,是后世起居注类典籍的滥觞。 《左传》之以“传”名书,当由此而来。

“《春秋》 传自子夏,应是战国以来孔门相沿的旧说”,“《左传》 可能就是在子夏门下编写成书的。”[8]1150“ 这篇帛书 (《 春秋事语》)的发现,再次表明《左传》 真实性无可怀疑,载籍所述《 左传》 之学的传承也很可据。 ”[4]222

“三传”有别。“《左氏》 辞义赡富,自是一家书,不主为经发。 《公羊》 附经立传,经所不书,传不妄起,于文为俭,通经为长” (《晋书·王接传》)。宋叶梦得在《春秋传序》 中说:“《左氏》 传事不传经”, “《公羊》 传义不传事”。 《公羊传·定公元年》:“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何休注曰:“读谓经,传谓训诂”。“传谓训诂”,即“义取解说”者,已迥别于以述为解之“传”。“三传”,虽然同被称之为“传”,但其“传事”“传义”的体式彼此有异。

“内、外传”相联。“《国语》,左氏之《外传》 也” (《论衡校释·案书》)。 韦昭在 《国语解叙》 中称 《左传》 为 《内传》, 又云: “(《国语》)其文不主于经,故号曰《外传》”。其实, 《左传》有抄袭《国语》 之迹,又有违于 《春秋》 经义之处, 《左传》 之撰当晚于 《国语》。 《春秋》 “ 内传”“外传”,既皆“不主于经”,而其体式又彼此相同,均纯为记言记事。

桓谭云:“《左氏传》 遭战国寝藏。后百余年,鲁人谷梁赤作《春秋》,残略,多有遗文,又有齐人公羊高,缘经文作传,弥失本事矣” (《新辑本桓谭新论·正经篇》)。

《左传》 的体式具有从纯为记述之“传”向经传体过渡的烙印。

《论衡·对作》 云:“五经之兴,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

“孔子所定谓之经;弟子所释谓之传,或谓之记;弟子展转相授谓之说。”[20]67

“至《孝经》,虽名为经,其实传也。儒者重夫子之遗言,则附之经部矣” (《文史通义校注·经解下》)。

赵岐 《孟子题辞》 将 《论语》 《孝经》 《尔雅》 统称之为“传记”。

综合上述诸说,以“传”名书者,则无论是纯为记述,还是“义取解说”之作,即《易传》《春秋》 “ 三传”、《孝经》 《史记》 《汉书》《韩诗外传》 《淮南子》 《新序》 《说苑》 《列女传》 等典籍,均同属一个范畴,均归属于“贤人之述”。

“古人之文,其体裁,必有所自,非汉以后之人所识也。”(《 湖楼笔谈》 卷三)《 左传》 之以“传”名书,似乎源于曾子、孟子以前之“传”,“盖仍古书之旧目也”。

“传”本是同根生,同属一个范畴,都源自瞽史之作,但倘若就《春秋》 内、外传和“三传”各自生成的时代先后而言,则以述为解的典籍自当先于“义取解说”之作。

关于故类。先勾勒一下其历史轨迹: 《国语·周语下》 单襄公曰:“吾闻之 《大誓故》 曰:‘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①《大誓篇》,典籍中屡见征引。 《国语·周语中》 单襄公“在 《大誓》 曰”下援引 《尚书》 之 《佚周书·大誓篇》 语。《墨子》 的 《非命上》 《天志》 和 《逸周书·明堂解》 《左传·昭公二十四年》 等均引有 《大誓篇》。韦昭注曰:“《大誓》,伐纣之誓也。故,故事也。” 《左传·定公十年》:“孔丘谓梁丘据曰:‘齐、鲁之故,吾子何不闻焉?’”杜预注:“故,旧典。”《孟子·离娄上》 “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二句,引自 《礼记·礼器》。 《史记·魏世家》 索隐云:“古人之言及俗说,故云‘故曰’。”章太炎先生云:“《书》、《春秋》 者,记事之籍,是以有故事。 《 太誓》 有故, 犹 《 春秋》 有传。 ”[24]454

“故志”。 《国语·楚语上》 申叔时所列“九艺”中,有“教之故志”一类, 《国语集解》 注曰:“《故志》,谓所记前世成败之书”。今上海博物馆所藏战国楚竹书《容成氏》,凡五十三简,历叙赫胥氏、尧、舜、禹、启、桀、汤、纣,直至九邦叛、武王伐纣的史实。如此覼缕,旨在“记前世成败”而已,故申叔时云:“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懼焉”。楚竹书《容成氏》 使人们得以重睹二千余年前申叔时所称古代楚国“故志”之风貌。与之相应, 《逸周书·史记解》 与其类似。 《史记解》 历述皮氏、华氏、夏后氏、殷商等三十国覆亡之因,“篇中所举亡国者二十有八(案:当作三十),皆在唐虞夏商之世”,“《史记》历考败亡之迹,以为炯戒也”,“当与韩非《亡征》 参看。 《路史·国名纪》载古之亡国,多采此篇。 ”[1]942

《史记解》 与简书《容成氏》 同类,但《史记解》 当为西周“故志”。

申叔时所谓“九艺”,远早于《七略》,是春秋之际对典籍分类的折光,用以认知先秦典籍和出土文献,当有所裨益。

“故”与“记”合称之为“故记”。 《说苑校证·立节》 最末一则故事,有“臣之兄读故记”和“于故(从卢文弨校)记果有焉”之语。此二语,《吕氏春秋·至忠》 均作“故记”。

“故”与“传”相通。章太炎先生云,“‘故’莫先于《太誓》,‘传’莫备于《周易》”,“诸故事亦通言传”[24]444,445。 章先生是基于他已将“ 故”类典籍分为“故事”与“故训”两种而言,就“故事”层面来说,例如《太誓故》 与《易传》,因为二者都是以述为解,所以“故”与“传”彼此相通。

“故”又与“解”合称之为“解故”。 《艺文志》 还著录有 《尚书》 之“《大、小夏侯解故》 二十九篇”。

“解故”,也单称之为“故”。 《汉书·艺文志》著录有 《诗经》 之 《鲁故》 《韩故》 《齐后氏故》《齐孙氏故》等,“今流俗毛诗改故训传为诂字,失真耳。” (颜师古注)

“故”的历程显示出,“故”,“故记”,本为旧典、故事,记述前世成败之作。秦汉以来,竟由记述衍变为训诂诠释之“解故”“故训”,这与“解”的衍变大致类似。

关于“记”类典籍。“记”,又写作“志”、“纪”,通假。“纪犹事也” (《礼记·文王世子》注)。 “ 记谓教命之书” (《汉书·何武传》)。 《国语·晋语四》 载有 《瞽史记》 之言, 《大戴礼记·保傅》 有“《青史氏之记》”,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 著录有“《青史子》 五十七篇”,班固注云:“古史官记事也”, 《韩非子·说疑》 有“其在《记》曰”之语。

孔子读过“百国春秋” (《史通·六体》),读过许多“志”。《孔子家语》 中所载孔子援引《志》之处不少。诸如《正论解》 中,便有三处:“孔子览《晋志》”“孔子闻之,谓子贡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又,“(孔子)曰:‘古者有《志》,克己复礼为仁’”等。 《孔子家语》中,至少有两处言及“记”,其《礼运》载孔子语曰:“吾未之逮也,而有 《记》 焉”(《礼记·礼运》同),《曲礼子夏问》 “子夏问于孔子曰:‘《记》 云:“周公相成王,教之以世子之礼”,有诸?’孔子曰”,云云。

上述诸“志”“记”,都在孔子之前行世,都出于史官,均为记载之类典籍。

“《论语》 也是‘记’”,“至于‘记’,则是孔子弟子及七十子后学所记,明非出于孔子。”[25]12-13

“传”与“记”合成为“传记”一语。 《汉书·艺文志·书类略》 著录有“刘向《五行传记》十一卷”、“许商《五行传记》 一篇”等。

《仪礼》 十七篇,除开 《士相见礼》 《大射礼》 《少牢馈食礼》和《有司彻》 等四篇外,其余十三篇于各篇之末,均有“记”。“君子不夺人之亲”二句,《礼记·曾子问》 和《孔子家语·曲礼子夏问》 作“《记》 曰”, 而 《礼记·服问》 则作“《传》 曰”,“记”、“传”互通。

“记”的历程显示出,在春秋时期,“记”(志),与“语”“故”等,均为撰述类典籍。秦汉之际的“传记”,沿袭不改,仍是以述为解。

在“记”类典籍中, 《礼记》 特别值得关注。

《礼记》 中,既有以“解”名篇,也有以“传”名篇之作。诸如“以其记六艺政教得失”(《礼记·经解》 解题下注引郑玄注)之 《经解》 篇以及 《大传》、《间传》 等。 大、小戴 《礼记》中,以“义”名篇者也多。有《祭义》 《冠义》《昏义》 《乡饮酒义》 《射义》 《聘义》 等“ 六义”。 《礼记》 不仅以“记”字冠于书名,而且,书中也不乏以“记”名篇者,诸如《学记》 《乐记》 《杂记》 (上、下)、《丧大记》 《丧服大记》《坊记》 《表记》 等“八记”,而且各篇文中也多“记”。

《仪礼》 中也颇多“记”。全书十七篇中有十三篇,其篇末有“记”,而 《丧服》 篇,不仅“经”与“记”分章分节,而且赫然写有“子夏传”和众多的“传曰”等字,而“子夏传”中又含有“记”。这些附经之“记”的内容,沈文倬先生综括为六点。今一言以蔽之,曰,记述。“记文是补经之作”,历代礼家“把它与二戴所辑《礼记》 相等同。 ”[16]6

《仪礼》,即《礼经》,是“三礼”中最早问世的典籍。 《仪礼》,或曰“成书当在东周,出于孔子”[26]7; 或曰“ 它 (《 仪礼》)是在公元前五世纪中期到四世纪中期这一百多年中,由孔子的弟子、后学陆续撰作的。 ”[16]18-19

“孔壁古文决非伪托”,“后世的今文经学家往往怀疑孔壁出古文经的事,其实是无可疑的。”[4]239《礼记》《孟子》《荀子》 都援引过,二戴《礼记》 的撰作时间,约在鲁穆公至康公、景公之际[16]18-1942。

《礼记》 中诸多“记”,实则是孔子弟子及其后学之作。 《汉书·艺文志·礼类》 著录有“《记》,百三十一篇”,注曰:“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汉书·艺文志·诸子略》 著录《子思》 二十三篇。《隋书·音乐志》引沈约语,“《礼记》, 《中庸》、《表记》、《坊记》、《缁衣》, 皆取 《子思子》。”《子思》 虽非均出自子思手笔,但当出于其后学。《汉书·艺文志·诸子略》 著录有“《曾子》十八篇”,其中, 《曾子立事》 等十篇,载入《大戴礼记》。俞樾认为,“《大学》、《中庸》,虽孔氏遗书,要是七十子后学者所为。” (《湖楼笔谈》 卷二)

此外, 《孔子家语》 中的 《大婚解》 与大、小戴《礼记·哀公问》; 《王言解》 与《大戴礼记·主言》 大同小异。如此之类,为数不少,详见清人陈士珂、孙志祖的《孔子家语疏证》。

大、小戴《礼记》 中,不乏与 《逸周书》 如出一辙的篇章。 《逸周书》中的《时训解》 《明堂解》 《官人解》 等与 《礼记》 的 《月令》 《明堂位》 《文王官人》; 《逸周书·周月解》 与 《大戴礼记·夏小正》 彼此对应。 《大戴礼记》 和 《世本》 中原本有《谥法》,今《通典》 卷一○四尚载有《大戴礼记·谥法》 佚文,与今本《逸周书·谥法》 相吻合。有的学者认为,“子夏等在魏国编辑《逸周书》。”[12]75自古以来,许多学者认为,《逸周书》 抄袭《礼记》,其实不然。

曹元弼先生在《礼经学》 卷四《会通》 中说:“二戴记之说礼,大类有三,曰礼,曰学,曰政。《曲礼》、《檀弓》、《迁庙》、《衅庙》、《冠义》、《昏义》、《朝市义》 等篇, 礼类也; 《学记》、《中庸》、《儒行》、《大学》、《曾子》 十篇, 学类也; 《王制》、《月令》、《夏小正》、《文王官人》 之等, 政类也。 ”[16]8

若就宏观而言, 《礼记》 的三大类,颇有杂史类史籍性质,与唐大沛对《逸周书》 的分类相似。它们或就婚、丧、冠、聘之礼陈典章、垂法戒,或记载圣贤嘉言懿行,诠礼仪,树楷范,具有类似《逸周书》 的述解性。若就微观而言,例如, 《曲礼》 上、下篇将乡曲礼仪,一一细则化,具有以述为解的功用。而语言整齐错综,四言为多,用韵,多简练警策之语,凡此种种,又与《逸周书》 之“三训”等篇,十分切近。

《礼记》 内容的三大类别,滋养着诸子传记。例如,在所谓“大醇小疵”的《荀子》 中,便可以全方位清晰地察见礼类、学类和政类的沾溉,而在《墨子》 《孟子》 《韩非子》等典籍中,则可以分别较多地察见政类、礼类以及学类的濡染。而孔子学派的大儒荀况“唯荀卿传经之功甚巨”,“是荀子能传 《易》、《诗》、《礼》、《乐》、《春秋》, 汉初传其学者极盛。 ”[20]55

《礼记》 是一个大综合体,是孔子学派早期传承与拓展瞽史之作的荟萃,也是诸子传记萌生的渊薮。

关于“说”类典籍。徐中舒先生说, 《说苑》一书出于瞽史。而“经说体”,最早见之于《墨子》。 《墨子》 中, 有 《经上》 《经下》 《经说上》 《经说下》 四篇。今“信阳长台关一号墓发现的一组竹简,已证明是《墨子》 的佚篇。这座墓属战国中期,年代和墨子卒年相距不远。”[4]224杨俊光先生承杨宽先生之说,在《墨经研究·凡例》 中认定, “《墨子》 书中的 《经上》、《经说上》 两篇”, “ 是 《墨子》 自著的原始 《墨经》”。

自《墨子》 之后,“说”类典籍迭出。今马王堆帛书 《五行》 中,有 《经》,也有 《说》。《汉书·艺文志·六艺略》 著录有《诗》、“《鲁说》二十八卷” “《韩说》 四十一卷”、《礼》 “《中庸说》 二篇” 等。

《韩非子》 一书,比较特出。它既颇多以“说”名篇者,也不乏以“解”名篇之作。 《韩非子》 中的《解老篇》,先释《德经》 (见《韩非子校释》 卷六),后释《道经》,与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老子》 甲本、乙本的体例、文句及其顺序颇多相同之处,似乎同出一源。其《解老》、《喻老》 两篇,自应归属于以“解”名篇一类。 书中, 《 内储说》 (上、下)、《 外储说》 (左上、左下)、《外储说》 (右上、右下), 文中, 均有“ 右经” 和“ 说” 之语作为标识[27]527,997( 见 《 韩非子集释》 卷九)。此外,书中《八说》 《八经》两篇,陈奇猷先生在《八经》 篇中注曰:“又此篇题名为经,故语多简约,与《内、外储》 诸篇之经同例。” (同上)仔细考校发现, 《八说》《八经》 之间,在内容上大致彼此对应。上述诸篇自应归属于以“说”名篇一类。在体式上, 《韩非子》 杂糅衍化,兼收并蓄,颇有荟萃之迹。

与 《韩非子》 “ 经说” 相应, 《越绝书》 也有类似情形。 《越绝书》 卷三《越绝吴内传第四》于“夏启献牺于益”一节之末有“《经》 曰”一语。钱培名在其《札记》 中云:“据此文‘《经》曰’二字,则知此篇‘晋公子重耳反国定天下’、‘齐公子小白亦反齐国而匡天下’、‘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舜用其仇而王天下’、‘桓公召其贼而霸诸侯’、‘夏启献牺于益’、‘汤献牛荆之伯’、‘舜之时鲧不从令’、‘汤以文圣’、‘文王以务争’、‘武王以礼信’、‘周公以盛德’等语,皆其所谓经也,各立一语为纲,而下之为传。惟‘勾践反国’一节,参杂其间,颇为不伦,然亦传体也”(《丛书集成初编·越绝书》)。

综括而言,战国之际“说”有四种形态:

一,经说体。例如《墨子》。

二,以事解经。例如《韩非子》 中的“六储说”,既有记述,又有经说依辅之迹。

三,记述故事的撰述体。例如《韩非子》 中的《说林》。

此外,与韩非子有师生之谊的荀况,其《荀子》 中 《大略》 《宥坐》 《子道》 《法行》 《哀公》 《尧问》 六篇类似于“六储说”与《说林》,当为《韩非子》 的先导。

四,箴言体。例如《淮南子》 中的《说山》、《说林》,这与《逸周书》 中颇多箴言之作,源流相承。

《说苑》 兼有后二者特征,其《谈丛》即为箴言体,其余篇章,则为记事。

余嘉锡先生在《古书通例》 卷二 《明体例》云: “《韩诗外传》、《新序》、《说苑》 之类, 述多于作,事广于言,乍观其体,颇类史书,细按其文,殊乖事实。牴牾莫保,讹谬滋多。良由韩婴之传,本为释经,更生之书,将以进御。故其采传记也,所以陈古以戒今。”[28]261

在体式层面, 《韩诗外传》 与 《左传》 颇有渊源。 《新序》 《说苑》 是先秦“说”的汇集,《韩诗外传》 既称为“传”,“本为释经”,然而三书又“采传记”,“陈古戒今”,“述多于作,事广于言”,显现出瞽史述而不作的传统。瞽史以述为解的传统,经《逸周书》 延续为诸子传记的儒家类、杂传类典籍。

关于《孔丛子》,孙少华先生将其文本的形成与变化分为三种形态。其第一类,“具有‘丛’的性质,体式近先秦的‘说’和‘林’”;第二类,“具有‘撰述’性质,体式近先秦的‘传’和‘记’,具备‘说’的性质。”[29]33-34这些定性之言,十分中肯。 《孔丛子》 确实具有综合性。

最后,略谈“解”类典籍。自《逸周书》 之后,踵继者有《孔子家语》 和《礼记·经解》,均纯为记述之作,一脉相承。嗣后,有“解故”等训释类典籍问世。

司马迁认为,“《书传》、《礼记》 自孔氏”(《史记·孔子世家》),班固也认为,“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 《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 之属, 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 (《汉书·景十三王传》)。而《论语谶·崇爵》 云:“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以事素王。”[30]789

诚如李零先生所言,“从《论语》 到《礼》大小戴记到《孟子》 到《孔丛子》 到《孔子家语》等等,是一个连续体。”[31]222这一连续体,恰恰是由孔子学派对瞽史之作的传承和拓展结晶而成。

仔细考察,便显现出一个颇为引人注目而带有规律性的现象:

语类、传类、记类、说类典籍,在其因革中,往往都是由记述体衍化为训释体或论说体。然而,在此因革中,记载体又同时自先秦一直延续至两汉而不变,诸如《韩诗外传》 《新序》 《说苑》《列女传》 《风俗通义》 等。不仅如此,记述体还在训释体中有所渗透,诸如 《诗》 之 《毛传》《春秋》 之《公》 《谷》 二传等,于训释中,往往记故事,述礼制,以述为解。

皮锡瑞在《经学通论·春秋通论·论〈左氏传〉止可云载记之传》 中,援引张杓语云:“传有二义,有训诂之传,有载记之传。训诂之传,主于释经;载记之传,主于纪事”,“《公》、《谷》 依经立传,经所不书,更不发义,故康成谓《谷梁》善于经”,“是汉、晋诸儒言《左氏》 者,莫不以为纪事之书,所谓载记之传是也。”[32]159

不约而同,章太炎先生在谈到“故”类典籍时,也有类似之说,认为,“然则先民言‘故’,总举之矣,有故事者,有故训者。”[24]454

不仅仅是“传”类典籍有“训诂之传”,有“载记之传”,“故”类典籍有“故事者”,有“故训者”之别,而“语”类、“记”类、“说”类,也是如此。诸如由记述体“于传有之”之“传”衍为《易传》 《左传》 以至《毛传》,由《牧野之语》 衍为 《论语》 以至 《新语》,由 《瞽史之记》衍化为《礼记》 以至《五行传记》,由《说苑》 衍化为 《经说》 《中庸说》, 由 《太誓故》 到 《诗》之《鲁故》 《韩故》 等,均由记述体衍化为训释体。

同样,“解”类典籍,也是如此。由《逸周书》至《孔子家语》,再至《礼记·经解》,再衍化为 《管子》 “ 五解”、《黄帝内经》 “ 五解”, 恰恰与这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吻合。

史实表明,“载记之传”“故事者”在先,“训诂之传”“故训者”随之于后。孔子及七十子之作,恰恰显现出,由“载记之传”向“训诂之传”、由“故事者”向“故训者”过渡的印迹。

《逸周书》 篇题之“解”是述解体的开端,而述解体先于经解体。

何以会出现这种带有规律性的现象?何以会出现孔子学派之作的过渡性?原因只在于孔子学派对上古史官,尤其是瞽史之作的传承。纯为载记的史籍,中经孔子学派忠实地传承,再衍化为诸子传记,于是便呈现出由记述转为训释的衍变轨迹。

除如上述之外,孔子学派所忠实践行的师法、家法,又是对瞽史“述而不作”职守的传承与弘扬。

春秋末期,“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左传·昭公十七年》),典籍散佚,学术由官而民,由“以吏为师”“官师合一” (《文史通义·原道下》)转为民间学者口授。“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春秋类》),“闻之于师具是矣,自润色之” (《汉书·王式传》)。“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汉书·艺文志·春秋类》), “ 循经受业” (《黄帝内经·征四失论》)。弟子谨守师法、家法,指责“毁师法”者(《汉书·王莽传》 载公孙禄语)。“汉人最重师法。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师说即不用。师法之严如此。”[20]77传经时,因循拘泥,绝不改易文字;解经时,经所不书,传不妄起,注不破经,疏不驳注等圭臬,实则源自瞽史以述为解、述而不作之职。

孔子学派的“述而不作”,既有原原本本遵奉瞽史之迹,又有因时而变之迹,但万变未离其宗;孔子学派传承与拓展瞽史之作,不仅使商、周典籍得以传续,而且,沾溉后世诸子传记。

顾实云:“周倾商政,阴谋不讳,晚周百家,此 (《 逸周书》)其权舆矣。 ”[33]33

王逸云:“周室衰微,战国并争,道德凌迟,谲诈萌生。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著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 (《楚辞补注·离骚经章句序》)。

综上所述,商、周以来,典籍的传承至少经历了以下三个时期:

一,瞽史时期。两种史官、两类史籍并存。瞽史“掌官书以赞治”,述而不作,以述为解,开创典籍的诸类体式, 《逸周书》 是其翘楚。诸如《史记》 《汉书》 《战国策》 《吕氏春秋》 《淮南子》 《孔丛子》 《说苑》 《新序》 等是其后嗣。

二,孔子与七十子时期,即对瞽史之作传承与拓展的早期。在此期间,孔子与其弟子重在传经、解经,继承并弘扬瞽史统绪。解经由以述为解转为“义取解说”,显著带有过渡之迹,诸如《易传》 《左传》 《礼记》 《论语》 《孔子家语》等,均是其佼佼者。

三,诸子传记时期。诸子借助述典、解经,而意在纵谈一己富国安民、强兵称霸之论。 《墨子》 《孟子》 《荀子》 《韩非子》等是其卓异者。

王充《论衡·书解》 云:“秦虽无道,不燔诸子。”

赵岐《孟子题辞》云:“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其书号为诸子,故篇籍得不泯绝。汉兴,除秦虐禁,开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 《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由此得知, 《论语》 《孝经》 《孟子》 《尔雅》 皆为诸子传记,所立博士官称“传记博士”。

俞嘉锡先生说, “《论语》、《孝经》 汉人皆谓之传记”,“《刘歆传》云‘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于六艺诸子之閒,忽著传记两字,明六艺之中,除五经以外,皆传记也”, 故有“ 诸子传记”[9]149,257之称。

《论语》,既属“语”类,又归属“传”,“记”类; 《孔子家语》,既属“语”类、“解”类,又归属“传”,属“记”类。“古人叫诸子传记,包括《论语》、《孟子》。诸子和传记本来就是一大类。 ”[31]477

无论是“诸子传记”,还是“传记博士”,都显示出由瞽史脱胎而来的遗迹。这一遗迹的存在,分明地勾划出了三个历史时期的轨迹。

五、文末缀语

在上述考察中,已展现出瞽史之职、瞽史之作对文学的浸润,现再补充如下:

“经”与“传”已拓宇于文学典籍中。

“洪氏 《目录》, 《九歌》 下注云:‘一本此下皆有“传”字。’晁氏本则自《九辩》 以下乃有之。吕伯恭《读诗记》 引郑氏《诗谱》 曰:‘《小雅》 十六篇、《 大雅》 十八篇为“ 正经”。’ 孔颖达曰:‘凡书非“正经”者谓之“传”,未知此“传”在何书也?’按《楚辞》 屈原 《离骚》 谓之‘经’,自宋玉《九辩》 以下皆谓之‘传’。以此例考之,则 《六月》 以下, 《小雅》 之‘传’也;《民劳》 以下, 《大雅》 之‘ 传’ 也。 孔氏谓‘ 凡非“正经”谓之“传”’,善矣;又谓‘未知此“传”在何书’,则非也。”[34]171朱熹文中,所言及郑氏《诗谱》 及孔颖达语,见《十三经》 本《毛诗正义》 卷九 《小大雅谱》,而《骚》 传,见《楚辞补注·楚辞目录》 洪兴祖于“《九歌》 第二”下注: “ 一本 《九歌》 至 《九思》 下皆有传字”。《论衡·案书》 有“杨子云反《离骚》 之经”一语。如此,则 《诗》 中之 《大、小雅》 有“经”、有“传”,而《楚辞》 中也有“经”、有“传”。

“郑氏《诗谱》”及《楚辞补注·楚辞目录》 表明,当两汉之际,经学的理念已浸润于文学领域。在我国古代小说领域,自汉魏以来,以“传”名书或以“记”名篇、名书者,在六朝小说、敦煌变文、明清长、短篇小说中,屡见不鲜。例如《洞冥记》 《搜神记》 《列仙传》 《列异传》 《任氏传》 等,其命名的由来,均可溯源于述解体,诸如本为“古史官记事”而《汉书·艺文志》归入小说家类的“《青史氏之记》”。再如以“义”名书者,诸如《三国志演义》 等,其命名,也可溯源于 《礼记》 《白虎通义》 《风俗通义》 等。

在诗话层面,与《左传》在体式上颇有渊源的《韩诗外传》,对后世重于记述,而不作诠释的诗话,诸如《本事诗》 《庚溪诗话》 《全唐诗话》等,有所启迪。

综括全文,瞽史之职、瞽史传统和经孔子学派所薪传并拓展的瞽史典籍,三者泽被述解体、经解体、经传体、经说体、诸子传记,以至于经学、史学和古代文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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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in Piece Titles of Yi Zhou Shu(逸周书):A Study

BI Shu-chun
( Techer's School, Eastern Liaoning University, Dandong 118003, China)

“ 解”in piece titles of Yi Zhou Shu( 逸周书)is not added by futurity,it originates from the relic of“结绳” and“解结” and then forms an independent style of narration and explanation which is the start of annotation style in later generations.The Confucius’ saying of passing on the ancient culture without adding anything new to it originates from the history compiled by the blind.The Confucian school not only inherits the writings of the history compiled by the blind in passing on and decoding scripture,it also embodies the duty in modeling its members after a great master and family rules.Book of Rites written by Dai De and Dai Sheng is an aggregator of writings of history compiled by the blind and the gathering place of the biographies of the Scholars.In early ancient times,the inheritance of the classics shows a notable regularity and experiences at least periods of the history compiled by the blind,Confucius and the Scholars.Shi Ji Jie(史记解)of Yi Zhou Shu(逸周书)should be the old records of the Western Zhou,while the book of Rongcheng Shi of Bamboo Slips in Shanghai Museum should be a classic of the same category of the ancient Chu.The six pieces including Dalue and Youzuo should be the forerunner of the six treasure houses of tales of Han Fei Zi and Shuo Lin.The history compiled by the blind is closely connected to the 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history science,study of the Scholars and ancient literary styles.

history compiled by the blind;explanation made by narration; narration and explanation style

K231.04

A

1672-8572(2017)06-0025-18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6.04

2017-09-12

毕庶春(1945—),男,山东高密人,硕士,教授,研究方向:先秦汉魏六朝文学。

(责任编辑:孙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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