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刘小草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篇人人耳熟能详的《陋室铭》,将对书房的想象刻入中国人的文化基因。
从刘禹锡的“陋室”到蒲松龄的“聊斋”,从杜甫的“草堂”到陆游的“老学庵”,从梁启超的“饮冰室”到鲁迅的“老虎尾巴”……读书人的书斋从来都不仅是存放书籍、查阅资料、方便书写的场所,而是著书立说、寄托情感、赓续文脉的精神空间。
随着网络、电子阅读的普及,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拥有一间实体书房已非必需。但在读书人的精神角落,总有一片天地,是属于“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
书房,古称书斋。书籍与房舍,构成了书房的实体存在。从仅可容膝的陋室草堂,到四库充栋的皇家庭院,书斋可藏于市井,可隐于郊野,并无一定之规。
书房既是有形的,有藏书,有陈设;也是无形的,安住着读书人丰富的精神世界。读书人在书房中读书、写书、藏书,思考自我、社会和自然的关系。他们既可以“入世”,将个体命运与家国天下联系在一起;也可以“出世”,走向审美的、广阔的精神世界,与人、与天地相交流,与万物化为一气。
讲书房,其实是为了讲人。书房是如何被塑造的?故宫博物院研究室主任王子林认为:“书房应当是古人的生活方式和哲学思想的体现。孟子说过‘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如果读书人有了这种豁达的胸襟,就可以实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理想。”
《大学》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所以古代读书人具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将个体命运与家国天下联系在一起。
“东壁二星,主文章,天下图书之秘府也。”《晋书·天文志》记载,在古代的星象构图中,东壁是藏书的地方,是天上的图书府。
回顾书房的物质和精神史,可以见证这条文脉逐渐成型和发展的历程。现存文物中,与书房相关的早期画面,出现在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上,如《读经图》《拜谒图》《讲经图》,画中文士席地而坐,手捧简牍,向高台上尊者拜谒求教。在后世传说中,也有不少关于私人读书场所的记载。河南淮阳县西南的“弦歌台”,传为孔子读书处。山东鄄城的“陈台”,相传是曹植被贬出京后,读书饮酒打发时光的地方。这些读书场所一般选在僻静清幽之地,避免外界纷扰。
唐代许多文献中,都出现了文人在书斋中读书、作画、筹谋、著述的记载。有刘禹锡在陋室“调素琴,阅金经”;也有悲凉如杜甫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有研究统计,《全唐诗》中收录反映书斋理趣的诗共计两百余首,作者近百人,以书斋为中心的绘画更是延续到后世。
“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
作为读书人精神空间存在的书房,承载着主人的心性与志趣,文人也多将文集以书房命名,如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赵孟頫的《松雪斋集》等。
文人的书房生活并非只有埋首书海,而是相当富有情趣的。东汉时期的文学家王粲,博闻强识,却有一个怪癖,喜欢听驴叫。他去世时,曹丕参加葬礼,还令前往吊唁之人集体学驴叫。传说王粲在家中专门建了一个“吟驴亭”,一边读书一边听驴叫。
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他在解释其缘由时说:“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把诗书、金石鉴藏与下棋喝酒等日常娱乐并列。
周密的父亲周晋在《清平乐·图书一室》中记录过自己的书斋生活:“图书一室,香暖垂帘密。花满翠壶熏研席。睡觉满窗晴日。手寒不了残棋。篝香细勘唐碑。无酒无诗情绪,欲梅欲雪天时。”在满室图书中考据金石、品香插花,又可饮酒作诗、观梅赏雪,自成一方天地,何乐而不为?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提起近代中国书房,绕不开梁启超的“饮冰室”书斋。“饮冰”语出《庄子·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梁启超自谓“内热”,始终满怀报国的赤子之心,以“饮冰”自解。在饮冰室,他以笔为槌,敲响了振聋发聩的时代战鼓。
也正是在这里,晚年的梁启超潜心思考中国社会走向,专注著书立说和讲学。在这里,他完成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重要学术著作。直到病逝前,他的案头还摆放着未完成的《辛稼轩先生年谱》。
鲁迅曾向人介绍:“在房子的后面搭出一间平顶的灰棚,北京叫作老虎尾巴。这是房子中最便宜的一种。”这个小屋,可谓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书房。在这里,为了唤醒沉睡在旧时代的同胞们,鲁迅斗志昂扬,笔耕不辍,写下了《野草》《彷徨》《华盖集》《朝花夕拾》中的大部分作品。
1920年,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人,带着行李搬入上海环龙路老渔阳里2号,一幢砖木结构的老式两层石库门住宅。
这位中年人就是陈独秀,随他一同迁入的还有《新青年》编辑部。这里是他的住所、书房,也是工作地。同年6月,第一个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在此成立。
在风云激荡的20世纪20年代,这里曾是许多重要历史人物的聚合点:翻译《共产党宣言》的陈望道、翻译《马克思资本论入门》的李汉俊、年轻的毛泽东……
这一间间书房,无疑是近现代中国思想最为活跃的地方。它们承载着新青年的朝气与梦想,见证着觉醒年代的先行者如何披荆斩棘,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属于中国的道路。
百年风云际会。随着科技发展,纸质出版物日渐式微,阅读、写作、传播的形式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书房甚至“白纸黑字”都不再是必需品时,我们的精神生活又将安放于何处?
在一篇题为《移动的书房》的文章中,作家冯骥才迎来了又一次书房“革命”:这一次,iPad(平板电脑)是他“流动的书桌”,汽车和飞机是他“移动的书房”。
冯骥才扪心自问:“我的书房书桌,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的书房书桌了吧?”
“不不,应该说,它们仅仅是我的书房和书桌的一种延伸,也是一种开创。我的‘心居’,仍是我心之所居。一切往日情景,今日依然都在。或曰:今日之枝,乃出于往日之木也。”冯骥才自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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