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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塞维里努斯的“种子”学说浅析

时间:2024-09-03

高 洋

(西北大学科学史高等研究院,西安 710127)

在现代早期的自然哲学与科学传统中,帕拉塞尔苏斯及其追随者因独树一帜的理论观念和对古代权威的批判性态度而闻名。帕拉塞尔苏斯坚持硫、汞、盐三本原在自然事物产生与构成中的核心地位,他有时也诉诸传统自然哲学中火、气、水、土四元素的观念,但多数情况下他将四元素解释为物质性、被动性的“母体”(matrix),而三本原则作为无形的、主动性的精神力量代表自然事物真正的本质。虽然帕拉塞尔苏斯在物质理论方面的论述时有驳杂矛盾之处,但他所表达的观念总体上是一致的:精神性本原在存在论地位上高于物质性元素,事物生成与发展的原因与动力必须借助某种精神性力量而加以解释。这种精神性形而上学在“种子”(semen)这一观念中得到了集中表达:帕拉塞尔苏斯认为三本原存在于“种子”之中,他视之为某种被赋予灵魂或理智的能动者,并且认为其中包含了能够塑造个体或种属的特征性信息[1]。

尽管如此,帕拉塞尔苏斯本人对“种子”观念的论述并不十分充分:一方面他对这一概念缺乏较为系统性的论述,另一方面他似乎多从基督教创世学说出发来阐释种子的内涵,将它与神之创造性圣言(logos)相联系,而非将它视为单独的自然哲学概念[2]。在后世重要的帕拉塞尔苏斯主义者之中,为帕拉塞尔苏斯的形而上学或自然哲学始基作出开创性贡献的人物首推丹麦医学家彼得·塞维里努斯(Peter Severinus,为其丹麦原名Peder Sørensen的拉丁文转写),他在《哲学医学的观念》(IdeaMedicinaePhilosophicae, 1571;以下简称“《观念》”)一书中深入阐发了一种基于帕拉塞尔苏斯学说的种子理论,并结合新柏拉图主义思想给出了帕拉塞尔苏斯医学的一种融贯统一的表述,从而为炼金术式的实践与经验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

塞维里努斯于1540年或1542年生于丹麦日德兰半岛西海岸的小城里伯(Ribo)。他于1550年代末进入哥本哈根大学学习,1564年取得硕士学位,并在母校担任初级教学工作(professor paedagogicus)。1566年,他进入帕多瓦大学学习医学,但他并未被维萨留斯(Andreas Vesalius)和法洛皮奥(Gabriele Falloppio)开创的解剖学传统所吸引:他认为解剖是一种虚浮的学问,与治病救人的真正医学并无多大关系。与之相比,塞维里努斯可能对方兴未艾的希波克拉底传统更感兴趣:对希波克拉底著作的重新研究使以弗拉卡斯托罗(Girolamo Fracastoro)和达·蒙特(Giambattista da Monte)为代表的临床医学得到了发展。这种医学重视对症状的经验观察,而塞维里努斯本人的著作中也清楚地呈现出这种倾向。从流传至今的历史资料来看,塞维里努斯曾于1567年在巴黎学习,并且他当时已被帕拉塞尔苏斯的理论吸引([3], p35)。他有可能在巴黎结识了重要的帕拉塞尔苏斯主义者雅克·戈厄瑞(Jacque Gohory),并受到后者影响。1568—1569年,塞维里努斯曾短暂地在哥本哈根、维滕堡、莱比锡及巴塞尔逗留,并在巴塞尔结交了特奥多尔·茨温格尔(Theodor Zwinger)。结束这段旅程后,他回到意大利结束学业,然而并无充分历史材料可证明他具体于何时何地取得博士学位,尽管在1571年出版的《观念》的献词中他已自称“哲学与医学博士”(philosophiae et medicinae doctor)。同年,他回到丹麦担任皇帝弗雷德里克二世(Frederick II, 1534—1588)及克里斯蒂安四世(Christian IV, 1577—1648)的宫廷御医,并与同时代丹麦著名科学家第谷交往甚密;后者也深受帕拉塞尔苏斯主义影响,曾在医学与炼金术事业中投入大量精力。

塞维里努斯于1602年去世,《观念》是塞维里努斯一生中发表的唯一一部著作。16—17世纪的许多化学论哲学家及医学家都曾受这部著作影响,如约瑟夫·杜歇纳(Joseph Duchesne)、奥斯瓦尔德·克罗尔(Oswald Croll)及范·赫尔蒙特(Jean—Baptiste van Helmont)。后世的历史学家也赋予塞维里努斯崇高的地位,或者认为他是首位将帕拉塞尔苏斯理论传于后世的人,或者认为他是16世纪最著名的帕拉塞尔苏斯主义者,以及“帕拉塞尔苏斯主义自然哲学最为清晰的阐释者和追随者”([3], p14)。因此,作为16世纪自然哲学及帕拉塞尔苏斯主义发展中的重要一环,塞维里努斯的论述值得我们关注和考察。

对塞维里努斯著作与思想的学术研究可追溯至19世纪初德国植物学家与医师施普伦格尔(Kurt P. Sprengel)的著作《医学史》([4], p218)。20世纪帕拉塞尔苏斯研究的权威学者佩格尔(Walter Pagel)在多部专著中对塞维里努斯的思想与影响有所讨论,他主要关注了塞维里努斯与哈维(William Harvey)及范·赫尔蒙特之间的关联,并在《微笑的脾脏》(TheSmilingSpleen)中简要讨论了其种子学说的基本内涵([5], pp239—247; [6]; [7])。狄博斯(Allen Debus)在一系列著作中肯定了塞维里努斯的贡献,并指出《观念》对后世帕拉塞尔苏斯主义的思想走向具有深刻影响([8]; [9], pp128—131; [10])。晚近对塞维里努斯进行深入研究的学者包括沙克福德(Jole Shackelford)与平井浩(Hiro Hirai)。沙克福德的专著《帕拉塞尔苏斯主义医学的哲学之路》(APhilosophicalPathforParacelsianMedicine)是研究塞维里努斯生平、思想及影响的重要著作,在该书第二部分,他对《观念》中种子学说的形而上学原理进行了深入研究,并阐发了该学说在病理学及疾病诊断与治疗方面的意义([3], pp160—208; [11])。平井浩的专著《文艺复兴时期物质理论中的种子概念》(LeConceptdeSemencedanslesThéoriesdelaMatièrelaRenaissance)的研究范围涉及从斐奇诺到伽桑狄的十余位自然哲学家及医学家,该书第9章对塞维里努斯及其种子学说进行了专题性的研究([4], pp217—265)。沙克福德与平井浩的研究集中阐发了种子的形而上学意义及其在物质理论中的地位。相比而言,沙克福德的研究倾向于将种子置于医学理论的领域中,并认为种子主要是精神性、离散性的本原,从而与本质上为物质性的“生机性油膏”(vital balsam)有所区别;而平井浩则通过考察种子观念的矿物学意义,肯定了该观念与“生机性油膏”的关联性与一致性,也肯定了作为理性本原而发挥作用的种子具有精神性的特征,从而区分了塞维里努斯种子观念的涵义的不同层次([3], pp166—168; [4], pp223—263)。本文的主要目的并非从形而上学或物质理论角度对塞维里努斯的种子概念提出新的阐释,而是试图基于先前研究对该观念的认识论意义加以探讨与阐发;并论证塞维里努斯的种子概念为一种经验论式的科学研究方法提供了潜在的支持。

1 《观念》中的种子学说

1.1 帕拉塞尔苏斯与希波克拉底主义的复兴

从《观念》的标题来看,塞维里努斯似乎试图为时下流行的各种医学理论提供一种统一的哲学阐释,因为这本书要“包括帕拉塞尔苏斯、希波克拉底及盖伦全部学说的基础”(Fundamenta continens totius doctrinae Paracelsicae, Hippocraticae, & Galenicae)。就其内容而言,《观念》意在阐述一种为医学知识与实践而服务的自然哲学理论,它使人能够认识人体运作的机制、各部分的功用、健康与疾病的起源、自然事物的核心以及真正医药的本质([12], p8)。显然,在塞维里努斯看来,医药、“医术”(physic)及“自然理论”或“生理学”(physiology)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它们都要求对自然(physis)的变化与本原有清晰深入的认识。在阐述这种自然哲学的过程中,塞维里努斯赞赏希波克拉底与柏拉图学派的教导,而对盖伦与亚里士多德则多有保留和批评。塞维里努斯在帕多瓦学习时接触了新希波克拉底主义复兴运动,与斐奇诺等人开创的“古代神学”(priscatheologia)传统相似,这股医学人文主义潮流希望摆脱后世医学家的影响,通过对希波克拉底的希腊文著作进行校勘、研究和评注,找到真正的“古代医学”(priscamedicina),并使之从古代和阿拉伯评注者的思想中解放出来。在塞维里努斯眼中,希波克拉底是古代医学的象征,与盖伦的医学相比,他的理论与诊断建基于观察和实践之上,因而不仅更加接近自然,而且具有一种从患者角度出发的优越性([3], p145)。

在《观念》正文之前的献词中,塞维里努斯回顾了医学自古以降的发展历程。他认为与医学相通的自然哲学最早起源于严酷生活的压迫,古人不得不关注自然世界的运作方式,以期在无情的环境中谋生或预见可能来临的灾祸。而通过对世界的反复观察,古人逐渐发现了其中蕴含的某种规则性,塞维里努斯称之为“生机星象学”。古人认识到,万物之中存在某种阶序,而处于阶序链条之中的存在者也处于某种因果关系之中:强者统治弱者,上界统治下界,低劣之物总与高超之物相关。在这种阶序中,无论是普通自然物(动物、植物、矿物)还是特殊的自然现象(灾异或疾病)都是某种潜在的、存在论意义上在先的元素和本原所导致的后果。这些因果联系只有通过长期艰难的观察才能被正确辨识,因此可以说观察是自然哲学的根基。古代医生在这种观察式劳作的基础上,意识到疾病的原因总是隐匿不见的,它无法被外在感官直接认识;然而他们最终发现,一切疾病都源于“无形种子的技艺运作”(inuisibilium seminum artificiosas lithurgias)([12], a3r),而这也被塞维里努斯看作古代医学最为真确和富有价值的学说而重新加以阐释。

在塞维里努斯看来,古代医生开创了一种“传统”,秉持公开的态度,以传承和积累的方式拓展自然哲学的疆界;这使古代医学成为一种进步的、集体性的公众事业,它旨在改善人类对自然的理解,并增强我们应对不测的能力([12], a3r)。但是,医学逐渐抛弃了对现象的探究,转而构造适于几何学方法的假设;冷、热、干、湿等概念被引入医学理论,因为它们可以被赋予一定的度量,从而便于依数学方式解释疾病与疗法。塞维里努斯认为,盖伦学派接受并发展了这种几何式医学理论,它便于掌握和教学,却失于过度理性化;而阿拉伯医学家不仅全盘接受了盖伦式医学,而且将理论假设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更有甚者,后世医学家歪曲了希波克拉底的教导,他们将希波克拉底等同于浅薄的“经验论者”。塞维里努斯表示,他的目标在于揭示这种不公正的评价,为希波克拉底的经验辩护([12], a4r)。在此背景下,他开始了对帕拉塞尔苏斯学说的研究。在塞维里努斯看来,当代医学所面临的难题在于盖伦式医药无法治愈层出不穷的新疾病。医生们或者无奈于其治疗手段的无力,或者盲目诉诸流行的、无根基的药物,而实际上真正紧迫的任务在于对整个医学进行改革,重新思考医学的自然哲学基础。他认为,帕拉塞尔苏斯正确地领会了以希波克拉底为代表的古代医学的要点,从而引发了一场真正的变革:

特奥弗拉斯图斯·帕拉塞尔苏斯追随着他们的步伐,并改变了我们时代的全部医学。他以非常不同的方式阐释了元素的本性和状态,从而完满和清晰地提出了他的关于生成与转移的学说。他复兴了生机星象学的方法(uitalis Astrologiae Methodos),将疾病的生成与转移归于不同的机制,并拒斥了体液学说。在这里,他引入了矿物[医药],并凭借世界解剖的力量指出一切物体都由矿物构成。他为治疗的征象作了崭新的增补,然而这是依靠其宏富著述的伟大力量而揭示的,他还凭借这种无人预见的技艺上的创新使医生陷入疲倦、悔恨、愤怒和迷惑。([12], p5)

1.2 塞维里努斯论“种子”

与其他折衷主义者相比,塞维里努斯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引入了新柏拉图主义的观念来解释和重构整个帕拉塞尔苏斯自然哲学的基础,这集中体现于《观念》的核心概念,即“种子”之上。“种子”这一观念在医学中的应用由来已久,自盖伦时代起,“疫病种子”(semina morbi)的概念就已出现在医学文献之中;而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医生如斐奇诺、弗拉卡斯托罗(Girolamo Fracastoro, 1478—1553)及费尔内尔(Jean Fernel, 1497—1558)等人都有关于疾病之“温床”(seminarium)的论述。相较之下,弗拉卡斯托罗的“温床”是彻底物质性的,其观念来源于原子论哲学;而斐奇诺与费尔内尔有关“理性种子”(rationes seminales)的思想则来源于柏拉图主义传统。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斐奇诺等人更为青睐“温床”而非“种子”,另一方面帕拉塞尔苏斯本人从未谈及“理性种子”和“温床”的概念,也从未引用柏拉图主义传统作为可信赖的权威(2)沙克福德认为“理性种子”的概念可能是通过奥古斯丁和普罗提诺的著作对塞维里努斯发挥影响的,而平井浩则指出塞维里努斯从未将斐奇诺、奥古斯丁等人的著作引为权威。([3], p171;[4], p225)。因此,尽管塞维里努斯沿用了“种子”的概念和柏拉图主义思想,他的论述仍可被看作一种对帕拉塞尔苏斯观念创新性的阐释和综合。他在《观念》中解释道:

种子是两种本性的纽带,它将可见与不可见之物结合在一起。在种子之中包含着运动的法则、时间的宿命、生成与转移的仪式,以及对整个世界之解剖的管理,宛如在富有力量的生命中所装点的深奥智慧。通过施动性的功能,印象由被动者接受或排斥,高处之物与低处之物被结合在一起,整个自然世界的交感也得以留存。味道、气味、颜色和一切生命的性质、数量、数目、形状以及其他征象都在生成与转化的机械过程中从种子之内生发而出。([12], pp58—59)

那些追随赫尔墨斯的更为隐秘的哲学家熟悉将不纯净之物从纯净之物中分离的方法,他们注意到肤浅元素可朽污秽的本性,并将那种更为纯净的水晶般的物质称为“第五元素”“本质”“油膏”“完满物”,以及成百上千种诸如此类的名字。([12], p20)

因此,在塞维里努斯的论述中,种子学说受到了众多值得尊敬的古代权威的一致支持。对塞维里努斯来说,种子概念最根本的意义在于它出色地解释了万事万物的生成与朽灭过程,因而对于解释疾病的成因和诊断实践有着根本性的意义。他不同意其他哲学家对种子概念所做的过于局限的使用:在他们的著作中,种子只是一种能够保留物种繁殖能力的可见物质,并且只存在于动物与植物之中;而塞维里努斯则认为矿物、金属乃至天体都拥有形式各异而功能相似的种子([12], p55)。作为可见物质世界与不可见原型的纽带(vincula),种子并无必要是物质性的,而可被看作某种居于无形理念世界和有形实在世界之间的存在物。按照帕拉塞尔苏斯的理论,它实际上可被看作降临于物质性元素所构成的“母体”中的主动性本原;在其内秉理性的引导下,物质世界从元素中生成:

这种生成即为物体的更新,其根基立于种子之中。因为种子位于物质的根基之处,它维持着自然的连续性。……如果[种子]获取了母体或觅到了适合其本性的位置,它就能够从自身之中凭借奇迹般的力量创造拥有合宜功能的新的形体。对于种子来说,元素是其合适的位置。在元素之中种子得到维护和滋养,它们成长并完成自身。物体的本原同样被赋予元素作为其位置,它们服从于理性的预先决定、知识以及恩赐,并由弥散四方的生命热罨所激发运动。([12], p79)

在帕拉塞尔苏斯本人的论述中,“种子”与“阿喀乌斯”(archeus)及“生机性油膏”等概念大致具有相同的内涵,它被置于一种基督教的语境中,与神依凭道(logos)无中生有、创造天地的叙事有紧密的联系。相比之下,塞维里努斯著作中的基督教氛围较为微弱,他赋予种子一种更为柏拉图主义的背景,更为强调“理性”与神的“智慧”,而非“言说”。 此外,塞维里努斯将生机性油膏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及泰奥弗拉斯托斯等古代哲学家的“生机本原”观念结合起来,认为它是某种能够赋予物体本身以活力和生殖能力的精微物质或本原([4], p226)。尽管生机性油膏与种子都处于形式与物质的居间位置,但塞维里努斯倾向于将生机性油膏看作某种连续性的实体,而种子则被看作离散性的、个体性的现实化中心([3], p168)。一切物体的生成本质上是种子“展开”自身中所蕴藏之物的过程:

因此我们认为生成就是种子的发展进程:在这种过程中,种子使物体从根源、深渊及生命本原中有序展开,并在这世界舞台上按照确定的时间行进,它通过这种展开以及对个体事物的更新而维护物种的永恒性。在这项仪式中,可见者由不可见者中被造,有形体者从无形体者中被造,整个自然都由充满生机的不朽知识的力量所激励。凭借它的影响、元素以及与其功能一致的物体本原,颜色、味道、气味、热、冷、湿、干、大小、位置、形状、共同持存、所分配的特定时间以及物体的一切性质都以令人赞叹的秩序产生。([12], pp131—132)

在塞维里努斯的某些论述中,种子对现实世界物体的塑造性作用被看作一种近乎循环往复的过程:“所以,什么是生成与朽灭?它们是种子的潮涨潮落,当潮流涌起时便增长,潮流退去时便消泯。尽管如此,这种潮流的界限树立于自然之中,它们无法越过这种限制。”([12], p89)这也解释了物体的生成为何是一种“更新”(renovatio):种子不仅控制和引导具体事物的创生,而且也已预先决定了它们朽灭的方式,万物在这种理性原则的指导下从物质元素的母体中成形和发展,最终又回到母体中被新的种子塑造:

我们说那在种子之中驱动万物者似乎随着生成与朽灭的变化而起落,正如每一事物的形式本身,它是自生的,而非来自外界,它并非在元素合宜的混合之后由形式的施予者注入,也不是由星体暂时的排列发散至下级世界,它并非由原子的偶然排列所更新,而是以多种方式隐藏于种子本身之中。这种学说是帕拉塞尔苏斯主义的,它与基督教并无矛盾,且与柏拉图主义者的教义多有相近之处。([12], p81)

2 种子、“知识”与经验探究

种子在万物的生成中之所以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是由于其中蕴含着神圣的“知识”(scientia),塞维里努斯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个具有鲜明帕拉塞尔苏斯特色的观念。

我们已经说过,许多事物对于生成的仪式来说都是必要的:元素或母体,富含理性的种子,物体的本原。它们每一个都拥有极为多种多样的恩赐。尽管如此,在物质最细微的部分中它们都被感官证据清楚地复现出来,它们涵括了尽可能多的一切不同之处,使我们对自然的神性充满敬畏。它们也无法被盲目地或混乱地把握,而只能通过富有生机和力量的能力,凭借不会出错的知识而得以建立。([12], p82)

从某种意义上说,“知识”是种子之中最为本质性的部分,因为是它赋予种子完成一系列生成任务的能力。与帕拉塞尔苏斯相同,塞维里努斯的“知识”也位于一切事物之中,并指导着个体事物的出现:

这就是精神的能力,因而如果它们拥有心脏的知识,它们就会利用收集到的营养物塑造心脏,如果拥有大脑的知识,则塑造大脑,如果是肝脏的知识,则从同样的营养物中塑造肝脏,肌肉、血管、骨骼、神经、气管、眼睛、耳朵以及全部的肢体也都是如此,它们要共同组合为完整的生命,并且必须按照确定的时间顺序。因为这是一种完满的知识,充满力量,一切造物都宣称并承认它们在自然之中发挥着效用。因此,无论何种药草都指示出神的在场。在这种知识中有特性、数目、量度、数量、性质、形状、元素;与物体相合的三种本原(即汞、硫和盐)、位置、和谐、秩序、前定的时间,以及一切生成的技艺机制与仪式所需的东西。这就是帕拉塞尔苏斯在其著作中多次提到的自然之光。([12], pp107—108)

总之,必须添加某种推动者:一种具有知识的生机性本原,形式,种相,种子,星体,无论你想怎样称呼它:借助它的力量及绝对可靠的知识,如此神圣的混合功能才可能得以执行。这就是那种本原,我们之前已经证明它是一切生成的基础与根源。凭借它的知识和生机性力量,种子从“混沌”[Iliadus]中出生并进入世界的解剖,从“冥界”[Orcus]踏入光明,为自身创建元素和自然本原,并根据仅由其知识所知的度量进行混合。([12], p135)

根据这种观念,塞维里努斯在认识论上与帕拉塞尔苏斯的一致也就是符合逻辑的结果了。如果种子及其内在的“知识”是世间万物生灭的根本要素,那么对这二者的认识必定成为自然哲学的终极目标。塞维里努斯承认,只有通过帕拉塞尔苏斯意义上的“解剖”才能获取这种知识:

许多人抱怨我们以晦涩遮蔽了清晰的技艺,并引入了全新的、闻所未闻的对能力与原因的解剖。他们自己时常观察对人体的解剖,关注身体各部分的位置、实质、形状、走向、结构,并从中习得技艺的许多实际操作。这些当然应当实行,但另一种解剖也不应当忽视。二者一为死,一为生。因为行动并非来自部分及身体(本身),而是来自内在于部分之中的能力。无疑,对生命进行解剖是更为困难的。因为它需要许多工具来进行剖析,且不能局限于对某一事物的单独分析,而是要对多种事物进行考察:此处外部感官的证据并不能满足要求,而必须使用更为隐秘、可信、牢固的证据。因此,想要施行这种解剖的人首先应当解释种子的本性和特性;元素的状态与功能;生成、混合与转移的方式与起源;天文学的法则;纯净之物与不纯之物的分离;生涩之物的成熟;以及病痛刺激的缓和。([12], pp32—33)

塞维里努斯的“解剖”蕴含着与帕拉塞尔苏斯相同的认识手段,也即炼金术式的分析。这种分析仍然主要是一种分离,在此意义上,希波克拉底也是帕拉塞尔苏斯遥远的盟友:

但是应借助何种能力去观察自然中如此众多和多样的种子的发展呢?他[希波克拉底]教导我们,这是凭借分离的力量做到的。……因此,通过分离,平静地栖息于母体中的种子会在特定的时间被唤起,进入世界舞台,并凭借令人惊异的知识对生成与朽坏的潮起潮落进行规约。如果有人想得到对这种分离的更为丰富的解释,那么请他阅读特奥弗拉斯图斯·帕拉塞尔苏斯的《致雅典人的哲学》一书。([12], p86)

因此,塞维里努斯的哲学医学同样基于一种对自然的化学式理解:一方面,种子与其“知识”将不可见转为可见的创生方式本身就是一种炼金术式的生成论;另一方面,通过炼金术的分离技艺将不可见的种子与“知识”转为可见的药物也完全符合自然本身的运作原理。如此进行操作的人乃是依照自然法则而行,绝非凌驾于自然之上:“然而自然提供给我们木材,并希望从中制造出煤炭,而蕨类植物和药草则用来制造靛蓝,陶土则用来建造熔炉。接下来,它命令我们进行烹制,使生的东西变熟,将纯净者与不纯净者分离,把苦涩转化为甜蜜,并缓解炎症、发热、味道、气味以及凝固的困扰。它教导我们成为仆人和分离者,而非主人或合成者,除非我们能够依照它的法则建立精神的婚姻。”(5)“蕨类植物”一句意义含糊,也可作“燧石和药草用来制造玻璃”。([12], p396; [3], p203)借助分离式的操作,我们最终会认识到,硫、汞、盐三本原是包含在种子内部的构成性要素:

其他人——赫尔墨斯的门徒——借助对物体的人工分离更为透彻地观察了这些共同的元素。此外,他们还引入了另外一些更为有力的本原,更好地阐释了种子的特性、状况和本性,这具有重大的功用。这些原则数目有三,以它们所属的种为名,其中每一项本原的功能都具有至为明显的效用:汞的液体性,硫的油性,以及盐的粗糙与坚实。这些哲人倾向于深入沉思事物,而忽视名称的诱惑。因此,盐、硫、汞三者构成了全部物体。([12], p67)

在《观念》的开篇处,塞维里努斯曾讲述自己通过发现帕拉塞尔苏斯理论而拯救希波克拉底式经验的历程。事实上,“经验”本身不是《观念》一书的关键词,塞维里努斯并未像帕拉塞尔苏斯一样反复运用和强调这个概念。但他从另一个角度出发,通过仔细阐述作为自然哲学和医学基础的“种子”概念,为炼金术式的经验提出了强有力的辩护。种子是极为精细的、不可见的实体,既无法被感官感知,又不能由纯粹理性的逻辑构造把握(Indissolubili nexu elementis conserta cohaerent, uix ulla mentis subtilitate disiungi possunt)。获取关于种子的知识的唯一途径只有观察与分析,借助火焰的力量分离不纯之物,使“知识”暴露于人们面前。也只有在这一语境下,塞维里努斯那段时常被人引用的宣言才能够得到理解:

去吧,孩子们,卖掉你们的土地、房屋、衣物和珠宝;烧掉你们的书本。另一方面,给自己买结实的鞋子,去遨游崇山峻岭,考察峡谷、沙漠、海滩,以及大地上最深的深渊;仔细注意动物之间的区别,植物之间的差异,各种不同的矿物,以及万物起源的特性和模式。不要为努力研究天文学和农民的大地哲学而感到羞愧。最后,去购买煤炭,建造熔炉,不知疲倦地观察并借助火焰来工作。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你才能获得关于事物及其特性的知识。([12], p73)

3 塞维里努斯学说的历史意义

塞维里努斯从“种子”理论出发,为帕拉塞尔苏斯式的“经验论”医学提供了重要的形而上学基础。对塞维里努斯来说,种子是有形世界与无形理念世界的纽带,它在理性原则的指导下掌管着一切自然事物生成与朽灭的过程。更为重要的是,种子中蕴含着帕拉塞尔苏斯式的“知识”,而后者在帕拉塞尔苏斯看来是“经验”认识所力图达到的目标,也即具有生成驱动力和范导力的事物本原。由于医学无法脱离自然哲学而发挥作用,而自然哲学最根本的目标则在于把握自然事物生成变化的本质,因此对种子之中“知识”的认识与获取就成为医学实践的终极根据。在塞维里努斯看来,种子及其“知识”既不能被外在感官把握,也不能通过理性论证获取,它只能由炼金术操作分离和揭示出来。就此而言,塞维里努斯的自然哲学理论有力地支持了帕拉塞尔苏斯式的“经验”认识论,前者的传播也对后者的接受起到了促进作用。

尽管与同时代其他著名医生或自然哲学家相比,塞维里努斯在今天已几乎湮没无名,但他的著作在出版后至少半个世纪内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在茨温格尔的“帕拉塞尔苏斯转向”中,塞维里努斯的著作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他对塞维里努斯调和古今医学的立场持一种赞赏的态度:“塞维里努斯过于博学,以至于无法被帕拉塞尔苏斯主义者理解,而且他又过于有批判性,以至于无法被我们的追随者接受。然而他将帕拉塞尔苏斯的教导追溯到希波克拉底的原则,我认为这是正当的。”[14](6)茨温格尔致莫纳维乌斯(P. Monavius),1579年3月26日。同样,《观念》的成功也使塞维里努斯成为反帕拉塞尔苏斯主义者最重要的目标:埃拉斯图斯(Thomas Erastus)将其驳斥帕拉塞尔苏斯主义的四卷本著作的第二部分几乎完全用来反对《观念》,尽管他并未指出塞维里努斯的名字[15]。而弗朗西斯·培根尽管对帕拉塞尔苏斯本人口诛笔伐,却并不掩饰对塞维里努斯的喜爱:他认为帕拉塞尔苏斯欠下了塞维里努斯很大一个人情,因为后者将他的夸夸其谈转化为和谐悦耳的音调[16](7)出自培根《时间的阳性诞生》(The Masculine Birth of Time)一文。。塞内特(Daniel Sennert)曾于1619年提到当时绝大多数化学医学家都追随塞维里努斯,以至于人们可以谈论医学理论中的“塞维里努斯主义”学派。因此,塞维里努斯在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的医学与自然哲学史中扮演的角色仍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他所代表的将人文主义、学院派医学及帕拉塞尔苏斯主义融汇整合的思路,为后世的帕拉塞尔苏斯主义接受史开辟了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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