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 林 颖
不论是罗斯福“围炉讲话”,抑或是20世纪30年代“新生活运动”的电台讲话,都清晰地表明了政治传播与媒介使用之间的紧密联系。媒介对政治进程的决定性作用在历史中不断上演,历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甚至如此形容媒介之于政治的意义:“在政治进程中媒介的决定性地位远胜于政党和选举制度,且这一地位还可能持续。”①
新中国成立之后,有线广播作为政治传播的重要工具,成为中国家庭空间中唯一的电子媒介。在这场由政治力量驱动的全国性“新”媒体建设运动中,有线广播将独立于传统家庭之外的现代政治秩序带入隶属于私人领域的家庭空间,形成了中国家庭空间中独具特色的声音景观。
“声音景观(Soundscape)是近十几年来在西方人文地理学界兴起的一种新的研究取向,意欲在我们熟识的文本、图像资料之外,强调声音在地方文化建构中的作用与意义。”②也就是说,声音景观研究尝试将声音当作一种媒介,由此探索声音本身以及身处其中的人们如何感知与体验声音,从而开辟了声音研究的文化地理学路径。
最早从事“声音景观”研究的学者是加拿大作曲家谢弗尔(Murray Schafer),他提出:“声音景观,即声音环境。具体来讲,作为声音环境的任何组成都被视为它的研究范畴。”③其后,学者特鲁瓦克斯(Barry Truax)进一步细化了声音景观的研究旨趣,提出:“‘声景’并不仅仅是‘声音环境’的同义词,而是声音交往(acoustic communication)的一个基本概念。它指的是个体与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如何通过‘听’来理解声音环境……声音交往,试图将相互关联的声音、听觉者与环境,作为一个充满关系的体系来理解。”④在视觉研究与文本分析盛行的当下,声音景观研究重新唤起了人们对声音与声音环境的关注,为传媒研究开启了一种新的范式。法国学者贾克·阿达利(Jacques Attali)曾如此描述听觉研究的重要性:“每一次社会的重大断裂来到之前,音乐的符码、聆听模式和有关的经济模式都先经历了重大的变动。”⑤人们可以闭上眼睛或者扭头不看,但却无法长时间捂住耳朵,人们听或不听、如何听、听什么,往往与主体自我认知的形成紧密相关。声音之于主体似空气般的存在,并环绕在主体周身,由声音所形成的包围感与沉浸感往往“比影视更具渗透、爆破力量”⑥,是塑造社会认同的重要媒介。
“声音景观”理论所塑造的批判范式为广播研究提供了重要理论基础与分析路径。广播作为一种以传递声音为主的电子媒介,在塑造声音景观方面具有天然优势。媒介环境学者麦克卢汉发现,广播作为一种“部落鼓”,深度介入了人类的中枢神经系统,容易让人产生忘我的境界,将心灵与社会变成了合二为一的共鸣箱。⑦学者卡罗琳·博索尔(Carolyn Birdsall)则考察了广播与德国政治之间的紧密关系,发现经由广播传递的意识形态声音,成为大众自我规训与自我召唤的权力导管。⑧这些关于声音的讨论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基于此,本文以“声音景观”理论为视角,从主流传播学所从事的将“媒介内容作为文本”(content-as-text)的效果式研究,转向将“媒介技术作为文本”(technology-as-text)的技术批判式研究,探讨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有线广播入户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在中国家庭空间中塑造了什么样的“声音景观”?又由此创生了何种日常交往与社会实践?
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如何实现政治思想和政策的上情下达,成为彼时社会整合与认同建构的核心议题。在此背景下,1950年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新闻工作会议,展开了关于在全国建设广播收音网的讨论。时任中央广播事业局副局长的梅益在会议报告中强调了“人民广播事业”的独有特征:“以其广播为广大人民服务,在工作中不断加强他们与听众的联系,并使它成为新闻的源泉、教育的讲坛和文化娱乐的工具。”⑨
在当时,全国虽然共有一百多万台收音机,但大多集中于东北、华北、华东地区的中上层阶级之中⑩,普通百姓很少持有,因此信息畅达在大众中存在阻碍。1950年6月6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关于有效利用无线广播的社论:“无线电广播是群众性宣传教育的最有力工具之一,特别是在我国目前交通不便、文盲众多、报纸不足的条件下,如果善于利用无线电广播,则将发挥极大的作用。”基于此,全国开始建立“广播收音站”,收音员将接听的广播内容编成收音小报发放给群众,或将重要内容摘抄在黑板报上,有的还通过电线杆喇叭进行口头广播。不过,这种信息传播方式仍需要信息的重复处理和多次传递,传播效率低下。
为了迅速普及有线广播,完成它所承担的政治传播任务,广播电视局撰写并颁发了《关于广播电视工作的汇报提纲》(下文简称“《提纲》”),在《提纲》的第五部分“整顿、提高、发展农村有线广播网”中这样定位广播的作用:“农村有线广播是向八亿农民进行宣传教育的强有力工具,是县委、县政府向本县人民传达政令、指导工作、组织生产、普及农业科学知识、加强思想政治工作的有效工具。要不断整顿、提高、发展农村有线广播网。在架设专线有困难的地区,县调频广播台可以同有线广播结合起来,既照顾群众收听,又可以为乡(社)广播站传达节目。在网路管理工作上,要因地制宜地实行专业承包责任制……近三五年内,实现电视到县、广播到队,户户、人人都能听到广播的重要环节。”《提纲》将有线广播当作政治传播的工具,得到了中共中央的认同,并以正式文件的形式转发给全国各省。由此,发展农村广播在彼时成为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全国性建设运动。
在这场运动中,全国各省份的广播安装“实行专业承包责任制”,将传播技术扩散纳入政治绩效考核指标,其中有线广播“入户率”便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条。在1985年,各省进行了一次全国性的有线广播网建设经验总结,以总结反思有线广播在建设与宣传方面的成绩和效果。在各省提交的政绩汇报中,有线广播的入户率是重要的汇报内容之一,比如,在黑龙江,1985年有线广播的入户数量为136.4万只,占全省广播总数的62%;上海在1983年有线广播的入户数量为72.215万只,占全市广播总数的71.5%。不难发现,以有线广播技术为代表的传播技术在政治力量的推动下,以“教育群众”“增加与群众的联系”之名逐步进入人们的家庭空间,造就了独具中国特色的“技术扩散创新”模式。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下,传播技术的生产规模、扩散方向、技术形态等都服从政治力量的管理,并由此形成家庭空间中政治传播的特殊场景以及个人使用媒介的技术规范。
“每一种现代媒介都提高了控制空间的能力,它们通过缩减人与地点之间发送信号的时间来实现这一点。”有线广播在“专业责任承包制”的政策推行下以低廉的价格进入千家万户,使得国家的意志能够广泛且迅速地到达社会的细胞单位——家庭。
“我印象最深的是广播放‘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教大家要怎么搞建设生产。还有说国家大事,比如关于征兵啊、揭发土改运动、粉碎四人帮、批判胡风文艺思想运动等等消息,大家都特别认真。”
中国家庭空间中有线广播的播报,创造了一种新的由声音组成的“空间幻觉形态”,它经声音发出者的身份、气息、灵韵相互叠加与共振后形成。“听到声音就意味着与音源同在,所以对于声音来说,它总是与稳定的时空暗中锁定在一起,这就为声音产生现场感提供了感受基础。用声音来证明在场,声音就意味着与君同在。声音变成了肉身的象征,也就是说,声音让听者感受到活生生的发声者的气息与经验,仿佛与之面对面交流。”从空间的角度来看,有线广播入户将新中国国家意识形态嵌入到原来独立于社会的私人空间中,打破了家庭空间与公共空间的物理界限,并以制度化、公共性和同一性的听觉景观来消解私人领域中的差异性,这种发生在家庭内的空间征用与新中国国家意识形态生产构成了极具中国特色的声音景观。在某种程度上,这一现象的形成是新中国国家意识形态从公共性空间到私人化家庭空间的一种延续。
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与其所处的人文环境、媒介技术和社会关系等因素紧密相关。在早期农业社会,人们依靠自然环境的变化来判断时间的变化,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种自然时间具有节律性、重复性与经验性。其后,以黄历、沙漏、更香为代表的社会时间开始逐渐代替自然时间,成为人们度量时间的重要参考。社会时间“是人们在互动过程中建构起来的人类意义的另一种形式。它受有机体和自然的物质实在的限定,而且成为每个社会中制度和组织的结构部分。”
“当事件的性质变化时,我们用来指定某一事件发生在某一时间的方法也会发生变化,因此,时间会以不同的外观出现。”在有线广播“家居化”之后,广播在家庭中的定时响起,不仅扮演着国家信息传递者的角色,更成为了听众感知时间与安排生活的重要来源。
“这个广播每天都很准时‘说话’,一到6点就开始报时,刚好那个时候我们也要起来做早饭,你一听到广播说话了,就知道是6点了。平时我们都在地里干活,到了中午回来的时候广播一般都会有人在说话,这个时候全家都会边吃饭边听。”
“自从我上了小学以后,《东方红》就是起床的号角。天长日久,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听到那个长长的“东——”字,我就倏地坐起,穿衣下床,洗脸做饭,背起书包上学堂。当中午和晚上广播响起的时候,同样提醒家庭主妇该做中饭和晚饭了。晚上八点半,当广播里响起一首旋律很熟悉的二胡曲,意味着播音快要结束了。这时,早已上床但还没有入睡的母亲便催促正在做家庭作业的我们兄妹:‘广播都已经歇了,睡觉了。’”
自古以来,对时间的控制都是社会管理的重要手段之一,“晨钟暮鼓作为司时的响声,本义不在于制造生活的诗意,而是向公众发布时间。皇帝通过钟鼓鸣响显示存在,寺院通过声音召唤人们在统一的时间进行祈祷。如同钟表联结了资本的权力,钟声显示宗教的权威。”有线广播的播放时段原本按照听众的在家时间进行设置,然而融入家庭生活以后,却变成人们日常起居的时间划分点。有线广播的定时响起将同步的、集体的、国家的节奏融入到每个家庭之中,进一步统一与强化了人们对“新中国”时间的感知,将原本独立于家庭之外的现代化秩序带入家庭空间,由此,人们的生活因为有线广播的到来产生了一种被政治力量建构的节奏感与集体感。
社会秩序与认同的建构不仅源于时空观念的重塑,同时还来自于声音传递方式的视觉结构设计。为了减少广播安装的复杂程度,提高广播安装技术的可复制性,同时尽可能节省成本,当时的邮电部和广播事业局联合下发了《利用县内电话线路建立农村有线广播网暂行规则》,在文中详细规定了广播线路的材料使用规则,其中第3部分、第4部分则非常具体地说明了有线广播入户的细节问题:
“电话线到达用户引入杆后,仍用原线引到用户房屋外墙的弯脚上;在弯脚上与皮线连接,然后将皮线穿过墙上进线孔的瓷套管引入屋内……用户引入杆应与用户外墙靠近,以便使引入线的长度不应超过40米。皮线进到屋内后,沿着墙壁接到倒换开关上。倒换开关的一头接电话机,另一头接喇叭。皮线用小圆磁珠或卡钉固牢在墙壁上,喇叭可放置桌上或墙上。”
可以看出,地方政府考虑到财政支出,在安装广播的过程中会尽可能缩短“引入电线”的长度,因此,广播的位置一般会就近安装在房屋某一内侧的墙壁拐角处或者直接安在门口。这与笔者在湖北、福建、山东等农村多地调察结果基本一致:他们大多采用钉子、木板等工具将广播固定在正对大门的厅堂墙壁之上,成为家庭空间中抬头可见的媒介装置。
从声音传递的视觉结构角度来看,有线广播的安装位置与政治认同感的形成紧密相关,其作用机制包含两个维度:第一,视觉高度。有线广播在空间层面的相对高位,产生了视觉层面的集体性仰首注视。“这种视觉结构从文化心理上形成了对象物的形象放大,很容易产生一种潜移默化的权威与威严感。”第二,视觉互文。在家庭空间中,有线广播往往与“红、光、亮”的新年画、备受尊崇的领导人画像以及家族照片等摆放在同一高度,共同构成了厅堂的主要“装饰品”。不同媒介的互相烘托形成了视觉层面的互文效果,塑造了听众对于媒介技术以及“中央”的声音的亲近感与认同感。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有线广播作为连接“国家”与家庭的唯一电子媒介,有效形塑了民众的“家国感”以及听众对国家的情感认同。这一过程的形成与有线广播的两个传播特征紧密相关:
与传播的传递观有所不同,詹姆斯·凯瑞认为传播的仪式观把传播活动看作是“一种现实得以生产、维系、修正和转变的符号过程……是构建并维系一个有秩序、有意义、能够用来支配和容纳人类行为的文化世界”。有线广播的仪式化效果首先表现在广播作为一种统一的时空坐标,将散落在幅员辽阔的中国大地上的人们重新聚合在一起。如一名受访者提到:“听广播感觉像开大会一样,广播一响,大家都安静下来,一起听里面说话的内容。”在此,聆听广播不再是简单的信息接受与传递,而是一种精神和文化体验。在娱乐资源匮乏的年代,有线广播成为民众获取外界信息、形成共同话题的主要路径,人们经由有线广播这一技术物,获得了集体感和身份认同;其次,广播每日播报的内容具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和出场次序,其内容文本经过精心的设计和打磨,最终以权威严谨的姿态呈现在听众面前,如每天清晨预示广播开始的音乐“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将家庭起居时间的提示与歌颂领袖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家国一体的隐喻。广播播报的程式化编排与百姓熟知的民间仪式在程序上形成“互文”效果,形塑了听众对广播主体——“国家”的敬畏之情与情感依附。
在有线广播进入家庭空间之前,新年画、报纸、宣传手册等印刷媒介是民众接受政治传播的主要途径,对民众的文化知识程度有一定的要求,且具有较高的理解门槛。而有线广播采用口语化的听觉语言,有效提升了传播的到达率和理解度,为形塑家庭空间中的“家国感”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一,广播语言的统一化。语言构成了一个群体的认同中最为幽深、曲折和日常的层面,在不动声色中决定了一个人的“身份”。在传统中国,辽阔的疆域和众多的民族产生了极为庞杂的方言,俗语便有“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语”的说法。不同的语言如同不同的地域密码,是人们进行族群区分和身份识别的重要标志。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方言的使用具有某种排外意识,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区隔由此形成。而有线广播的介入,改变了这种蜂窝式语言区隔,它统一采用标准“普通话”进行播音,用“播撒式”传播的方式对全国听众进行统一化、标准化的听觉训练。这里的标准化既指涉语言规范的统一,同时又隐喻对语言规则的遵守。因此,有线广播的标准化语言成为民众感知“国家”、确证自我与“国家”关系的重要标识。
第二,作为国家音色的“播音腔”。“播音腔”指广播播音员运用标准的普通话语音和专业严谨的发声方式,进行的去个人化、去主观性的语言表达形式。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有线广播字正腔圆的“播音腔”“体现出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磅礴气势,贯穿着憎爱分明、坚定豪迈的情感,同时又显示出沉着从容、真理在握、稳健大度、朴素平易的气派。”这种象征着“国家”的音色在家庭空间中产生了两层情感效果:首先,极具辨识度的“播音腔”与琐碎平凡的日常声音相互叠加以勾连,成为家庭空间中人们习以为常的声音组成部分。“听着广播中的男女的标准国语,他好像能用声音辨别出哪是国家,就好像辨别一位好友的脚步声儿似的。”由此,人们对“国家”的想象变得具体而亲切,“国家—播音腔”之间产生了和合共生之感。其次,庄重严肃、慷慨激昂、充满战斗气息的“普通话”营造了情感充沛的国家氛围,听众据此想象社会主义国家建设如火如荼的景象,激发了听众对社会主义建设的参与感,继而积极加入劳动生产生活之中。
法国当代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认为,空间是一个由社会关系结构而成的场域,在其中多种动态化力量互相博弈与争夺,从而维续或变更场域中这些力量的构型(configuration)。对此,他作了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物体越具有能量,就越能使其周围的空间变形。一个在场域中非常强大的作用物,能够使整个空间变形,驱使其他空间围绕其而进行组织。”作为“中央”的代言人,有线广播通过声音的调性、音色、节奏、情绪以及配乐等元素实现信息传递,在日复一日的仪式化传播中形成强大的组织和动员力,构成家庭这个场域中的主导性力量,形塑了一种新的社会交往形态与秩序,成为彼时社会整合与社会主义动员的理想媒介。
特鲁瓦克斯指出,听觉性交流方式(acoustic communication)是建构听觉社区(acoustic community)的基础,在其中,反复出现的听觉“声音记号”(sound marks)和“声音信号”(sound signals)构成了社区中人们约定俗成的、共生共享的意象系统,并逐渐形成和发展了专属这一社群的日常实践活动以及特有的价值倾向。结合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来看,在侧重宗亲血缘、礼治秩序的熟人社会中,“有线广播”这一技术载体构成了一种全新的交往中介,建构了以声音为中介的交往场景,为乡土社会中的日常行为设置了一种互动结构,形成了以广播内容为纽带的新型听觉共同体。
当有线广播响起时,人们习惯于聚在客厅中,“男的一边抽着烟一边听,女的在旁边一边织毛衣、缝衣服一边听”。另一名喜欢听戏的受访者回忆道:“我记得大家对唱戏特别感兴趣,一播唱戏的,大家就围过来一起听,日子久了,就有点离不开广播了。”人们每日接受相同的信息、讨论相同的话题、交流同样的内容,在大脑中形成了相同的政治意象系统,有线广播塑造的媒介环境进一步强化了彼此的认知和情感,继而产生更为浓厚的集体感。不仅如此,诸如农业技术指导、紧急求助、寻人寻物,甚至是邻里纠纷等生活琐碎都成为了区域广播网的日常主题。这种以有线广播为中心,经由“家庭空间—外部世界”的人际关系路径向外扩散的传播模式,造就了信息传播的“圈层共振”效果。
由此可见,有线广播建构的声音场域重新建构并规范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秩序和交往行为,这些有别于前现代时期的媒介使用经历,给人们带来了全新的生命体验,成为乡村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处于同种声音景观中的社会成员因此呈现出共同的行动结构和状态,共同促成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社会整合。
布尔迪厄发现,每一个场域都会形成独特的感知、行动和思考的“性情倾向系统”,他将这一系列具有偏向性的行为称为“惯习”,即社会结构在人们身体和行为上的一种投射。在家庭空间中,有线广播所形塑的听觉场域成为了形塑社会主义“惯习”的主导性力量。以20世纪60年代热火朝天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运动为例,广播中的女播音员用激昂高亢的语调介绍着大庆和大寨人民搞生产搞农业的口号,加上催人奋进的革命歌曲配乐,在广播中建构出一幅幅战天斗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场景。有线广播作为人的眼睛和耳朵的延伸,将远在山西和黑龙江的社会主义建设场景移植到全国各地的家庭之中,生产了“一种历史定位(historically situated)的、文化浸润(culturally informed)的声音印象”。沉浸式的声景体验塑造了超经验的真实感,激发人们在现实中拟仿相同的劳动场景,以此作为落实社会主义建设精神的一种回应。如一位受访者提到:“广播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那会儿提倡农业学大寨嘛,大寨我们也没去过,就听广播里说的照样子搞生产。”
听觉是人们形成主体经验的重要媒介,主体借由行动对周遭的声音环境作出回应。有线广播犹如一种镜像,主体在媒介镜像中完成自我与他者的共认。因此,现实的劳作景观可以看作是对媒介所形塑的声音景观的一种搬演,广播建构了普通大众对社会主义工业、农业建设的具体想象,促成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行动实践。在这一特殊声音场域中,有线广播塑造了全国人民的参与感和集体感,将普通民众的主体命运与国家建设联系在一起,由此,家庭声音景观/内部空间与社会现实景观/外部空间同生同构相互投射,共同生成了这一时期的文化场景和社会景观。
注释:
① Eric Hobsbawm.AgeofExtremes:TheShortTwentiethCentury.London:Abacus.1995.p.581.
② 张晓虹:《倾听之道:Soundscape研究的缘起与发展》,中国社会科学网,http://www.cssn.cn/kxk/llyff/201703/t20170331_3472933_3.shtml,2018年3月20日。
③ Murray R.Schafer.TheSoundscape:OurSonicEnvironmentandtheTuningoftheWorld.Inner Traditions/Bear & Company.1977.pp.274-275.
⑤⑥ [法]贾克·阿达利:《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宋素凤、翁桂堂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页。
⑦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367-369页。
⑧ Carolyn Bridsall.NaziSoundscape:SoundTechnologyandUrbanSpaceinGermany,1933-1945.Amsterdam,NED: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12.
⑨ 梅益:《人民广播事业概况》,《广播通报》,1950年第1卷第10期,引自赵玉明主编:《中国广播电视通史》,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4年版,第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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