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 於渊渊
1958年法国年鉴派史学家费夫贺和马尔坦合著的《印刷书的诞生》一书,拉开了西方书籍史研究的序幕。作为一部关于欧洲图书的断代史,该书试图厘清印刷书如何成为西方文明最有力的推手这一宏大命题。①此书开辟了之后各种书籍史如印刷品使用史、出版文化史、阅读实践史、写作文化史之研究先河。②一批以罗伯特·达恩顿为代表的美国史学家开启了书籍史研究的文化转向。达恩顿的代表作《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从出版过程及流通的角度,探讨了图书出版与启蒙运动的互动历史。③最近几十年,西方“书籍史”研究总体上试图采用社会史、文化史等方法,探讨书籍在人类沟通和文化转移方面的作用。④
西方“书籍史”的核心意义在于其独特的“问题意识”——重视书籍的社会性意义,并以此为阐释中心。⑤比如,达恩顿将研究的出发点直接定位于“把书籍理解为历史中的一股力量”⑥,从而探寻这种力量如何发生作用,并具有怎样的意义。书籍史探究的是书籍作为思想知识物质载体的客观事物,在编纂、生产、复制、流传、接受等过程中,所蕴含的意义。⑦在此基础上,达恩顿提出书籍“交流循环”的分析模型。这一模型旨在强调书籍“编纂—生产—流通”这一过程中的各种参与者及其相关行为的重要性。⑧在此基础上,达恩顿之后的研究触及到书籍背后,由“事件”搭建起来的“地点环境”与“媒介”的“信息—传播网络”。⑨通过对这些网络因素的探讨,达恩顿试图揭示的依旧是其如何发挥历史“力量”这一主旨。
对于书籍的“交流循环”视角的推进,恐不能仅仅“要求不仅关心书籍的印刷出版,还要注意书籍的流通、阅读(包括对流通、阅读的限制),更主要的是书的著者、内容”⑩,抑或是只关注中国书独特的“生命过程”和中国文化中“书籍与士人文化”的互动关系。我们还应该将目光投向这个“交流循环”或者“信息—传播网络”本身。
黄旦先生曾在探讨媒介变革视野中的近代中国知识转型时言及:“如果把出书和出刊,印刷和编辑出版,西人口译和中士著作统统看成是知识生产的一个总体网络,墨海书馆就是结成这个网络的中心节点。以这样的网络思维看待墨海书馆,或许可以引申出新的启示和理解。”这和他近年来呼吁的“应该把‘媒介’确定为传播学研究的重要入射角”紧密关联。也正是在这样的脉络中,有学者提出,书籍和出版的研究,应该引入媒介的视角,以延伸学术的想象力。与之相关,有学者关注到:书刊及其流通阅读所中介而成的社会信息网络,可以成为后续中国书籍史研究问题意识的一大锚点。沿着这样的思路,我们或可以追问,上述书籍“交流的循环”是如何可能的?其背后的传播网络如何被搭建?
谈及传播网络,也许还是要首先回到卡斯特的“网络社会”。在他看来,“各种沟通模式整合入一个互动式的网络中”。他亦言及,“网络对于21世纪的社会或者人来说,并不是特有的,网络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基本生活模式”。因由传播研究中“媒介转向”的提倡,诸多研究都触及到了信息网络的搭建问题。诸如,詹佳如曾揭示出奏稿作为一种政治性媒介,如何得益于明清以来前所未有的市镇贸易的繁荣与社会的市场化过程,从而能够组织起纵横交错的民间传播网络。朱至刚的系列文章都与传播网络的问题有关涉。《旧关系与新组织:从〈时务报〉看中国同人报的内在困局》一文初步探讨了作为旧关系的士林网络成为《时务报》的生成支撑;后续的研究通过探讨《时务报》的发行网络之所以可以跨出口岸,得以“全国覆盖”,恰是因为借助了“士林”这个在全国既在且便在的关系网络;他之后的研究又对清末新式中文报刊空间分布进行社会学考察,亦是关注到了报纸空间分布背后的交通网络以及官方推广的免费阅报处网络。也有文章从德布雷的媒介学视野出发,探讨了“金庸传奇”缔造背后是由报纸、小说以及金庸本人所搭建的传播网络。黄旦先生则通过探讨1903年的中国教育会、爱国学社、革命者演讲地“张园”和《苏报》如何“网络性”地共同促成会交“革命”的信念,从而共同造就了作为媒介实践的《苏报》革命。而将研究问题的生发直接指向传播网络的理论探讨,当属卞冬磊的研究。此文吸收了卡斯特和约翰·厄里对于“网络”的探讨以及传播研究中物质性的讨论,赋予传播网络以物质性和历史性,从“通道”“节点”和“流动物”三个要素,来探讨物质传播网络的结构和效力。在已有的相关讨论的基础之上,本文希望再向前迈出一步:如何延伸媒介研究中对于中国“在地”的传播网络的理论讨论。
正是在这样的问题意识的牵引下,本文拟以《新政真诠》重印和传播为个案,试图探讨书籍作为“中介物”,以怎样的方式复嵌到多重的传播网络之中,并延伸和拓展新的传播网络,从而构造了达恩顿所言的书籍背后的“信息—传播网络”?并以此延伸媒介研究中对于中国“在地”的传播网络的理论讨论。
“1895年后中国人开始大觉醒,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政治新闻以及新思想几乎全部通过出版物向人们传播。”梁启超提出“学生日多,书局日多,报馆日多”的观点,认为由此才能为黑暗中国放一线光明。包天笑曾回忆他对19世纪末上海印刷文化的印象:当自己还是一名应考生员时,就通过阅读上海出版的以《点石斋画报》(1884—1898)为代表的新式书刊认识了现代世界。
正如有学者所观察的那样,阅读风气的变化既是时势作用的产物,也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时势”本身,并推动着社会与制度的变革。1901年科举改革正式启动之后,废八股、改策论,由此,向西方学习日渐成为读书人日常阅读及考取功名的重要一环。科举制度的改革和新式学校的激增刺激了出版业在这一市场的作为:“迨庚子以后,停止科举,兴办学校,大势变迁,与我书业大有关系。自后瀛海开通,新学新理日出不穷,著泽图书盛行。”沪上各报也在改试策论以后开始大销。出版业亦因此而迎来更新良机,并在更新中快速走向繁荣。冯自由《革命逸史》载:“在辛丑、壬寅(1901—1902)两年为上海新学书报最风行时代,盖其时留东学生翻译之风大盛,上海作新社、广智书局、商务印书馆、《新民丛报》书店、镜今书局、国学社、东大陆图书局等竞出新籍,如雨后之春笋。”众多中小型出版团体随即跟进。类似这样的广告,多处可见:“本局开设老北门内,石皮衖自铸铜板、铜模、铅板、铅字、铜图、花边印书机器、油墨等件,字样数十余种。并代排印各种新书,如蒙赐顾者,请至棋盘街本庄面议。”而《新政真诠》的重印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展开的。
这本书的重印由后来蜚声晚清报界的《大公报》主人英敛之所完成。
1898年底,英敛之经水道乘船途经香港。在短暂逗留中,他购得何启、胡礼垣撰写的《新政论议》一书。回津后,英敛之仔细阅读此书,深为其中的改良主义思想所吸引:“服其立言明白畅晓,说理深透切中,直欲向书九叩,不止望空三揖也。”研读何启、胡礼垣二人的文章成为他这一时期日常生活中十分重要的内容。他还将自己的读书心得写成《〈新政始基〉书后》一文,寄上海汇报馆。但为憾者有二,其一,经过香港时未能拜谒两位,深感遗憾;其二,未能多购若干,分赠朋友。这些遗憾为后来他亲自重印此书埋下伏笔。
1900年8月,英敛之在由上海返回天津途中于香港第一次和何启、胡礼垣会面,并且一连数日与之进行深入地交流。英敛之对于何启、胡礼垣的敬佩之情较之未谋面前更甚,以至于“愿执弟子礼”。一向醉心于探求救国救民之理的英敛之不仅为何启、胡礼垣二人的改良主义思想所吸引,而且还希望更多的有识之士能够了解和接受他们的思想。胡礼垣云此书“只余此本,将拟重印”,英敛之主动承担起在内地重新校印《新政真诠》一书的工作。
如果说,新书业的肇兴,书局印刷产业的开拓,为《新政真诠》的重印提供了文化、技术和商业的结构性条件,而这本书的重印本身又恰恰倚重英敛之已有的私谊网络。同时,《新政真诠》印本又成为一种重要的“中介物”,勾连和拓展着英敛之新的私谊网络。
作为天主教徒,英敛之在入主《大公报》之前依托天主教会结识了一批包括马相伯在内的教会友人群。在此次重印《新政真诠》的历程中,最重要的助力者即是上海教友朱志尧。朱志尧系马相伯的外甥,初因经商家业日盛,潜心西学,并助其弟朱云佐创《格致新报》,传播西洋科学知识,又办中西书室,经售法文书籍。他曾作为主要人员,参与张謇组建的中国图书公司,与出版界人士关系密切。
1901年3月12日,英敛之收到由香港发来的《新政真诠》两本及印书章程一份,便立即着手办理重印事宜。经与朱志尧商议,英敛之决定将《新政真诠》交由上海著易堂重印、《格致新报》馆发行,并亲自为此书写下一序。由于内地印工不佳,错字颇多,因此,英敛之常校书至深夜。彼时,英敛之正在筹办《大公报》,归期临近,他只好将印书事宜全部托付给朱志尧。英敛之回津后两月左右,朱志尧从上海分两批寄来《新政真诠》100余本。
颇为遗憾的是,第一次重印《新政真诠》并不成功,“为何、胡二先生所不满”。9月,英敛之再次南下上海,为《大公报》物色主笔,并采购印刷和办公设备。他利用这次在沪逗留时间较长的机会,再次校印该书。1902年3月,《新政真诠》的印刷工作全部结束。次月,英敛之携新订好的《新政真诠》返津。
1.联结作者与印者的《新政真诠》
如果说,英敛之第一类朋友圈的开拓,来自教堂,那么,其第二类友人圈的开辟,即来自于各种纸上空间中的交往。青年时期的英敛之努力求学问道,在诗词书法诸方面用力甚勤,对其知名度扩展的助力不言而喻,同时亦开辟了依托纸上空间的交友网络。有学者考察,1891年至1898年间,与英敛之在《益闻录》上进行诗歌和往的有二十余人。他们与英敛之的关系非师即友,其中不少人远在南京、上海等地。1897年之后,英敛之对时务日渐关注,写作题材逐渐由诗词转向论说,投稿的报纸也多为《国闻报》《知新报》等时务类报刊。彼时,同关注“当世之务”的中国知识人,由阅报、阅书而勾连,重新建构人际交往的可能。他们通过阅读彼此在报章上发表的文章,或者阅读相关的西学、西政方面的书籍,获得塔尔德所言的“同时性体验”。这样的同时性体验是他们得以相识的基础,英敛之与何启、胡礼桓的交往,不啻是这样的明证。
英敛之与他们的交往,起始于英对于从香港购买的《新政真诠》一书的阅读。起初,英敛之对二人高山仰止。借由图书的重印,英与何胡二人的通信频频。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日渐紧密。其后英敛之在筹办《大公报》的过程中,通过信函向二人“告以报务近情”,多次就相关办报事宜就教于他们,并曾委托他们在香港广揽办报人才;而何启、胡礼垣不仅在办报层面给予多方建议,介绍知名英文报刊,亦在香港为其代为物色主笔、翻译等。这些无疑都为英敛之的办报工作提供多方助益。
同时,英敛之亦为何胡二人购买和邮寄相关内地书籍,诸如,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谭嗣同的《仁学》、严复的《侯官严氏丛刻》等。英敛之还拓展了胡何二人与内地思想界人士的关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联结了他们与严复的关系。何启、胡礼垣对严复极为佩服,认为“今论中西学问之尊宿,人必以严先生首屈一指”。严复亦对何胡有着较高的评价:“翼南先生执事辛丑壬寅之间,得读《新政真诠》诸著,洒然异之,又于英君敛之许得悉,道覆盖崖略乃叹先生为当世有心人。”因此,有学者称,英敛之搭建了胡礼垣改良思想与内地传播的桥梁,以及胡何二人与内地人士联系的桥梁。
在德布雷看来:“中介并不是天生的命名,而是依据不同情境和关系得以确定,因此中介的位置并非是固定不变的。媒介/中介还是使两者发生关系的第三者,不只是对二者的连接,还对两者的关系起着转化的作用。”借由图书的重印,依托印本为中介物,他们通信频频,商讨印书的诸多事宜。利兹·斯坦利说:“书信是一种对话,它具有基于书写者与读信者之间的反复交流而发展出的相互性特质”。在这种对话中,信件无疑成为另一种中介物,勾连了信件书写者两方的交往实践。当然,在借由书信的交往实践中,英敛之本人也逐渐成为纽带,拓展了胡何二人与内地思想界人士的关系。一个由“印本”“书信”及“人”构成的中介链条就此形成。
2.作为礼物的《新政真诠》
印书结束之后,《新政真诠》被英敛之作为礼物,广赠于人。《新政真诠》一方面嵌入于英敛之的已有私谊网络中,另一方面,拓展并链接着更广阔和多维的私谊网络。
从表1中不难看出,受赠人的身份主要为天主教人士、政府官员、教育界、思想界、文化界和工商界的人士,其中不乏像严复、张謇、汪康年和张元济这样的名流。中国的人类学学者在礼物的研究中,向来关心礼物在中国人的人际关系与主体性建构中的作用。从赠予的逻辑上说,传统礼物交换与熟人社会的“人情伦理和关系网络搭建”密切相关。中国传统士人以书籍为礼物,早有传统。书籍往来是晚清社会的流行风尚,频繁密集的书籍往来成为士人社会网络关系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表1 英敛之赠送《新政真诠》详情列表
表1 英敛之赠送《新政真诠》详情列表
序号受赠人身份赠送形式赠送数量1汪铎天主教徒友人赠送一部2张八天主教徒友人赠送一部3林某天主教徒友人赠送一部4胡芸楣顺天府尹,大京兆托人转赠一部5夏时若天主教徒,《大公报》股东友人赠送十部6云铎书天主教徒友人赠送一部7张逸帆保定天主堂主教友人赠送一部8小康天主教徒友人赠送一部9李镜宇法国领事馆高级翻译,《大公报》股东友人赠送一部10胡涸泉天主教徒友人赠送一部11王祝三天津诸实业公司经理、《大公报》股东友人赠送一部12刘子章天主教徒友人赠送一部13陆达夫天主教徒友人赠送六部14严复思想家翻译家,时任北洋海军总管,《大公报》股东托人(李镜宇)转赠一部15许静斋教员,中国基督教会董事友人赠送一部16蒋梅生京奉铁路稽查官友人赠送两部17郭琴石八旗高等学堂经学教习友人赠送一部18陈寿田考试留学襄校官友人赠送三部19冯伯岩云南正主考初识赠送(旅途相识)一部20张謇实业家初识赠送(经朱志尧引荐)一部21王子衡/友人赠送一部22方守六《大公报》首任主笔友人赠送一部23汪康年报人,时任《中外日报》主笔友人赠送一部24张元济出版家,时任南洋公学总理初识赠送一部
作为礼物的《新政真诠》印本同时勾连了英敛之以教堂为中介建立的第一类友人圈,以及以纸上空间为中介建立的第二类友人圈,并拓展之。从赠送形式中,不难发现,除了熟人赠送之外,还有对于初识之友(张元济、张謇)的赠送,更有对于待结识之君(严复)的“托人赠送”。
根据周绍明的观察,中国书籍作为“一种社会和道德标杆”,可以赢得“一种虔诚的、实际上带有宗教性的认识”,这种神圣感在“清代的著述中比以往各朝受到更多的注意”。
舍此,在西学盛行之际,与一般的书籍不同的是,这份印本附着“系统意义”。媒介是包含符号化方法、传播的社会编码、物质载体和记录设备的“设备—载体—方法系统”。由是观之,此书“说理透彻精当,可谓空前绝后之作,欲知时务者不可不手执一编”的内容,与英敛之亲撰于正文之前的“序言”,以及英敛之于印本的推行本身,有机型构在一起,彰显着这份礼物非同寻常的意义。
不可忽视的是,赠送礼物的这个时间节点恰是英敛之筹备《大公报》的关键期。从英敛之托人赠送印本给严复,到严复“愿意以千元入股《大公报》”,也仅间隔数月。此外,英敛之与张元济从初识,到张元济帮助《大公报》推荐主笔,乃至后来张元济进入商务印书馆之后,《大公报》馆在一段时间之内成为商务印书馆在天津的唯一代售处。其间,并非无迹可寻。可以说,以礼物为媒介的《新政真诠》在提升胡、何二人在内地的影响力之外,势必无形中为英敛之增加了更多的声望和象征资本,更是在范围和深度上,进一步拓展了其原有的私谊网络。
晚清书业中的“启蒙”与“生意”,不仅仅体现在出版、翻译、翻印的热潮,亦体现在图书发售网络的更新与搭建。《新政真诠》的传播范围,在私谊网络之外,首先进入的就是书局的发售网络。清代图书流通的渠道和营销方式多种多样,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而严密的发行体系。就流通渠道而言,有固定店铺、书摊、流动售书、考市、书船、图书租赁、邮寄等渠道。《新政真诠》的发售主要依托天津和上海的固定店铺来开展。
文美斋作为一处兼营书籍的南纸局,兼营版刻和石印书籍业务,增售书籍,是维新时期天津书坊影响力最大的一家。甲午战后,文美斋曾常年在《直报》上刊登书籍告白,所售书籍,有经史子集、传奇小说、时务与西书等类。1896年文美斋的一则告白称,“各省家藏局板石印等书一印俱全”。作为长期在民营书局购书的英敛之,在《大公报》创办前期,首选文美斋作为《新政真诠》代销点,毫不令人意外。
表2 《新政真诠》销售处一览表
表2 《新政真诠》销售处一览表
序号销售处性质所在城市1文美斋南纸局代售处天津2《大公报》馆报馆代售天津3中西书室书局上海4经香阁书局上海5宝善斋书局书局上海6申昌书局书局上海7毓古斋书局北京
《大公报》创办之后,《新政真诠》的代售点转移至《大公报》馆。《大公报》馆开业当年就将经售新书、新报作为自己的经营业务。从告白来看,《大公报》馆初期经营以新译日本书籍、时务书报和新书为主。随着《大公报》经营日趋稳定,报馆进一步拓展经售书报的业务,代售文明书局、上海商务印书馆书籍。所以,将《新政真诠》在自己的报馆代售,更是情理之中的事。除了馆内代售,《大公报》馆亦代为邮寄图书。《清史稿》卷载:“光绪四年,设邮政局……,昔者车行日不过百里……,今则京汉之车,津沪之舟,计程各二三千里而遥,不出三日,邮之附车以达者如之。”晚清遍布各地邮政局网络的建立,成为图书的中转站,加快了图书的流通。甚至可以说,恰恰是嵌入了遍布于各地的邮政网络,晚清书局(馆)发售网络才可以“四通八达”。
除了在本地之外,英敛之把《新政真诠》销售的重点,亦安排在上海。彼时的上海,毋庸置疑已经成为图书流通的中心。上海著名的扫叶山房主人对于上海书业的繁荣程度曾作过如下的评价:“良由海通以来,上海一隅几为全国之中心点,淹通之儒,博雅之士,与夫豪贾巨商,凡欲购贩书籍者,无不以沪为艳注之资。”中西书室为朱志尧所办,每次英敛之去上海,中西书室都是其频去之地,所以英敛之首先将《新政真诠》放在中西书室代卖。除此之外,经香阁、宝善斋书局和申昌书局也在彼时上海的书店界有着一席之地。
颇为遗憾的是,目前没有寻得此印本在内地的详细销售数据,仅以如下信息作为辅证,说明此书在书籍市场中的流通样貌。英敛之完成第一次重印不久,即在上海书籍市场发现名为《新政议论》的盗版书:“字迹模糊,印制颇差”,而且删除了胡礼桓撰写的一篇“叙例”。据有学者观察,清末书籍的盗版现象屡见不鲜,以翻刻翻印为主,偷梁换柱,多以牟利为主。印本甫出,即出现盗版,虽为牟利,亦可以从侧面说明此书在当时被关注以及流行的程度。
书籍在晚清报章文本中的出现,主要在广告(告白)栏。花之安曾揭示过书籍与报馆之密切关联,“凡新出之书,则无论属于某家书肆,亦宜寄送一本于报馆观阅,方便告白。盖欲其书之远售,必资报馆之告白,乃能令人周知也”。有学者言及,报章构成传播“西学”的主要载体,一方面书局所出版的书籍,往往会在报章登载广告; 另一方面,报章之出版发行工作往往又依赖于书局的支持,包括印刷以及形成的发行网络。由此形成了报章与书局交互影响的网络,它们成为彼此依托的“生意”。
而《新政真诠》与《大公报》交织互现的样貌,似没有那么简单。《新政真诠》作为一个符号,于《大公报》报章文本中的出现,并不仅仅体现在广告上,而是分布于不同的栏目中,共计出现294次。
表3 《新政真诠》于《大公报》报章文本中的呈现分布
《大公报》创刊后十日,即有一条“何启即南海何沃生著有新政真诠行世”的新闻,出现在《大公报》的首版“路透电报”中,正式拉开了《新政真诠》在《大公报》版面上浮现的序幕。当日,以“出售新政真诠广告”为标题的书籍广告,赫然出现在广告版的首版,并提醒阅者,“坊间妄为增删改名新政六编,殊失作者精义之所在”,代购点申明为《大公报》馆。自此以后,《大公报》广告版面中常见《新政真诠》广告的踪影:广告标题或直接以“新政真诠”冠名,或拟为“续到新政真诠”,间或,广告直接以“本馆代售各种书籍广告”为题,而在这“系列书籍广告”中,《新政真诠》的排序一般为首位。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作为一种产物,并不是某种特定的产品,而呈现着一种关系的再生产,排序的空间设置,投射的是现实中的“关系安排”。
在广告(告白)栏之外,《新政真诠》共出现在《大公报》的24篇言论或代论中。其中,英敛之自撰1篇,来函1篇,未署名作者(主要为报馆主笔撰写)的有10篇。这12篇言论中,《新政真诠》皆被作为援引的论述资源出现。另外12篇文章与胡礼垣的后期之作《梨园娱老集》一书有关。时人称此书“见识议论,俱臻绝顶,惊心动魄,洗髓伐毛,加以笺注精博,益智无量”。对该书,英敛之亦十分欣赏。因此,1909年起《大公报》连续数月刊载此书。《梨园娱老集》的系列文章,与胡礼垣、何启的名字,以及在报章中已反复出现的《新政真诠》,复现并存。此外,不得不提及的是1909年11月12日《大公报》所刊登严复致胡礼垣的信函。书信作为私人交流的一种媒介,“呈现的是非官方信息,具有私密性”。但是当其进入报纸的版面时,则毋庸置疑是加入了“公共交谈”。而以严复彼时在中国思想界和文化界的地位,这种“公共交谈”势必大大增加此书的“可见性”。
除前之外,《新政真诠》在“本馆特白”中共出现了39次,分三种情况:
其一,版本交代。英敛之特意交代,《新政真诠》是由他本人重印的,初印时,因手误将新政论议和新政始基两编的原叙遗漏,新版已补订,此两文“皆有物洞,中时弊,非浮文可比”。
其二,征文奖品。在《大公报》开办月余之后,便有被英敛之自诩为“中国日报绝无仅有者”的“有奖征文”开设。有奖征文的奖品设定为亚东形势图、铁路电线图、《新政真诠》与《大公报》。形势图和电线图因附加特殊的定语“亚东”和“铁路”,与时势有着微妙的关联。此四物并置在一起作为奖品设置的行为本身,已昭示了《新政真诠》已成为一个时势、时事、时务网络中的关键一环。同时,作为“物”的《新政真诠》,与征文的行为、与报纸的影响力产生了微妙的互文。
其三,赐稿馈赠。从1910年12月14日开始,《大公报》32次刊登本馆特白,请求读者赐稿,“给备取者每篇赠新政真诠一部”。同样在“物”的层面,来稿刊登与征文的获奖相比,更易企及。彼时被誉为“北方雄据,鸣钟振铎”的《大公报》地位与初创时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从来函看,读者南自镇江,北自蒙古,东自日本。而《大公报》的发行网络已遍及全国,国外发行远至南洋、日本和美国。因此,作为馈赠物的《新政真诠》可能扩散的范围亦可以想见。
媒介可见性研究的核心价值在于理解媒介的权力关系再造。如果说,《新政真诠》在新闻中是以信息点“可见”;在广告中是以时务新学代表“可见”,在言论中作为论述资源“可见”;那么,在“本馆特白”中,则是以“物”的形式“可见”。这种共现的可见性程度,嵌入了《大公报》自身的传播网络之中,因报纸的声誉日隆,具有了更远更广阔的“抵达”。
本文探讨了在新书业肇兴的脉络下,倚重私谊网络而诞生的《新政真诠》印本,作为中介物连接了作者与印者,延展和开拓了印者的私谊网络。这一印本在嵌入以天津和上海为主的书局发售网络的同时,又以“信息”“时务新学代表”“论述资源”以及奖(赠)品“物”的形式复现,嵌入到声誉日隆的《大公报》自身的传播网络。《新政真诠》正是以这样的形式复嵌于以“楼”为隐喻的教堂、报馆、印书馆,和以“纸”为隐喻的书籍、信件、报章所搭建的多重传播网络之中,从媒介的进路,初步回应了达恩顿所言的书籍背后的“信息—传播网络”被搭建的可能性。
英敛之的日记中诸多以“楼”为据点的私人交往频现。诸如首善堂(做弥撒)、耀东楼(与教友聊天)、商务印书馆(晤夏瑞芳)、中西书室(晤朱至尧)、法银行(晤朱至尧)、《苏报》馆(晤陈梦坡)、《中外日报》馆(晤汪康年)、华美楼(与友喝茶)、德义楼(与友聚餐、当众演讲)、“鸿运楼”“雅园”“萃楼”“玉元楼”“杏花楼”(与友聚餐)。
在这些作为隐喻的“楼”中,教堂、银行、书店、报馆,印书馆毋庸置疑隶属公共空间,从英敛之所记录的“连日闻友人述西报”情形中,不难窥见其私人交往中的公共元素。王笛先生在对成都茶馆的讨论中有如下的表述:“人们在哪里讨论社会改良、保路运动、辛亥革命、军阀混战……那些茶馆中流传的风言风语,也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经济和政治的大动荡。”与之类似,“德义楼”作为天津志士经常聚集之地,同时成为诸种演讲的集中地。英敛之在日记中记载了其携夫人淑仲,频赴“德义楼”参与各种演说的情形。
再回到作为隐喻的“纸”中来。麦克卢汉将书籍与报纸相区别,认为相对于后者“以马赛克的形式提供群体参与的机会”“书籍是个人的自白形式”。但书籍一旦进入流通网络,即不再可能是作者的自白。回溯本研究中的《新政真诠》重印和传播的最初起点,即是英敛之在香港购买此书的香港版本。英正是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由于与作者“旨趣相通”,而从产生了与作者沟通和连接的可能。连接他们的不仅仅是香港的印本、无数次的信函以及英敛之在上海重印的印本,亦是附着在这些“纸”背后,联通天津与香港的水路通道、邮政系统,以及晚清新书业肇兴背后的印刷术、文化和商业网络。向来是私人交流之物的信函,也因频频呈现在报章之中,从而加入了“公共的交谈”。《新政真诠》重印之后,除了嵌入印者原有私人网络,亦嵌入晚清书局(馆)网络,更是以报章为媒介,嵌入到声誉日隆的《大公报》的传播网络之中。
由此观之,在《新政真诠》重印和传播的过程中,“楼”与“楼”、“纸”与“纸”、“楼”与“纸”,并非处于传播网络的两端,而是互为媒介,纵横交错,交织构建、拓展着多重网络,并复嵌至晚清以道路、水路、邮政搭建的基础设施网络之中。而这一个案背后所显现的在“楼”与“纸”之间互构的多重传播网络,恰是我们管窥晚清民初体现着空间交汇、关系交汇的传播网络的一个“历史切片”。
当然,不同的媒介有着不同的“信息方式”,即便都是同出自印刷家族,书籍、刊物、报纸,乃至于中国的邸报,也是各不相同。由此反观,西方的咖啡馆信息网络中,也存在着由“楼”与“纸”共同构建的传播网络。但是,因为文化土壤有异,西方有着更强烈的公共性传统,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私谊网络对于“人情”有着更多的倚重;加之,异文化中,不同国别以及同一国别不同时期的书籍、信函,乃至报章都具有差异化的“信息方式”,因此,此“楼”非彼“楼”,此“纸”亦非彼“纸”。“楼”与“纸”接入传播网络的可能性、速度、效度,以及传播网络可触及的广度皆会有分殊。
黄旦先生曾有过如下的期许:要立足中国的媒介实践、传播经验和现实问题,从“媒介道说”中批判性吸取养料,大胆想象,深耕细作,不懈努力,形成并发出中国学者之“媒介道说”并由此与世界对话。学术对话的要义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理论对话。斯威德伯格在如何对经验现象进行理论化的探讨中,论及运用类比、隐喻和比较的方式来理解现象,概述现象的结构、模式和组织,是理论化中的关键步骤。因此,本文希望借“楼”与“纸”的隐喻,从一个面向上延伸媒介研究中对于中国“在地”的多重传播网络的理论探讨。
注释:
① [法]费夫贺、马尔坦:《印刷书的诞生》,李鸿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②⑤⑦ 赵益:《从文献史、书籍史到文献文化史》,《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第114、115、117页。
③⑥ [美]罗伯特·达恩顿:《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叶桐、顾杭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页。
④ 张伯伟:《书籍环流与东亚诗学——以〈清脾录〉为例》,《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第164页。
⑧ [美]罗伯特·达恩顿:《拉莫莱特之吻:有关文化史的思考》,萧知纬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1页。
⑨ [美]罗伯特·达恩顿:《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郑国强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4-190页。
⑩ 日本关西大学文化交涉学教育研究中心、出版博物馆编:《印刷出版与知识环流:十六世纪以后的东亚》,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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