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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观念故地:舆论及其研究的现象学考察*

时间:2024-09-03

■ 孙 起

作为“社会科学领域中最重要也是最经得起考验的概念之一”,舆论一词的模糊性与其“在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和传播学研究中被广泛运用”的现实形成强烈对比。①作为一个被广泛讨论、应用但又缺乏统一标准的概念,舆论仍有许多深层次问题等待厘清。任剑涛认为“public opinion”一词在汉语中应有两种译法:“公众舆论”与“公共舆论”。前者凸显舆论的“不确定性”和“公众性”,而后者则带有明显的价值立场与“公共性的内涵”。换言之,前者是“政治科学的问题”,而后者则属“政治哲学的问题”。②译法的不同对应了研究范式的差异,强调意见聚合、数量统计的科学范式将特定的价值观念视为普遍、绝对的前提,对舆论概念的被给予性缺乏必要的内省。而以反思为基本价值取向的批判范式③则凸显舆论的政治哲学意味,后者存在的意义在于通过对学术基本问题的质疑,推动知识的自我革命。

舆论研究的科学范式一直保持着强势的主导地位,以至于我们在观察思考舆论的维度时出现明显的失衡。如杨意菁所言,“民意现象缺乏理性批判的意义,社会控制成为民意研究的主要议题,民意已从民主规范批判的民意概念,转变为实证经验模式的民意现象,社会心理研究以及科学民调成为民意的最佳代言者,而民意内外矛盾的问题(公共/众与意见,表达及衡量之间),也在经验研究的脉络中不断地扩大”④。唐远清、吴晓虹也发现了近年来量化研究在美国舆论研究版图中的优势地位,不仅研究热点多集中于“调查方法及效度的探讨”,而且研究方法也体现了对“假设-验证”的实证主义偏好,研究视角、学科角度更是基本延续了社会心理学对公众态度改变的思考方法。⑤

在科学范式中,那些“往往不明言的、根深蒂固的和构成性的观念、概念和范畴”构成了我们自我认识、安排世界以及解释我们经验的重要前提。⑥科学将研究对象的先验前提和假设判断隐藏起来或者将其变成自然之物,它带来的困扰是研究数量不断增长但始终难以触及问题的本质。换言之,研究者越是试图以这种方式靠近舆论,越有可能陷入更深的疑惑。

“成见使人盲目,谁要是只看见经验事实,在内心只承认经验科学的有效性,他就并不感到自己会受到那些悖谬结论的干扰。”⑦现象学关注认知及其结果,试图从根源回答“何为其所是”,主张以“直接直观”回归问题本原,并提出悬搁定见、直面现象、反观意识等现象学方法。本文将以现象学方法分析现代舆论研究的观念前提,梳理总结实证主义科学范式与舆论观念前提的关系过程及结果,并基于上述分析提出舆论研究范式转型的方向及内涵。

一、民主的话语霸权及内在矛盾

在现代政治话语里,舆论、民主二者关系密切、不可分割。舆论的重要性很大程度源于民主的话语霸权,对公众意见的尊重成为一种体现民主价值的制度安排,“这套制度安排要求我们的领导者在制定法律之前,倾听、考虑公众的意见,与公众协商、向公众作出解释。”⑧正因如此,拉斯韦尔认为“舆论乃民主之基石,为民主政府提供愿景与实现路径”⑨。

民主理论对舆论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尤其是古典民主理论的多数、平等原则。然而民主本身就是“被滥用得最厉害的一个概念”⑩,朗西埃在其所著的《对民主之恨》一书中批评民主一词“在发明之初就是一个‘不区分’事物的词语,用以显示全体平等人的权力正是无形而且不断发出噪声的群体的混乱,这群体相对于社会秩序而言就像相对于自然秩序的混沌一样。要理解民主就意味着去倾听隐藏于这一词语中的挣扎,不只是那些可以激发民主的愤怒和讥讽的腔调,更深刻的是对(民主的)含义的曲解与颠倒”。

(一)多数原则与功利主义

古典民主理论强调民主为全体人民的统治,但这种政治理想在民族国家、大社会形成之后鲜有真正实现的机会。尽管卢梭强调,“公意要真正成为公意,它在目标上以及在本质上必须有普遍性;而且它必须来自所有的人,又适合所有的人。”但民主实践必须面对治理规模与公共事务复杂性的考验。为了适应现实政治的要求,必须对主权与治权进行分割,由此产生了代议制民主的哲学基础与议事原则。代议制民主虽然强调主权在民,但并不主张人民的直接统治。“根据具有自然和理性的法则,大多数具有全体的权力,因而大多数的行为被认为是全体的行动。”尽管观点略有差异甚至偶有冲突,但当代政治理论家几乎都视多数原则为民主的实践基础。

自约翰·穆勒起,功利主义开始成为民主理论的重要分支。与其他政治哲学相比,功利主义更具实践理性。功利主义对现实政治的包容倾向使其更易被经验主义的认识论所接受,最终成为民主理论的重要思想来源。功利主义强调社会整体幸福提升,它批评正义无法有效完成利益分配,认为“唯有根据社会的功利,才能对它们做出合理的取舍”。但在罗尔斯看来,功利主义“使很多人分享较大利益而剥夺少数人的自由”,而这明显有悖于正义的道德准则。罗尔斯赋予正义以价值优先性,他强调如果将个人选择应用于社会,那么依据功利主义所建立的合成原则就会“使正义所保障的权利受制于社会利益的计算”。在整体主义的计算中,那些边缘的、弱势的声音可能被遮蔽。

仅以数量特征作为理性的衡量标准明显缺乏说服力,托克维尔较早注意到美国的舆论往往为多数制造,因此他担心这个年轻的国家“对于暴政几乎没有防范”。由于公众对选择结果的尊重是基于社会契约而非理性尺度,因此民主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多数人的选择可能违背公共理性。罗纳德·德沃金批评“多数规则甚至不是一个获知真相的合理方法”,他由此呼吁放弃“多数规则甚至在政治中也是唯一公平的决策程序”的想法。

作为一种公共决策机制,多数原则违背了古典民主理论有关民主的原始意义,它人为地将全体人民分割成不同意见的持有者,而所谓的民主不过是一种多数统治形式。“当把民主等同于单纯的多数统治时,人民的一部分(往往是很大的一部分)就会因此变为非民(non-demos)。”事实上多数暴政与少数暴政并无本质的区别,二者都是一种排他性的政治形式,显然从本质意义上讲它无益于建立一个更加开放理性的政治秩序。

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有充足的理由对以多数指称民意的做法提出质疑。但是体现多数原则的功利主义哲学深刻影响了舆论研究的基本走向,“多数意见表征”不仅成为舆论研究的重要逻辑起点,而且往往作为一个社会确定公共意志、公共利益的最终评价标准。学者们对舆论的定义可能在修辞上有所差异,但思想主旨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这也印证了普赖斯的相关论断——“功利主义民主模式的描述是公共舆论最显著的现代特征”。

(二)政治平等与现实偏倚

假定“所有人都具有平等的内在价值”,作为“民主信念的核心”,平等被视为“国家统治基石的一个合理原则”,它将每个人“看作是在生命、自由、幸福和其他基本的物品和利益方面拥有平等要求的人”。

尽管自由主义平等观念已从自然法的意义上赋予了个体无差别的法律地位,然而自雅典城邦时代始,社会不平等所造成的智识差异始终是平等政治实践的重要障碍。亚里士多德批评平民主义者对平等理解的荒谬,认为他们“要求在一切方面同人享有平等的权利”,以与寡头主义形成区别,然而在雅典城邦的人员构成中,那些受过良好教育且具有思考优势的贵族只占到公民总数的小部分,平民构成了事实上的多数。在这里平等成为了理性的最大敌人,因为它完全可以凭借衍生的数量优势凌驾于理性之上。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缺乏知识前提的平等政治并不明智,它无法有效地解决善治问题。

尽管保守主义抨击平等政治的虚妄,但平等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成为普遍的政治信念。当我们讨论平等时必须兼顾规范和经验两个层面,虽然平等已在观念制度上获得胜利,但它代替不了经验事实,正如罗伯特·达尔所说,“从道义的角度来看,人类从根本上讲是平等的,但是从描述性的、事实的或者经验的角度来看,人类至今从未完全平等过。”当我们将平等的观念内化为一种行动指南、坚持从道义而非经验层面去理解舆论时,所谓舆论的非理性就难以避免。从这个意义上讲,与其说舆论具有非理性特征,不如说我们对平等观念的经验基础缺乏必要的了解和尊重。

平等观念面临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它与自主性的冲突。当平等被赋予正当性但又拒绝承认个体主体性时,民主与民粹的边界就会变得模糊。萨托利认为平等概念包括相同性和公正,当它越接近相同性,“被如此理解的平等就越能煽动起对多样化、自主精神、杰出人物——归根结底也就是对自由的厌恶”。这种平等观念与民粹主义的反精英立场如出一辙。较之自由而言平等更能提供实在的利益,因此在一定前提下更能激发出公民的参与热情。但脱离政治自由前提的平等在极端状况下可以推演出奴隶的平等,因此萨托利主张在自由前提下讨论平等,“以自由为工具,少数或多数都不可能完全成功地彼此压制,而以平等的名义或以平等为手段,多数和少数都将发现自己给套上了锁链”。在这里平等构成了多数暴政和非理性舆论的逻辑基础。

迄今为止我们对舆论的理解很大程度源于政治现代性对民主的极力推崇,但事实上民主的理论与实践之间充满了矛盾。对于舆论研究而言,我们应当思考的问题是当构成民主基石的多数、平等原则如此混沌不清,学术共同体是否应作出必要且强有力的回应。

二、舆论的科学转向及后果

作为古典民主理论的现代产物,民意调查见证了公民“对重大议题作出判断的能力”。以数字表征社会是现代舆论研究的重要特征,它源于自然科学对主体-客体本体论的预先假定。舆论及其意义面对科学的侵袭,往往避免不了被支配的命运。

(一)同意计算背后的数字意涵

自1824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哈里斯堡报》(Harrisburg Pennsylvanian)举办总统选举模拟投票预测大选结果以来,这种常态化的意见征询方式受到广泛的欢迎。受到这种公众情绪的鼓舞,“市场研究者、政治分析家、学者及统计学家全力投入以寻求更为精确细致的舆论测量”。1936年,乔治·盖洛普使用随机抽样法成功预测了当年美国大选的结果。这位对民意调查“有着宗教般虔诚”的年轻人,坚信“民意调查能加强美国乃至其他地区的民主”,他以“民主的脉搏”形容民意调查的政治功能,用当时先进的统计技术推动舆论研究的精确化。

舆论的科学研究在满足客观性要求的同时也将自身局限于特定的方法论壁垒,对技术过程与细节的精益求精并不能解决数字所极力回避的问题。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在满足客观性需要的同时忽略了对于我们理解公众至关重要的语境和意义。尽管西方文化对数字偏好的传统由来已久,但数字只能被当作现实的一种再现手段而不能从根本上取代现实。尽管舆论研究一直在试图改进统计技术,但科学世界并不总能准确描述生活世界的真实样貌。

民调历史上的多次集体误判不仅削弱了舆论科学研究的合法性,也提示我们单一的认知维度难以建立起研究者与现实之间的有效联系。1948年民调机构对美国大选结果预测出现集体性错误,事后作为局内人的研究者只是反思自己的方法是否够用。这些受到批评抵制的民调先锋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借助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的长篇报告重拾合法性。事实证明这份报告没有批评民意调查机构的基本方向与策略,而是不厌其烦地讨论技术细节。“社会科学家参与了此次调查,他们的介入给予民调机构以权威可信的声音”,尽管他们与民调机构的旨趣不同,但此举却构成了双方共同的合法性资产。

2016年美国民调机构对当年大选结果的错误预测再次让民调业陷入尴尬,他们在大选前对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作出了从70%到99%不等的胜选概率判断。有学者认为由于民意调查不得不依赖历史选民数据来建立调查抽样框,因此假定本次“投票选民在各州的比例、投票意愿、性别、种族、教育程度、收入程度、城乡分布等”与上次相仿,但后来实际状况是2016年投票率仅为48.23%,这一数字不仅低于2008年近9个百分点,也比2012年低了近6个百分点。值得注意的是,民调没有注意到美国政治文化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改变,那些数量庞大的选民对建制派的政治承诺早已失去信心。

事实证明拘泥于抽样样本等技术细节改善的民意调查并不能稳定地提供可信的集体态度。统计数据虽具有“一定的明晰可辨与可理解程度”,但它不可能成为“代表普全意义的真理形式”,数字的真理印象只是特定历史文化的产物。“统计概念本身无法展现其指涉对象的历史起源性质,也无法自动地区辨历史情境的改变。它有的毋宁只是提供具经验结果性的数据表现形式而已。”所以“一旦整个历史情境改变了,其意涵自然就必须重新架设”。

作为数理统计的哲学基础,实证主义不仅是一种真理理想,更是一种意识形态化的科学观念,它寻求“以固定公理为基础的度量化、形式化和系统化”,寻求“对同质层次的事务的科学理解”,因此实证主义可根据研究目的改造研究对象,或者对异质性降低敏感,这种简化的处理方法在适应研究需要的同时自然也削弱了对现实的还原能力。实证主义长于描述事物现状,其客观中立的职业伦理甚至有可能抑制应有的批判性。在曼海姆看来,“支撑着实证主义那个关于科学的理智概念,本身是植根于一定的世界观之中的,而且其发展也是与一定的政治利益密切相连。”

(二)民意调查的社会工程学批判

将民主化约为周期性投票显然无法满足公众对公共生活的想象,李普曼、杜威时代科学救济民主的实验回应了大众民主时代人们对公共生活衰落的不满。但对于舆论的科学话语能否推动民主一直存有争议,人们担心这种监测民意的统计技术最终沦为驯服舆论的社会工程学。

为实现既定的研究目的,研究者必须筛选测试的内容和对象,询问者与被询问者之间往往处于信息不对称的状态,他们呈现出制式化的问答关系。这些合乎标准的反馈将被计算、解读,很有可能成为特定价值或政策的有力辩解。这一过程易于被各种社会力量裹挟,因此不少学者对舆论科学研究的合法性提出批评。鲍德里亚认为,民意调查对象面对的是“一个诱导性问题”,调查者“不可能得到不是仿真的回答”。希望通过民意调查以探查民主脉搏其实是一种“梦想”,这种“梦想”是“一种绝对的操纵”,它制造一种被称为“统计学观赏”的“狂喜”。波斯曼也认为民意调查试图将民主建立在科学基础之上,但舆论研究的数量转换结果并非是更精确,而有可能变得更易“误测”,甚至相关研究的“恶意”可能“被掩盖在表面的‘科学探索’之下”,科学在此成为“使民主‘合理’的手段”。

至于操纵的技术细节,金斯伯格更是列举了一长串的罪责清单,他认为民意调查研究“改变了作为舆论表达与感知的内容,它将舆论从自愿变成一种外部收买行为”,从“一种行为”变成“一种态度”,从“一种群体特征”变成一种“个体属性”,从“自发主张”变成了一种“强制反应”,“部分去除了个体在公共表达中对相关议题的控制”。受制于科学话语的舆论研究必须体现足够的“外部中立”与“实质控制”,这是舆论科学研究无法摆脱的宿命,它们构成了科学的合法性基础,同时也强化了舆论研究的现实指向。

通过民意调查左右舆论的例证在现实世界并不罕见,有研究者发现美国政治精英常在采取容易招致国内反对的对外军事行动前使用民意测验左右舆论走向。舆论对现实政治的影响激发了利益团体对舆论干预的欲望,以至于人们已经很难区分真假事件和舆论。假事件、伪舆论的大量生产已严重扰乱了正常的言论市场并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公众对政治精英和大众传媒的信心。通过科学方式产生的舆论产品并不一定有利于民主,其科学外衣下往往隐藏着某种操纵动机。就像熊彼得所批评的那样,“我们在分析政治过程中所遇到的主要不是真正的而是由人制造出来的意志”。没有证据显示利益集团或个人可以免于侵犯公共领域,而“只要存在这种情形,人民的意志就不会是政治过程的动力,只能是它的产物”。

自盖洛普咨询公司成立以来,民意调查保持着对现实世界的影响。以数量统计为主要特征的科学研究延续了古典民主理论有关多数、平等原则的论述,以至于功利主义结果论已经成为舆论的重要评价标准。事实证明科学与民主的结合并不一定让我们触摸到真实的“民主的脉搏”,反而有可能让后者的观念内核被更隐秘而广泛地传播。当民意调查成为一种技术治理手段,它就会在化简过程中失去原有的意义,而研究者“通过技术之眼观察社会时,看到的可能是自己的影子”。这是科学神话的又一次幻灭,说到底科学可以增进人的权能,却“无法建立其自身的意义性”。

三、舆论研究的范式转换

立场与科学之间的联系从未被真正切断过,有关舆论的认知和研究从来都是在特定的视域与前提下展开的,现代舆论研究所立足的理论及方法论基础已被证明并不可靠,因此我们需要用现象学的精神和方法去反思现有的学术生产,推动舆论研究的范式转换。

(一)被隐藏的观念前提

如前所述,作为舆论研究的观念前提,民主本身是一个充满争议且变动不居的政治哲学关键词。对民主的理解从来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来自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共和主义、社群主义等不同学术流派的学者基于各自的价值立场表达了对民主的看法。不仅如此,民主的理论和实践之间一直保持着张力,民主正当与民主胜任之间的矛盾至今都没有真正被解决。

尽管面临来自各方的批评指责,多数、平等原则并没有被真正撼动。值得注意的是,这并非源于认知层面的局限,而是一种意识形态上的主动选择。作为一位著名的自由主义者,波普尔注意到19世纪自由主义未加批判地将“人民的呼声”等同于“上帝的声音”,由此形成所谓的“公众舆论神话”。这种“无名的”公众舆论在他看来是一种“特别危险”且“不负责任的力量形式”。既然如此,为什么公众舆论还停留在自由主义的视野中心?波普尔认为“在vox populi(人民的呼声)中,隐藏着真理的内核”。这样的回答让人感到突兀,因为他刚刚强调人民的声音“可能既不是善意的又不是深谋远虑的”。波普尔随后的论述更是让人觉得他将论证与抒情混为一谈——“尽管许多平常人只占有有限的信息,但他们还是常常比他们的政府明智;如果不是更明智的话,那也怀有更美好更慷慨的意图。”我们无法通过相关文献获知波普尔上述判断的经验基础,唯一能够解释这种矛盾心态的就是他所奉行的文化理想。波普尔并非不清楚雅典城邦、魏玛共和国所犯下的错误,但他认为所有的人和组织(包括政府)都不能免于犯错,因此更倾向于从消极层面阐述民主的意义。他对公众舆论的辩护不过是对自由主义的两大前提——抵抗权力和尊重人民——的坚持,说到底自由主义将国家视为一种“必要的恶”,而舆论的价值及合法性来自于国家、社会的二元对立。

作为有着重要社会影响的意识形态,自由主义民主不仅没有从根本上排斥古典民主理论有关多数、平等的论述,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它克服来自外界的压力。透过对波普尔的观念历程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感知民主理论内部的混沌与冲突,这种混沌与冲突提示我们政治科学所信奉的价值中立信条充满了虚妄,政治科学从来都是与特定价值观念绑定在一起的。在现代政治语境中,“民主这个词时常与统治技术联系在一起”。它引发的直接后果是将多数、平等原则与对正义的追问分割开来,作为技术程序的民主必然凌驾于作为价值体系的民主之上。

社会科学通过拆分事实与价值之间的天然联系,将政治生活简化为可测量的社会心理学变量,利用客观中立的学术形式隐藏固有的价值预设,并制造客观主义知识假象试图进一步强化研究的民主意蕴。但实际的情形,却是社会科学不仅没有客观地反映现实促进民主,反而通过科学制度隐蔽地传播了特定的价值观念,民主本来的责任、对话、包容等内涵遭遇功利主义结果论排挤冲击。社会科学家所主张的价值中立在社会科学哲学看来如同掩耳盗铃,因为社会科学研究已经预设了具体的文化理想——自由个人主义和政治自由主义,他们如同“社会科学家呼吸的空气”。所谓“呼吸的空气”并非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它凸显了文化理想对研究者、研究本身重大而无形的影响,这也是我们主张推动范式转换的重要原因。

(二)范式转换的方向和内涵

对舆论的理解不能建立在未经反思的抽象理论和观念基础之上,更不能依靠大众的迷信和盲从来维系舆论的权威。对舆论的理解必须通过将概念所有的预设前提完全敞开,让研究者面向事情本身。

首先,我们需要悬置定见,通过不断的自我反思,直面观念的根柢。舆论的本原是意见,意见要实现自我超越必须具备必要的前提。尽管人类已经对自己的观念制度进行了彻底的修正,并且整体的认知能力已有较大提升,但意见杂多、善变的本质仍没有改变。卢梭试图从整体视野、道德高度赋予公意以绝对权威,但他所建构的公意概念缺乏足够的清晰性,我们无法从中获取公意概念及其明确边界。事实上人们往往采取更为现实、更具弹性的处理策略。就像布坎南等批评的那样,人们不是根据事物的本来面目而是根据需要来定义公共利益,我们对舆论的理解和论述也基本围绕既有的价值立场和意识形态需要展开。科学系统并没有还原意见的本来面目,人与科学的关系决定了意见不得不成为被支配的存在者。我们之所以会感觉舆论似实还虚、难以捉摸,恰恰是因为现代舆论研究建立在一个并不可靠的基础之上,更重要的是研究者的思维常常局限于某一个特定的思想场景,看不到观念的流动,更难以察觉观念流动背后的原因。

其次,应对舆论、民主之间的关系讨论保持开放。既然民主的内涵如此丰富,民主的演进历程如此曲折,民主与舆论的关系如此紧密,我们就没有理由在讨论舆论学议题时忽略它们。民主从来都不是也不应被视为自在之物,我们不应将根植于特定历史文化的观念当作一种普遍现象。对民主的原始意义及其观念演化过程的关照将有助于我们真正理解民主,进而理解舆论的本来意义。围绕民主有许多约定俗成的态度和认识,它们构成了民主概念的坚硬外壳,要深入其中必须破除成见。用巴迪欧的话说,只有将民主一词的全部权威悬置,才有可能“恢复其本义”。面对错综复杂的民主理论与实践,我们唯有正视民主的崇高性、脆弱性、多义性以及复杂性并存的事实,对参与民主、协商民主、发展型民主等众多民主形态的意义及其影响保持同样的热情。只有观念之间的碰撞才能激发思想前进的动力,舆论研究也才能从相对狭隘的视野中走出来。

最后,舆论研究必须将未来研究的逻辑起点建立在对科学的必要反思基础上。科学深刻地影响了人类文明进程,但科学并不是什么不证自明的东西。海德格尔在《科学与沉思》一文中批评“现代科学仍然是对现实的一种极其干预性的加工”。换言之,“科学摆置(stellen)现实”,现实只是作为“受作用物(Gewirk)”呈现出来,科学通过测量计算实现对现实的控制,对现实干预式生产往往难以包容本质丰富性。在海德格尔看来,“各门科学借助于自己的道路和手段绝不能达到科学的本质”,但“科学的每一个研究者和每一个教师、每一个穿越一门科学的人”可以保持对意义的探讨——即海德格尔所说的“沉思”。他认为这是一条不同于科学意识和科学知识的道路,通过被如此理解的沉思,“我们就特别地通达那个我们不曾经验也不曾看透、但长期逗留的地方”。

四、结语

有关公众、舆论的讨论至少可以追溯至古希腊时代,近代以来民主思潮的洗礼再次提升了相关问题的重要性。然而民主观念及制度的广泛传播并未消除其内在矛盾,实际上民主的危机一直都在,很多的辩护只是停留在消极层面。如果民主无法真正澄清数量与理性之间的关系,那么建基于此的舆论也不能通过二者之间的价值关联自动获取合法性。即便引入科学技术也不一定能真正解决这一问题,我们依然面临着李普曼所说的“舆论意见整合”难题。

现象学的批判让我们看到作为舆论产品的数字物终究脱离不了人的操纵控制,以科学救济民主的实验很难让我们触摸到真实的民主脉搏,倒是这种理想与实践的落差验证了海德格尔现象学有关科学技术的论述。显然我们不能继续沿着既有的观念轨道走下去,必须借助现象学的精神和方法发现观念化、客观化之前的生活经验。

我们必须看到古典民主理论多数、平等原则存在的诸多问题,以及与之密切关联的聚合型民主在塑造民意、实践民主过程中的先天不足。如同艾丽斯·M.杨所言,聚合型民主“将民主解释为公民在选择公共官员与政策的活动中的偏好聚合过程”,它基于“个人主义的、肤浅空洞的理性形式”,对公众意见的理解偏向于结果而非过程,缺乏通过政治协调处理分歧的兴趣,因此聚合型民主只是“一种承认与聚合公民偏好的机制”,难以保证结果的合理性。

尽管聚合型民主迎合了实证主义科学的方法论需要,后者凭借强大的社会干预能力确立了科学范式在舆论研究中的主导地位,但现代科学的晦暗不明并没有为这种研究范式注入更多的可靠性。科学的数学化让研究者对人类社会的复杂性采取了简单还原的方式,个体的独特性和社会的多样性被数学的普遍性和外在性消解,舆论甚至成为某一时间点众多匿名个体的同质化心理记录。科学让充满差异的活生生的人神奇地消失,更可怕的是人还缺乏相应的认知和应对能力。我们需要在科学之外重新发现舆论,建立一种可以让“无数视角和方面同时在场”的“公共领域的实在性”,让舆论不再只是一种被简化的似实还虚的公共符号。“只有事物被许多人从不同角度观看而不改变它们的同一性,以至于聚集在它周围的人知道他们从纯粹的多样性中看到的是同一个东西,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世界的实在性才能真实可靠地出现。”

有学者注意到对舆论的理解不应只有量的维度,“正确与否”“理智与否”“方向正确与否”等相关质的评价也应涵盖其中。但是当实证主义科学范式主动解除事实与价值的关联,研究者由此失去了有效处理诸如人的主体性、多样性以及舆论的非理性等一系列终极问题的可能,所以我们迫切需要修正相关研究的观念基础。

现象学给我们提供了重新认识舆论的路径,让我们有机会发现潜隐于日常生活的谬误和成见。当我们不再毫无批判性地坚持守某一特定观念前提,当反思终于超越技术主义的细节层面,并主动将相关命题置于具体社会语境与历史演进过程加以考察,我们才可以说我们开始具备了宏大深沉的知识拓展能力。这种改变的知识意义在于我们终于可以与现实的复杂性建立起密切的联系,它也将激发认识论、方法论层面的革命,帮助我们从对民主的狭隘理解与对科学的片面认知中走出来,最终释放出与复杂性相匹配的理解能力。

注释:

② 任剑涛:《公共的政治哲学》,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98-299页。

③ 所谓舆论研究的批判范式仍是一种需要持续推动的学术目标,较之科学范式而言,后者在学术期刊的比例及影响明显处于下风。到目前为止,舆论研究主要还是由社会控制的价值推动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后者仍是一种需要学术共同体自我发现才能形成的力量。

④ 杨意菁:《寻找二十世纪失落的民意概念》,《新闻学研究》,2002年第70期,第230页。

⑤ 唐远清、吴晓虹:《美国近三年舆论学的研究图景——对美国〈舆论季刊〉2015—2017年119篇论文的梳理分析》,谢耘耕、陈虹主编:《舆论学研究》(第三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27页。

⑥ [意]罗杰·豪舍尔:《序言》,[英]以赛亚·柏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

⑦ [德]埃德蒙德·胡塞尔:《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1页。

⑧ [美]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J.W.佩尔塔森、托马斯·E·克罗宁等:《民治政府——美国政府与政治》(第二十版),吴爱明、李亚梅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2007年版,第10页。

⑨ Lasswell,H.D.DemocracyThroughPublicOpinion.George Branta Publishing House.1941.p.1.

⑩ 胡伟:《推荐序言》,[美]卡罗尔·佩特曼:《参与和民主理论》,陈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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