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 王亦高
新媒体技术的广泛发展,已经渗透到诸多领域。就音乐传播而言,当下现象尤为值得关注:移动终端成为音乐传播的主要载体。截至2020年12月,我国手机网民规模达9.86亿,网络音乐用户规模达6.58亿,通过手机在互联网上收听音乐的网民数量为6.57亿;音乐收听与即时社交的相互交织为开展“音乐社交化”的商业模式提供了广袤天地。①
近年来,“音乐社交化”已成为世界范围内不可被漠视的音乐听赏模式,全球主要的流媒体音乐平台也正趋向于此。在国外,主要是YouTube、Apple Music等;在国内,主要是网易云音乐、QQ音乐、酷狗音乐、虾米音乐等。其中,就国内情况而言,网易云音乐与QQ音乐这两家表现最为突出,几乎成为当下中国音乐市场的主导平台。而音乐平台的成功,毋宁说,正是“音乐社交化”运营模式的成功。2019年8月发布的第4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称:“网易云音乐……旨在以音乐为契机探索其在社交领域的发展前景。”②2021年2月发布的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又重申“网络音乐平台……利用拓展社交娱乐、演艺娱乐等方式,提高内容多元化程度”③。看来,对“音乐社交化”的持续关注与深入研究,可算是一件迫在眉睫的要务了。
研究“音乐社交化”,其实就是研究当下的流媒体音乐,就是研究当下中国人的音乐听赏模式;而音乐听赏,又无可置疑地是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日常生活中几乎须臾不可断舍的关键组成部分。在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翩然到来之际,对当下的音乐听赏的新模式、新境况、新局面进行理论性分析,应该说正当其时:这不仅是对音乐制作人与音乐听众所进行的必要的、与时俱进的理论性观察,同样也是对作为社会现象而广泛存在的音乐艺术本身的与时俱进的理论性观照。
目前,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理论聚焦点是:暂时撇开营销学视角不谈,单以艺术学视角观之,“音乐社交化”究竟使音乐传播的艺术抽象性更为鲜明了,还是晦涩了?或者说,更为增高了,还是降低了?音乐艺术当然是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而存在着的,那么,社会的变迁如何导致了艺术本身的变迁?具体来讲,新媒体技术的迅猛发展对音乐艺术的本质性影响究竟是什么?若想切实回答上述这些理论问题,就必须首先从音乐传播的艺术抽象性谈起。
众所周知,倘若每个人都身临其境地看到了个别的、特殊的客体,那么,这些人之间是无须相互传达关于该客体的信息的。倘若没有传达信息的急切要求,也就产生不了相应的抽象,也就无从也无须产生传播。抽象与传播始终互为因果。而以抽象与传播的这种关系为视角来审视艺术的传播,我们必须进一步承认,艺术的传播,都包含抽象的因素在其中,音乐更是如此。一般认为,音乐是艺术抽象性极高毋宁说最高的艺术形式。中国美学家朱光潜甚至讲过这样的话:“音乐……好比名理范围里的由普遍化及抽象化得来的概念。”④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则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更为笃定且坚决地写道:“音乐不是表示这个或那个个别的、一定的欢乐,这个或那个抑郁、痛苦、惊怖、快乐、高兴,或心神的宁静,而是表示欢愉、抑郁、痛苦、惊怖、快乐、高兴、心神宁静等自身;在某种程度内可以说是抽象地、一般地表示这些情感的本质上的东西,不带任何掺杂物。……谁要是把精神完全贯注在交响乐的印象上,他就好像已看到人生和世界上一切可能的过程都演出在自己的面前;然而,如果他反省一下,却又指不出那些声音的演奏和浮现于他面前的事物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⑤
的确,当人类认识真实世界的时候,每一个具体的事物都不能代表世界任何事物的本质,而只有当人们在千千万万的真实存在的基础上,抽取了最一般、最普遍的特征,将其进行了抽象概括的时候,人们的认识才一步步接近本质。因而,最真实的理念,不是对一个个具体事物的认识,而是经过抽象概括后抽取出来的事物的本质特征。黑格尔指出:“象征所要使人意识到的却不应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的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义。”⑥黑格尔的这句话,几乎是艺术抽象性之机理的精髓所在。抽象,是一切艺术得以形成的必要条件。甚至从这个角度切入,我们应该同意,艺术的要义之一,正是试图超越偶然、特殊、流变,追求必然、一般、永恒,而这也恰恰是一切“抽象”工作所要致力于完成的任务。沃林格在《抽象与移情——对艺术风格的心理学研究》中讲解得十分透彻:“将外在世界的单个事物从其变化无常的虚假的偶然性中抽取出来,并用近乎抽象的形式使之永恒,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便在现象的流逝中寻得了安息之所。”⑦
对于音乐艺术,当然更是如此。外国学者汉森曾如此总结:“原始人类或许运用过前音乐声音(pre-musical sounds),可能是以一种准音符(quasi-notes)的形式出现的,用以表达情感;还或许运用过周期性的声音结构,用以在各式各样的身体动作中确保同步性。但是,只有在这些声音之结构被赋予了抽象的、无涉的意义之时,才成为音乐。”⑧极其类似地,中国学者高小康则认为:“恰恰是抽象的形式感体现着高层次文明的真正意蕴。……音乐感正是属于这种抽象的形式感。”⑨无论如何,音乐的艺术抽象性,应该说是得到了普遍的认可与偏爱的。艺术抽象性不仅是音乐得以形成的必要条件,恐怕也是音乐备受喜爱的重要原因。
然而,音乐的艺术抽象性究竟是如何得以实现的?饶有趣味的是,音乐的艺术抽象性恰恰是通过具体、个别的直觉来表达与接受的。这个观点正是丹麦思想家克尔凯郭尔所要表达的观点。⑩音乐无法再现个别与独特的某个情况,因而是不完全的。但它在不完全的情况下却又是足够充分的,即是讲,音乐足以能够激发对那些个别与独特的情况的原初感觉。这就是抽象的逆转。
我们在考虑抽象的东西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本能,想要对抽象的过程进行逆转,重新恢复到对那些具体、个别、独特、偶然的东西的认识中去。譬如,当我们思考“水果”这个抽象概念的时候,我们势必会一下子想到一颗红灿灿、圆滚滚的大苹果。这种始终渴望对抽象的过程进行逆转的本能,在音乐的传播与接受过程中,被鲜明地揭示出来了。波兰音乐学者丽莎坚持认为:“在音乐中,同在科学和科学概念中一样,表象中总是排除具体性。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在科学中概念最大限度地排除一切具体性,而在音乐中却将一种类型的具体性转化为另外一种类型的具体性。”我们完全可以读懂丽莎的意思:音乐所传播的意义,既是抽象的,可同时又是具体的;或者也可以说,任何一件音乐作品都是对它所要表达的意义的一种个别的和特殊的呈现。正是因为音乐的传播与接受同时兼具艺术抽象性与抽象的逆转,故而,音乐艺术才得以成为艺术领域中“最艺术”的艺术。
音乐的复杂性及其看起来自相矛盾的性质——艺术抽象性极高却又同时兼具抽象的逆转——正是这一最古老、最普遍的信息传播方式所独具的魅力,也正是其特别值得传播学者深入研究的原因所在。音乐的听赏,全凭人们的直觉。这直觉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但给任何人以实实在在的冲击。凡有感情和有听觉能力的人,都很容易被音乐所感动,也总能够被音乐所感动,而且这种感动往往不必经过抽象沉思的渐进过程,反倒更像是“突如其来”的。学者齐林斯基曾经说过:“直觉与抽象,它们具有着完全不同的本质。”可是,这两样完全不同的东西却在音乐听赏之中合二为一了。
音乐是一种可以感知同时也并不难于感知的东西。人们在聆听音乐时的思维,是被突然呈现在耳畔与脑际的直觉所俘获的。音乐更特定地涉及到个体生活的方面,并在自己的感受与知觉中导致深刻的体验。因而,音乐在使人与人的关系接近的方面有着非凡的潜力,这大概亦是“音乐社交化”得以蔚为大观甚至风行天下的内在原因吧。
不错,音乐传播实在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既高度抽象又富含直觉。我们也只能实事求是:一方面强调音乐的艺术抽象性,因为抽象,音乐升华成为一种一般的艺术;一方面又要强调抽象的逆转,因为音乐的抽象性是通过具体、个别的直觉来表达的,所以音乐又不缺乏个性,反而在其传播过程中特别强调充满个性的主观体验。
前文已述,中国音乐市场的两大主导平台——网易云音乐与QQ音乐——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音乐社交化”运营模式的成功。这种运营模式下的“社交”,并不类似于QQ、微信等社交软件的传统式社交,而是有全新的样态:即以音乐评论为主要形式、围绕歌曲本身展开互动的“轻度”社交。这种社交方式,从艺术学的观点来看,恰恰加固并加深了抽象的逆转。
这里以网易云音乐为例。网易云音乐用多年时间,力图打造一个有特色、有品位的音乐评论区。近年来,网易云音乐所呈现的音乐评论总数持续攀升,累计已超过4亿条。下面的评论,就其内容而言,基本都是用户在聆听歌曲时萌生的个人情感体验或联想到的个人经历故事。譬如,对赵雷《理想》的评论:“理想就是离乡”;对夏小虎《逝年》的评论:“曾经厌恶的日子,是我现在做梦都想回去的”;对万岁爷《骄兵》的评论:“不想当别人的公主,只想当自己的女王”;对宋冬野《斑马,斑马》的评论:“世界如此广阔,人类却走进了悲伤的墙角”。
网易云音乐中收获评论数量最多的单曲作者,非周杰伦莫属。譬如周杰伦、温岚合唱的作品《屋顶》,得到了诸多评论,或简或繁,不一而足:“一直想遇到一个能合唱这首歌的人,然而一直未遇到”“想和你躺在屋顶数星星”“周董的歌越听越清晰,我的青春却越来越模糊”“以前早上起来跑步都是听着《屋顶》这首歌,太多回忆了,转眼已经差不多20年”“我仿佛听见晚风吹过枝芽,落英轻轻划过寂静的屋檐,像你如同了解我的渴望与思念,为我谱一曲安眠,向我缓缓走来”“看《武林外传》的时候,最喜欢的是同福客栈的屋顶,每个人惆怅的时候,都可以坐在上面,喝壶小酒发发呆,并且总是会被人发现,然后就有人过来陪着,屋檐下面是江湖,屋檐上只有柔软的人心”。
这些音乐评论极大地拓展了音乐自身的外延,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音乐的审美体验与艺术价值。音乐传播的艺术抽象性,在此得到了逆转。因为,一条条动人心弦的音乐评论,显然是对一首首音乐作品更为具体的、个别的、特殊的诠释与表达。听众在聆听音乐的同时阅读相关音乐评论,就会被引入一个个具体、个别、特殊的生活情境中去,这种情境自然能够促使听众联想自身的生活经历,进而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更为丰富而绚丽的意义空间,此时此刻的意义空间的构建,恰恰是抽象的逆转的绝佳体现。正如我们是通过一个大红苹果来感受“水果”一样,我们也得以通过一个个由具体音乐评论建构出来的具体生活情境来试图感受音乐作品所能够传达或昭示的具体涵义。因为,每一则音乐评论,事实上亦即每一位听众,都注定是历史地、社会地、文化地存在着的。在《屋顶》一曲的诸位听众中,说“一直未遇到”的那位是叹惋的,说“青春却越来越模糊”的那位是迷惘的,说“以前早上起来跑步都是听着《屋顶》这首歌”的那位是留恋的,而说“屋檐上只有柔软的人心”的那位则必定百感交集。这些被具体、个别、特殊的生活情境所激发、牵绊、酝酿、烘焙的具体、个别、特殊的人生情感,通过音乐评论,被清晰地呈现了出来,从而被更多听众所获知、所了解。这种获知与了解,显然算得上是一种社交,然而社交的目的并非为了隐私披露或社会渗透,却恰恰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在音乐的传播与接受过程中其艺术抽象水平被降低的目的,即加固并加深了抽象的逆转。
或者,亦无妨说,在音乐的传播与接受的过程中,人们事实上始终保持了那种个人意识之种种嫩脆而不牢固的印象——人们往往是要从个人的别致回忆与独特联想中挽留、提取、收获艺术解读的可能性的,这种可能性不仅因人而异,而且常常稍纵即逝。然而,令人倍觉欣慰又深感惊奇的是,在以音乐评论为主要形式、围绕歌曲本身展开互动的社交模式的促发与引导之下,个人意识之种种嫩脆而不牢固的印象——其实也就是音乐艺术解读的诸种可能性——反倒更加生机勃勃地涌现并焕发出来了。因而,音乐的表达才会更加成为一个“未知数”,更加充满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到魅力与特殊韵味。由此,笔者甚至认为,伽达默尔所谓的“视域融合”,恰恰可以被看作对音乐听赏过程的理论描绘,只不过伽达默尔所说的“文本”此时需要被理解为“音乐文本”而已:“解释者自己的视域具有决定性作用,但这种视域却又不像人们所坚持或贯彻的那种自己的观点,它乃是更像一种我们可发挥作用或进行冒险的意见或可能性,并以此帮助我们真正占有文本所说的内容。我们在前面已把这一点描述为视域融合。”
音乐是抽象艺术,但是,却几乎少有人指责音乐缺乏个性——虽然音乐所传播的意义是抽象的,没有确指映像的是什么具体的东西,但它对每个人的冲击又足以引起每个人各自不同的内心感觉。这正是因为,在对音乐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的认识上,人们往往掺入了更多的主观体验。音乐符号的意义在创作和接受过程中被分裂,听众在聆听音乐的时候必须对这个“断裂”或补充或衔接,而这个“补充”与“衔接”的过程,就一定会牵涉到各式各样的主观体验。对于音乐的听赏与把握,是一个主动的、积极的体验过程,是一个寻找各种意义之可能性的创造性过程。
音乐收听与即时社交相互交织的“音乐社交化”模式,尤其是此处论及的五光十色的音乐评论,恰恰为这种“意义之可能性的创造性”提供了更为丰饶与宽广的实际生活土壤,它鼓励并邀请听众将自身更多的具体主观体验贯注其中。音乐,毋宁说所有的艺术,都是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植根于实际生活土壤之中的,它们正是在这种土壤中生长起来,并永远保持着其丰盈而具体的社会性。
甚至,我们从此可以上溯到一个或许更为关键的论点中去:对于音乐艺术的理解,绝不能仅从音乐自身结构与和声学的角度去讨论,而应将注意力集中于分析音乐与社会力量、文化价值、听赏模式、媒介形态之间的互动关系。其实也就是说,对于音乐传播的研究,与对于音乐的研究相比,前者或许还更重要些。具体到本文,我们的着眼点恰在于此:如果不详细研究“音乐社交化”的听赏模式,就无法真正理解当下音乐艺术的与时俱进的新特质,自然也就错失了以音乐艺术为视窗探测当代人之日常生活的新境况的上佳契机。
一百多年前,马克思曾经高兴地说:“钢琴演奏者生产了音乐,满足了我们的音乐感……使我们的个性更加精力充沛,更加生气勃勃。”在新媒体技术迅猛发展的21世纪初叶,我们似乎也可以仿照着说:“音乐社交化”生产了音乐评论,音乐收听与即时社交同步进行,满足了我们的音乐感与交流感,使我们的个性更加旺盛,更加生机盎然。
有意思的是,除了音乐评论这一“音乐社交化”形式值得深入讨论之外,还有另一种“音乐社交化”形式同样不容漠视,即歌单的创建。
我们仍以网易云音乐为例。网易云音乐积极鼓励用户进行自主内容建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创建歌单,创建歌单同样可被视为一种“轻度”社交模式。在音乐平台上,用户可以依照自己所拟定的主题,自由地挑选歌曲,制作歌单。歌单一旦上传到音乐平台,其他听众就可以在歌单库中查询到或从平台系统的相关推荐中查找到该歌单,并展开歌单聆听,同时与歌单创建者展开互动。当前的若干数据显示,很多热门歌单——诸如《你的青春里有没有属于你的一首歌》《那些在你酩酊大醉时嘶吼出来的心事》等——的歌曲总播放量已超过1000万次。
歌单的主题十分多样。最常见、最普通的是按语种划分,如华语、英语、西班牙语等主题;也有生活场景类的主题,如清晨、午休、工作等主题。无论是怎样的划分标准,归根结底,歌单都是用户们按照心目中所认定的某种“相似性”自行并自主地在海量的歌曲库中爬梳、拣选、集纳、进行二次创造的独创性成果。这些被再创造出来的歌曲之间以具有某种“相似性”的歌单为联结,较之单独的原始曲目而言,必定呈现出了全新的艺术样态,也产生了更深刻亦更瑰丽的艺术听赏效果。
譬如,网易云音乐上有一支歌单名为《谁的青春被藏在那个夏天》,截至2019年3月,该歌单已收获357万的收听量。歌单所收录的歌曲主要包括;吴佳琳《高三》、四个女生《心愿》、夏小虎《逝年》、马天宇《念夏》、刘昊霖《儿时》、赵薇《左耳》、许巍《蓝莲花》等。这些表面上看似毫无关联的歌曲,被放置在了一起,一股浓郁而又间杂伤感的青春气息——阳光、校园、伙伴、离别、光阴——便油然而生了。《逝年》唱道:“志向无限远大,转眼已各奔天涯,独自走在街上,只看见曾经的晚霞。”《儿时》唱道:“曾以为自己多伟大,写了诗,不敢递给她。”《念夏》唱道:“那些片段,那个少年,偶尔你会不会怀念?”——这不就是最深沉的青春之叹惋吗?
另一支歌单《晚安,这个需要不停努力的世界》则主要收录如下歌曲:高鹏《歌唱的人最美好》、林宥嘉《飞》、刘惜君《光》、阿肆《仰世而来》、万岁爷《骄兵》等。这些歌曲被聚合在一起,一股坚强、独立、积极向上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仿佛正给予那些为实现生活理想而夙夜匪懈的人以继续前行的力量。《骄兵》唱道:“你还有很多期待,就算没有人依赖。”《光》唱道:“原来自己转动,才能够照到光,太阳一直都在那地方。”《仰世而来》唱道:“我是有些笨拙,但我并不懦弱。”——这不就是最笃定的自我之宣言吗?
相较于音乐评论,歌单的创建具有别样的理论意义。以艺术学的视角看,歌单的创建,正是一种集纳与归拢的工作,对这种集纳与归拢的工作的分析,又必然回到我们曾经叙说过的艺术抽象性中去。因为这个集纳与归拢的过程,就是一种“抽象”的过程。每一首歌曲本来都有各自独到的背景与特殊的内涵,但通过歌单的创建,单曲曾经具备的“独到”与“特殊”就被最大程度地涂抹以至湮灭了,代之以歌单所囊括的所有这些歌曲之间的某种“相似性”即“共性”的昂扬与凸显。“殊相”湮灭,“共相”凸显,这不是“抽象”还能是什么呢?
叔本华的那句话,此处用不着重复引述一遍了。毋宁说,在“音乐社交化”模式下,歌单的创建,正在践行叔本华的这一关于音乐艺术抽象性的奥妙论述。这个或那个个别的、特殊的、囿于每一首单曲所传达的独到情愫或单另体验,经过重新聚合与再次集纳,已被替换为整体的、一般的、凌驾于每一首单曲之上的更为广泛与抽象的情愫或体验。南国的校园,北方的校园,同样都是校园;晨曦的温暖,早春的温暖,同样都是温暖。南国、北方、晨曦、早春,这些具体对象完全可以被超越与被凌驾,听众在歌单中不停徜徉,感受到的其实是“校园”与“温暖”这样愈加抽象了的艺术形象。而且,这一抽象过程还在始终不断地进行之中,甚至可以进行到“无差别情感”(undifferentiated emotion)的极为抽象的层次中去。进而言之,这种“无差别情感”或许正是以艺术与现实的一定程度的隔绝为前提的。
提及“无差别情感”,此处值得引证外国学者斯多尔在他的书中讲过的一个有趣故事。斯多尔的一位朋友初次参观美国的大峡谷,觉得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也未感到如何心潮澎湃。片刻之后,这位朋友方才醒悟过来,以往他都是在电影屏幕上看大峡谷的,而每当电影屏幕上出现大峡谷时,往往都有电影配乐相伴。如今,虽然面对真实的景色,却没有了配乐,因而他的情感被唤起的兴奋程度反倒不如在电影院里。这个故事强有力地佐证了笔者的观点:一旦听众聆听音乐,他就被置于了这样一种“无差别情感”的兴奋状态之中;而一旦缺少了音乐,“无差别情感”的兴奋状态便难于激起了。看实景还不如看电影,这难道不恰恰验证了——“无差别情感”是以艺术与现实的一定程度的隔绝为前提的——这一命题的真确无误吗?当音乐艺术的听赏确乎进展到“无差别情感”的阶段时,那些南国、北方、晨曦、早春之类的具体对象不就完全可以被超越与被凌驾了吗?许许多多看起来不同的情感,其实不也必然存在着某种一致性吗?而这种一致性的逐渐获得之过程,就是抽象性的不断再造之过程。此时此刻,美国学者朗格的观点尤值一提,她恰恰认为艺术的抽象意味着艺术与现实必须相互脱离:“艺术抽象中,通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使得将要加以抽象处理的事物的外观表象突出出来。要想做到这一点,就要设法使这些被处理的事物看上去虚幻,使它具有艺术品所应具有的一切非现实成分。换言之,就是要断绝它与现实的一切关系,使它的外观表象达到高度自我完满,以便使人们见到它时,其兴趣不再超越作品本身。”
朗格的观点乍看起来不免令人感到惊悚,竟然不追求“真实”而追求“虚幻”?但细细琢磨,颇有道理。而且,我们无妨承认,朗格所论的“断绝一切”的抽象,对其最适合、最恰切的说明或佐证,就是音乐在传播过程中所体现的那种艺术抽象性。因为只有音乐才能真正体现“非现实”“高度自我完满”的性质。我们此处论及的歌单创建,在理论观照之下,正富于了这样的深邃含义。在歌单中逡巡而徘徊,听众们便愈加淡漠了南国、北方、晨曦、早春这些实实在在的具体对象,而被歌单所指引与邀约,去力图感受那些愈加抽象了的毋宁说“虚幻了的”艺术形象。
中国学者刘小枫曾论述过“即兴的兴奋”这个有趣的概念,按照他的说法,“即兴的兴奋”关键在于“完全投身于……现在的时刻,忘却往昔与将来”。依笔者之见,刘小枫所谓“即兴的兴奋”事实上也就是“无差别情感”的别样说法。“忘却往昔与将来”即指暂时抛开具体、特殊、个别、单另的意义参照系,坚持贯彻朗格所谓的“断绝一切”,从而得以完满而纯粹地投身于更趋抽象的艺术情感之中,或曰,投身于艺术抽象性再造的过程之中。
我们必须承认,从音乐自身的理论来分析,音乐确实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是“自律性”,即音乐独立于社会的特性;另一方面则是“社会性”,即音乐与社会之间错综复杂的辩证关系。
“自律性”一直以来是艺术学研究的基本视角,这个观点的思想渊源往往会上溯到康德、克罗齐等哲学家。克罗齐曾说:“艺术作为艺术,是独立于效用及道德,即所有实践价值的。若没有这种独立性,就不可能谈论艺术的内在价值,因此也不可能设想美学科学,美学科学以审美活动的自主性作为必要条件。”克罗齐特别强调了艺术对于“效用”与“道德”的独立:独立于“效用”,即认为艺术无所谓“有用”或“无用”;独立于道德,即认为艺术无所谓“善”或“不善”。这样的观点对于艺术自身内涵的廓清与勾勒显然是有帮助的。但是,从传播学的视角看,仅仅秉持“自律论”恐怕又是不大实际、不大自然的。譬如,一位作曲家在创作音乐作品的时候,他势必也要想一想听众方面的事情。那么,他是不是已经变得“很有偏心”而不“纯粹”了呢?类似地,一位听众倘若在欣赏音乐作品的时候,屡屡想到作曲家或其他听众的听赏情况,甚至还很想与旁人交流交流心得,这位听众是不是也已经变得“很有偏心”而不“纯粹”了呢?可是,生活的实际情况却是:艺术的创作与听赏,本来也就不可能真正做到“纯粹”。
当下,我们谈到了“音乐社交化”,恰是对上述理论问题的现实回应:音乐社交化指音乐收听与即时社交的相互交织,音乐听赏已然成了轻度社交的一种手法,它不仅确实“有用”,而且也可以进一步论及其“善”(善意的社交)或其“不善”(非善意的社交)。如此来看,单单讲音乐的“自律性”,显然是难以维系周全的。诚然,如果就此认为“社会性”才是全然正确的研究视角,则亦嫌偏颇与武断。正如前文已然着重分析的,“音乐社交化”模式之下的歌单创建,又恰恰是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音乐的“自律性”,因为歌单的本质即在于凸显“共性”亦即“抽象性”,而“抽象性”往往是以艺术与现实的相互脱离为前提的——音乐的独立而纯粹的艺术疆域因此更清晰、更分明、更赫然了。音乐的“自律性”与“社会性”,就是这样饶有意味且充满张力地缠绕纠葛在一起。毋宁说,我们只有同时秉持“自律性”与“社会性”的双重观察视角,才有可能对音乐传播的相关问题作出更为合理而贴切的分析与解释。
作为重要的理论参照,学者谢嘉幸在其作品里曾提过一个有趣的分类结果,认为音乐文本可以被细分为交流性文本和抽象性文本。这个说法恰恰暗合了此处提及的音乐双重性质。交流性文本说的正是音乐的“社会性”,抽象性文本说的正是音乐的“自律性”。倘若没有交流,音乐便无法实实在在、活活泼泼地体现与彰显其艺术价值与功能;倘若没有抽象,音乐却也难以成为艺术自身。
音乐平台——以网易云音乐与QQ音乐为代表——主要在做两件事:其一是海量存储,其二是算法推荐。通过诸种算法等一系列工作,音乐平台能够计算出每一个用户的音乐收听喜好,据此为用户每日推送定制音乐,使其实现了“人在家中坐,歌从天上来”的梦想。
当然,在笔者的论域之中,最值得关注的音乐传播现象,是以网易云音乐为代表的“音乐社交化”模式,即音乐收听与即时社交的相互交织,这种交织又以如下两种方式被具体地体现出来:音乐评论、歌单创建。理论层面有两点内容值得我们予以关注:
第一,从艺术学视角看,以音乐评论为主要形式、围绕歌曲本身展开互动的社交模式,加固并加深了抽象的逆转,因为音乐评论必定为音乐的收听与欣赏提供了具体、特殊、个别、单另的意义参照系,从而使音乐在其传播与接受过程中的艺术抽象水平被降低,也就是说,抽象的音乐获得了达致更加具体的艺术诠释的契机。
第二,歌单的创建,却恰恰是一种集纳与归拢的工作,这一工作使单曲曾经具备的“独到”与“特殊”(“殊相”)被抹除,而代之以歌单所囊括的所有这些歌曲之间的某种“相似性”也就是“共性”(“共相”)的凸显,从而使音乐在其传播与接受过程中的艺术抽象水平被增高,也就是说,具体的歌曲获得了达致更加抽象的艺术层次的契机。
上述这个看似矛盾的过程,正是新媒体技术为音乐艺术所打造、铺就的全新传播格局。“音乐社交化”模式所带来的,除了常见的营销学、社会学等学科惯常讨论的艺术获取方式与艺术消费方式的变迁之外,同样能够带来艺术本质的革新与变化,譬如本文论及的艺术抽象性及其逆转的问题。
注释:
①③ 数据来源: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2021年2月3日。
② 数据来源: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2019年8月30日。
④ 朱光潜:《谈美:文艺心理学》,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14页。
⑤ [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61-363页。
⑥ [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1页。
⑦ [德]W·沃林格:《抽象与移情——对艺术风格的心理学研究》,王才勇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页。
⑧ Finn Egeland Hansen.LayersofMusicalMeaning.Copenhagen:Museum Tusculanum Press.2006.p.28.
⑨ 高小康:《世纪晚钟》,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225页。
⑩ [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陈俊松、黄德先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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