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 彭 兰
今天是一个盛行晒图的年代。虽然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带拍照功能特别是前置摄像头的手机,但如果只有手机,而没有美图软件,晒图恐怕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流行。
美图软件的出现,让个体(特别是普通个体)在社交空间找到了更多存在感,也使得作为自我表演手段的影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应用。尽管美图制造的似乎更多是“幻像”,但为什么人们仍然沉迷其中?幻像的背后,是否隐含着现实的“自我”?美图中看似自由的自我表达,是否真的那么自由?这些都是需要我们深入探究的问题。
对普通人来说,美图是专门为社交平台准备的。最常见的美图,是对自我形象的“美颜”,与之相呼应的,是“颜值即正义”这一新的“时代口号”。
颜值在今天之所以被放到格外重要的位置,除了审美上的需求外,另外一个原因是,人们认为它是衡量一个人的自我管理能力与自我控制能力的一个标准。英国学者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一书中,特别分析了“身体”与“自我”之间的关系。他指出,身体并非一个简单的“实体”,而是被体验为一种应对外部情景和事件的实践模式……对身体保持规训,是优秀的社会能动者固有的一种能力……对身体的惯常性控制,既是能动的一种内在本质,也被他人接受(信任)为个体的一种能力。①他还认为,常规性的身体控制对于个体在日常互动情境中维持自己的保护壳十分重要。要想成为一个有能力的能动者,不仅意味着要保持这样一种持续不断的控制,而且还意味着要让他人见证自己的状态。②
通过化妆、美容、健身等来获得更高的颜值,在今天已成为可能,颜值不再只是爹妈给的,而更多的是自己后天努力获得的。公众人物、中产阶层等,更是希望在对身体的控制方面,体现出他们的意志力与行动力,这也可以彰显出个人或群体的某种优越感与成就感。
但这样的身体控制毕竟成本比较高,而美图软件为颜值提升提供了“投机取巧”的可能,也使得更多的人有可能参与到颜值与身体控制的竞赛中,特别是在虚拟的社交平台上。
法国学者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一书中深刻地分析了当今这个消费时代身体与社会地位的关联,他指出,身体的地位是一种文化事实,无论在何种文化模式中,身体关系的组织模式都反映了事物关系的组织模式及社会关系模式。……人们管理自己的身体,把它当做一种遗产来照料、当做社会地位能指之一来操纵。③他还认为,当前生产/消费结构促成了一种双重实践:作为资本的身体的实践,作为偶像(或消费物品)的身体的实践。④当身体与社会地位、资本相关联时,身体状态就不再只代表了个人的自制能力,更与社会资源的分配相关。
容貌不仅是身体的一部分,更是最具代表性的身体符号之一,自然,“高颜值”通常更有利于社会资源的获取。今天,人们的社会互动越来越多地是在虚拟空间而非实体空间中进行,对于人们社会资本和资源的获得来说,“数字化颜值”占有了更大的权重,对数字化颜值的美化,也就变得格外重要。
从这个角度看,美图也是一种技术赋权,它让普通个体也拥有了让自己的形象得到美化并以此谋求社会空间中的存在感的可能。在照相术发明之前,通常只有权贵之人,才能请人给自己画肖像,让自己的形象得以留存或传播,自然,这些画像常常会在原型基础上加以美化。照相术发明之后,人像摄影逐渐普及,但好的人像作品往往依赖摄影师的技术,有时也需要复杂的后期处理技术,技术拥有者掌握着美化的权力,而拥有某种地位或特权者更容易享受到这种技术的服务。即使进入数字时代,在美图类软件出现之前,要美化自己的图片,也需要借助专业度很高的修图软件,例如Photoshop,技术门槛较高,这也意味着,一般个体的自我美化意愿并不能随时随地实现,只有技术的拥有者或雇佣他们的人(例如明星)才有美化权。但美图类软件将美化变成了一键式、傻瓜式操作,一般人都能掌握。拥有了随时美图的能力,也就在社交平台上拥有了更多的表达动力与表达资本,也有可能带来更多社会资本或话语权力。
带有美图功能的直播软件的流行,也带来了一批在直播平台靠颜值走红的“网红”,虽然他们不像靠文字和思想取胜的“大V”那样具有公共话语权与影响力,很多网红也引发了争议与质疑,但至少,对于草根来说,这给他们提供了另一种获得社会关注的途径。
以往关于新媒体技术赋权的研究,主要关注的是新媒体时代公共领域、社会参与语境下个人政治权力的提升,但技术对个体的“赋权”并不仅限于此。个体的权利与权力,不仅体现在公共参与方面,也表现在其自身的生存与发展上。个体在社会空间中存在感的提升、获取社会资本能力的提升,也是其权力提升的一种体现。美图虽然带有修饰甚至虚假的成分,但对某些群体来说,它带来的存在感却是实在的,甚至可能是他们用其他方式难以获得的。
美图不仅可能提升人们的存在感,也在一定意义上帮助人们描绘出心中“理想自我”和“理想生活”的幻像。
今天在社交平台上使用美图来美化自我形象和生活场景变得如此普遍,不美图就像女生不化妆一样成为另类。当人们习惯美图的幻像后,反而会对那些没经过修饰直接呈现生活真相的照片大惊小怪。
2016年春节期间引爆网络的“上海女孩因为一顿年夜饭与江西男友分手”这一事件,虽然最终被证明是假新闻,但是,伴随假新闻发出的那张没有经过美化、暗淡无光的照片(如图1中左图)引发了实在的讨论。尽管被移花接木,但照片反映的却是真实的生活场景,看上去黯淡甚至让人沮丧,也成为一些人同情那个并不存在的“上海女孩”的理由。而图1中的右图,则在原始照片上做了美化,顿时呈现出令人羡慕的光彩,正如人们在社交平台上晒出来的各种光鲜的生活照片。人们似乎已对后者习以为常,而忘记了前者才是生活中的常态。
图1 假新闻“上海女孩因为一顿年夜饭与江西男友分手”中的照片(左:原图,右:经过美化的图片)⑤
虽然很多人生活并不如意,但他们极力在社交平台中美化自己的生活。除了前文提到的谋求存在感外,社交表演也是一个重要动因。
美国学者戈夫曼提出的“拟剧理论”指出,在我们的日常交往和生活中,人人都是表演者,在特定的情境、不同的舞台上认识到别人对我们行为的期待以及我们对他人思想、感情和行动的期待,不断根据自己身处的舞台以及交往对象调整自己的行为。人们表演的区域有前台和后台之分。前台是人们正在进行表演的地方,后台则是为前台表演作准备的、不想让观众看到的地方。人们在前台的行为举止与后台是不一样的。⑥
在社交互动中,人们更愿意展现出自己良好的一面,也会在“表演”中美化自己,因为这更有可能带来积极的回馈。通过美图软件对生活场景进行美化,也是为了将其中那些不尽如人意或不想示人的“后台”部分淡化,而突出那些自己更在意或者希望被别人欣赏的部分,将之展现在“前台”。
除了对比度、亮度调整等常见功能外,生活场景的美化很大程度上依赖美图软件的滤镜功能。滤镜的作用是给图片加上某些特殊效果。每一种滤镜都可以赋予图像不同的视觉和心理感受,它不仅可以使图片在视觉上更符合创作者的需要,也可以使图像产生创作者所需要的某种情调,进而呼应某种外在的文化符号标签,而后者更有可能使人们获得心理满足,这同样制造了一种幻像。
美化过的图片,与位置设置的结合,能制造更大的幻像。今天的社交平台,基本都有地理位置设置功能,人们可以将自己真实的位置分享出来,也可以根据需要伪造位置。位置对于社交平台的自我表演具有特别的意义,能到达某个特定的空间位置,可能意味着地位、特权、财富、生活品质等。到达不了却又心向往之,则可以伪造位置。地理位置的“美化”与图片的美化,两者结合,使“理想中的生活”有了更实在的依托。
戈夫曼指出:“在我们英美文化中,似乎存在着两种判断模式构成了我们的行为概念:真实、真诚或诚实的表演和虚假的表演。虚假的表演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不希望别人将其认真对待的,就像舞台演员所做的那样;另一种是想要别人当真对待的,就像骗子所做的那样。”⑦使用美图来修饰自己生活的人,也同样有这两种心态,美图有时是为了让别人信以为真,有时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得到心理满足。
基于图片的表演,也更容易带来社交平台的互动。晒图的人试图通过美化的图片来吸引更多他人的关注,同时也暗含着对他人赞美的期待。他人往往会对这种暗示心领神会。不管美图后的照片离真实有多远的距离,总可能有人对这样的照片点赞。当然,他人是否点赞,往往取决于他们对照片主人的关系的需求,而并非一定是对图片真实性或质量的判断。如果这样的点赞数量多了,晒出照片的当事者也可能会产生错觉,将美化过的自己与真实的自己混淆起来。
晒照片的人收获了自我的美好幻像,点赞的人在为获得未来的社会资本回报进行投资。尽管不一定每个社交好友都会为美化后的图片点赞,但这也为成为关系识别的一种方式。
事实上,社交语境下,对他人容貌的赞美,很多时候与容貌本身无关,而只是一种社交套路,某些时候也是一种“语言贿赂”,甚至可能折射出现实的权力关系。比起物质贿赂,赞美容貌这种语言贿赂更安全,常常也容易快速起效。而美图为语言贿赂提供了更多的由头与润滑剂。与美图相伴的,是美女、帅哥、女神、男神等称呼的泛滥,它们共同推动着审美与社交场上的“虚假繁荣”与“通货膨胀”。但“朋友圈”里一片和谐现实里却一团狗血,这种反差并不少见。
经过美化的自我形象或生活,终归是一种幻像。为什么人们明明知道这是幻像,仍然沉迷其中?
从心理角度看,一方面,美图的目的是在试图给自己更积极的暗示,甚至表达的是期待能自我实现的预言。心理学的“自我效能”理论也指出,对自己能力与效率的乐观信念可以获得很大的回报。⑧美图作为一种自我激励方式,简单、直接,有时还的确有效。
另一方面,美图也在试图影响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希望别人给予自己更积极反馈。以往的心理学研究,无论是库利的“镜中我”,还是米德的符号互动论,都强调了人对自我的认识与评价是来自他人的看法。⑨通过美化后的图片来获得来自他人的肯定(无论这其中有多少出自真心),都有可能带来更积极的心态。
人们拼命以美图的方式来制造幻像,另一个原因,是社会比较的驱动。
心理学研究指出,个体对自我的知觉和评价是通过与周围参照框架(如他人)相比较而获得的。依据比较的方向,社会比较可以分为三类:如果个体以提升自我为基本动机,选择与比自己表现稍好的人进行比较,这种比较就被称为上行比较(upward social comparison);相反,如果比较对象是比自己境遇更糟、或表现更差的人,个体进行的就是下行比较(downward social comparison),其基本动机是增强自我、维护自尊并改善情绪。平行比较是个体为准确了解自我的情况(self-view),将自己和相似他人进行的比较。⑩社会比较对个体的自我评价主要会产生两种相反的效应,即对比效应(contrast effect)和同化效应(assimilation effect)。对比效应是指个体面对社会比较信息时,其自我评价水平背离(displace away)比较目标的现象,即个体面对上行比较信息时会降低其自我评价水平,或面对下行比较信息时会提升其自我评价。同化效应则指当个体面对社会比较信息时,其自我评价水平朝向(displace toward)比较目标的现象,即个体面对上行比较信息时会提升其自我评价水平,或面对下行比较信息时会降低其自我评价水平。
在一定意义上,社交平台上人们分享的美化过的图片,是一种暗藏的社会比较竞赛。
相比文字表达,图片的视觉冲击力,更容易对人们产生心理冲击,带来社会比较,社交圈中基于图片的社会比较,主要有外貌的比较、生活方式与幸福度的比较、社会地位与成就的比较等。它可能包含上行、下行、平行等各种方向的社会比较。
美图可以帮助人们降低比较成本。传统时代的社会比较,可能会导致人们行为的改变,例如上行比较后人们努力追赶他人。而借助美图,在外貌或生活方式方面,有时人们不需要有其他行动,就可以简单地提升自己的形象或自认为的生活品质,因此,美图可能成为社会比较带来的心理失衡的一种简单的纠正手段,哪怕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但另一方面,看到别人经过美化的图片时,人的比较心理也容易被激发,也可能更容易带来心理失衡。当然,这时人们也可能会通过分享其他方面的图片,来显示自己在别的方面的优势以调整自我心理状态。
自然,过分的美图与自我修饰,也可能走向期待效果的反面。沉浸于自己制造的幻像中甚至渐渐混淆现实与幻像,不仅会使个体的自我认知和环境认知产生偏差,还可能削弱其现实的行动能力。过分的自我修饰,也可能会影响他人对自己的信任度。美图与真实个人形象的反差,也可能引起他人反感。
戈夫曼认为,个人的前台是由各种刺激构成的,有时我们可以把这种刺激分为外表(appearance)与举止(manner)两类。外表所指的那一类刺激功能,随时会告诉我们表演者的社会身份。举止的那一类刺激功能,可以随时让我们预知,表演者希望在即将到来的表演中扮演什么样的互动角色。我们往往希望在表演者的外表与举止之间有一种确定的一致性。美图软件在修饰人们的外表方面,具有显著的效果,但它并不能修饰人们的举止,因而美图反而可能带来外表与举止的更大的冲突。
另一方面,美图所带来的社会比较的刺激,也可能让他人产生“羡慕嫉妒恨”,这同样会使“我心目中理想的我”在他人那带来反面的效果。
美图等制造的不仅是个人化的幻像,也可能会弥散为一种社会化的幻景。从媒介的角度看,社交平台人们分享的内容,正在建构一种新的“拟态环境”。相比过去媒体所生产的“拟态环境”,每个人都可能参与社交平台的拟态环境建构,他们提供的多样视角下多元的内容,可以覆盖更广泛的社会层面,这样的拟态环境似乎应该离现实更近。但事实上,多数个体的社交账号,所呈现的是经过挑选、修饰与编排的信息,它们仍然是对现实的一种“再构成”,而美图的运用,更使得社交平台弥漫着真假难辨的图景,有时人们甚至会“入戏太深”,分不清现实与“戏”之间的差异。在现实与幻像之间摇摆的个体图景汇聚于社交平台,最终所呈现的社会景观,自然也难免虚虚实实,很难完整还原社会的真实面貌。
尽管很多时候美图是一种经过修饰的幻像,但它依然有着现实的基础,折射着人们对理想的自我形象的认知。
从人们的心理需求角度看,对个人形象或个人生活照片的美图,是自我期待的外化,也是一个自我建构的过程。
自我建构的概念最早由黑泽尔·罗斯·马库斯(Hazel Rose Markus)和北山忍(Shinobu Kitayama)于1991年提出,指的是个体在认识自我时,会将自我放在何种参照体系中进行认知的一种倾向。玛莉琳·布鲁尔(Marilynn Brewer)等认为,每个个体的自我建构都包含三个组成部分:从自身独特性定义自我、从自己与亲密他人的关系中定义自我、从自己和所从属团体的关系中定义自我。他们将这三种建构倾向分别命名为个体自我(individual self)、关系自我(relational self)和集体自我(collective self),也称为自我的三重建构。对每个个体来说,这三重自我建构都存在,只是对于不同个体而言,三种建构倾向的相对强度存在差异。后来的研究者也多在类似的倾向下进行自我建构的研究。个体的自我建构是“个体自我”“关系自我”与“集体自我”三者相互博弈的过程,美图也是如此。
自拍和美图常常与“自恋”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它们首先被当作“个体自我”建构的重要手段,它们让人们的自我认知外化为自我展现和自我欣赏。美图更是可以让人们随时按心目中理想的“个体自我”来润色自己的形象与生活,沉迷于对“个体自我”的反复雕饰中;另一方面,通过美图来美化自己的目的,也是在试图引导“他人眼中的我”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尽管有时可能效果适得其反。
但“美图”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关系自我”和“集体自我”的建构过程。这个过程可以用拉康的凝视理论来进一步解释。从凝视理论角度来看,自我的完形是通过观看、通过对镜像的凝视完成的。在主体对镜像的观看中,不仅有属于想象界的自恋性认同,还有属于象征界的他者认同。前者形成的是理想自我,后者形成的是自我理想;前者是对自己或与自己相似的他人形象的看,后者则是以他者的目光来看自己,按照他人指给自己的理想形象来看自己,以使自己成为令人满意的、值得爱的对象。拉康还认为,如果我们像瓦莱里笔下的帕尔克那样,当面对一面镜子时,以为是我看见自己在看着自己,那么这只是一种幻觉。真相是:我总是根据他者的凝视来观看自己;当我以为是我看见自己在看着自己时,其实是他者在看着我。也可以说,自我的凝视,或多或少折射着他者的凝视。
美图的照片,在一定意义上承担起了镜像认同中的镜像装置的角色。个体对图片的美化方向,一方面是表达了理想自我的设计,另一方面,假想的“他者”(无论他们真实的想法与评判怎样)的眼光时时会干扰着个体,他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在美图中设想如何去迎合他人的评判。与镜子不同的是,美图可以轻易地做出修改,这样可以把理想自我与自我理想更精确地表达出来,也可以不断做出调整。美图虽是以“个体自我”为出发点,但总是或多或少调和进了“关系自我”与“集体自我”的色彩。
美图也是今天一种典型的文化消费方式。使用美图,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参与一种大众文化消费竞赛。但这种竞赛的结果,未必是个性的“锐化”,反而可能是个性被磨蚀。
从艺术创作角度看,美图提供了一种图片创作的新方式,不少人也试图通过美化后的照片,来展现自己的审美情趣,表达个性与创造力。但美图软件本身的功能设定,又会将美化效果圈定在某几类,所谓的个性,也囿于有限的几道选择题。虽然美图降低了创作门槛,但是这是以压缩创作空间为代价的。一般的使用者,并没有获得真正的创作能力,而只是得到了一种自娱自乐的新“玩具”。社交平台传播中的大众选择机制,也同样可能将一些个性化创作淘汰。
日常的美图与晒图的过程中,个体也会或多或少遭遇来自消费文化的驯化力量。
美图看似是为了自我取悦和自我满足,但正如鲍德里亚所说,消费社会里,无论在何处,个体首先被邀请进行自我取悦、讨好自己,很自然,人们正是在讨好自己的同时才获得了讨好别人的机会。在此基础上,也许自我满足和自我诱惑本身就能完全取代客观诱惑的合目的性。诱惑的事业在某种完美的“消费”中转向了自身,但是它指向的仍然是对他人的恳请。美图用一种低成本的方式满足了自我取悦的目的,又同时指向对他人的恳请。相比男性,女性显然会在美图上花更多的时间。因为“自我满足的邀请尤其是针对女人的”。
尽管人们总认为自拍与美图将新媒体时代的“自恋”推向极致,但正如鲍德里亚所说,消费社会中个体的自恋,并不是对独特性的享受,而是集体特征的折射。当代社会系统更有效地依靠的,是一种无意识的一体化调节机制……消费是用某种编码及与此编码相适应的竞争性合作的无意识纪律来驯化人们。鲍德里亚还以广告为例说明了消费编码是如何来完成这种驯化的。他指出,广告伪造了一种消费总体性……它透过每一个消费者瞄准了所有其他消费者,又透过所有其他消费者而瞄准了每一个消费者。每一幅画面、每一则广告都强加给人一种一致性,即所有人都可能被要求对它进行解码,通过对信息的解码而自动依附于它在其中被编码的编码规则……它让一个符号参照另一个符号,一件物品参照另一件物品,一个消费者参照另一个消费者。
在某个角度看,今天的社交平台,很像广告这样的媒介,只不过在其中提供内容的是每一消费者个体,编码者这一角色也转移到了消费者身上。但其实,消费者的编码过程或多或少都在套用他们在大众文化的浸淫下无形中习得的或被灌输的编码规则。通过美图,人们更是直接地将他们对流行的价值观与审美趣味的理解,编织在个人的图景中,展示在他人面前。美图的比拼,在一定程度上是人们对大众文化及其编码规则的理解与展现能力的比拼。在整个社交平台上,在人际的相互传染、群体的审视以及马太效应作用下,一些编码规则和文化趣味被放大、弥漫,变得更为流行,成为更多的人以后的参照,而一些小众的或真正个性化的趣味逐渐被吞噬。
相比文字的表达,以个人生活为主的美图更为直截了当,诱惑力更大,因而更容易如广告那样制造“消费的总体性”。最典型的现象是,基于美图软件的美颜,最终展现的只是一些趋同的“面具”,而非真实的个性面容,这也使得很多个体对外貌的审美追求越来越趋向一致。
美图与晒图,变成了个体的文化趣味接受大众文化洗礼的过程,在这种洗礼中,越来越多的个体在不断向集体的趣味与取向妥协,被之驯化。
作为具有一定赋权能力的技术,美图是让人们更自由地表达了自我,还是反之?从使用的原动力来看,美图更多地代表了人们的自我意识,它使人们以展示自我形象与自我生活的方式进入到公共空间,获得更多存在感与表达权,提升自我建构中的“个体自我”的分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人或许会在与他人的美图交换、美图竞赛中,越来越受到他人的眼光、群体的压力以及消费文化的影响,美图会成为不断的自我审查、自我修饰以迎合他人与社会环境的过程。美图既传达了个体的现实自我及其理想自我幻像,又深深地隐含着个体被环境驯化甚至将其内化为自我驯化的无奈。
注释:
①② [英]安东尼·吉登斯著:《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夏璐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2-53页。
⑤ 图片来源:http://www.sohu.com/a/59136267_352361
⑧⑨ [美] 戴维·麦尔斯著:《社会心理学》,侯玉波等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41、32页。
⑩ 韩晓燕、迟毓凯:《自发社会比较中的威胁效应及自我平衡策略》,《心理学报》,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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