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 郭恩强
近年来,随着新传媒技术的强力介入,“中介化”(Mediation)与“媒介化”(Mediatization)理论成为新闻传播研究领域关注的热点话题。特别是“媒介化”理论,已经成为当前传播学中媒介研究的重要取向。这股最初导源于欧洲的媒介研究取向,之所以在欧美甚至全球新闻传播研究领域蔚然成风,得益于当代诸多学者的努力。作为能够体现媒介重要性的概念,“媒介化”术语最早出现在德国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学术研究中,后经北欧和德国学者的阐释和运用,使得此概念在媒介研究中获得广泛关注。①“媒介化”研究关注范围广泛,从宏观的媒介与社会文化的关系,到中微观的媒介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渗透和影响,诸多议题都在其关照之下。正是在此语境下,中国的许多研究者将这股潮流称为“媒介化转向”,亦或“传播研究的中介化转向”,认为如何理解中介化是当代传播的核心问题,甚至断言将传播理解为中介化实践,不仅构成了传播研究的转向,同时也是人类思潮的一种转向,可以和语言学转向、空间转向、视觉转向等突破现代性范式的学术转向相提并论。②由此种判断可见,“媒介化”或“中介化”思想对新闻传播研究领域的理论意义和影响。
在已有的西文和中文研究文献中,“媒介化”和“中介化”是两个经常混用的概念,特别是在现实的经验性研究中。因此,很多中外研究者在涉及这个话题时都要对这两个概念进行学理层面的界定,③而这种区分本身,则反映出研究者背后的知识来源或理论与现实关切。典型的如潘忠党在爬梳了西文主要的“媒介化”与“中介化”观点后认为,与“媒介化”的概念相比,“中介化”的概念包含了对媒介力量的不同想象,同时两者也蕴含着不同的时空想象。作为一种理论视角的“中介化”,是对人类传播/交往形态转换的一个概括,所有人类交往和互动都是中介了的过程,而且所有的社会生活也都有中介的机制。而经由传媒中介的社会交往和互动,有别于面对面的社会交往和互动,凸显于现代社会,是现代性的表现之一。④根据潘文的这一概括,“中介化”是一个关涉交往形态变革、时空意识以及现代性主题的更为一般意义的概念,如此我们似乎看到了吉登斯社会思想的痕迹。再如索尼娅·利文斯通(Sonia Livingstone)在辨析“媒介化”与“中介化”时指出,虽然两者是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概念,但前者主要是“日常实践和社会关系日益由中介技术和媒介组织所型塑的元过程”,而后者则是“两个相区分的元素、成分或过程之间的连接。”⑤这里关于社会关系与日常实践,不同元素之间依靠中介连接和分离的思想,又带有浓浓的西美尔形式哲学的意涵。由此可以说,传播研究领域的“媒介化”与“中介化”理论,与西方社会思想史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联。
尽管前述“媒介化”与“中介化”研究的代表性文献,对与其相关的宏观知识谱系和学术脉络有一些介绍,但处理往往比较粗疏。本文根据“媒介化”与“中介化”相关研究文献的提示,选取古典社会学家西美尔、现代社会学家吉登斯,以及后现代社会学者波斯特,对进路不同但与“中介化”与“媒介化”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知识谱系联系的社会思想家,对他们的相关论述进行分析,从而通过重返社会思想史,重温媒介作为中介性机制所形塑的现代性/后现代性交往关系,并为“中介化”与“媒介化”研究提供更为宽广的思想资源和研究视野。
在以研究现代交往关系著称的西美尔(Georg Simmel)看来,各种新的互动形式是构成现代社会最重要的要素。因为社会并非既定的“一种绝对的存在物,非得它先存在,以便让其成员的个体关系——高低贵贱的地位、凝聚、模仿、劳动分工、交换、普通的攻击与防卫、宗教社团、政党的形成,诸多其他等等——能够在其框架中发展或者由它来表征:社会只是对所有这些明确的活动关系总体的综合或一个总的名称而已。”⑥换言之,社会并非固定容器,其作为一种流动之物一直处于重构之中,而这种重构依赖于关系形式的改变。同时,社会交往形式并非“构成”社会交往,而就是社会交往与社会本身。这些包括心理、交往、结构/机构和形而上层面的各种形式,具体表现为语言、符号、科学、技术、制度、法律等各种类型的有形和无形的“人工制品”,它们彼此相互关联、交错并存,作为生活世界的人类要依赖这些相对固定的形式来展现自身。⑦西美尔的这种形式社会思想,包含着对“中介”与“媒介”因素的重视,诸多社会形式充当了人们进行互动交往的“路”“桥”“门”。正如有研究者所言,虽然西美尔甚少直接提到“媒介”这一关键词,但他的研究中大量涉及了“中介”与“媒介”研究的核心议题。⑧比如他用路、桥、门等具有连接和阻断的实物形式,来隐喻中介性形式对交往的可能和不可能。通过这些人造物中介形式,人类可以建立和跨越空间距离,从而构建出内在自我与外在之物的主客体关系。
在西美尔的社会思想中,个体间互动是社会构形的基础。因为个人间的互动是所有社会构形的起点,也是无数新的社会构成形成的源泉。但也会有超越个体形式的其他非直接性的形式。正如他所言,“更进一步的发展创造了更高的、超越个体的构成形式,从而取代了互动作用力的直接性;这种构形以这些互动力的直接代表形式而出现,并吸收和调和了个体之间的直接关系”。⑨在这些被西美尔称为“纯粹形式”的构成中,货币成为现代关系基础性变革的中介形式之一。“在货币交换中,把各种性质不同、形态迥异事物联系在一起,货币成了各种相互对立、距离遥远的社会分子的粘合剂;货币又像中央车站,所有事物都流经货币而相互关联……”⑩在西美尔这里,货币的媒介性不仅在于其促发了交换方式的转变,更在于导致了社会层面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根本改变,货币因此也成为个体在社会关系网络中的润滑剂,为他扩展交往和生存的空间创造了便利,使得陌生人的相遇得以可能。
而“对于现代性而言,在‘中介’关系这一点上,大众媒介和货币的意涵异曲同工”。因为大众传媒是这种构成形式之一,是一种社会交往形式,是现代性众多关系之一。它是以宣称民众“直接代表”的身份出现的,并重新调和了个体的直接关系。大众传媒(如报刊)的出现极大地扩展了都市人行动的范围,将以前不可能发生联系的事件、事物与都市陌生人联系起来。在这个意义上,媒体的内容退居其次,媒体的形式则具有了西美尔笔下货币的“纯粹的工具”意义。与此同时,“占据着社会—文化运作中心的货币经济重新组合了社会的各种质料,锻造出现代生活平均化、量化的价值取向。它赋予事物前所未有的客观性——一种无风格、无特点、无色彩的存在”。与此类似的是,现代大众媒体将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与人物进行均质化处理,起到了磨平阶级、性别、年龄等差异,实现了都市人格尊严的平等诉求。
此外,在构造西美尔所提及的各种现代性交往方式上,城市居于中介性的媒介位置。当代媒体理论家基特勒提出在本体论层面来思考媒介,他认为,在缺席与在场、远与近、存在与灵魂的中间,所存在的正是一种中介关系,由此基特勒断言城市是一种媒介。正是基于媒介—城市复合体这一理念,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团队提出了“可沟通城市”的概念,将城市视为一个关系网络的中介,从而把“中介化”思想作为城市传播研究中的一个集中体现。毫无疑问,现代社会交往和互动的展现与展开,发生与发展在城市之中。罗伯特·特帕克(Robert Ezra Park)曾说:“城市是一种心灵状态,一种风俗传统的体现,同时还展现出隐含在这些习俗中、由传统所传递的经过组织的礼仪与情感。城市不只是实体机制和人造建筑;城市更涉及了组成城市的那些人的重要历程。城市是自然的产物,更是人性的产物。”对于由城市的中介性所导致的后果,西美尔有着敏感的觉察。在西美尔笔下,与货币经济体系相关联,城市人具有理智至上、计算的性格、傲慢厌世等特征,而在与人的关系上,还有矜持保留、自我表现的特点。
西美尔社会思想中对中介形式的强调,在后世有关传播的“中介化”与“媒介化”研究中留下了非常显著的印记。以研究传播生态(Ecology of communication)和媒介逻辑(Media logic)著称的阿什德(David Altheide)强调,“媒介化”的概念突出媒体而淡化机制,相比之下,“中介化”则更突出机制,即通过连接和协调形成一种现象或过程,并产生改造或型塑的后果。强调机制,源于作为社会学家的阿什德汲取了西美尔的形式哲学思想,同时,强调机制也与受到西美尔影响的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对媒体的看法产生了呼应。同样,也正是从西美尔意义上的社会形式出发,阿什德和斯诺(Robert Snow)开始将形式社会学引入传播研究领域,提出了“媒介逻辑”的概念。在两位作者看来,西美尔认为形式是这样一种过程,社会通过它得以呈现自身。形式本身并不是一种结构,而是一种过程性的框架,正是通过它社会互动得以发生,而媒介逻辑就是这样一种形式。后来,阿斯普(Kent Asp)将“媒介逻辑”这一概念与媒介化研究关联起来,认为媒介化正是媒介逻辑的现实。此外,作为后来者德布雷(Régis Debray)媒介学理论中的“中介”与“媒介”思想,也与西美尔有诸多交集。在德布雷那里,媒介与中介既可以是技术—设备系统,也可以是社会机构,它们能够成为媒介与中介的原因在于占据了特定关系链条中的某一位置或某一功能。中介并不是天生的命名,而是依据不同情境和关系得以确定,因此中介的位置并非是固定不变的。媒介与中介是使两者发生关系的第三者,不只是对二者的连接,还对两者、两者的关系起着转化的作用。换言之,德布雷的“中介”是一个哲学层面囊括性最大的概念,凡是建构两者关系的都是中介。此种强调中介之物在特定的语境中起着桥梁转化作用的关系性看法,非常接近于西美尔的形式社会思想。
如果说西美尔关注的是早期现代社会的交往关系变革,只是通过门、桥、路等隐喻的方式揭示出现代社会肇始阶段的中介化过程,那么吉登斯关注的则是晚期现代性,并且对大众传媒(特别是印刷)以制度化的中介形式变革社会交往方式有着更为直观的体认。吉登斯曾坦言,自己的知识谱系特别是双重结构化理论,与西美尔、列维-施特劳斯(Lévi-Strauss)、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等人都有着紧密的知识关联。吉登斯早年对西美尔的兴趣后来导致了对戈夫曼的兴趣。在吉登斯看来,西美尔将城市看作是现代性的典型,现代城市与传统城市迥然相异,并且与迁移和交通联系在一起,这是西美尔现代性理论的特殊之处。另外,吉登斯还认为,可以从如何穿越时间与空间而建立起人们的相互关系这个角度来看待西美尔的《货币哲学》。货币沟通的不仅仅是相互间从不了解的人,而且是从未见过的人。货币表现为一种媒介的功能,它原则上使人们可以与远隔千山万水的人进行交易,他们之间或许从来也不会谋面。货币也不仅仅是一种财富积累的手段,而且是现代社会赖以扩展开来的媒介,就如帕森斯后来所说的那样,是一种交往和转化的媒介。在这里,吉登斯关注和吸收了西美尔有关城市与现代性、货币与时空转换、货币作为交往关系的中介与媒介等思想。关于交往方式,吉登斯还从结构理论大师列维·施特劳斯那里汲取了思想资源,认为从印刷的角度加以思考,其所代表的交往方式对于现代社会的兴起极为重要,对现代民族国家的运作产生作用。再如电码、收音机、电视、互联网等媒介的出现,都使得人类的交往方式发生重要革命,它们不仅影响人们之间的交往,还影响了整个社会的组织,这些都可以从施特劳斯那里得到启示。从吉登斯在列维·施特劳斯那里获得的启示可以看出,在他看来,大众媒介在现代交往方式变革中充当了非常重要的“中介化”与“媒介化”作用。无疑,吉登斯将西美尔的中介/媒介思想与列维-施特劳斯的交往方式思想进行了综合。
那么,吉登斯是如何将上述这些有关时空、交往、中介/媒介、现代性等思考纳入自己体系的呢?展开来讲,在吉登斯看来,现代社会生活有三个特征或者说现代性有三大动力,即制度性反思、时空重组、抽离化机制(Disembeding,又译作脱域)。正是由于时空重组与抽离化机制,导致现代性所固有的制度特质变得极端化和全球化,也导致日常社会生活内容和本质的转型。
一方面,时空分离与重组是现代性的动力机制,也是抽离化的前提条件。在前现代社会,空间和地点是一致的。大多数情况下对大多数人来说,社会生活的空间维度都是受身体“在场”的支配。而现代性的降临,“通过对‘缺场’的各种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间从地点分离了出来,从位置上看,远离了任何给定的面对面的互动情势。”同时,在现代条件下,地点也变得捉摸不定,“场所完全被远离它们的社会影响所穿透并据其建构而成。建构场所的不单是在场发生的东西,场所的‘可见形式’掩藏着那些远距离关系,而正是这些关系决定着场所的性质。”另一方面,社会制度的抽离化机制把社会关系从特定场所(地方性场景)的控制中解脱出来,并通过宽广的时空距离,使社会关系重新组合或“再联结”。抽离化机制又可区分为“符号标志”(Symbolic tokens)和“专家系统”(Expert systems),两者被统称为“抽象系统”(Abstract systems),西美尔笔下的货币可看作典型的“符号标志”。
在现代性三大动力中,大众传媒充当了时空分离与重组的中介化机制,成为身体“缺场”后“各种其他要素的孕育”之一种,它把空间从地点分离,通过阅读与收听想象重构了“那些远距离关系”。正是在传统社会关系向现代社会关系转变的过程中,大众传媒在时空重组方面发挥着积极的影响,所以吉登斯强调:“在高度现代性的时代,远距离外所发生的事变对近距离事件以及对自我的亲密关系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普遍。在这方面,印刷或电子媒体明显地扮演着核心的角色。从最初的书写经验开始,由媒体所传递的经验,已长久地影响自我认同和社会关系的基本组织。”此处吉登斯将传媒看作现代性“经验的传递”者,凸显了他对媒介重构时空关系、进而重构社会关系、个人体验的“中介化”与“媒介化”视角。比如他论证说,在个人体验上,媒体对现代经验的传递是通过将“远距离事件侵入到日常的意识中”实现的。新闻事件“也许被个人视为外在与遥远的,但它们同等地进入日常活动之中”,从而产生“现实倒置”的感觉。换言之,“在现代性的条件下,媒体并不反映现实,反而在某些方面塑造现实。”同时吉登斯强调,在现代性的语境中,传媒影响的“要点”“不在于人们偶然地知道了发生在全世界的诸多事件,放在以前,他们对这些事件几乎全然无知;这里的要点在于,如果不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由‘新闻’所传达的共享知识的话,现代制度的全球性扩张本来是不可能的。”这里蕴含着大众传媒中介了社会主体的社会交往与意义共享的思想。吉登斯在论述现代性时空关系转变时,特别提到了尹尼斯和麦克卢汉,认为“他们都强调主导的媒体类型和时空转型之间的联结。媒体有助于改变时空关系的程度并不依从于它所携带的内容或‘信息’。而是依从于其形式和可再生产性。”在这里,吉登斯对媒介形式的重视,以及对这种媒介形式之于现代时空关系的重构,又与西美尔的形式哲学产生了呼应。
而且,尽管没有明言,通过吉登斯的描述可以判断,现代大众传媒也可看作是一种抽离化机制的“符号标志”,而媒体人则可以作为“专家系统”的一部分。作为社会形式变革的中介,大众传媒能将信息传递开来,用不着考虑任何特定场景下处理这些信息的个人或团体的特殊品质。比如,“在以往的时代中,我与社会的关系,换言之,我的社会特征受到传统、亲情和地点的制约;而今天,这种关系则要模糊不清得多。”传统关系的模糊在某种程度上也要归功于大众媒体这种典型的抽离化机制。吉登斯曾说:“现代性和其‘自身的’媒体密不可分,如印刷文本和后继的电子信号”,而今天的“印刷物仍是处于现代性及其全球网络的核心”。由此,大众传媒构成了现代社会一种带有抽离化机制的“抽象系统”。
吉登斯阐发的大众传媒的“中介化”与“媒介化”、双重结构理论等观点,对社会学者及传播的“中介化”与“媒介化”理论学者产生了广泛影响。如研究大众传播与现代文化关联的社会学家约翰·汤普森(John B.Thompson),就具体阐发了吉登斯所强调的大众传媒对时空关系、社会交往的影响。传播学者格雷厄姆·默多克(Graham Murdock)也认为,现代性是一系列的制度形式和进程,同时也是一个社会和心理环境,现代性是“以媒体为中介的现代性”。默多克强调现代性的制度形式以及媒体中介的作用,显然受到了吉登斯的影响。再有,以斯蒂格·雅瓦德(Stig Hjaward,又译为雅华德、夏瓦)为代表,“媒介化”理论中强调机构/制度(Institutions)研究路径的学者,就受到了吉登斯“双重结构化”理论的影响,主张媒介化理论要扎根于一般的社会理论。雅瓦德的“中介化”理论,最主要的观点是媒体已成为“一个独立制度”,它有独特的信息和传播功能,对于本土互动以及社会的全球结构有决定性的影响。他还根据吉登斯的思想提出了“制度逻辑”的概念,并认为它与“媒介逻辑”的观点相融。在此,吉登斯和西美尔的思想在媒介化理论上再次有了交集。
相比于西美尔和吉登斯而言,马克·波斯特(Mark Poster)的社会媒介思想更为激进。作为主张后现代理论并立志将它们引入传播研究的学者,波斯特在知识谱系和学术脉络上几乎与西美尔和吉登斯没有太多交集,这是因为他的思想来源主要得益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这点上,可能与吉登斯对马克思思想的吸收有交集)和后结构主义的社会思想家。波斯特对西方批判理论情有独钟,所以他受到以阿多诺(Theodor Adorno)、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影响尤大,同时他也对后结构主义理论和方法有着大量关注,如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福柯(Michel Foucault)等的思想。之所以本文将波斯特作为典型研究对象加以讨论,实因其对后现代语境下的传播“中介化”与“媒介化”问题有着独特看法,较早地论述了新型媒介技术对时空关系、交往方式、主体建构等方面的变革性影响。而上述这些方面,是传播的“中介化”与“媒介化”研究重点关注的领域。
马克·波斯特的中介与媒介研究建立在对此前传媒研究的批判立场上。他针对历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给予媒体关注不够的现象批评说:“对媒体的探讨仍是如此粗浅,以至于对媒体的性质还几乎不存在一致看法,而对如何解释媒介,一致意见则更少。”在这些关于媒体性质与解释的观点中,波斯特对只将媒介视为信号传输体的观点提出质疑,认为将“媒介只看成是工具,透明地反射着它们所传递的信息”的观点,让“人们很容易忘记媒介对交往关系的积极介入会达到何种程度。”在这里,波斯特明确地表达了作为中介的媒介对交往方式的变革作用。同时,对媒介技术的影响有着独特敏感性的波斯特提出,此前对电子媒介的研究者只关注了新技术或新机器,关注了符号交换效率的如何提升,却忽略了在技术革新的关头,文化形态和社会形态对塑造新的交往模式所起的作用。他引用卡洛琳·马文(Carolyn Marvin)的研究,认为电子交流的历史“与其说是交流效率的演变,还不如说是人们在一系列竞技场中所商谈的对社会生活的行为准则至关重要的种种话题。这些话题包括:谁在场内,谁在场外;谁可以说话,谁不可以;以及谁有权威且可以相信。”例如,电话的引入不仅使人们可以远距离交流,而且拓展了谁可以与谁交谈的界限,从而危及了现存的阶级关系。对电子媒介的关注由传播效率转换到时空关系、社会交往,以及身份意义的变革上,显示出波斯特与西美尔、吉登斯对作为中介的媒介形式重视的一致性。
具体而言,立足于“语言学转向”,波斯特效仿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提出了“信息方式”的理论,来对社会互动新形式中的语言学层面进行解码。他将以符号交换形式为中介的信息方式划分为三个阶段,即面对面的口头媒介的交换、印刷的书写媒介的交换以及电子媒介的交换。在波斯特这里,如此划分媒介阶段,是为了讨论后结构主义的一个主题,即主体是在交往行动及交往结构中被构成的。在各种信息方式中,信息保存和传输的每一种方法,都交织在构成一个社会的诸种关系的网络中。为此,他着重探讨了交往模式的变化是如何引起主体的变化的。在第一阶段的口头传播时期,自我由于被包嵌在面对面关系的总体性之中,因而被构成为语音交流中的一个位置。在印刷传播阶段,自我被构建成一个行为者,处于理性与想象的自律性的中心。而在第三阶段的电子传播阶段,持续的不稳定性使自我去中心化、分散化和多元化。换言之,在马克·波斯特看来,每一种信息方式所形成的新的语言结构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社会关系网络,并重新建构了它们所构成的社会关系及主体身份。
借助于后结构主义思想对语言的重视,波斯特认为需要发展一种基于语言学的交往行动理论。语言在这里充当了人们构建社会关系和主体身份的中介与媒介。因为“语言与交往行动本身有着天然的联系。语言是交往行动的基本中介,也是人类交往的最基本的工具;而人类的交往行动则给语言提供了交流的空间,同时赋予语言现实的意义。”他用“第二媒介时代”来形容网络时代对应于后现代主义的非理性,突出非线性、无序、不稳定、双向互动等特质。此种媒介形式带来了新的语言经验和新形式的语言,从而颠覆了传统那种稳定的、中心化的自律主体,产生了新型的主体。他把这一新主体概括为“数字主体”,从而与笛卡尔开始的理性自律的主体相区别。可见,不同介质所中介的关系所塑造的主体是完全不同的。
马克·波斯特以媒介为中心对信息方式的划分,以及对不同阶段媒介形式特点的概括,很容易让人们想起以英尼斯和麦克卢汉为代表的北美环境学派的思想,这点连波斯特本人也不讳言。不过,他认为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名言“媒介即信息”虽指明了信息方式这一方向,但走得还不够远。换言之,虽然他们都聚焦于媒介形式而非内容对社会交往方式的影响,但波斯特以语言、符号为中介的信息方式导向了建构多元主体的哲学层面,而麦克卢汉则停留在依赖技术延伸人的感官需要的路径分析人与技术的关系。与波斯特关注中介与技术对主体的影响类似,德布雷也强调中介与媒介因素背后人的主体性特征,特别是关注于媒介系统与通过某种社会组织来影响符号语义的环境系统间的相互作用。
“中介化”与“媒介化”作为一种传播的研究路径,对以往重视传播效率或效果的信息传递层面的研究起到了纠偏作用。此种研究思路使我们认识到,中介与媒介对现代社会的功能或效果不仅止于可见或可触的经济、政治等物质结构,也体现为构建可感或不可感的时空观念、社会心理、情感文化、关系网络等社会交往与意义的文化层面。基于此,本文从“中介化”与“媒介化”视角出发,通过对三个时期具有代表性的社会思想家的“中介化”与媒介化”知识谱系进行梳理,重点关注上述他们有关“中介化”与“媒介化”问题论述的社会思想史意义。回顾社会思想史我们会发现,从古典社会学家西美尔的中介与媒介思想,到现代社会学家吉登斯的大众传媒制度论,再到后现代社会学者波斯特的“信息方式”,进路不同但有着千丝万缕知识谱系联系的社会思想家,他们有关“中介化”与“媒介化”的社会思想都强调了形式的而非内容的,意义建构的而非效率好坏的层面,并且分别触及到了早期现代性、晚期现代性,以及后现代性语境下交往关系的变革、主体性塑造等议题。由此可见,重返社会思想史的视野,不仅可以让我们从经典论说中重温媒介作为中介性机制所形塑的现代性/后现代性的交往关系变革,而且还可以为当代的“中介化”与“媒介化”研究提供更为宽广、更具启发性的思想资源和研究视野。
注释:
③ 近年来梳理“媒介化”“中介化”概念的文献很多,限于篇幅笔者在此不一一列举。
⑤ Sonia Livingstone.OntheMediationofEverything:ICAPresidentialAddress2008.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59,no.1,2009.pp.1-18.
⑥ 西美尔:《货币哲学》,陈戎女等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108页。
⑦⑧ 张昱辰:《论西美尔的媒介思想及其当代启示》,《现代传播》,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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