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赵雪晴
(宁波大学,浙江 宁波 315000)
文化负载词,又称“文化词”“文化专有项”,是指标志某种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词、词组和习语。文化负载词反映的是“特定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渐积累的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的活动方式”[1]。当前学界针对文化负载词研究已有不少成果。吴利琴(2003)、谭勇(2003)等从跨文化交际角度分析文化负载词的词义差异;戴卫平、斐文斌(2008),郭旭明(2011)等从词汇差异的角度对汉英文化词做了细致的分类和梳理;还有研究者从模因论、目的论、功能对等理论等角度研究文化负载词,如任荣(2013)、郑晓慧(2014)、柯云英(2015)等。经过文献整理,发现鲜有从认知语言学角度进行汉语文化负载词的英译研究,而结合框架语义学理论的更是凤毛麟角,研究者忽略了框架语义学对文化负载词英译的指导。框架语义学作为认知语义学的一个重要范式,不仅有助于语义的认知理解,也是翻译的重要指导理论。
本文尝试从框架语义学入手,以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为代表,以《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的文化负载词作为汉语语料[2],以美国汉学家罗慕士和中国译者虞苏美的英译本为英语语料,探讨框架语义学在文化负载词英译中的运作机制。
20世纪70年代末,美国语言学家费尔默(Charles J.Fillmore)及其团队提出了框架语义学,为词项描述和构式语法提供了新视角。框架语义学认为,语言社团创造了由词所代表的框架,该框架对词义进行描写[3]。要理解任何一个词汇的意义,首先要构建概念,这个概念结构为词在语言中的存在和使用提供背景和动因,这个概念结构就是语义框架[4]。框架可以是任何一个概念体系,各个概念间相互依存、相互关联,任何一个概念都会激活其他概念。如《三国演义》第四十八回“周公吐哺”一词,[吐哺]激活了动作框架,其中包含施动者[周公]、受动者[食物],周公的目的[迎客],导引出[求才心切][礼贤下士]等文化框架。一个词语代表一个框架,而该框架可以用在许多不同的语境中,在语言交际或阅读理解中,仅用抽象的词典语义很难完成言语或表述上的理解,因为受话者或阅读者必须通过体验词语所触发在自身或心理上的语义框架来进行理解。该语义框架包括所描述的事件、关系或行为实施者、参与者等。
在方法论上,费尔默从心智主义转向了经验主义,强调语言与经验间的连续性,并通过框架来展现经验主义语义学的研究结果。学界已有不少框架语义学运用于翻译的研究。潘艳艳(2003)介绍了框架语义学的相关理论和概念,以及框架语义学在编撰字典、分析句法、语义现象和创建语料库等方面的运用[5];陶明忠、马玉蕾(2008)指出框架语义学是对人类认知规律的假设,即语义框架和语义网络是人类心理词库的重要组织方式[6];俞晶荷(2008)基于框架语义学论证翻译研究的可行性与必要性[7];邓静(2010)评析了框架语义学的理论和应用优势[8];刘国辉(2010)强调翻译过程中译者必涉及“三步曲”,即认知图式定位、框架选择和识解取向[9];轩治峰(2011)探讨了翻译中语义框架的再现、重塑等问题[10]。翻译过程的实质是概念框架的转换和语义的定位过程。框架语义学诠释了翻译中译者主体地位的作用方式,翻译既是译者理解原语文本的一个心理过程,又是译者在译入语中再现原语文本框架或重塑原语文本框架的过程。原语和译入语的语义框架有时是重合的,有时是交叉或对立的。因此,在整个翻译过程中,译者要随时根据需要调整框架和视角,以适应译入语的语言规范和读者的要求。中国古典文学对外传播过程中,文化负载词的翻译直接影响了读者对中国文化的解读,因此,译者既要理解文化负载词的内在核心意义,又要保证外在翻译的表现形式。本文认为,在汉语文化负载词的英译过程中,原文框架与译文框架存在三类框架配置情况,即重合框架、包含框架和分离框架。
重合框架中源语框架的框架元素与目标语框架的框架元素重合一致。目标语框架与源语框架可导引出本义或引申义、虚指义、比喻义等任一词义重合时,可视为重合框架。若目标语框架与源语框架的本义重合,可以保留源语的原汁原味,传播真实的中华文化;若目标语框架与源语框架的引申义、虚指义或比喻义重合,则目标读者能更好地理解词义。
包含框架中目标语框架的元素包含源语框架的框架元素。源语框架投射于目标语框架时,源语的框架及框架元素超越了其在目标语中的范畴。
分离框架中目标语框架对源语框架进行了完全置换。因为目标语框架和源语框架在场景框架、文化框架、社会框架、数量框架中没有相应的框架元素,导致译者根据需要重新建立目标语框架,与源语框架分离。
作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三国演义》是深受人们喜爱的民族瑰宝。目前,《三国演义》已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拉丁、荷、俄、泰等语言,可见,其流传之广,影响之深。其中最早的英文全译本出版于1925年,由英国人邓罗(C.H.Brewitt-Taylor)翻译,译本名为SanKuoChih Yen I,or 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由上海别发洋行出版。1991年,美国汉学家罗慕士(Moss Roberts)翻译的Three Kingdoms由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并于1994年由外文出版社在国内发行。2014年,第一个由中国人翻译的全译本面世,译者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虞苏美,这是中国“一带一路”下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成果。东西方文化背景、历史背景、社会背景的差异直接导致译者的认知差异,有的译者直译古典文学中的文化负载词,导致目标读者无法解读;有的译者虽译出了文化内涵,但显得过于直白,失去了文化意蕴。
本部分自建小型语料库,通过列举自然文化负载词、物质文化负载词、时间文化负载词、军事文化负载词和宗教文化负载词及译本,探讨框架语义学在文化负载词英译中的运作机制。
自然文化负载词包括自然环境、气候状况、动植物等方面的词汇。中国传统文学中,常常采用托物言志、寓情于景的手法,导致汉英自然文化负载词导引出的框架元素不同。本部分以“寒鸦”和“梨花”为例,试析自然文化负载词英译中的运作机制。
例1:至今庙宇盈天下,古木寒鸦几夕阳。(第七十七回)
译文1:And now the realm abounds in statued shrines
With winter-braving crows on olden boughs.(罗慕士译)
译文2:Temples to the noble warrior abound even today,How many sunsets their venerable trees and birds have seen! (虞苏美译)
寒鸦,在中国文化中是一种神鸟,集吉凶于一身,出现在诗歌中往往导引出[寒][鸟][悲][孤][亡]等语义框架。罗慕士译本中导引出意象元素[winter-braving crows][bird species][raven][death],crows在西方亦是邪恶与死亡的化身,与中国文化相似,所导引出的框架意象也相似。译文2只导引出意象元素[bird],bird本身并无褒贬倾向,译者进行了不充分翻译处理,源语框架触发的元素大于目标语框架触发的元素。
例2: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第三十七回)
译文1:Pear-petal flakes descending from the skies, Antic willow puffs darting at his eyes.(罗慕士译)
译文2:The snowflakes in the river’s head Were like pear blossoms newly shed, Or like the willow catkins in headlong flight.(虞苏美译)
这一框架场景是刘备“二顾茅庐”访贤良时,正值隆冬大雪,动词“落”激活了整个隐喻框架,包括施动者[梨花]和受动者[头]。框架元素[梨花]是隐喻元素,从比喻义元素[梨花]导引出本体元素[雪花],以及意象元素[洁白][悲伤][惆怅]。罗慕士直译为Pear-petal flakes,保留了原文隐喻的修辞,但西方读者只能导出意象元素[white][sad],不能由[pearpetal flakes]导出本体元素[snowflakes]。虞苏美将本体、喻词和喻体皆译出[snowflake][like][pear blossoms],将原句的暗喻框架转为明喻框架,但译者将一行诗拆成了两行翻译,破坏了原文框架的形式美。笔者认为,此处“梨花”宜译为petal-like flakes,既符合修辞框架,又保留了原文的形式。
物质文化负载词指人类在实际生产生活过程中创造的事物的词汇。由于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传统,中西方在物质文化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异,这就导致物质文化负载词的区别,即使是本身相似或相同的物质文化负载词可能在文化含义上也有着巨大的差别。本部分以“酒”和“粮”为例,试析物质文化负载词英译中的运作机制。
例3:杯酒谢良朋(第五十七回)
译文1:With cup in hand he bade his friend farewell (罗慕士译)
译文2:With hospitality he entertained his friends (虞苏美译)
中国酒文化历史源远流长,酒不仅是物质文化,亦是精神文化。从物质文化角度,“酒”导引出框架元素[美酒佳酿][黄酒][白酒]等;从精神文化角度,“酒”导引出框架元素[酒文化][待客][交际]等。罗慕士译本“cup in hand”导引出框架元素[wine][tea][water]等,“杯中物”的概念大于“酒”的概念,但如果译成wine,源语框架和目标语框架也是不重合的,因为“杯酒”在源语中触发的框架元素是中国人待客常用的[白酒][黄酒],而目标语wine在西方人的认知中映射的是“红酒”,不能代替粮食酒,与中国文化不对等,因此,翻译为“cup in hand”有效避免了文化误译。虞苏美的译文hospitality是基于引申框架导引出的元素,从文化传递的角度来看,虞苏美充分考虑了读者的认知范围。
例4:乌巢粮尽根基拔(第三十回)
译文1:He lost his grain, his base was sacked (罗慕士译)
译文2:His stores destroyed ’tis evident (虞苏美译)
该框架场景为曹操火烧乌巢,触发的结果为[粮尽][根基拔],框架元素[粮]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经常出现的物质名词,如“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士有饥色,千里馈粮”,可见“粮”和“酒”一样,在中国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地位。罗慕士将其译为“grain”,在语义框架上,“粮”和“grain”是重合的。“粮”的引申框架元素为[粮储][储备][物资],虞苏美翻译的“store”在引申框架上与原文框架是重合的。
《三国演义》是一部依史演义的小说,存在大量时间词,而中国传统的纪年、纪时方式有其特殊的蕴含义,除了晦涩难懂的天干地支,还有隐喻、虚指、实指等。这类词汇也常在史传中出现,时间词是典籍外译中的基本要素,本部分以“千秋”和“阳春”为例,试析时间文化负载词英译中的运作机制。
例5:千秋仰义名(第一百十六回)
译文1:We forevermore hold his name(罗慕士译)
译文2:Won him a thousand years’ noble praise (虞苏美译)
“千秋”本义为千年,“千”是一个虚指数词,如“桃花潭水深千尺”“千山鸟飞绝”“白发三千丈”等。“秋”是季节名词,以部分代整体,意为“年”,“千秋”虚指义指岁月长久,罗慕士翻译的“forevermore”与虚指义框架重合,虞苏美翻译的“a thousand years”意为“千年”,也做了框架引申处理。为了更完整地保留原意,笔者认为此处“千秋”译为“a thousand autumns”更妥,autumn在西方文化框架中可导引出[season][year],与源语框架完全重合。
例6:呜呼久不遇阳春(第三十七回)
译文1:Shall he ever find his lord or meet his time? (罗慕士译)
译文2:This man has made no name (虞苏美译)
该句动词“遇”触发了整个动作框架,“阳春”释义为“温暖的春天”,导引出框架元素[温暖][春天]和引申元素[希望][机遇][未来][高人],罗慕士将“遇阳春”意译为“find his lord or meet his time”,同样,虞苏美翻译的“made no name”,两者皆与引申义框架对等,拉近了与目标读者间的距离。笔者建议“阳春”可译为“the hope of spring”,既保留了[春]的框架元素,也保留了引申框架[希望],做到了完整的文化传递。
《三国演义》是一部军事题材的小说,涉及大量的兵器、兵法和军事谋略,如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吕布的方天画戟等,都是富含中国古代军事文化的行头。由于中西方生产力和科技的差异,这些源语的框架和目标语的框架很难重合。本部分以“干戈”和“刀偃青龙”为例,试析军事文化负载词英译中的运作机制。
例7:干戈(第九回)
spear and shield (罗慕士译)
weapons (虞苏美译)
古代兵器的通称“干戈”一词,干为防具,戈为武器,罗慕士所译“spear and shield”将“干”与“戈”这两个框架元素置换为“矛”与“盾”。虞苏美译为“weapons”,使目标语框架包含源语框架,这种翻译策略使文化内涵严重流失。
例8:马骑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龙出五关。(第二十七回)
译文1:He covered the ground on a thousand-li horse;
With dragon blade he took each pass by horse.(罗慕士译)
译文2:The horse he rode was famed for speed as for endurance great, His mighty sword made a way for him and opened every gate.(虞苏美译)
青龙偃月刀是关羽的武器,又名冷艳锯。源语“刀偃青龙”导引出框架元素[青龙纹饰][长柄][半弦月刀刃][带歧刃的刀背]等,罗译“dragon blade”仅导引出[dragon][design][blade],与源语框架部分重合。虞译“mighty sword”导引出[sword][mighty],超越了源语框架的范围。笔者建议用文内阐释的方式,将其译为“Green-Dragon crescent-moon blade,whichbears a long-handle and serrated back edge”,最大程度保留和传播中国军事文化。
宗教是社会发展的产物,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宗教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习俗、意识形态等。宗教与文学、文化一体共生、托体同根,宗教文化负载词不仅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也常应用于日常语言中,例如:大千世界、凤凰涅槃、昙花一现等。本部分以“乾坤”和“八阵图”为例,试析宗教文化负载词英译中的运作机制。
例9:威震乾坤第一功(第五回)
译文1:His might sufficed to hold in place the flames of sky and land.(罗慕士译)
译文2:The most brilliant deed shook the world far and wide.(虞苏美译)
乾坤,是孔门《易传》为描摹宇宙运动创立的概念,指代阴阳和天地。谓语动词“震”激活了施动者“威”和受动者“乾坤”,“乾坤”导引出框架元素[阴阳][天地][宇宙],罗慕士译为“sky and land”,导引出框架元素[sky][land],虞苏美译为“the world far and wide”,导引出框架元素[world][wide][far][large]等,两者皆与源语框架重合。
例10:八阵图(第八十四回)
译文1:the Eightfold Maze (罗慕士译)
译文2:the Eight Arrays (虞苏美译)
八阵图,又称八卦阵,是在周易八卦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占卜术,由《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首创,用于军队作战时的布兵谋略和兵法推演。在小说中,诸葛亮凭借八阵图在军事上的优势,统率蜀国弱旅,连续发动伐魏战争,几出祁山伐中原。这种阵法以中军为核心,按实际条件布成八边形进行用兵。罗译“the Eightfold Maze”中“maze”表示迷宫,从场景框架上,与原文重合,但忽略了八阵图的内涵意义。虞译“the Eight Arrays”容易使目标读者误读为“八种不同的阵式”,与源语框架不对等。许渊冲曾将“八阵图”译为“Stone Forrest”,是考虑到前文“于此布下石阵,名‘八阵图’”,在语义框架上与源语对等,但忽略了八阵图对后世的影响,在历史框架上无法重合。
通过统计《三国演义》中的文化负载词实例所属的框架机制(见下页表1)发现,汉语文化负载词及其英译文本之间存在重合、包含和分离这三类框架配置结果,20个译文中,与源语本义重合的框架有4个,与源语引申义/比喻义/虚指义重合的框架有9个,属于包含框架的有4个,属于分离框架的有3个。可见,框架重合配置,尤其是与源语引申义/比喻义/虚指义重合的框架在汉语文化负载词的英译过程中占主导。
表1 《三国演义》中的文化负载词实例所属框架机制统计
本文基于框架语义学理论,以《三国演义》中的文化负载词英译为例进行探究,得出三种源语框架与目标语框架的对应机制,并在文化负载词的英译方面得到如下启示:(1)《三国演义》中可解析出自然、物质、时间、军事和宗教这五种文化负载词型;(2)汉语文化负载词及其英译文本之间存在重合、包含和分离这三类框架配置结果,其中框架重合配置在汉语文化负载词的英译过程中占主导。对于目标读者不易理解的文化负载词,译者多采用重合框架机制中的引申义/比喻义/虚指义重合框架、包含框架、分离框架,极少采用本义重合框架,这类做法有利有弊,虽然目标读者更好地理解了词义,但无法真正让中国文化“走出去”,这样的翻译仅仅是语言的传递和转化,缺乏文化传统和思维内涵的传播。(3)在翻译策略上,建议汉语文化负载词的英译多采用文内阐释或文外加注,使得原文框架更贴合译文框架,从而达成原文文化内涵的有效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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