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李娟
1
在外婆的葬礼上,主持仪式的人端着一张纸,面无表情地念悼辞:“李秦氏同志,几十年如一日,积极投身边疆建设……作出了突出贡献……”
我站在人群中,听得浑身怒气鼓胀:“李秦氏”是谁?我外婆有名字,我外婆叫秦玉珍!
外婆静静地躺着,再也无法为自己辩护。然而就算活着,她也无法辩护。她倔强而微弱。她全部的力量只够用来活着。此时,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盘接受着这敷衍了事的悼辞。
那人继续念:“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和工作。”仿佛我外婆白白活了一场,又白白死了一次,临到头被那个“李秦氏”顶了包。
我外婆叫秦玉珍。
小时候,外婆带我去学校报名,填家长姓名时,她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秦玉珍!”
对方问:“哪个玉?哪个珍?”
她更骄傲地回答:“玉珍玉珍,玉就是那个玉嘛,珍就是那个珍!这个都不晓得嗦。”其实她自己才不晓得。她不识字。
我弄丢了钢笔,外婆认为我是故意的,破口大骂:“欺到我秦妹仔头上了!哪个不晓得我秦妹仔?哪个豁(骗)得到我秦妹仔?”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永远的秦妹仔。永不老去,永不会被打倒。
可她终究还是去世了。
她一死,她的痕迹立刻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她的一生和那个司仪的总结毫无关系。并且她的死亡和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所有人也毫无关系。追悼会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妈也一个都不认识。和在场的所有人相比,我和我妈还有我外婆更像是外人。
外婆被送走火化之前,我最后一次抚摸躺着的那个人,悲伤而疑惑。这个瘦得脱了形的人,一动不动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外婆?
2
当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已经很老了。那时,她就已经为后事作好了准备。
每当她生了大病,感觉不妙的时候,就会告诉我她的存折藏在哪里。藏存折的地方往往绝妙无比,任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而每次她病一好,就悄悄把存折挪个地方重新藏起来,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
后来我又大了一些。她开始教我怎么处理她的后事。她教我怎么给她穿寿衣,又教我到时候要记得把某物放在她脚下……
我从七八岁便作好了准备,学习如何面对她的死亡,承受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终将独自活在世上这个事实。
再后来,她跟随我们来到了新疆。出发之前,我们哄她,说过两年就回来。然而她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岁数来看,“过两年”的说法实在没个准儿。不止是我们,也不止她,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去她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3
到了新疆,天遥地远,她惶恐不安,感到无着无落。
但有时她又显得非常洒脱。她对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烧干净了……”
她的寿衣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无论走哪儿都随身带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比熟悉它的存在了,可不知为什么,到头来她终究没能把它穿走。我整理旧物时,发现寿衣被叠得整整齐齐,如最乖巧的猫咪一样卧在外婆乱七八糟的遗物中。
在外婆的葬礼上,人人都说这是喜丧,活到9966 岁算是寿终正寝了。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记得有一次分别,临行前,外婆非要把她手上的银镯子抹下来给我。但圈子有点小,一时不好取。当时,时间紧迫,另一边拼命催着上车。她不免着急起来。我赶紧劝她:“下次再说吧。反正冬天就见面了。”然而我们都知道,所谓“下次”其实是越来越渺茫的概念。
她一边拼命抹镯子,一边解释:“这是‘记忆’!你二回(下次)一看到它,就记起我了……”那天,她最后还是戴着银镯子走了。带着没能为我留下任何“记忆”的遗憾,以及仍然拥有这只心爱镯子的微小庆幸。她实在喜欢它,那是她耄耋之年的唯一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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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她静静躺在那里,平凡的银镯子挂在她干枯的手腕上。我俯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她下定决心要将镯子送给我那一刻的强烈爱意此时已荡然无存。
葬礼还未结束,我和我妈就离开人群,从这场尴尬的葬礼中提前退场。
我也为外婆写了一份悼辞: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废品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谋生。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来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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