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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 农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之《品藻》篇第七十一条“谢遏诸人共道竹林优劣”文后,有余嘉锡先生的按语云:
竹林诸人,在当时齐名并品,自无高下。若知人论世,考厥生平,则其优劣,亦有可言。叔夜人中卧龙,如孤松之独立,乃心魏室,非薄权奸,卒以伉直不容,死非其罪。际正始风流之会,有东京节义之遗。虽保身之术疏,而高世之行著,七子之中,其最优乎!嗣宗阳狂玩世,志求苟免,知括囊之无咎,故纵酒以自全。然不免草劝进之文词,为马昭之狎客,智虽足多,行固无取。宜其慕浮诞者,奉为宗主,而重名教者,谓之罪人矣。巨源之典选举,有当官之誉。而其在霸府,实入幕之宾。虽号名臣,却为叛党。平生善与时俯仰,以取富贵。迹其终始,功名之士耳。仲容借驴追婢,偕猪共饮,贻讥请议,直一狂生。徒以从其叔父游,为之附庸而已。子期以注《庄》显,伯伦以《酒德》著,流风余韵,蔑尔无闻,不足多讥,聊可备数。濬仲居官则闒茸,持身则贪吝。王夷甫辈承其衣钵,遂致神州陆沉。斯真窃位之盗臣,抑亦王纲之巨蠹。名士若兹,风斯下矣。《魏氏春秋》之评,乃庸人之谬论,不足据也。(第357-358页)
内容丰富,简直是他老先生的一篇竹林七贤论。按《品藻》该条之下,刘孝标注曾引孙盛《魏氏春秋》云:“山涛通简有德,(向)秀、(阮)咸、(王)戎、(刘)伶朗达有隽才。于时之谈,以阮(籍)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伦也。”这就是余先生按语中一嘘了之的“谬论”。
孙盛对竹林诸贤都给予正面的评价,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竟没有提到嵇康;与此相映成趣的则是余先生唯一给予正面评价的只有嵇康一人,对于其余六人,则大抵予以负面的讥评。恰好相反的两种意见,共同表明“竹林七贤”并非铁板一块,而是一个先合后分的“六加一”。
“一”是嵇康(叔夜),“六”是阮籍(嗣宗)、山涛(巨源)、王戎(濬仲)、向秀(子期)、阮咸(仲容)、刘伶(伯伦)。“一”与“六”之间的界沟在于政治态度:嵇康倾向于曹魏,自不肯与行将取曹氏而代之的司马氏合作;而阮籍等六人则先后都站到司马氏一边去了。
“竹林七贤”聚在一起喝酒清谈,是在司马氏与曹魏皇室分歧尚未暴露之时,具体地说是在正始年间(240-249)的中后期,那时曹魏皇帝年纪小,执政的是王室成员曹爽及其一伙,老资格的功臣司马懿被他们打发到边缘上去了,政局沉闷,人心不安,“七贤”在山阳作竹林之游即在此时;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到正始十年(249)正月,司马懿突然发动政变(高平陵之变),一举打垮了腐败无能的曹爽集团,大权落入司马氏之手,政局发生重大变化并将进一步发展,于是“竹林七贤”迅即散伙,从此各走各的道路了。
“竹林七贤”的聚是暂时的,散则是必然的。如何评价他们,则是另一回事。但这里必须注意一点,就是嵇康下狱后已表示悔改,可惜司马昭听信钟会(此人同嵇康有私人间的积怨)的意见,匆匆忙忙杀了嵇康,而他很快就后悔了——把嵇康争取过来原是可能的(1)参见顾农《隐士嵇康的信仰与悲剧》,《燕京学报》新17期,2004年11月。。如果司马昭不杀嵇康,分道扬镳的“六加一”当有机会重聚,开启其竹林之游的第二波。
阮籍(字嗣宗,后世往往以其官衔称为阮步兵,210~263)出生于一个儒学世家(《世说新语·任诞》“阮仲容、步兵居道南”条下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云:“诸阮前世皆儒学。”),青少年时代接受的教育完全是儒家的,并立志做孔门弟子那样纯粹的儒生。
他后来在诗里说:“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咏怀诗》其十五)。颜是颜回,闵是闵损,都是孔子七十二高足中以安贫乐道、品德高尚著称的贤人。等阮籍写这诗时,他已经放弃了这种青年时代的这种理想,说是“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圣贤一类空名,现在看去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阮籍十四五岁正值曹魏王朝新建之时,魏文帝曹丕大讲自己“备儒者之风,服圣人之遗教”(《三国志·魏书·文帝纪》注引王沈《魏书》),重开太学,培养人才,《三国志·魏书·王肃传》注引《魏略·儒宗传序》云:“从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怀苟且,纲纪既坏,儒道尤甚。至黄初元年之后,新主乃复始扫除太学之灰炭,补旧石碑之缺坏,备博士之员录,依汉甲乙以考课。申告州郡,有欲学者,皆遣诣太学。”阮籍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思想自然是属于儒家的。
现在还可以看到他早年的一篇论文《乐论》,其中充满了儒家思想的正统言论。文章写道:
刑教一体,礼乐内外也。刑弛则教不独行,礼废则乐无所立。尊卑有分,上下有等,谓之礼;人安其生,情意无哀,谓之乐。车服、旌旗、宫室、饮食,礼之具也;钟磬、鞞鼓、琴瑟、歌舞,乐之器也。礼逾其制则尊卑乖,乐失其序则亲疏乱。礼定其象,乐平其心;礼治其外,乐治其内。礼乐正而天下平。
这正是儒生们一向津津乐道的礼乐刑政齐备的理想王国。就个人的修养而言,阮籍神往于“精神平和,衰气不入,天气交泰,远物来集”的境界,这又正是儒家历来向往的天人合一、中正和平的状态。
《乐论》详细阐述了儒家“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孝经·广要道章》)的基本观点,致力于发挥《荀子·乐论》《礼记·乐记》以来的正统之见。只要把礼、乐这两件大事安顿好了,就可以“男女不易其所,君臣不犯其位,四海同其观,九州一其节”,一切正常,天下太平了。乐并不是或主要不是一种可供欣赏的美,其意义极其重大,关乎世道人心,决定天下治乱:“昔先王制乐,非以纵耳目之观,崇曲房之嬿也。必通天地之气,静万物之神也,固上下之位,定性命之真也。故清庙之歌咏成功之绩,宾飨之诗称礼让之则,百姓化其善,异俗服其德。此淫声之所以薄,正乐之所以贵也。” 音乐具有强大的教化作用,也是稳定政治社会秩序的手段。礼崩乐坏,天下必乱。
可是自汉末曹魏以来,所谓“正乐”“雅乐”已经零落不堪,流行的乃是过去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俗乐,人们以悲为美,无论是演唱还是欣赏音乐,全都“纵耳目之观”,以动感情流眼泪为上,离开四平八稳中和平淡的雅乐越来越远。对此《乐论》尖锐地批评道:
满堂而饮酒,乐奏而流涕,此非皆有忧者也,则此乐非乐也。当王莽居臣之时,奏新乐于庙中,闻之者皆为之悲咽;汉桓帝闻楚琴,凄怆伤心,倚户而悲,慷慨长息曰:“善哉乎,为琴若此,一而已足矣。”汉顺帝上恭陵,过樊衢,闻鸟鸣而悲,泣下横流,曰“善哉鸟声!”使左右吟之,曰“使丝声若是,岂不乐哉!”夫是谓以悲为乐者也。诚以悲为乐,则天下何乐之有?天下无乐,而欲阴阳调和,灾害不生,亦已难矣。乐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气不入,天地交泰,远物来集,故谓之乐也。今则流涕感动,嘘唏伤气,寒暑不适,庶物不遂,虽出丝竹,宜谓之哀,奈何俯仰叹息,以此称乐乎!
阮籍要的是儒家倡导的中和之乐,效果应当是人心平和,安详愉悦,而非骚动不安,激动慷慨;社会效益第一,艺术感染力不能越出体制允许的范围。
针对阮籍这种正统气息甚浓的高调,夏侯玄(209~254)批评道:
阮生云:“律吕协则阴阳和,音声适则万物类”,“天下无乐,而欲阴阳和调,灾害不生,亦以难矣。”此言律吕音声,非徒化治人物,可以调和阴阳,荡除灾害也。夫天地定位,刚柔相摩,盈虚有时。尧遭九年之水,忧民阻饥,汤遭七年之旱,欲迁其社;岂律吕不和音声不通哉?此乃天然之数,非人道所协也。(《辨乐论》,《太平御览》卷十六)
夏侯玄反对像阮籍那样把音乐的意义估计得那么崇高,那么神奇;历史事实表明,在儒家视为模范社会的尧舜禹汤的时代,仍然有严重的自然灾害,这同音乐如何并没有什么关系。“天然”和“人道”是两回事,应当分别论之,音乐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调和阴阳荡除灾害的神奇之力。夏侯玄不赞成把儒家的名教礼乐看得那样伟大,好像有什么特别的神通似的。
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一文中强调音乐的审美价值;他认为音乐本身并没有政治伦理的教化作用,起作用的是同音乐结合在一起的诗,应分别言之,不能混为一谈。他暗中批评的对象之一也正是阮籍,只不过他不像夏侯玄那样直截了当罢了。
到正始年间,特别是与嵇康等人结为林下之游以后,阮籍的思想发生重大的变化,由儒入道,企希隐逸。实现这样的转换在他是很痛苦的,于是写了大量的《咏怀诗》以释愤抒情,同时大喝其酒,以麻醉自己,寻求寄托。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2)《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页。,此时的阮籍正处在这样的境地里,于是又写出了《达庄论》,进而从庄子的思想里寻找出路。
《晋书·阮籍传》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以为常。”“名士少有全者”是稍后发生的事情,阮籍转向“不与世事”的主要原因是“天下多故”。
阮籍三十岁那年(239)魏明帝曹叡死,八岁的齐王曹芳上台当皇帝,大将军曹爽与太尉司马懿二人作为曹叡指定的顾命大臣共同辅政。曹爽为了独揽大权,一方面拉拢一批人形成团伙,掌控朝政;一方面利用他宗室权臣的地位,免去司马懿的太尉一职,另行安排为名高而无实权的太傅,将他架空。曹爽集团的严重问题在于他们本身急剧地走向腐败,而打的旗号却是儒家的礼乐刑政。曹爽集团拖累了儒家。
正始三年(242),元老蒋济接任太尉一职,征辟阮籍为属吏,阮籍不干;此后又一再表示不肯合作。《晋书》本传载:“太尉蒋济闻其有俊才而辟之,籍诣都亭奏记曰……初,济恐籍不至,得记欣然,遣卒迎之,而籍已去。济大怒,与是乡亲共喻之,乃就吏,后谢病归。复为尚书郎,少时又以病免。及曹爽辅政,召为参军,籍因以疾辞,屏于田里。岁余而爽诛,时人服其远识。” 阮籍从“本有济世志”到回避出仕,表明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这种变化源于阮籍对当前形势的清醒分析。《咏怀诗》其四十二写到这一点:
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元凯康哉美,多士颂声隆。
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
园绮遁南岳,伯阳隐西戎。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荣。
人谁不善始,鲜能克厥终。休哉上世士,万载垂清风。
本欲成为辅佐王业的英雄,因为阴阳舛错,天时不对,只好改变自己,转向“保身念道真”,做一名心仪道家的隐士。
他的《达庄论》就是这个时候写的,文章开头提到本文的写作背景是“单阏之辰,执徐之岁,万物权舆之时,季秋遥夜之月”,其时作者“恍然而止,忽然而休,不识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怅然而无乐,愀然而归白素焉。平昼闲居,隐几而弹琴”,可见他已经归隐;而这时有些“缙绅好事之徒”来批评责问他,于是著此论以回敬之,文章作于正始九年戊辰(248,“太岁在辰曰执徐”,见《尔雅·释天》),当时阮籍正隐居于故乡陈留。
《达庄论》阐述庄子的相对论思想道:
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太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
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大而临之,则至极无外,小而理之,则物有其制。夫守什五之数,审左右之名,一曲之说也;循自然,性天地者,寥廓之谈也。
在这时的阮籍看来,庄子的理论乃是对于世界更高的概括,而儒家之讨论一些具体的问题,只是“一曲之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把“自然”看成是最高的原则,用“齐物论”的眼光来看世界,可以比较圆满地解释自己的退隐。
《达庄论》的大旨以道为高,而不废儒,只是将儒家的理论和经典置于道家的大格局之下,这其实也正是当时何晏、王弼、夏侯玄等玄学家的基本思路。阮籍曾被夏侯玄批评过,何晏一度是他的上级,阮籍对这位领导的政治作为、生活作风很不以为然,曾在诗中一再加以讽刺暴露;但这些并不妨碍阮籍向他们借鉴玄学的理论和方法。
阮籍的由儒入道自有其深刻的依据,也反映了那时政局的变迁,而对此人们至今尚未取得共识。
“竹林七贤”中的首席名士嵇康是曹魏末年被手握重兵、打算篡权的司马昭杀掉的,当时司马昭准备改朝换代的野心已经明显到路人皆知的地步,杀掉嵇康以后更加威名大震,嵇康的朋友、“七贤”中的另一贤向秀立即改变态度,转而表示拥护司马昭。
其实嵇康并没有明确地反对司马昭,他只不过是对政治毫无兴趣,喜欢自己躲起来研究养生之道和古琴艺术。司马昭杀错了人,稍后他就后悔了,但也不便承认错误。古代政治家很少有公开认错的,私下里有些后悔就要算是明白人。
那么司马昭又为什么要杀嵇康呢?那是因为他听信了钟会的一番谗言。当时嵇康的朋友吕安因为家庭矛盾遭到他那流氓哥哥的陷害而被捕,是否有必要牵连逮捕为吕安辩护的嵇康,司马昭颇为迟疑,征求部属意见,于是“钟会廷论康曰:‘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于是录康,闭狱”(《世说新语·雅量》“嵇中散临刑东市”条注引《文士传》),稍后更匆匆执行了死刑。
在中国古代的政治斗争逻辑里,“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就可以被认为该死。司马昭之所以听信谗言,根子在于他也相信这样的逻辑。
不妨来看一个有趣的先例。战国时齐国有一位特立独行的隐士叫陈仲子的,出身于世家,他的哥哥陈戴是高官,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避兄离母,处于於陵。”(《孟子·滕文公下》)自己一个人去过苦日子。按说他愿意这样只有听他,但许多人不以他为然;更值得注意的是,事情传到了赵国,这里执政的赵威后甚至盛气凌人地就此责问齐国的来使道:
於陵仲子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战国策》四《齐策》)
如果这位於陵陈仲子是赵国人,那就要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伴随着课程改革的逐步推进,自主、合作、探究的学习模式已经成为大势所趋,并成为教师们教育教学中的要点所在。而借助于小组合作这一模式的引入,就可以帮助教师达成这一目标,以进一步地推动学生的发展,使其深切地感受到知识形成的整个过程,这对于课程改革的推进,将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
在赵威后的心目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而上不臣于王,就是犯了死罪。司马昭比这位可怕的专制主义老太太晚好几百年,却仍然相信她强调的那种逻辑。
所以,虽然嵇康是被司马昭杀掉的,但不能由此得出他反司马昭的结论,只能说他不拥护司马昭而已。这样的道理过去有许多人想不通,研究“竹林七贤”遂多误解。我曾经努力澄清此误(3)详见顾农《从孔融到陶渊明——汉末三国两晋文学史论衡》第二章,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收效甚微。人们往往习惯于按现在的事理而非当时的逻辑去看待问题分析问题,遂多隔膜之论,而完全感觉不到。古怪古怪,古代就是怪事多,许多问题不能只用现代的理性去理解,否则将很可能发生误解。
《世说新语·品藻》之第八条载:
刘令言始入洛,见诸名士而叹曰:“王夷甫太鲜明,乐彦辅我所敬,张茂先我所不解,周弘武巧于用短,杜方叔拙于用长。”
这里所载刘讷(字令言)的一段话,一下子评说了五位名士:王衍(字夷甫,256~311)、乐广(字彦辅,?~304)、张华(字茂先,232~300)、周恢(字弘武)、杜育(字方叔),分别抓住了他们的特色,只各用了一句话;而刘讷本人的风采亦复分明可见。
王衍出于著名的高门琅邪王氏,乃“竹林七贤”之一王戎的从弟,又是西晋清谈的一大明星。《晋书》卷四十三本传云:
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贡。兼声名藉甚,倾动当世。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朝野翕然,谓之“一世龙门”矣。累居显职,后进之士莫不景慕仿效。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矜高浮诞,遂成风俗焉。
王衍不仅清谈水平很高,而且是著名的美男子,那时的风气是对男子的外貌非常看重,“太鲜明”意思说“太漂亮了”,这里的“鲜”字就是今语“小鲜肉”的“鲜”。本来名士同美女不同,外观不是那么重要,但如果也能“鲜明”,则可以大大加分,地位也就自然上升。
乐广既是高官(尚书令,相当于宰相),又是一流的清谈家,擅长于只用很简单的话说清楚深奥的道理,非常令人佩服,刘讷对他自然也很敬重。
张华以知识渊博、文章温丽著称,《晋书》卷三十六本传说他“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博物洽闻,世无与比”,著有大量诗赋和一部内容丰富的小说集《博物志》。刘讷称颂说,此公的渊博简直难以理解。
周恢和杜育都在贾谧的“二十四友”之列,他们官阶略低,在诸名士中地位也要低一点,《晋书》没有为他们立传,刘讷说他们“巧于用短”“拙于用长”,各有些什么具体表现,现在皆无从知道。
善于看人并加以评说是一种重要的能力,那时称为“人伦鉴识”。《晋书》卷六十九《刘隗传》附带说起他的伯父刘讷,只有两三行,完全照抄《世说新语》,此外只补充了一点,就是他最后当到司隶校尉。古人讲究官本位,当过什么官自然就显得很重要,而这位刘讷一生的另一件大事,就是他对王衍等五位名士有过这么一段评语。
以诗赠答是中国古代文化生活中的常见之事。民歌中的对唱无非是相互赠答,收进《诗经》的民歌中即已有之(如《郑风·东门之墠》);士人之作往往更特别加以说明,例如大臣尹吉甫为宣王的母舅申伯送行时的赠诗后收入《诗经·大雅》,题为《崧高》,诗末即有“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这样四句。东汉有秦嘉、徐淑夫妇之间的赠答之作(《玉台新咏》卷一),建安以来士人间赠答之诗更大为繁荣,诗人们借此互通信息,抒写情愫,发挥了“诗可以群”的功能(4)参见顾农《略谈魏晋赠答诗》,《古典文学知识》2004年第4期:《古典诗学三题·诗可以群》,《文艺报》2019年9月11日第7版,此文又收入《己亥随笔》一书,凤凰出版社2021年版。。
《文选》收录了赠答诗七十二首,涉及作家二十四人,数量之多居各类诗歌之首。西晋诗人何劭与张华的赠答也被选录在这里。何劭(字敬祖,236~302)其人现在通行的文学史上不大提到,其实他乃是西晋著名的文学家,《文选》录入他的《游仙诗》《赠张华》和《杂诗》各一首,这三首诗特别是《赠张华》中隐含着破解西晋思想与文学的重要信息,张华有两首答诗亦见于《文选》,对照起来读尤有兴味,也颇发人深思。
《文选》卷二十四何劭《赠张华》诗云:
四时更代谢,悬象迭卷舒。暮春忽复来,和风与节俱。
俯临清泉涌,仰观嘉木敷。周旋我陋圃,西瞻广武庐。
既贵不忘俭,处有能存无。镇俗在简约,树塞焉足摹?
在昔同班司,今者并园墟。私愿偕黄发,逍遥综琴书。
举爵茂荫下,携手共踌躇。奚用遗形骸?忘筌在得鱼。
何劭是西晋开国元勋何曾(字颖考,199-278)的儿子。何曾乃魏晋间元老级重臣,《晋书》本传说:“魏帝之废也,曾预其谋焉”。入晋后位列三公,以极度的奢侈著称,“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过于王者。每燕见,不食太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食。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刘毅等数劾奏曾侈忲无度,帝以其重臣,一无所问。”何劭本人与司马昭之子司马炎“为总角之好”(《晋书·何劭传》),后又长期保持近密的关系,他一直有较高的官位,司马炎上台当了皇帝(史称晋武帝)以后,他的官阶更高,未见有什么政绩,只是以腐败纳贿和生活奢侈称著,《晋书》本传介绍他后一方面的特色说:
骄奢简贵,亦有父风。衣裘服玩,新故巨积。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时论以为太官御膳,无以加之。然优游自足,不贪权势。
他同当今皇帝具有特别的关系,所以无须贪权势而自有足够的权势,于是一味享受奢侈而优游的富贵闲人的生活。何劭的同僚张华(字茂先,232~300)就远没有何劭这样舒服了,一则他要从事繁忙的政务,他那个广武侯的爵位是凭着在平吴之役中立了大功而获得的——何劭有更高的爵位朗陵公,但那是他继承其父的余荫,不是自己干出来的;二则张华出身寒素,家底子比较薄,后来生活也比较节俭。何劭在《赠张华》诗中称颂对方“既贵不忘俭”“镇俗在简约”,是合乎实际的。张华当时在官场中的实际地位及其声望都在何劭之上(5)张华曹魏时已出仕,入晋为黄门侍郎,封关内侯。在谋划和实施伐吴这件大事上显示了非凡的胆识,具有很强的军事政治能力,“典掌军事,部分诸方,算定权略,运筹决胜”,功勋卓著,进封广武县侯。惠帝即位后,政局不稳,先后有杨骏、司马玮造成的危机,此后“贾谧与后共谋,以华庶族,儒雅有筹略,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欲倚以朝纲……华遂尽忠匡辅,弥缝补阙,虽当闇主(晋惠帝)虐后(贾后)之朝,而海内晏然,华之功也。”(《晋书·张华传》)在楚王司马玮伏诛到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之前的许多年里,张华实处于政局的中心,为维持大局的稳定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何劭的别墅(诗中自谦为“陋圃”)与张华的邸宅(“广武庐”)相距甚近,私人关系也比较好,于是作此诗赠张华,表示友好,并希望彼此都能健康长寿,能共享琴书诗酒、风雅悠闲的生活,“私愿偕黄发,逍遥综琴书。举爵(酒杯)茂荫下,携手共踌躇。”大官僚何劭的理想境界如此。他看到张华忙于政务十分辛苦,劝他也放松享受一点。
活得舒服是最重要的事情,晋代高官中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享乐主义在有晋一代一直很流行(6)例如同何劭、张华同时的石崇,更把奢华享乐的作风发挥到了极致。《晋书》本传载,石崇早先一面当官,一面做强盗,发了大财。他在荆州为官时“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后来“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他的理想是“身名俱泰”,而尤以物质享受为重。其奢侈无度的丑态,《世说新语·汰侈》中记载甚详。。何劭虽然一帆风顺官运亨通生活奢华,但他还不能完全满意,因为他也总是还有些官场的事务要处理,不能充分享受自由,也无从彻底亲近自然。如果既在体制内占据高位获得种种实际利益,又能像隐士那样过自由自在的半仙似的生活,那是何等的好啊。而更好的是进一步升格变化,进入神仙的行列,于是又作《游仙诗》(《文选》卷二十一)以寄其意:
青青陵上松,亭亭高山柏。光色冬夏茂,根柢无凋落。
吉士怀贞心,悟物思远託。扬志玄云际,流目瞩岩石。
羡昔王子乔,友道发伊洛。迢递陵峻岳,连翩御飞鹤。
抗迹遗万里,岂念生民乐?长怀慕仙类,眩然心绵邈。
这首《游仙诗》无非是他的白日梦,著名的仙人王子乔则是他无限崇拜的明星。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卷五引用何焯的评语说,何劭此诗乃是“游仙正体”,而后来最为著名的郭璞(弘农)《游仙诗》乃是其变体。他的意思是说:何劭诗写的才真正是仰慕神仙,思与同游,而郭璞不过是别有用心的借题发挥,他那些游仙诗无非是一种题材特别的咏怀诗。
何劭虽然不免想入非非,但他到底还是头脑比较清醒的知识精英,深知成仙之渺茫,其《杂诗》(《文选》卷二十九)云:
秋风乘夕起,明月照高树。闲房来清气,广庭发晖素。
静寂怆然叹,惆怅出游顾。仰视垣上草,俯察阶下露。
心虚体自轻,飘飘若仙步。瞻彼陵上柏,想与神人遇。
道深难可期,精微非所慕。勤思终遥夕,永言写情虑。
他明白“想与神人遇”到底是难以实现的美梦。如果说他的《游仙诗》是“正”,那么这首《杂诗》就是“反”,而《赠张华》则是“合”。
最理想的状态是成仙,但不容易做到,那么就来过一种半官半隐的生活,在自家的庄园里享受神仙似的幸福。西晋的高官中有不少人热衷于经营自己的庄园别墅,一些地位不甚高的官员也努力向他们看齐,其时的诗歌以及辞赋中就充满了这一方面的张扬表白,左思的《招隐诗》其二、潘岳的《闲居赋》就是其中的名篇(7)参见顾农《看法各异的招隐诗》,载《四望亭文史随笔》,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80-85页;又《〈闲居赋〉与潘岳其人》,载《文选论丛》,广陵书社,2007年版,第120-123页。。时下的阔人们在网上大晒其豪宅,或者可以说正是其流风余韵。
对于何劭的赠诗,张华做了内容丰富的回应,见于他的《答何劭二首》(《文选》卷二十四),最宜对照起来研读:
吏道何其迫?窘然坐自拘。缨緌为徽纆,文宪焉可逾?
恬旷苦不足,烦促每有余。良朋饴新诗,示我以游娱。
穆如洒清风,奂若春华敷。自昔同僚宷,于今比园庐。
衰夕近辱殆,庶几并悬舆。散发重阴下,抱杖临清渠。
属耳听莺鸣,流目玩儵鱼。从容养馀日,取乐于桑榆。
洪钧陶万类,大块禀群生。明暗信异姿,静躁亦殊形。
自余及有识,志不在功名。虚恬窃所好,文学少所经。
忝荷既过任,白日已西倾。道长苦智短,责重困才轻。
周任有遗规,其言明且清。负乘为我戒,夕惕坐自惊。
是用感嘉贶,写心出中诚。发篇虽温丽,无乃违其情。
在皇帝(惠帝)是个白痴、皇后贾氏又非正人的艰难时事之中,身负维持大局之重任的张华自然深感“烦促”(紧张繁忙),他寄希望于退休(“悬舆”),说那时归于林下,就可以亲近山水鱼鸟,过一个放松的晚年(“取乐于桑榆”)了。
张华不谈什么游仙,他考虑问题比较靠实。
《答何劭二首》其二说,现在自己的责任过于重大,年纪又大了,实在深感能力不够(“忝荷既过任,白日已西倾。道长苦智短,责重困才轻”)。他说很感谢何劭的赠诗,又说您太客气了,我同足下不能相比啊。隐于高官之位,我做不到啊。“发篇虽温丽,无乃违其情”,到最后这两句,张华就把何劭的希望和规劝客客气气地完璧奉还了。
何劭在官位上混日子,享清福,而张华是认真做事的,他们的风格完全是两路。不久以后赵王伦发动政变,局势发生很大变化,大乱了多年,何劭继续在高位上混日子,这就是《晋书》本传说的“赵王伦篡位,以劭为太宰。及三王交争,劭以轩冕而游其间,无怨之者。”而张华很快就被赵王司马伦杀掉了。他没有能等到退休,那时的形势也不允许他退休而必须干到底。
曾经有论者指出,何劭诗劝张华不要卷入政治太深,张华不听,遂至灭亡。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八说:“观何劭赠茂先诗,亦自忠告善道。不知何故,茂先竟以为讥刺。答诗二章,首章姑为唯唯否否之词,次章遂至饰非拒谏。夫身居乱朝,不受直言,急流勇退,又从而文之,宜其及也。”这些话有一定的道理。张华确实未能急流勇退,死于乱局之中,但也不能说何劭那种圆滑混日子的清谈派老官僚派头就是什么正道。
张华答何劭的诗原有三首,《文选》只选两首,还有一首见于《艺文类聚》卷三十一:
驾言归外庭,放志永栖迟。相伴步园畴,春草郁郁滋。
荣观虽盈目,亲友莫与偕。悟物增隆思,结恋慕同侪。
援翰属新诗,永叹有余怀。
可知张华也未尝不能欣赏优游林下的生活,诗中称何劭为“同侪”,引为知己,叹息自己不能像他那样清闲安逸。张华并没有饰非拒谏的意思,只是彼此的处境不同罢了。
儒家圣贤的理想是“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何劭则将独善与兼济一概高高挂起,只是争取通达而能独乐其身——这样就可以同时享受仕与隐的好处(富裕;自由、安乐),而没有二者的弱点(任重,繁忙;贫困)。更好的前途则是成仙。张华则颇有兼善天下之意,上班时忙公务,下班(“归外庭”)以后,自己稍稍放松一下;至于彻底的放松,则须等到退休以后。
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去,张华的思路较为可行,也正在被广泛实行。至于何劭的模式,只有极少数特殊人物(例如某些高官或富豪的二代)或可实施,一般人包括普通的官员,都无法照办,基本没有推广的可能。
王僧虔的《诫子书》全文载于《南齐书》卷三十三《王僧虔传》。一份私人文件能这样堂皇地载入史书是不多见的,由此可见其意义重大,至今也还很值得体会玩味。
《南齐书·王僧虔传》载,僧虔“永明三年薨……时年六十”,由此可知他的生卒年为刘宋元嘉三年至萧齐永明三年(426~485)。该传又明确记载他的《诫子书》作于宋世,按宋齐禅代在公元479年(宋昇明三年、齐建元元年),本年他五十四岁。《书》当作于此前不久。
王僧虔至少有九个儿子,现在知其名字的有三位:王慈(451~491)、王志、王寂(老九),另外他还收养了两个侄子:王俭(452~489)、王逊(453~480)。《南齐书·王俭传》说:“王俭……祖昙首,宋右光禄。父僧绰,金紫光禄大夫。俭生而僧绰遇害(按事在元嘉三十年,453),为叔父僧虔所养。”这两个侄子他都当儿子一样看待。王僧虔的《诫子书》是写给这十一位第二代中的哪一位,现在不易确知,但可以率先排除王志和王寂,他们当时还比较年小,《书》中提到王志等常因为读书不用功而在家接受传统的棍棒教育(“捶挞志辈”)。似此,则此《书》的接受者当在王慈、王俭、王逊等人中求之。
王俭是下一代中最优秀者,他完全可以排除出去。《南齐书》本传说他“幼有神彩,专心笃学,手不释卷”,又称颂他说“少有宰相之志,物议咸相推许”,这同《诫子书》中所批评的先有意于史、稍后又想从事清谈,而用功又很不够等等情形完全不合。王俭很早就当了大官,地位甚至高于乃叔僧虔。这样的好孩子,当家长的可以不多操心。
王慈基本上也可以排除。《南齐书》卷四十六《王慈传》载:“王慈字伯宝,琅邪临沂人,司空僧虔子也。年八岁,外祖宋太宰江夏王(刘)义恭迎之内斋,施宝物恣听所取,慈取素琴石研,义恭善之。少与从弟俭共书学。除秘书郎,太子舍人……”他读书情况也很好,做官甚早,起家就当清贵的秘书郎,此后也一直很顺利。“永明九年卒,年四十一。”《诫子书》中所批评的一子已经二十多岁,且已结婚,还看不出什么苗头,前途茫无头绪,亟待进一步学习。(“汝年入立境,方应从官,兼有室累,牵役情性,何处复得下帷如王郎时邪?为可作世中学,取过一生耳。”)这种情形同王慈也是不能兼容的。
这样看来,王僧虔所诫之子应当是王俭的弟弟王逊。《南齐书》卷二十三《王俭传》载:
俭弟逊,昇明中,为丹阳丞,告刘秉事,不蒙封赏。建元初,为晋陵太守,有怨言,俭虑为祸,因褚渊启闻。中丞陆澄依事举奏。诏曰:“俭门世载德,竭诚佐命,特降刑书,宥逊以远。”徙永嘉郡,道伏诛。
这位王逊素质比较差,入仕起点甚低,他又不大会处理事情,虽有哥哥王俭的保护,最后仍然伏诛。关于王逊的下场,《南齐书》本传言之过简,原来事情是刘宋宗室成员刘秉(433~477),顺帝时任尚书令,此时齐王萧道成辅政,大权在握,刘秉遂与司徒袁粲相结,谋攻萧道成。“(袁)粲潜与(刘)秉及诸大将黄回等谋欲作乱,本期夜会石头,旦乃举兵。秉素恇怯骚动,扰不自安,再餔后,便自丹阳郡车载妇女,尽室奔石头,部曲数百,赫奕满道……”(《宋书·宗室传》)王逊正担任丹阳丞,遂得以将情况上报。在他自己看来,这是立了功,而不蒙封赏,心生埋怨。齐朝初建,日不暇给,他老是口出怨言,很不合时宜,遂逆不测之威,死于非命。
王逊的年龄只比王俭略小,刘宋末年正值二十多岁,王僧虔则已五十左右,要算一个老人(“故物”)了。他的《诫子书》当作于王逊起为丹阳丞之前不很久。因为是写给侄子的,行文的语气比较缓和,像“况吾不能为汝荫,政(正)应各自努力耳”、“试复三思,勿讳吾言。犹捶挞志辈,冀脱万一,未死之间,望有成就者,不知当有益否?各在尔身己切,岂复关吾邪?”都表现了稍隔一层的关系。如果是亲生儿子,说话大可以不必这么委婉,甚至可以根本不说这一番大道理,只须给他一顿棍棒,同时在口头上痛加数落教训即可。
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中,弱者总是会得到更多的关爱,包括更多的批评和教诲。
王僧虔《诫子书》的一大内容要求下一代自己好生努力,争取有一较好的前途。越觉悟得早越好,如果先前岁月蹉跎,现在年龄比较大了,想从根本上重新读书学习已经不大来得及,那就只好学一点可以速成的应用的学问(“世中学”),这样才可以过日子,太大的作为已经不可能了:“何处复得下帷如王郎时邪?为可作世中学,取过一生耳。”
这无非是不得而已求其次的意思。最好还是从小好好下帷用功,“读数百卷书”,把基础打得很扎实,那就可能成为人中的龙凤。如果做不到,补救的办法则是学一点实际的知识和本领,脚踏实地地做点小事情过活;最要不得的是弄一星半点高深的学问做装饰去糊弄大家,那是绝对搞不好的。王僧虔对子弟苦口婆心的教诲意思非常实在。人生的准备工作一定要及早动手,如果已经比较晚了,那就得实际一些。异想天开、好高骛远,必将一误再误。
王僧虔还特别讲了不能依赖先辈庇荫的问题。“王与马,共天下”,王家祖先中的王导是东晋的开国宰相,地位之高几乎可以同皇帝平起平坐,而东晋是典型的门阀政治,琅邪王家的子弟可以得到很多庇荫,个人素质高固然最好,就是低一些也还好混,这就是《书》中所说的“于时王家门中,优者则龙凤,劣者犹虎豹”。但是现在形势不同了,刘宋王朝自有其新政,单靠门第已经不灵,“失荫之后,岂龙虎之议?”王家子弟非得自己努力不可。
这一层意思现在听上去仍然像昨天说的一样。时至今日,津津乐道于“我的父亲是谁谁谁”,靠祖先的牌位过日子,这样的一套仍然有市场,有时甚至似乎也还有效。而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明白人如王僧虔者就早已深刻地认识到年轻人“政(正)应各自努力”的道理,“父子贵贱殊,兄弟声名异”乃是社会的新常态,全看各人努力的情况而定。这样的道理真应该大讲特讲。
《诫子书》的另一重要内容是强调从事清谈玄理应当具备足够的知识,要把这方面的学术史完全弄清楚,有关的著作要读透,“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延大宾者哉?”
《老》《庄》《易》合称“三玄”,乃是玄学家清谈家最为重视的基本典籍,必须读得精熟。王逊连六十四卦的卦名都不大清楚,《庄子》里哪些是内篇哪些是外篇亦不甚了了,这样还能搞什么清谈?还怎么回答袁(粲,241~478)、谢(庄,421~466)、张(绪,生卒年不详)等清谈高手的问难?
“才性四本”问题源于魏末。《世说新语·文学》载:“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於户外遥掷,便回急走。”注引《魏志》云:“(钟)会论才性异同,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这个问题后来成了清谈中一个经典性的题目,《晋书·阮裕传》曾提到阮裕向谢万请教这方面的问题。后来到东晋时才性四本仍然是一个重点话题,并且出现了一位专家殷浩(渊源)。《世说新语·文学》云:“殷中军虽思虑通长,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汤池金城,无可攻之势。”又云:“支道林、渊源俱在相王许。相王谓二人:‘可试交一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辙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
“声无哀乐”是由嵇康开创的玄学命题,他的基本观点是:“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二物诚然,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借听于声音也。”“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而后发,则无系于声音”。哀乐等情,先已存在于音乐接受者的心中,听音声而后即转嫁或者说放射到那音声上去:“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其所以觉悟,唯哀而已。”“至夫哀乐,自以事会先遘于心,但因和声,以自显发。”(《声无哀乐论》)这样的感情并不是由音声的作用而产生的,只不过受此触动而浮出于心灵之表而已。后来这个问题也成了清谈中一个经典性的题目。
“论注百氏”大约泛指先秦诸子百家以及此后的各路理论著作;荆州《八帙》则特指东汉末年荆州牧刘表使宋忠、綦母闿等大儒编成的典籍——这些大著都是清谈家必须学习参考的材料。把它们全都弄通是非常不容易的。王僧虔讲这些是告诫王逊,清谈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谈的,必须读过大量的书,下过许多苦功夫。
中古清谈如今早已过时,《诫子书》中这些话的普遍意义在于:青年人想要成功地从事某一专业必须有足够的准备,没有准备而赶浪头凑热闹乃是“最险事”,根本玩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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