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张萱萱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82;上海行健职业学院,上海 200000)
《哥儿》是夏目漱石的早期作品,初刊于明治三十九年(1906)四月号的《杜鹃》杂志上。《哥儿》的主人公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江户儿,作者通过描写哥儿毕业后远赴四国担任中学教师期间发生的一系列趣事,用辛辣的笔调刻画了日本明治时期教育界肮脏腐败、勾心斗角的内幕,以及知识分子们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却为了个人利益不惜使用肮脏手段陷害他人的乱象。哥儿在任教过程中勇于与恶势力斗争的行为富有深刻的教化内涵,因此被编入了中学国语教科书,成为了日本家喻户晓的名作。
一百多年来,《哥儿》作为夏目漱石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先行研究数量庞大,本论文集中梳理了其中与女佣阿清相关的研究。正如石原千秋所指出的:“哥儿作为正义汉为何如此受到欢迎,这个秘密从头到尾都在阿清身上,并且构成了这部小说。即使在四国,阿清也不断地出现在哥儿的回忆中。读者们对哥儿的喜爱,实质上正是无意识中对阿清的‘爱’的模仿。”(1)石原千秋.『夏目漱石『坊っちゃん』をどう読むか』[M].東京:河出書房新社, 2017,第4页。远藤祐也提到:“《哥儿》这部作品的人气,可以说是由阿清这位‘既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社会地位,但作为一个人却非常值得尊重’的老婆婆所带来的。”(2)远藤祐.坊ちゃん(夏目漱石)—語りの位相[J].学苑,2001,第1-16页。平冈敏夫更是在论述中强调:“哥儿和阿清的感情,远远超越了普通女佣与少爷的关系,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某种绝对信仰的存在。”(3)平冈敏夫.「坊っちゃん」の世界[M].東京:塙新社,1992,第194页。
在先行研究中,阿清的形象经常被看作是理想的母亲或母爱的代表。如丸谷才一认为女佣阿清才是哥儿的生母(4)丸谷才一.「『坊っちゃん』のこと」,『夏目漱石『坊っちゃん』をどう読むか』[M] .東京:河出書房新社, 2017,第117页。,吉本隆明认为对作者来说,现实中的母亲并非自己理想中母亲,因此才创作出了阿清这样一个“理想的母亲”形象(5)吉本隆明.「『坊っちゃん』」,『夏目漱石『坊っちゃん』をどう読むか』[M] .東京:河出書房新社, 2017,第132页。,三浦雅士则认为作者把自己不被生母所疼爱的痛苦投射到了这部作品中(6)三浦雅士.「母に愛されなかった子――『坊っちゃん』」,『夏目漱石『坊っちゃん』をどう読むか』[M] .東京:河出書房新社, 2017,第147页。。江藤淳 曾指出:像阿清这样对哥儿抱有全然信任与全盘接纳的女性在漱石的其它作品中再未出现过(7)江藤淳.『名著再発見?夏目漱石『坊っちゃん』』[N].東京:読売新聞,1970。。阿清这样的女佣是由漱石内心的渴望投射出的幻影,同时也是存在于日本文化的根基中的“母性形象”的显现,因此这部小说最重要的意义实际上在于“哥儿最终回到了阿清的身边。”
除此之外,平冈敏夫对作品中阿清的墓地——小日向的养源寺进行了详细的考证,并论证了其与夏目漱石的家族墓地本法寺之间的关联。他认为女佣阿清的形象令人联想起埋葬在本法寺中的漱石的嫂子登世,作者在创作时将自己对嫂子的哀思之情融入到作品中,在阿清的身上投射了一种生死两隔、永远无法触及的女性形象。三好行雄也曾提出颇具启发性的看法:“女佣阿清落葬在哥儿家墓地的做法源于日本封建时代,能够落葬在主君的菩提寺中是殉死者的光荣。”(8)三好行雄.『鑑賞日本現代文学⑤夏目漱石』[M].東京:角川書店,1984,第104页。
通过上述先行研究可以看出阿清在作者、读者与评论家心中确实超出了一般女佣的范畴,被赋予了“忠诚的仆人”、“理想的母亲”、甚至“永恒的女性”这样具有超越性的形象。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这些先行研究大多是站在哥儿的角度探讨阿清作为女性角色对主人公的影响,而没有从阿清的主体性出发挖掘这位女佣的自我和欲望。本论试图从精神分析和疾病叙事的角度对阿清和哥儿的主仆关系进行研究,并且通过对阿清的自我和欲望的剖析,探究其对哥儿的自我同一性及身份认同的建构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1898年的明治民法颁布之后,日本在法律上确立了奉公是一种基于契约的近代雇佣关系,佣人不再被认为是家庭成员。法律虽然得以修改,人情世故却无法朝令夕改,当时日本家庭的主仆之间仍然残留着封建社会“模拟家族”般的相处模式,主人把仆人当做家人看待,仆人也为主人奉献自己的一生。日本杂志《妇人世界》曾在1909年开设了女佣专栏,征集“令人感动的女佣事例”和“令人钦佩的主人事例”,并且设奖征集“十年以上持续奉公的女佣事例”,对那些连续两代、三代侍奉主人的女佣进行了特别的宣传和褒奖。由此可见,像《哥儿》中的阿清那样,自认是“旧时代的女人”,坚信“自己的主子也当然是外甥的主子”,对待非亲非故的哥儿“比对待自己的外甥还要亲热”的老佣人形象,与重“家名”而轻“血缘”的日本传统家族观念十分契合。
然而,如果仅把阿清看作一位一心侍奉主人的忠心的老仆人,就无法解释为何她给哥儿的精神世界带来如此大的影响,甚至成为了哥儿在四国时的精神支柱。通过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哥儿在幼年时并没有受到父母的疼爱:“父亲一点不疼我,母亲也是一味偏袒哥哥”,“父亲一见到我就说:‘你这孩子不会成器。’母亲也说:‘这样一直胡闹下去,将来真叫人担心。’”身为次子的哥儿,不但不受父母待见,同长子也合不来:“十天总要吵一回架”,还因为同哥哥打架差点被父亲逐出家门。但家中却有一位十多年来一直在哥儿家帮佣的老女仆阿清非常喜爱他。照理说,身为家中的老仆人,并且具有传统的奉公思想,比起哥儿,阿清应该对将来会继承家业的长子更用心才是,但阿清却偏爱不争气的次子哥儿:
母亲死后,阿清越发疼爱我了。我那幼小的心灵时常感到奇怪,她为何那般喜欢我呢?有时甚至想,这有啥意思,不如不疼的好。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可是阿清依然喜欢我,经常用自己的零钱买油煎包子和梅花糕给我吃。冬天的夜晚,她私下买来面粉,做好汤面突然送到我的枕头旁边。有时还特地买来砂锅面条。不光吃的东西,她还送给我袜子和铅笔,送给我笔记本。她又借给我三元钱,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从未向她提过借钱的事。她主动送到我房间来了,说:“没有零用钱,会感到不便的,就拿去花吧。”我当然不要了,可她一定要给,便借下了。
(……)
阿清每当给我东西,总是趁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的时候。要问我最讨厌什么,那就是最不愿意背着别人自己独占便宜。我虽然和哥哥关系不睦,可我也不愿意瞒着哥哥私下接受阿清的点心和彩色铅笔。我问阿清:“为什么只给我,不给哥哥呢?”阿清不以为然地说:“你哥哥有你父亲给他买,不要紧的。”这就不公平了。父亲虽然固执,倒不是个偏心的人。然而在阿清眼里,他就是那样的人吧。她完全沉溺在对我的疼爱之中了。(9)夏目漱石.《哥儿》,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第6-7页。(下文引用部分未经标注均引自此书)
从上述文字中可以看出,阿清对哥儿的偏爱十分明显,特别是在他的亲生母亲去世后,阿清简直把哥儿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当时做女佣的收入十分有限,她却大方地拿出自己的零花钱给哥儿买零食和文具。并且在哥儿的自述中可以看出,父亲虽然不疼他,但也未在经济上苛刻他,对两个儿子还算公平,这反倒显得阿清的“偏爱”有些没有道理了。
哥儿也曾困惑地问阿清为何唯独偏爱自己,阿清回答他:“你天性耿直,品性好。”这句话虽然十分简单,也没什么根据,却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并且在多年后成为了哥儿立身处世的原则和价值评判的标准。阿清认为哥儿“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对用功读书的长子则断定他“只长着一副白净的面孔,到头来不会有多大的出息。”此外,阿清还打算等哥儿成了家,能独立生活后就同哥儿住在一起:“她再三恳求我,要我将她收留下来。”在父亲去世之后,长子无意继承家业,变卖了房产,将原来家中的佣人也打发了,阿清十分懊恼,一心认为只要哥儿再大几岁,就能继承家业了。
对于阿清的偏爱,哥儿又是如何想的呢?从文中可以看出,年幼的哥儿虽然不明白阿清为何偏爱自己,也困惑于阿清不公平的态度,但经历了母亲早逝、父亲不喜、又被街坊领居当成“招惹是非的祸根”的哥儿内心十分需要阿清给他的善意、肯定和温暖。阿清给他三元零花钱,他就感到十分高兴,并且惦记了一辈子:“如今即使想十倍地偿还她,也无法办到了。”阿清说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哥儿便心想:“说不定(自己)会成为那样的人吧。”阿清想等哥儿成家立业后投靠他,哥儿“也仿佛有了家似的,一口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且在母亲去世后的五六年间,因为家中有阿清的存在,哥儿并没有感受到母爱的缺失,反而觉得“那时我没有别的希望,觉得这样也就够了。我想,别的孩子也就是这样的吧。”由此可以看出,阿清在心理上确实替代了哥儿亲生母亲的位置,成为了他的家人。
那么,阿清仅仅是因为哥儿“天性耿直,品行好”,“幼年丧母,十分可怜”就如此偏爱他吗?从阿清和哥儿的对话中可以看出,阿清的爱并非无欲无求,而是带有私心和私欲的。换句话说,她对哥儿的偏爱是带有“这个小主人将来会有出息,是个靠得住的人,能够为我养老送终”的想法的。亲生母亲逝世时哥儿只有十一二岁,对阿清这样没有自己的子女和家庭,迫切需要寻找一个晚年依靠的老佣人来说,比起已经上了商业学校,被父母给予厚望的长子,拉拢哥儿这样被父母冷落且年幼的孩子是更容易的。从文中可以看出,阿清对哥儿的照顾,已经超出了一个女佣应尽的义务,完全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的。除此之外,阿清还不断地向哥儿灌输“父亲偏爱哥哥”,“你真可怜,你真不幸”,“你如果再大几岁,这里的房子就可以由你继承啦”的想法,同哥儿一起规划将来“出门坐人力车,建造一座高门大院的住宅”的理想,背着人不断地夸奖他,看到哥儿就“觉得自豪,好像是用自己的力量”把他造就出来一般。阿清在哥儿身上找到了慰藉,以弥补自身没有的东西。
在心理层面上,为了使人结构为人,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他者的介入,通过对他者的效法、模仿和认同,自己才能成为自己。哥儿确实通过阿清这个他者的介入消除了对家庭解体和丧失母爱的恐惧,获得了对自我的认同。在精神分析中,镜像阶段的幼儿想要从自身与世界的不协调中摆脱出来,从被肢解的恐怖中逃离出来,开辟内在的永恒性和自我同一性,就必须借助外界的力量,通常这个角色由母亲担任。拉康曾指出,儿童为了取悦母亲,其唯一的方法就是去成为菲勒斯:“如果母亲的欲望是菲勒斯,为了让她满意,儿童愿意成为菲勒斯。”(10)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1,第488页。儿童为了得到母亲的爱,认为自己应该去满足母亲的欲望,并从满足母亲的欲望中得到一种满足感。在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阿清夸赞哥儿:“你天性耿直,品行好”,哥儿便将这种价值观内化为行动的准则,将说谎视为一种“卑怯的品行”。阿清认为“要在麴町买座宅邸,上机关做事”才算是有出息,哥儿在拿到父亲的遗产后没有选择把这笔钱当作做买卖的资本,而是决定去物理学校(东京理科大学旧称)读书,在当时读高等学校是踏入政府机关的准入门槛。
但拉康进一步指出,镜像阶段同时是一个主体自身失去自己的机会。也就是说,“我”在成为自己本身之际认同的对象其实并非自己,而是他者。我为了成为真正的自己必须舍弃自己本身,穿上他者的衣装。人只能在他者中发现“我”,因此主体在形成之初便在自己内部刻上了自己和他者这一互相矛盾的本源性裂痕。“人不能以自己本身来度过自己一生的悲剧,在主体构成自己原型的那个原始的地方就这样注定了。”(11)福原泰平.《拉康:镜像阶段》[M].王小峰,李濯凡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46页。阿清为哥儿规划了立身出世,高宅大院的“理想形象”,虽然得到了哥儿的认同,但终究是他者的形象。通过与之认同,反而使哥儿受缚于他者的形象,受到它的支配。这同时也剥夺了哥儿想要成为自身主人的权力,造成了对他自身主人性的掠夺。从哥儿的秉性来看,他无法实现阿清为他规划的理想形象,因此在踏入象征界(四国赴任)之后,阿清构造出的这种理想形象,转而成为了哥儿自我攻击的武器,为哥儿的神经症埋下了隐患。
精神分析认为,在镜像阶段结束后,主体便开始通过俄狄浦斯结构进入象征界。主体一旦进入符号的领域,就是进入了能指的宝库,即将被语言所切割。在这个阶段,主体通过对父亲的认同,放弃对母亲的欲望,屈从于父法,接受符号的阉割以获取意义。主体只有经历了镜像阶段的“理想自我”的异化过程,才能获得自我同一性。如果拒绝对父法的认同则会导致神经症,它意味着主体无法进入符号界,获得身份认同。
哥儿通过阿清这个他者在想象界建立起了自我的理想形象——江户儿、武士(士族)后裔、品性好、不说谎、将来会成为大人物。但当他踏上四国这片土地之后,这些形象便遭遇了破碎的危机。首先是作为一个异乡人,他在陌生的环境中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凝视:
在一旁伺候的(旅馆)女佣问我打哪里来,我告诉她从东京来。她问:“东京是个好地方吧?”我说:“那当然啰。”女佣撤走饭盘回到厨房时,我听到一阵大笑。
(……)
这时,昨晚那个女佣又送饭来了,她捧着盘子一边伺候,一边嬉皮笑脸。不懂规矩的东西!我脸上又没有唱戏。
(……)
于是,我跟着校长走进休息室。这是一间狭长的大房子,四周摆着桌子,大家都围坐在哪儿。人们见我进来,都不约而同地瞧着我的脸。我又不是耍猴儿的,有什么好看的。
(……)
学校生活终于开始了。头一天走进教室,登上高高的讲坛,觉得有些别扭。我一边讲课,一边想,凭我也能当上教师吗?学生们吵闹不休,不时直着喉咙大声喊“老师”。这真叫当老师的受不了。过去在物理学校,每天“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喊别人老师,同别人喊自己老师简直是天壤之别,总觉得脚底下发痒。我不是一个卑怯的人,也不是胆小鬼,遗憾的是缺乏魄力。
(……)
第二堂课,我拿着粉笔走进休息室时,心中感到像深入敌军阵地一般。进教室一看,这一班学生比前一班学生个子高大。我是江户哥儿,生来文弱、矮小,虽然站在高处,还是缺乏威严的风度。若是打架,就算对手是相扑力士我也能和他比高低。但面对这四十几个大个子学生,单凭一张嘴,怎能制服他们呢?
象征界是主体感受到自己被凝视的阶段。这里的凝视指的并非是现实中他人对主体的凝视,而是一种主体自发的感觉。从上述这些段落可以看出,初到四国的哥儿,对别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格外敏感,既担心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受本地人欺负,又担心自己这个新教师无法让学生服气。孩童时代作为街头霸王、带领一群小跟班耀武扬威的气势完全不见了。此时产生心理危机的哥儿是如何调整自己心态的呢?在受到旅馆女佣的嘲笑后,他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模模糊糊梦见了阿清。阿清大口大口吃着竹叶糖,连竹叶也一起吞了。我说:“竹叶有毒,算了吧。”她说:“不,这竹叶是药呵。”说罢仍然吃的津津有味。我十分惊讶,张开大嘴哈哈地笑。这时醒来了,女佣正打开窗板。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心理学中普遍认为人的潜意识在白天受到压抑和控制,夜晚则能够通过梦境偷偷浮出水面,因此梦是解读一个人深层欲望的有效途径。在哥儿的梦中,阿清出了丑——将竹叶糖的叶子当作好东西吃下去了。这个荒诞的梦隐喻了初到四国的哥儿害怕自己由于不懂当地的规矩而受到别人的嘲笑和轻视,他将这种恐惧投射到了阿清身上,通过嘲笑阿清干的蠢事来缓解自己尴尬的处境,转移自己的焦虑。果然在做了这个梦后,醒来的哥儿看到了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除了初到异乡的焦虑情绪外,踏入学校的第一天,哥儿就体验到了职场中的话语系统危机,也就是小森阳一所指出的“表里两套的话术”(12)小森阳一.裏表のある言葉-『坊つちやん』における<語り>の構造,『夏目漱石 3 (日本文学研究資料叢書) 』[M].有精堂,1985,第50页。。比如校长要求哥儿“做学生的模范”、“成为一校师表”,在哥儿明确表示做不到、并马上提出辞职时又说这些只是希望罢了,并不要求实际照此执行。又如哥儿在值班日外出散步,明明是违反了校规,校长却说:“天气热,值班时不出外走走,哪受得住啊。”单纯的哥儿还以为校长是在表扬自己。在面对学生的提问时,哥儿认为:“老师不懂也是常有的事。不会就不会嘛,有什么稀奇?”但他直率的回答并没有得到学生的谅解,反而失去了学生的尊敬,沦为可以随意取笑和捉弄的对象。除此之外,他还很快被卷入了学校的两大势力教导主任红衬衫和数学主任豪猪的人事斗争中,红衬衫为了拉帮结派邀请哥儿一起钓鱼,在船上暗示豪猪是个人品低劣的人,让哥儿小心莫被他钻了空子。哥儿表示“只要为人正派,谁钻空子也不怕”,“我不做坏事不就得了吗?”这样正直的回答却受到了红衬衫的嘲笑。
哥儿值班之夜学生将蝗虫塞进他的被窝,引起了很大的骚乱,校方在处理这件事时却不问是非缘由,一味地讲场面话、打马虎眼,既想推卸校方的责任、又不愿得罪学生和家长。校长表示:“学校教员和学生之所以犯了过失,皆由于本人缺少恩德所致。每当发生什么事情,我常常暗自惭愧不已,心想我这个校长果真称职吗?不幸的是,这一次又发生这样的乱子,我必须深深向诸位请罪。”教导主任则表示:“听到寄宿生闹事的消息,我作为教务主任,感到很不称职,并深为自己平素的德行不能感化少年而悔恨。不过事出有因,肯定有什么缺陷才引起的。就这件事本身而言,等弄清事实真相之后,其责任或许在学校方面。因此,如果仅仅抓住表面现象惩办学生,反而于将来不利。况且少年们血气方刚,朝气蓬勃,一时分不清善恶,或许是半无意识地干了坏事,也未可知。”其他教员也纷纷表示:“学生坏是坏,不过,不能处罚的太重了,否则会引起反作用。我赞成教务主任的意见,以宽大为好。”
耿直又不善言辞的哥儿,面对这样复杂的工作环境,内心感到十分憋屈。但他并没有选择接受或适应这套“表里两面”的话语系统,而是选择不断地加固自己在镜像阶段借由阿清这个他者建构起的“理想形象”——即通过不断回忆阿清的一言一行来加固自己的“理想自我”,拒斥象征界的符号系统对自己的阉割:
想来想去,真不该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一个中学教师,不管到哪儿总是跟这帮小子打交道,那也太可悲了。但做教师的仍是绵绵不绝。这些都是忍耐力极强的糊涂虫吧。无论如何我是做不到的。想到这里,觉得阿清这样的人值得尊重。她虽然是个没受到教育、没有地位的老婆婆,但作为一个人是很高贵的。从前受到她的照料并未觉得有什么难得,如今只身来到异乡,才理解她的一片热诚。她想吃越后的竹叶糖,纵然我专门到那里跑一趟,买来送到她嘴里也是值得的。阿清夸我不贪心,品行端正,这是称赞我。实际上,她自己要比我更为高尚。我多么巴望能见见她啊!
(……)
红衬衫呵呵笑起来。我并没有说什么值得发笑的事。直到现在为止,我坚信我没有什么错。细想起来,世上大多数人都在鼓励干坏事。他们认为,在社会上不干坏事就无法获得成功。有时见到一些刚正而纯粹的人,就管人家叫“哥儿”或“小子”,百般刁难,态度轻蔑。照这样,中小学的德育教员就不要再讲什么“不要撒谎”、“要诚实”之类的话了。上课时干脆教学生如何撒谎,如何不信任他人和诬陷他人的法术好了,这样,对社会对自己都有好处。红衬衫乐呵呵地笑着,他是笑我的单纯。在现今社会上,单纯和直率反遭嘲笑,真叫人没办法啊。阿清在这种时候是绝不笑的,她一定是感动地倾听着。阿清比起红衬衫来要高尚得多。
(……)
世界要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甘示弱。我必须效法一般的世人,否则就无法生存。如果说不做拦路抢劫的恶人就混不饱饭吃,那么有没有必要活着倒是很值得考虑。话又说回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壮汉要去投缳自尽,既对不起祖宗,名声也不好听。这样想来,当初与其进物理学校,不如把六百元钱当资本开一间牛奶店更好些。那样,阿清也可以不离开我,我也不用老远地挂念她,两人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以前和她住在一道儿倒不觉得什么,来到这乡下才知道阿清是个好人。像阿清这等心底和善的女人,走遍全日本也难得见上几个。我动身时老婆婆有些伤风感冒,现在不知如何了。接到我上回的信,她一定很高兴。不过,眼下该能接到她的回信了。——这两三天来,我光想着这类事。
从上述段落中可以发现,哥儿回忆中的阿清早已不再单纯是现实世界中照料他、陪伴他的那个女佣,而是被哥儿升华为对抗四国话语系统的精神支柱和坚定的信仰。正如拉康所说:母亲是那个来来往往的人,于是婴儿同时感受到在与不在。婴儿必然会呼唤不在场的母亲, 呼唤已经是一种言语的引入,完全进入了象征秩序。哥儿通过不断回忆阿清这个代理母亲的形象来对抗象征界的父法,拒绝符号系统对自己的阉割。那么,为何一个无知无识的老女佣能够在哥儿的精神世界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呢?我们不妨通过哥儿写给阿清的信来窥探其中的秘密:
“昨日到达这里。地方很是蹩脚。住在十五铺席的房间里。向旅馆付了五元小费。老板娘头磕着地板表示感谢。昨夜没有睡着觉。梦见阿清吃竹叶糖时,连竹叶一起吞了。来年夏天返回。今天去了学校,给大家起了外号:校长是狐狸,教务主任是红衬衫,英语教员是老秧,数学教员是豪猪,图画教员是小丑。其余的事今后再写给你。再见。”
小森阳一曾指出,从这封信的写作风格来看,哥儿写给阿清的信不是一封普通意义上“自己”写给“他人”的信,而是一封“自己”写给“自己”的信,哥儿使用的是一种“自我内部交流的语言”。这个富有启发性的评论也印证了本文的观点:哥儿的“自我”是通过阿清这个“他者”得以建构的。也就是说,哥儿在镜像阶段已将阿清为他构筑的“理想形象”当作自己的“本来面目”来认同,哥儿的自我在建构之初早已打上了他者的烙印,哥儿的自我和阿清的自我已经密不可分了。哥儿在信中给学校所有教员起绰号的行为,其实是一种企图把四国的符号系统转化为自己内部的话语系统的尝试,通过书信与阿清共享,构筑一个只有他和阿清所共有的话语体系。然而,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阿清为哥儿规划的“理想形象”虽然得到了哥儿的认同,但终究是他者的形象,并造成了对他自身主人性的掠夺。哥儿的神经症就是一个隐喻,象征着在镜像阶段埋下的“自我的矛盾性”与在象征界经历的“俄狄浦斯化的失败”(遵从父法,放弃对母亲的欲望,但哥儿早已将阿清的欲望认同为自己的欲望)。下一章将从疾病叙事的角度剖析哥儿的神经症与阿清为他构筑的“理想形象”之间的关联。
在《哥儿》的先行研究中,将主人公的行为举止与神经症联系在一起探讨的并不多,这可能是由于作品幽默明快的叙事风格,以及叙述者在开篇就将自己的性格定位为“亲娘老子传给自己的鲁莽性子”,因此无论哥儿作出怎样荒唐的举动,都容易被解读为是他本身的脾气性格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所造成的冲突。但如果抛开这些先入为主的观念,通过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多处无法仅仅用“耿直”“鲁莽”来形容的病理性精神特征。
文本中多次出现的比较显著的病理性特征首先是幻听。如哥儿初到四国时住在旅馆中,用完餐后听到旅馆的女佣回到厨房后发出“一阵大笑”;又如哥儿在学校里上课,走进教室前经常会听到学生们发出“炸虾面”“团子”之类的叫声,但他从未与学生对质过,因为他觉得学生一定会说他是“神经衰弱,疑神疑鬼,听错了”。另外还有红衬衫与小丑约哥儿钓鱼,却故意在船上讨论他在学校发生的糗事:
我正在想着,他俩不知为什么嘻嘻窃笑起来。笑声不时夹杂一些断断续续的谈话,使人不得要领。“哎,怎么样呢?……”“……可不是嘛……不知道呀……真遭罪!”“真的?……”“蚂蚱?……是真的吗?”
别的话我没有听清,小丑一提蚂蚱,我不由一怔,不知小丑为何将“蚂蚱”二字着力说出,清清楚楚送进我的耳朵,又故意把后面的话说得含混不清,我一动不动地听着。
(……)“炸虾面……哈哈哈哈。”“……煽动……”“团子也……“
他们的谈论虽然断断续续,但是从提到的“蚂蚱”、“炸虾面”、“团子”等几桩事情上推测,一定是背后议论我。要说就大声地说,你们既然怕人听见,又何必约我同来呢?存心不良的家伙!
从后文中我们得知红衬衫和小丑约哥儿钓鱼的目的是拉拢他,暗示学生骚乱事件是豪猪指使的,借机挑拨哥儿同豪猪的关系,让哥儿站在他们这一边共同对付豪猪。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会在哥儿面前讨论学生捉弄他的事呢?钓鱼的小船并不大,小丑还故意强调“蚂蚱”这两个字好让哥儿听到,使他难堪,这同他们企图拉拢哥儿的目的不是自相矛盾了吗?另一个比较奇特的段落是在哥儿值班的夜晚:
我惦念着阿清,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当儿,突然头顶上响起了咚咚咚咚用力跺楼板的声音,听起来足有三四十人,那声音几乎要把楼板踩塌似的。接着就腾起一阵哄闹,比顿足还要响亮。我吃惊地跳下床来,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刚一起来我就恍然大悟,学生们瞎闹完全是对刚才那件事的报复行动。(……)我穿着睡衣跑出值班室,三步并两步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奇怪,刚才头顶上还是扑通扑通大闹,眼下忽然寂无声息了。人声、脚步声都消失了。活见鬼!灯已熄了,黑暗中看不清哪里摆着什么东西。但是有没有人还是可以从四周的样子判断出来。从东到西长长的走廊上,连一只老鼠也藏不住。月光从走廊的一头照进来,远远望过去一片明净。
从上述这些片段来看,哥儿耳中听到的声音,几乎都是平日与他处于敌对关系的人突然在非常近的距离对他发出非难或嘲笑的声音。在医学上,幻听是一种歪曲或奇特的听觉,并没有相应的外部声音刺激作用于听觉器官,临床研究认为,幻听是大脑听觉中枢对信号错误加工的结果。幻听会使大脑产生焦虑感,在这种焦虑感的影响下,人会对各种不如意的事情非常敏感,并产生抵触情绪,因此这些不如意的事件就会被无限放大,最终导致精神疾病的发生。
哥儿另一个比较明显的病理性特征则是被害妄想症,主要表现为跟踪妄想,又称监视妄想。患者由于缺乏安全感,导致对外界极度不信任,坚信有人跟踪、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意图对其进行迫害。哥儿有一次在面馆碰到了学生,第二天上课就看见黑板上写着“炸虾面老师”,这样的偶然事件虽然有可能发生,但接着哥儿就感觉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双眼睛在监视他,整个四国“侦探”无处不在,并且一定会把他的一举一动公之于众并嘲笑他,就连他在无人的澡堂游泳,第二天浴室门口也会赫然贴出“浴池内不得游泳”的告示。于是哥儿就坚信学生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并且认为这是学生在向他“宣战”,将之定义为“卑劣的人”干的“下流的勾当”。但事实上在哥儿任教之前,学校从未发生过类似的学生和老师的冲突(学校的老师也并非都是本地人,小丑与哥儿同是东京人,豪猪是会津出身),当哥儿向豪猪抱怨“这个学校的学生太不懂事”时,豪猪听了“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除此之外,哥儿在受到红衬衫的挑拨后对豪猪产生了误会,一想到他曾经请自己喝过一杯冰水,就感到很不痛快,虽然只有一分五厘,比起自己一出手就给女佣五元小费比起来不值一提,但哥儿却认为:“欠了一个骗子的人情,到死也不会快活。”他将豪猪请他喝一碗冰水的举动与阿清过去借他的三元钱相提并论,并表示:“感受着他人的恩惠等于承认这个人的人格,表示对他抱有一番厚意”,“要使一个自立的人垂首表示感谢,应该看作是比百万黄金还贵重的礼仪”。将一碗冰水比作万两黄金也好,将学生的淘气视为下流的勾当也好,哥儿在受到外界的刺激后,往往会产生偏激的思想和强烈的应激反应,这可以说是比较典型的强迫症症状了。
强迫症属于焦虑障碍的一种类型,临床表现为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往往由人际关系紧张、工作环境受挫等不良生活事件引发,患者个性中或多或少存在追求完美、对自己和他人高标准严要求的倾向,在面对挫折时缺乏弹性,内心所经历的矛盾、焦虑最后只能通过强迫性的症状表达出来。例如哥儿在误解了豪猪之后,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将这一分五厘还给他,即使仍在桌子上积了灰也绝不收回。又如哥儿在值班时与学生发生冲突,深夜将五十几个学生一个个叫到值班室来通宵审问,学生不招供就绝不放弃,直到校长来了才得以把学生放走,哥儿还表示决不能和稀泥,一定要勒令学生全部退学。
哥儿曾经说过自己在物理学校期间“不曾听到一次责骂,也没有跟人吵过架”,还和同班同学去镰仓远足等,过的比较悠闲自在。那为何来到四国之后性格就变得如此偏激且富有攻击性,在短短一个月内经历了被房东赶走、与学生冲突、受同事误解、最后还发生了殴打教导主任的极端行为,这恐怕不是仅仅用冲动、耿直、富有正义感这些性格特征就能解释通的。我们不妨通过哥儿在四国经历的最大事件,同时也是导致他就职未满一个月就辞职回东京的“玛童娜事件”——教导主任红衬衫与英语教员老秧的未婚妻之争——来窥探一下哥儿的精神世界。
在哥儿眼中红衬衫说起话来“像女人一般细声细气”,“使人觉得肉麻,简直不知道他是男是女”,虽然是个“文学士”还享有“荐任官”的官职,社会地位较高,为人却“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哥儿对老秧君却“似乎前世有缘分,只见一面就再也没有忘记。一来到休息室,就马上看到老秧君。在路上走着,心中也不时浮现老秧先生的模样”,“在学校里,再没有比老秧君更老实的人了。他很少有笑容,也不大爱言语。我在书上见过‘君子’这个词儿,心想,只是字典上才有,活着的人中是不存在的。认识老秧君之后,才明白这个词儿的确实有所指,心里很是钦佩。”
在哥儿看来,老秧君—红衬衫—玛童娜这段三角关系中,玛童娜的想法是不重要的,既然她同老秧君过去有婚约,那无论自己喜不喜欢,也必须履行未婚妻的义务,不该再同其他男人有牵扯,否则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而红衬衫的介入则证明了他是一个道德低下的人,因此自己与豪猪为老秧打抱不平是正义的行为。但必须指出的是,哥儿是从房东老太太、也就是第三方那里听说了红衬衫与老秧的未婚妻之争,他并没有亲自向当事人求证过,也没有掌握什么切实的证据,就一心认定老秧君的调职是红衬衫为了争夺玛童娜而使出的诡计,自己必须替老秧君向红衬衫“讨回公道”。哥儿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是如何产生的呢?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哥儿之所以会高度认同老秧君、却莫名厌恶红衬衫,源于老秧君与自己同样出身武士家庭,原本属于社会的中上流阶层,江户时代由儒教伦理所支撑的士农工商的身份制度在明治维新之后逐渐土崩瓦解,大政奉还、废藩置县等一系列的改革浪潮使得他们这些原本身份地位较高的人沦落到社会中下层;而红衬衫与小丑这些平民阶层出身的人,却通过教育改变了命运,通过钻营获得了权力和社会地位的提升,成为了新兴资产阶级的中坚力量。这种身份地位的颠倒所带来的屈辱感,才是哥儿潜意识中莫名爱憎的来源。
对哥儿来说,红衬衫女性化的外貌特征令他联想起备受父母宠爱却无意继承家业,间接导致了自己幼年经历家庭解体,被迫与阿清分开的哥哥;而红衬衫“文学士”与“荐任官”的社会身份又时刻提醒着哥儿那个阿清为他构筑的、他与之认同却无法实现的“在麴町买宅邸,上机关里做事”的“理想形象”。由于受到双重精神创伤的影响,哥儿在听说了红衬衫和老秧君的未婚妻之争后,潜意识中将自己代入了老秧君这个没落士族的受害者的角色,对其抱有深刻的同情,又将迫害者的角色投射到红衬衫身上,对他实施猛烈的攻击。只有通过这种方法,他才能回避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落后于时代的、无力反抗的悲惨形象。
《哥儿》全文采用了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叙述者“我”现在是一位东京铁道的技术员,出于某种原因回顾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以及在四国担任中学教师的经历。小森阳一曾指出,《哥儿》中的叙述者“我”和文中的经历者“我”的性格并不统一,叙述者“我”是具有社会常识的普通人,而回忆里的“我”则是一个有着‘亲娘老子传给自己的鲁莽性子,打小时候起就尽吃亏’的江户儿。”(13)小森阳一.裏表のある言葉-『坊つちやん』における<語り>の構造,『夏目漱石 3 (日本文学研究資料叢書) 』[M].有精堂,1985,第50页。平冈敏夫也提出了有趣的观点:“在小说的末尾,哥儿提到了阿清的死,但其实死去的应该是哥儿自己。”(14)平冈敏夫.「坊っちゃん」の世界[M].東京:塙新社,1992,第194页。为何作品中叙述者“我”与经历者“我”的性格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呢?为何不善言辞的哥儿要大费周章地将自己的童年与四国的经历记录下来呢?笔者认为其根本原因还是在女佣阿清身上。
土居健郎曾指出,在日本人的精神结构中有一种特殊的文化,即“娇宠”(あまえ)文化。(15)土居健郎.『漱石心の世界』[M].東京:講談社,1999,第50页。它不仅是理解日本人精神结构的关键概念,也是了解日本社会结构的关键概念。“娇宠”心理的原型是婴儿依赖母亲的心理,依偎在母亲怀中的孩子凝望着母亲的眼睛,渴望成为母亲眼中的欲望对象,为此孩子在想象中认同了母亲的欲望对象,迷失了自他的区别,把他者的欲望当作自己的欲望来欲求。正如第二章所指出的,哥儿在镜像阶段所认同的“自我”其实并非真正的“自我”,而是他者。哥儿的“自我”在建构之初就刻上了自我与他者这一本源性的裂痕,成为了一个将左右倒转的“镜像”当作自我的本来面目来认同,因而陷入了一个更大难题中的苦恼的人。
人具有矛盾性,如果不通过他者的介入,就不能将自己作为自己来发现,反之一旦认同了他者为自己塑造的形象,又会产生自我存在的场所被他者所占据这样丧失自己的风险,因此主体总是处于矛盾和分裂之中。拉康曾提出,我们应当“穿越根本的幻见”,即要在叙述行为而非叙述内容中捕捉欲望的真相。因为真相往往通过语言的间隙渗透出来,通过语言的偶然性被捕捉。例如叙述者哥儿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时,流露出对阿清的矛盾态度:
この下女はもと由緒のあるものだったそうだが、瓦解のときに零落して、つい奉公までする様になったのだと聞いている。だから婆さんである。この婆さんがどう云う因縁か、おれを非常に可愛がってくれるた。不思議なものである。(……)おれは到底人に好かれる性でないとあきらめていたから、他人から木の端の様に取り扱われるのは何とも思わない、却ってこの清の様にちやほやしてくれるのを不審に考えた。清は時々台所で人の居ない時に「あなたは真っ直ぐでよい御気性だ」と賞める事が時々あった。然しおれには清の云う意味がわからなかった。好い気性なら清以外のものも、もう少し善くしてくれるだろうと思った。清がこんな事を云う度におれは御世辞は嫌いだと答えるのが常であった。すると婆さんはそれだがら好い御気性ですと云っては、嬉しそうにおれの顔を眺めている。自分の力でおれを製造して誇ってる様に見える。少々気味がわるかった。
母が死んでから清は愈々おれを可愛がった。時々は子供心になぜあんなに可愛がるのか不審に思った。つまらない、廃せばいいのにと思った。(16)夏目漱石.『坊つちゃん』,新潮文庫,1950,第9-10页。
由于中译本在翻译时未将下划线部分直译过来,为了准确地把握经历者哥儿与叙述者哥儿的心理活动,在此处引用了日文原文。从下划线部分的几处心理活动可以发现叙述者哥儿对阿清这个老婆婆为何如此疼爱年幼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将阿清与旁人对待自己的态度进行对比之后,想不通为何她如此奉承自己,觉得很“可疑”,看到阿清表现出好像用自己的力量将他造就出来一般,“心里有些不舒服”。经历者哥儿发现母亲死后阿清愈加疼爱自己,同样感到很“可疑”,并且觉得“这有什么意思,不如不疼的好”。也就是说当叙述者哥儿发现阿清试图用自己的意志来塑造年幼的自己,内心是疑惑和不愉快的;当经历者哥儿发现阿清企图取代亲生母亲在他心里的位置时,内心同样感到质疑和抗拒。中译本将两处“不審”分别译成了“困惑”和“奇怪”,削弱了哥儿对阿清质疑的态度,也掩盖了哥儿对阿清矛盾的心态,同时遮蔽了哥儿与阿清争夺自己主体性的过程。
作品另一处比较明显体现出哥儿与阿清争夺自己的主体性的段落是在他接受了四国的教职,准备向阿清告别的时候。在父亲去世之后,哥儿虽然被迫与阿清分离,独自去上了物理学校,但仍然时常去看望阿清,阿清总是“当着我的面向外甥夸赞我的种种好处,甚至吹嘘说,我不久毕业后要在麴町买座宅邸,上机关做事”,“她一个人不停地唠叨着,我却不好意思,脸都涨红了”,“这事不止一次两次了”。从上述段落中可以看出,阿清经常在哥儿或别人面前强调哥儿将来要当大官,买大房子接自己过去同住。如果哥儿同阿清想法一致的话,为何会在毕业后的第八天,一听校长说有个远在四国的教职,就毫不犹豫地“当场就应承下来”了呢?虽然他将此归咎为“亲娘老子传给的鲁莽性子在作怪”,并且表示自己“既不想当教师,也不想到乡下去”,在与阿清告别时,看到阿清大失所望的样子“心里过意不去”,向她保证“去了不久还要回来的,明年暑假我肯定回来”。
以上这些哥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思想与行动的矛盾和分裂,隐喻了在他的潜意识中,既渴望摆脱阿清的这个他者对自己的控制,夺回自我的主体性,同时又为自己的背叛感到内疚和不安。“遭受背叛之后,终获自由之身”(17)福原泰平.《拉康:镜像阶段》[M].王小峰,李濯凡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46页。——如果哥儿不背叛受到镜像蒙蔽的自我,就无法消弭混杂了他者欲望的自我的裂缝,只有将自我撕碎之后,才能真正地走上自由之路。作为叙述者的哥儿也许正是认清了这一点,才会在作品中始终用阿清对自己的昵称“哥儿”来指称自己,并且将阿清的去世作为小说的结尾,因为在阿清去世后,将自己的人生映照在阿清这个他者的幻象上的哥儿也同样“死去了”。
叙述者虽然在作品的结尾给了哥儿和阿清一个完满的结局:让哥儿赴任不满一个月就回到了东京,找到了合适的工作,租了独立的房子接阿清过去同住,并将阿清安葬在了家族的墓地中,完成她希望由哥儿来为她养老送终的心愿。但正如平冈敏夫曾指出的,哥儿在作品中不止一次暗示了阿清的死,比如哥儿在告知阿清自己即将离开东京时提到阿清患了感冒,病倒在床上,头发已经花白了;在车站送别哥儿时阿清流着泪说:“说不定这次分别再也见不到啦,你要保重啊”;当哥儿回头望阿清时发现她“依然站在那儿,不知怎的身影显得非常瘦小”;以及当哥儿提到自己曾向阿清借了三块钱,“如今即使想十倍地偿还她,也无法办到了。”
那么哥儿是否如他自己所叙述的那样完成了阿清的心愿呢?从作品内部的逻辑结构来推断是比较困难的。哥儿来到四国之后经历了两次搬家、和学生大大小小的冲突、受红衬衫挑拨与豪猪误解又和好、卷入了老秧君的未婚妻事件、学生斗殴事件、认清红衬衫的真面目后与豪猪一起向红衬衫和小丑复仇——这一系列的事件如何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全部发生呢?结尾处哥儿说阿清落葬在自己的家族墓地中,但有先行研究指出,哥儿身为次子,并没有将阿清安葬在家族墓地的决定权,因此才在作品中满足了阿清的遗愿。哥儿曾向阿清保证他“明年暑假一定回来”,但阿清却在哥儿走后次年的二月就不幸染上肺炎过世了。哥儿在第一章中提到自己由于淘气,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内心十分难受:“早知道她患这样重的病,自己稍微安分些就好了。”阿清在哥儿的母亲去世后给了他犹如亲生母亲般的疼爱和家的温暖,却同样没能与哥儿见上最后一面。为了弥补自己没能见到阿清最后一面的遗憾,哥儿选择通过写作的方式来升华阿清的意象,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否则自己与阿清的关系将变成他内心的一个死结,使他永远迷失在阿清为他构筑的幻象中无法挣脱。
本文从精神分析和病理学的角度对哥儿与阿清的关系进行了分析,如标题所示,哥儿所欲求的人生是映射在阿清这个他者所构筑的幻想上的一生。哥儿通过与之认同,受到了镜像的蒙蔽,将他者的自我误认为自己的自我,陷入了终身不得不与其争夺自身主体性的悲惨境地。哥儿的神经症就是他无法摆脱他者的幻想,获得真正的自我同一性与身份认同的隐喻。因此只有揭开哥儿与阿清这对超越一般主仆之情的温馨面纱,才能发现作品背后隐藏着哥儿注定不能以自己本身来度过一生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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