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杨新勋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离骚》是楚辞最重要的一篇,也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奇葩,历来受到人们的高度重视,注释、研究之作汗牛充栋,但其中仍有不少地方难有确解,影响着人们对其文本的解读和主旨的把握。笔者长期从事《楚辞》的教学工作,对其中一些难解词汇加以探讨,希冀从语言文字和文本相结合的方面做出突破,以便深入、正确地把握文意。今择取四则,撰成此文,企方家是正,以免贻误学子。
《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王逸注:“修,远也。言己之生,内含天地之美气,又重有绝远之能,与众异也。言谋足以安社稷,智足以解国患,威能制强御,仁能怀远人也。”(1)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第4页。王氏以远释“修”,用贤能、才能之义解“能”字,并将之落于谋、智、威、仁四德,其字词训释与他对《离骚》尤其是对屈原的认识有关。洪兴祖补注:“能,本兽名,熊属,故有绝人之才者谓之能。此读若耐,叶韵。”(2)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第4页。洪氏补充了“能”字《说文》“熊属”云云的文字学解释后,言“绝人之才者谓之能”说明其理解“修能”与王逸相同。他又用叶韵来注音,以与下句“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佩”押韵。可知洪氏解释虽有推进但并无实质突破。朱熹《楚辞集注》释“修”为“长”,释“能”同洪兴祖,(3)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3页。也是沿袭了王逸、洪兴祖的诠释思路。此后人们多同此说,如王夫之、钱澄之、胡文英等,今人亦大多主此说。
朱熹《楚辞集注》云“一作态,非是”,(4)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3页。说明他曾见一本作“修态”,只是他不认可这一文本。朱骏声《离骚赋补注》云:“能,读若态,姿有余也。按:巧艺高材曰态,经传多借能字为之。”(5)朱骏声.屈原赋补注[M]一卷,清光绪八年刻本。朱骏声始以“态”读“能”,较前人做出了突破,其用“姿有余也”释“态”更为这种突破作了实质性注脚,但遗憾的是他又说“巧艺高材曰态”,实将“态”与“能”义弄混。姜亮夫《屈原赋校注》云:“态字是也。修态,古恒语,《招魂》‘姱容修态’是也。古‘能’‘态’两字多误,《怀沙》‘非俊疑杰,固庸态也’,《论衡·累害篇》引作‘能’,《汉书·司马相如传》‘君子之态’,《史记集解》引徐广本作‘能’,皆是。”(6)姜亮夫校注.重订屈原赋校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第8-9页。姜氏亦以“修态”为是,且找到了不少文例,有力地支持了此说,殊为有见,惜其并未释义,亦未揭示由“能”到“态”用字变化的文字学原理。姜氏之说并未被人广泛接受,(7)杨按:聂石樵《楚辞新注》第3页注:“修,美好;能,通态,容貌。修能,指下文佩戴香花香草等,实质上是讲自己的德能。”所言近于事实,但言“能,通态”不明此处古今字与通假字之别,又未作论证,尚欠一篑。如金开诚等《屈原集校注》即云“姜说仅备考”,(8)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校注.屈原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4页。其解释仍从钱澄之释为“长才”,赵逵夫《屈骚探幽》释“修能”为“优异的才能”亦同钱说。(9)赵逵夫.屈骚探幽[M].成都:巴蜀书社,2004,第369页。
详细考证“修能”当释“修态”者为黄灵庚。其《楚辞章句疏证》全面梳理了《楚辞》“修”字的用法、词义,并搜罗了“能”为古“态”字的文献用例和古训,但他最终云“长谓之修,美亦谓之修,其义相通”“修态,古恒语,喻贤能”,(10)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第48页。转了一圈,似又有回到了王逸、洪兴祖的解说,也与朱骏声的解释相近。
“态”古用“能”字,“修能”为“修态”之古式。王逸此处未能读破,径从“能”本字释“修能”为“绝远之能”。盖因其此解,此“修能”遂不能如他处一样被改定为“修态”,只有朱熹所见的一个文本是个例外。
《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王逸注:“淹,久也。……言日月昼夜常行,忽然不久。春往秋来,以次相代。言天时易过,人年易老也。”(23)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第6页。此处洪兴祖无注。朱熹《楚辞集注》言“淹,久也”同王逸,但其疏通文意时言“而不知岁月之不留”似又以“留”解“淹”。(24)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4页。杨按:《广韵·盐韵》“淹,久留也”、《集韵·盐韵》“淹,留也”,朱熹此释或源于此。金开诚等《屈原集校注》以“久留”释“淹”,(25)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校注.屈原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14页。虽有《离骚》“又何可以淹留”、《九辨》“蹇淹留而无成”“蹇淹留而踌躇”及《招隐士》“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等文本依据及王逸以“久”注“淹”的影响,但也可能与朱熹之释有关。然细绎《离骚》此处以“久”释“淹”和言“忽然不久”均与文意未恰。朱骏声《离骚赋补注》又谓“淹”本为“延”,姜亮夫《屈原赋校注》承之言淹、延双声通用。黄灵庚以上古音明二字“声韵殊别,不得通用”,(26)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第71页。所言甚是,淹谈部,延元部,古音不近,二者相通、相混的可能性都不大,朱骏声或因王逸以“久”释“淹”而言。
《说文》:“淹,水,出越隽徼外,东入若水。”许慎训淹为古河流,即今金沙江之一段,此古义后人已罕用。《尔雅·释诂下》云:“淹,久也。”王逸注多有同《尔雅》者,其注“淹,久也”或来于《尔雅》。
实际上,“淹”由“奄”得声,义亦与之通。《说文》:“奄,覆也,大有馀也。”奄指覆盖、占有,“淹”当为浸没、淹没,表示被水覆盖。由此引申为滞、留之义。《左传》僖公三十三年“不腆弊邑,为从者之淹”、宣公十二年有“二三子无淹久”,杜预均注“淹,留也”,即逗留、停留之意。《玉篇》:“滞,淹也。”也是这个意思。“淹”与“留”“滞”为同义词,即停留之意,以“久”训“淹”当为此义的再引申之义。“日月忽其不淹兮”之“忽”,王逸未释,只是章句中言“忽然”,其实此“忽”当释为疾,迅速之义。《离骚》下文“忽奔走以先后兮”“忽反顾以游目兮”,王逸均注“忽,疾貌”,所言甚确。《左传》庄公十一年“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杜预注“忽,速貌”,所释与王逸同。王逸“日月忽其不淹兮”一句的章句中所言“忽然”当即“忽焉”之义,形容日月变化迅速。日月迅速飞逝,则“不淹”即不停、不留,正与“忽”相对,时光飞速不可停留,故下文言“春与秋其代序”,即春季与秋季走马灯似的流转不停,倏尔而过。可见,《离骚》此处“淹”并无“久”义,王逸言“忽然不久”不通。
顺便提及,《楚辞》其他地方的“淹留”也多应释为停留。如《离骚》“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此“淹留”释为停留要比王逸“久留”为准确。又如《招隐士》“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淹留”,也只能释为暂时的停留,与“须臾”“逍遥”相近,有片刻之意,不能用“久”来诠释。
《离骚》:“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王逸章句:“伤念君信用谗言,志数变易,无常操也。”实用“多次”释“数”(故与“无常”相对),用“变易”释“化”。洪兴祖补注仅言“数,所角切”,未言词义,说明其认同王逸之释。朱熹亦注“数,所角反”,疏通文意同王逸。杨按:中古音所角切之“数”有疾速、急促、频数等义,洪兴祖、朱熹实用频数即数次之义释“数”,金开诚等《屈原集校注》言“数,屡次”即承此而来。
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于此区分了变、化不同,认为“异物感生谓之化”,言“化”意味着灵修“本质已改,无可振救”,(27)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第125页。认为章句“志数变易”云云不确。
杨按:黄先生所言非是,若如黄氏所言,“化”已发生质变,则“数”就不必解了。虽然也确如黄先生所言,古人所言变、化有同有异,存在散言则同、对文则别的现象;但并不能因此遽言“数化”之“化”与“变”不同,非王逸“变易”之意。事实上,诗中此处“化”为散言,王逸释为“变易”,不别“变”“化”,并不存在诂训障碍。从文意上看,《离骚》数次称“灵修”,当为褒义,故又可换称之为“荃”“哲王”,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言“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28)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史记》[M]第八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第2997页。杨按:《史记》此处与“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弊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第2994页)不矛盾,“屈平疾王听之不聪”确为其创作《离骚》的一个重要原因和内容,但并没有发展到怀王昏耄或变质之意。事实上,从《离骚》诸作也看不出楚怀王“客死于秦”之终,诗人对怀王抑或襄王之心是一贯的。相一致,说明诗人对楚怀王念念不忘,并没有失望泄气,否则就没必要创作《离骚》了,所以从诗中是看不出灵修“本质已改,无可振救”之意的。黄先生所言灵修“本质已改,无可振救”恐与诗意不符。可见,不能说王逸“数变”云云“未足以当灵修之‘数化’”。
今天看来,历来解释的不足并不在“化”上,而是这里用数次、屡次解释“数”是不合适的。从《史记》和《新序》的记载来看,屈原被上官大夫、靳尚等人诬陷是因其“造为宪令”夺稿不与而起,并非多次,怀王也是因上官诸人的谗言“怒而疏屈平”,(29)杨按:日本金泽文库藏唐写本《文选集注》残卷存《离骚经》前半,其班固《离骚序》作“王怒而流屈平”,“流”与国内诸传本作“疏”不同。亦非多次发怒。将“数化”之“数”理解为屡次于史无征。又从《离骚》行文来看,上文言“乘骐骥以驰骋”“忽奔走以先后兮”均述诗人积极有为、竭诚输忠之政举,其间尽心竭力、无所顾忌,以至于有“指苍天以为正”之语,文意一贯。与之后“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所指应为一件事,即怀王因楚臣对屈原起草宪令的谗言而转变了观念、态度,失去了对屈原的信任,罢免了他左徒之职。实际上,《离骚》的立意和行文就围绕着楚怀王转变这件事来建构和展开的,司马迁言屈原创作《离骚》“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的说法是富有启发意义的,则以屡次解“数”于文意实歧出。对于因屈原起草宪令招致楚臣诬陷并终致屈原与怀王君臣离合一事,《九章》中也多言及,如《惜诵》《抽思》《惜往日》等均言及了楚怀王由信任屈原而迅速转变为发怒、疏远的过程。诗人“竭忠诚以事君”“心纯厖而不泄”,但却被楚怀王误解、冤枉,“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楚王的怒火来得太过急促,根本就没有查清楚事实。这才是诗人始终耿耿难释的最大心结,也是诗人创作《离骚》的真实动机。可见,此变即灵修“数化”之“化”,此“数”字不可解为数次、屡次。
“数化”之“数”应解为疾速。《尔雅·释诂下》“数,疾也”,即疾速、快速,这在先秦文献亦常见。如《论语·里仁》:“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注“数犹促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淹数之度兮”,裴骃集解引徐广注“数之言速也”。又《韩非子·说林上》“何变之数也”、《逸周书·官人》“设之以物而数决”、《礼记·学记》“及于数进”等等,诸“数”字均为疾速之意。“伤灵修之数化”指的是楚怀王由信转怒的速度太快,事实没弄清楚就转变了态度,诗人无处申冤,这让诗人十分伤心,正与上文“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相合。王逸注:“齌,疾也。”《说文》“齌,炊餔疾也”,此处用“齌”字甚形象,王逸所释甚是。此“齌”字,与《九歌·大司命》“吾与君兮斋速”之“斋”同义,都是“齐”的今字,疾速之意。(30)详参拙文《说“齐速”》,《文献》2007年第3期。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第二册(中华书局,2003年)第558页言“齌,疾速。齌怒,疾怒,马上恼怒起来”甚是。可见,楚怀王听信上官大夫等人的谗言后很快就发怒了,没有其查清事实,甚至都没有细想谗言的荒谬和兴谗者的嘴脸,楚怀王的这一变化令诗人措手不及。《九章·惜往日》说得更具体:“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心纯厖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即“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之意,正“数化”之注脚。(31)杨按:刘向《说苑·辨物》载翟封荼语“其政令不竟而数化,其士巧贪而有怨,此其妖也”,正用《离骚》“数化”一词,义亦同。历史上的楚怀王政治品格确有不足,往往考虑不周,举动轻率、过急,正应了“数化”之语。事出突然,画风骤变,屈原遂在《离骚》及《九章》多次声言诗人之心、之志、之情及清白之质,均为就此事表白楚王,希望以己忠贞之情、可鉴之心感致“君之一悟”,也希望楚怀王因此能澄清事实,还己清白进而重新起用,惜终未见回应也。
《离骚》:“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污秽。”
王逸章句:“枝叶虽蚤萎病绝落,何能伤于我乎?”五臣解同王逸,洪兴祖无说,朱熹亦解同王逸,后人多从王逸之说。然众芳萎绝自属悲剧,若言“何能伤于我”则与诗人关系冷漠,颇不近人情,金开诚等之《屈原集校注》言“各种香草因受摧残而枯萎倒也不必伤悲”(32)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校注.屈原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31页。应是有见于此而改,但依然有人情淡薄之意。众芳萎绝,令人伤感,何况诗人手自栽种,怎可言“不必伤悲”?
《离骚》系楚辞最重要的作品,历来为学人所重,但其中亦有很多地方难有确解。笔者认为,理解《离骚》的词汇既要考虑上古语言学的因素,考虑战国至两汉文字、词汇的演变,以及相关的历史、文化背景;也要尊重《离骚》的文本,注重从上下文意和作品思想主旨着眼,还要结合与《离骚》相关的《九章》《九歌》《远游》等文本,才能对词汇给出相对确切的理解。本文这四则解诂就是从这两方面努力的结果。
附记:本文写成之后,曾与高中正交流意见,并做修改,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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