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王晚霞
志书一般是以一个具体地方为对象,记录该地自然和社会的历史与现状的文献。我国古代方志按照记述的地域大小有不同类别,如总志、通志、府志、州志、县志、乡镇志、都邑志等,其主要功用为资治、存史、教化、补国史等,又称地方志、方志、乡土志。地方志是志书的构成主体,但志书类型并不限于此。以宋代理学代表性人物周敦颐为中心编纂的系列文献——《濂溪志》,是以志书体例志人的典型。考察历代《濂溪志》的编纂,对创新志书编纂方法颇有借鉴。本文以此为例,从拓展志书的对象、史料、体例三方面,探讨志书编纂方法的创新路径。
地方志收集的百科性资料须与一定区域相关。如果以地方志的编纂方法整理一个人的史料,则须以特定人为中心,而在关涉地方及作者群体上可不限于一地或一人。围绕周敦颐编纂的《濂溪志》系列文献,正是以地方志体例志人的文献典型。
周敦颐(1017—1073年),字茂叔,其故居前一溪名为濂溪,世人因称其为濂溪先生,其学称为濂溪学。濂溪学在宋代儒学史上地位重要,位于宋代道学学派“濂—洛—关—闽”之首,成为其后程颐、程灏、张载、朱熹学问的重要理论原点。周敦颐生前声名不著,在胡宏、朱熹、张栻等人的反复诠释推崇后,并在国内国际多种复杂局势的左右下,在1241年与程颐、程灏、朱熹、张载四位道学家一起获得从祀孔庙的殊荣,被封为汝南伯,元代被封为道国公,明清两朝实现濂溪学在全国范围的传播和制度化。与此同时,濂溪学在1211—1241年间(日本镰仓时代前期)传入日本,在1289年(韩国高丽末期)传入朝鲜半岛,并获得深刻受容和不同的发展面貌,影响了整个东亚古代思想的发展。
在东亚思想史上地位如此重要的周敦颐,其传世著述不过八千余字。以这样的体量,按古人编纂别集的方法整理著述,其单行本势必会因太过单薄不便刊行。而周敦颐思想在研究宋代以后的儒学史、思想史时又不可回避。如何解决周敦颐文集的编纂问题呢?从宋代始,学者们尝试以地方志的方法编纂以周敦颐为中心、但不限于周敦颐著述的著作《濂溪志》,其主体内容为历代学者撰写的濂溪学诠释性史料。
从北宋起,儒林对濂溪学问、风范的颂扬不绝于耳。黄庭坚在《濂溪辞序》高赞濂溪的“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传遍学林;南宋胡宏在《通书序略》中明确指出周敦颐教授二程,功劳可与孔孟比肩:“今周子启程氏兄弟,以不传之妙一回万古之光明,如日丽天,将为百世之利泽,如水行地,其功盖在孔孟之间矣。”张栻在祠记中肯定周敦颐对宋学的发端之功。朱熹反复在多篇濂溪祠堂记、濂溪书院记中接着胡宏的思路,肯定周敦颐在儒学发展史上“上接孔孟之统,下续河洛之脉”的枢纽地位:“上接洙泗千岁之统,下启河洛百世之传者,脉络分明,而规模宏远矣。”同时,朱熹通过精深注解周敦颐代表作写成《太极图说解》《通书解》,与弟子论辩此问题的语录收在今《朱子全书》中。到元明清三朝,皇帝、朝廷官员、理学家、周敦颐后裔、道教徒、佛教徒等群体,对周敦颐思想进行多个侧面的阐释,体裁涉及注解、诗歌、议论、图像、朝廷的政令文书、春秋享祀记录、后裔的史料、族谱等。濂溪学正是在这些诠释性史料中获得深度发展,也可见濂溪学是由东亚历代诸儒在千年中反复诠释濂溪思想的著论统合构成的开放性多元体系。南宋《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的志类文献,编者在收录周敦颐本人著述的基础上,将部分诠释性史料收录其中。当时以《周敦颐集》《濂溪集》等为名的集类文献,并未收录以上史料,其缺点显而易见。
宋代出现的这两种周敦颐文献编纂方式,到明代以后变为四种:《周敦颐集》系统,《濂溪志》系统,《周子全书》系统,《遗芳集》系统。其中,《周子全书》系统是典型的古人别集编法,主要内容是周敦颐本人著述,以明代吕柟《周子全书》为代表,这个系列的刊本特别薄、体量很小,其史料无法满足学者对周敦颐的深入研究。《遗芳集》系统主要围绕周敦颐后裔编纂,其中并无周敦颐本人史料,以明代周与爵《周元公世系遗芳集》为代表。《周敦颐集》系统和《濂溪志》系统在编纂方法上差别不大,以宋刻十三卷本和明代胥从化本为代表,两者在体例上的最大差别是胥本加入多幅与濂溪故居相关的图,而宋刻本没有,其他各卷内容大同小异。以志的方式编纂周敦颐文献从宋代延续至今,是研究周敦颐比较合适的途径。
不同于以某个特定地方为对象的方志编纂传统,《濂溪志》是围绕周敦颐而编纂的志人之书。明代鲁承恩编写的《濂溪志》是周敦颐文献编纂史上首部明确以“濂溪志”为名的刊本,之后还出现以《濂溪志》编纂方法编纂、但题名不同的刊本,如明代李嵊慈本、李桢本,清代吴大镕本、董榕本、邓显鹤本、周诰本以及笔者编的《日本濂溪志》《濂溪志八种汇编》《濂溪志新编》《濂溪风雅》《濂溪志补遗》等。这些采用地方志方法编纂的刊本特点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加入多幅图。《濂溪志》中加入不同时期人画的图和像,便于直观了解周敦颐。文人别集体例中一般不设主人公的图像卷。而志人之书则不同。周敦颐代表作《太极图》本身就是一幅图,并附有文字说明,这种图与文并举的表达方式,促发后人的大量诠释性图像,而这些图像在已有周敦颐别集中极少出现。笔者在所编的《濂溪志新编》中,共收录周敦颐不同时期画像14幅、与周敦颐遗迹相关的图35幅;在《濂溪志补遗》中,笔者还加入《太极图》在道家文献中产生的多幅变体图像,便于研究濂溪学在道家思想中的接受与发展。
二是加入大量非周敦颐著述。在笔者所编的62万字的《濂溪志新编》中,濂溪学诠释性史料61万多字,其中将明代周与爵编纂的专门收录濂溪后裔史料的《元公世系遗芳集》与其他图谱资料合并,列为《宗支繁衍志》;在《濂溪志补遗》中,濂溪学诠释性史料有58万多字。相对于一般的文人别集编法,以地方志角度编纂周敦颐文献,不仅有利于解决在编纂别集时面临的周敦颐著述太少的问题,更能克服时间、地域的局限,体现濂溪学在历史上的形成轨迹和面貌。
史料是地方志的基础,没有史料、史料不全、史料不可信、史料运用得不好,都不可能编写好地方志。如何获得史料、选取史料、运用史料等,是地方志编纂中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对于中国古代地方志编纂来说,史料来源于中国一地亦无伤大雅。但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情况有做出改变的可能和必要。
有必要在地方志中加入域外史料。文献学者陈庆元说当今文献整理工作“以邻为壑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研究域外汉学的重要性。地方志是以某个地方为中心,只要与该地相关,其史料均具备入志的资格。对于与该地相关,但来源不限于本地,甚至不限于中国的史料,应该如何处理呢?完全忽略这些史料,显然不合适。再者,我国古代编纂的地方志往往加入其他地方人所写的与本地相关的史料。比如司马迁《史记》中有《大宛列传》,班固《汉书》中的《西域传》,《后汉书》中的《东夷列传》,《宋史》中的《外国传》,《元史》中的《高丽传》《日本传》等。对于当代地方志来说,加入域外史料,可让内容更完整,提高地方志价值,是丰富地方志史料的良方。
有可能在地方志中加入域外史料,既指获得域外史料是可能的,也指运用域外史料是可能的。我国的多数古代域外地方史料产生于东亚、南亚等周边国家,这些地方都处在汉字文化圈内。以韩日两国为例:韩国在19世纪以前的大量资料用汉语写成;日本虽然使用汉字书写的史料比韩国少,但在江户末期前尚可看到诸多汉文史料。可见在运用这些古代域外史料时,往往不存在语言障碍,只要获得这些史料,即可直接使用。
在古代东亚,甚至是全世界,中华文明之先进性有目共睹。在东亚,中华文化是当之无愧的中心,以朝鲜半岛和日本为代表的东亚国家,在古代一千多年中都唯中华先进文化之马首是瞻。在清代以前,东亚其他国家会结合本国文化,对引进的中国文化做进一步阐释。宋代以前日本派遣到中国的留学生都有一定的汉语基础,他们编写与中国相关的史料,并往往在回日本后继续创作。比如产生于湖南省各地的潇湘八景,在古朝鲜和日本都引起热烈关注,日韩学者不仅创作了大量与此相关的诗文,而且还呼应产生了本国的八景。然而,对于古代日韩产生的潇湘八景诗文,在湖南各地方志的艺文志中罕见加以收录。以位于永州的潇湘八景之一——潇湘夜雨为例,笔者遍翻永州明清府志六种,未见到有域外史料。
再看《濂溪志》,韩日两国均存有大量与周敦颐相关的史料。笔者编纂的《濂溪风雅》,以周敦颐为中心,收录周敦颐本人以及来自中国、韩国、日本、越南的与周敦颐相关的诗歌1000多首。同时,笔者还编纂60多万字的《韩国濂溪志》(岳麓书社待出版)、25万字的《日本濂溪志》,可见域外濂溪学史料之丰富浩繁。史料来源仅仅囿于中国,对于一门学问,或是一个地方来说,视野都是相对狭窄的。引入域外与该地方、该志书对象相关的史料,是做好志书编纂工作的题中之义。
志书的体例构成主要包括“体裁、结构、篇目、章法等”。拓展地方志体例,是历代地方志编者的不懈追求。体例的拓展不能信马由缰,必须符合具体史料的客观实际。
图像、影音视频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越来越不可忽视,其出现的频次、时长、平台、可能性仍在快速变化,产生了大量记录生活与社会发展的资料。如何更好地保存、利用这些资料,是时代对包括地方志编纂领域在内的学者提出的课题。
结合地方志已有体例,可在其中加入以“图像”“影音”命名的章节名。至于如何与地方志完美结合,还需学界进一步探讨。笔者在编纂《濂溪志补遗》时,对于十几幅与周敦颐密切相关但无法归类的图像,通过设立《元公遗像志》的方式录入史料。同时,将鲁承恩版《濂溪志》中以表格呈现的濂溪历代族谱做成线条图,让各支系的繁衍情况一目了然,更符合当代人阅读习惯。
古代东亚其他国家已有与中国相关的史料,但因为交通等原因,想要获得这些资料难度极大。所以古代中国地方志史料往往限于本埠,表述语言也一般限于汉语。但时至今日,随着国际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对于域外产生的中国地方史料,可将其翻译为中文,但有时直接引用其他语言可能更恰当。
笔者在编纂《韩国濂溪志》时发现,韩国人在诠释《太极图说》时经常运用韩语中的谚文、吏读、悬吐等形式,以语音的形式进行字音和字义训诂。如果是字义训诂,或可直接译为汉语,如果是字音训诂,最好直接引用韩文,否则无法准确表达。同时,在编纂《日本濂溪志》时发现日本人在诠释周敦颐著述时,经常使用一些日式汉字。而且我国境内也有这种情况,比如延边朝鲜自治州居住有大量朝鲜族人,他们在生活中朝汉语共用,历史文化教育等各方面都有朝语参与,如果在延边的地方志中完全屏除朝语,纯粹以汉语写作,必然会导致一些词不达意的情况出现。
此外,据《中国语言文字概况(2021年版)》,我国有约30种文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有21个少数民族有自己的文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为壮、布依、彝、苗、哈尼、傈僳、纳西、侗、佤、黎、土、羌等民族制订了文字方案”。少数民族语言中的藏文、壮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俄罗斯文、蒙古文、傣文、苗文、彝文等都深度参与本地历史构建。这些文字的含义与汉语有同有异,若一律直译为汉语,则恐失之简单。当然,地方志编纂应以汉语为主要语种,只在必要时以原文形式使用其他语种史料。
就地方志题名而言,可尝试从不同角度切入,反映各有侧重的史料事实与特点,不限于“地方志”这三个字。以周敦颐文献中的题名为例,可归入濂溪志系统的有周与爵、周沈珂、周有士的《周元公世系遗芳集》,李嵊慈《宋濂溪周元公先生集》和宋刻本。这类文献命名为“集”其实不恰当,因为一般意义上,“集”指一个人的合集,但上述文献的主体内容是周敦颐后裔和其他人的资料。笔者在《濂溪志补遗》中设立《世系遗芳志》,就与周与爵本的做法如出一辙。此外,笔者编纂的《濂溪风雅》,从书名上说,既不是集,也不是志,略仿宋元之际金履祥、清代张伯行编纂的《濂洛风雅》的编纂方法,以理学诗为主题,选取不同理学家的理学诗,以人系诗,《濂溪风雅》主题仅限与周敦颐相关的诗歌和韵文,作者众多,这样的史料合集,称之为“集”显然也不合适,体例上更接近于志书。
地方志中的专志是以地方志志事,因可信度高而成为了解一地相关历史的重要文献。按主题集中史料,可让事件发生脉络前后连贯,方便读者了解。
笔者在编纂《濂溪志补遗》《韩国濂溪志》《日本濂溪志》时尝试过这种做法,将自宋迄今出现的与濂溪祠堂、濂溪书院以及周敦颐某个著述相关的史料以主题合并,命名为《濂溪祠堂志》《濂溪书院志》《太极图志》《通书志》《爱莲说志》等。如以一个地方濂溪祠堂或濂溪书院的修建为例,将故居、亭堂、碑额、署宅、塚墓、祠记等相关史料,以濂溪祠堂为主题集中呈现,其先后时间线索、人物承继、修缮、迁徙、改名、管理等信息一目了然。
学术无疑应该与时俱进,反映时代提出的问题,呼应时代发展中呈现出的客观现实,运用社会发展提供的有利条件,解决不可回避的问题。历代周敦颐文献的编纂对创新当代志书编纂方法颇有启发,可创新志书编纂对象,利用志体优势志人,在立足本地的基础上,可考虑在志书中加入域外汉学史料以及图像、影音史料,并恰当使用非汉语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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