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宇信潇 宫秀华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匈人是公元4世纪晚期至5世纪中叶活跃于东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也是罗马帝国在这一时期面临的主要威胁之一。公元448年,东罗马帝国派遣马克西米努斯(Maximinus)使团出使匈人领袖阿提拉的宫廷,随行的普利斯库斯(Priscus)详细记录了在匈人社会的见闻,这可能是唯一现存的以第一人称视角全面记述阿提拉时代匈人社会的原始资料。
普利斯库斯(Priscus)是罗马修辞学家、诡辩家,①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Trowbridge:Redwood Burn Ltd.,1981,p.48.公元410年至420年之间②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p.48.出生于色雷斯(Thrace)地区的帕尼乌姆(Panium),公元474年之后辞世。③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p.143.他接受过罗马帝国最为良好的教育,在文学、修辞学方面造诣颇深。普利斯库斯曾在帝国高层担任幕僚一类的角色,并时常往返于罗马城与君士坦丁堡之间,参与一些隐秘的政治活动。
公元447年,匈人领袖阿提拉率军大举入侵罗马帝国,兵锋远至温泉关(Thermopylae)和达达尼尔海峡(Dardanelles)西岸,东部帝国被迫求和,许给阿提拉每年2100磅黄金,以换取和平。公元448年,狄奥多西二世皇帝派遣马克西米努斯(Maximinus)率领使团出使阿提拉宫廷,负责商榷和平协议后续事宜。普利斯库斯应马克西米努斯之邀,跟随使团一同出使阿提拉宫廷。普利斯库斯在使团中担任的角色颇为神秘:他的公开身份是使团的书记官和马克西米努斯的私人顾问,但在出使过程中,他却参与主导了一些涉及两国高层的机密活动,如谋划“策反”阿提拉麾下最重要的一员将领奥内格西乌斯(Onegesius)。④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in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trans.by J.B.Bury,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Inc.,1958,pp.283-285.他甚至有可能参与甚至策划了暗杀阿提拉的计划。⑤参见汤普逊的论述:E.A.Thompson,The Huns,Oxford and Cambridge:Blackwell,1996,p.113.在这次出使之后,普利斯库斯撰写了一篇关于在匈人社会中见闻的记述,它既可以算是一篇纪实文学,也可以算是一份观察报告。
普利斯库斯对匈人社会的记述,从亲身经历的角度着笔,主观色彩浓重,政治目的明确,有针对性的读者。这篇记述用希腊语写成,现仅存残篇。关于普利斯库斯的写作初衷,可以从两方面窥见一斑:首先,在使团出使任务结束后,普利斯库斯就事无巨细地记述了马克西米努斯使团出使过程中的见闻和经历,囊括了匈人社会的方方面面,他不仅记载了匈人上层的政治活动,还记载了匈人社会的风土人情,带有观察报告的性质。其次,普利斯库斯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这两种语言,与他同时代的古典作家大多用拉丁语写作,而普利斯库斯却选择使用希腊语写作,结合他本人在罗马帝国中的身份,不难推测出,他撰写这篇记述的首要目的应是为罗马帝国高层特别是东部帝国高层提供关于“敌情”的“观察报告”。
在这篇记述中,普利斯库斯不吝笔墨地记载了罗马文明在匈人社会中的传播。在他所处的时代,罗马帝国在内外交困中渐趋衰落,来自亚欧大陆内陆草原的游牧民族匈人,在军事、政治上对罗马帝国保持着相当程度上的优势。由于缺乏相应的军事、政治、外交等方面的有力保障,罗马文明在匈人社会中的传播,局限于物质文化、语言以及一些表层的价值观念等方面,普利斯库斯所记载的对匈人社会的见闻,大多停留在这些方面。
作为来自亚洲内陆草原的一支游牧民族,“居无定所”是匈人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古典作家阿米亚努斯·马塞里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记载公元4世纪末刚进入欧洲时的匈人“不依靠任何建筑保护,却像躲避坟墓一样躲避它们……在他们之中甚至找不到哪怕一间用芦苇建造的茅草屋”。①Ammianus Marcellinus,31.2.4,Ammianus Marcellinus III,Vol.III,trans.by John C.Rolfe,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1958,pp.382-383.普利斯库斯观察到,到阿提拉时代,匈人已经向罗马人学会了建造房舍。匈人从底层民众到上层社会,均在相当程度上逐渐习惯了定居生活。特别是在匈人上层社会中,尤以阿提拉的宫殿最为辉煌。普利斯库斯记载:“渡过几条河流之后,我们到达了一座大型村庄,据说阿提拉位于此处的房子远比他在其他地方的住处富丽堂皇。它用抛光的木板建成,有木墙环绕,这一设计并非出于防护用途,而是出于美观。”②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p.282-283.普利斯库斯还格外注意到,此时匈人贵族奥内格西乌斯效仿罗马人建造了浴室。普利斯库斯记载:“在距离木墙不远处,奥内格西乌斯建造了大型浴室,使用了从潘诺尼亚运来的石料。”③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p.282-283.这座浴室是阿提拉宫廷唯一一座“石头建筑”。④麦高文:《中亚古国史》,章巽译,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20页。浴室以及洗浴文化是罗马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标志之一,普利斯库斯看到匈人能够效仿罗马人建造浴室时,想必对罗马文明充满了自豪感。房舍在匈人普通民众中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普及。普利斯库斯记载,马克西米努斯使团在前往阿提拉宫廷的途中遭遇暴雨,被迫就近寻找一座村落求助,他们看到“村庄中的斯基泰人在吵嚷声中从他们的茅草屋中涌出来,……他们邀请我们到他们的茅草屋中,并点燃大量芦苇为我们取暖”。⑤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1.匈人不仅建有房舍,而且形成了村落,这可以说是作为游牧民族的匈人接受定居文明的最为典型的事例。
在阿提拉时代,罗马饮食文化在匈人社会中大量普及。普利斯库斯记载了马克西米努斯使团经过一座匈人村庄时的经历:“在村庄中,我们获得了食物补给——用粟米取代了谷物,用当地人的蜂蜜酒(μ ε'δο)取代了葡萄酒。我们的随从也收到了粟米和用大麦酿成的酒——野蛮人称之为‘卡姆酒’(kam)。”⑥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1.
匈人社会不仅大量引进了罗马的服饰,而且一定程度上掌握了罗马人的制衣技术。在阿提拉宫廷,普利斯库斯代表罗马帝国向阿提拉的一位妻子进献礼物时,看到“一大群仆人站在她周围,女佣们正坐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在各种颜色的亚麻衣服上绣着图案,她们想要为斯基泰服装增添装饰。”①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p.285-286.
普利斯库斯注意到,“馈赠”是罗马物质文化在匈人社会特别是上层社会传播的重要途径。马克西米努斯使团赠送给布勒达(Bleda)寡妻的礼物,“包括受到高度评价但在野蛮人的国家中不能生产的物品——三个银瓶、红色的动物毛皮、印度胡椒、棕榈果以及其他一些美食。”②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1.普利斯库斯称这些馈赠“受到高度评价”,③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1.这也反映出他和使团成员普遍对罗马文明保有一种自豪感和自信心。
普利斯库斯还观察到,随着罗马物质文明大量引入匈人社会,罗马人的语言和价值观念也对匈人社会产生了些许影响。匈人的母语应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④尼古拉斯·奥斯特勒:《语言帝国——世界语言史》,章璐、梵非、蒋哲杰、王草倩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2页。到阿提拉时代,一部分匈人能够使用拉丁语交流,“但没有人能轻松地说希腊语”。⑤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3.阿提拉在欢迎马克西米努斯使团的宴会上使用“混合匈人式和哥特式的拉丁语”。⑥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3.1,pp.287-288.普利斯库斯对一些匈人能够使用拉丁语一事,甚至刻意强调。例如,普利斯库斯记载了欢迎宴会上的一个细节:“当我很惊讶阿提拉对自己的一个儿子格外关照、却忽略了其他几个儿子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懂拉丁语的蛮族官员向我解释道……”⑦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3.1,p.288.通览整篇记述,普利斯库斯总是格外强调这些能够体现罗马文明影响的细节。
普利斯库斯还记载了匈人粗浅的法律观念,其缘起可能是不自觉地强调匈人与罗马人在法律观念层面的对接、刻意强调罗马法制观念对匈人社会的影响。早期匈人没有任何法律观念,“他们全然没有是非之分,言而无信,不受任何宗教和信仰的约束。”⑧Ammianus Marcellinus,31.2.11,Ammianus Marcellinus III,Vol.III,pp.386-387.而普利斯库斯在阿提拉宫廷看到,“在奥内格西乌斯的陪同下,他(阿提拉)站在他的房屋前,很多提请诉讼的人围拢上来,接受他的判决。”⑨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6.阿提拉对纠纷的判决,从匈人的角度可以理解为是游牧民族传统的领袖权威使然,而普利斯库斯却使用“诉讼”等法律概念,从罗马人的视角出发,主观地为其加上了一层法律观念的外衣。在处理匈人与罗马帝国之间的外交事务时,普利斯库斯以及罗马帝国的外交人员执意运用法律语言交涉、在法律层面提出解决方案,全然不顾匈人是否能够理解。普利斯库斯记载,“当金器事件⑩即匈人与罗马帝国就西尔米乌姆(Sirmium)教堂金器归属问题产生的摩擦。被阿提拉得知之后,他要求交出希尔瓦努斯(Silvanus),因为希尔瓦努斯偷窃了他的财产。于是,埃提乌斯(Aetius)和西方罗马人的皇帝向阿提拉发出解释,称希尔瓦努斯是君士坦提乌斯(Constantius)的债权人,金器是被抵押而不是被盗,出于宗教目的,希尔瓦努斯将它们出售给牧师和其他神职人员。”⑪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2.“金器事件”最终果然没有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并成为公元451年阿提拉再度入侵罗马帝国的导火索之一。
普利斯库斯著述的最显著特点,就是格外关注甚至刻意强调罗马文明在匈人社会中的传播和影响,忽视了匈人社会不同于地中海世界其他国家、民族的独特性。这实则体现出普利斯库斯观察视角的局限性。普利斯库斯对匈人社会的认知,与以往罗马人对“外族”的认知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对罗马文明的吸引力和影响力的高估,可以算是普利斯库斯以及当时的罗马人在看待匈人时所具有的通病。
不同于罗马国家以往面临的来自于地中海世界及其周边的“外族”威胁,匈人来自于亚欧大陆北部草原深处,匈人文化所根植的土壤是完全独立于地中海世界之外的,这是匈人给罗马国家带来不同于以往的新危机的根本原因所在,这使得匈人既难以被罗马帝国所征服、又难以被罗马文明所融合。然而,作为提交给罗马帝国高层的观察报告,普利斯库斯在记述中却没有对匈人社会的独特之处予以重视。
亚欧大陆北部草原游牧民族最为典型的特征之一就是对马匹的极度依赖,作为典型的游牧民族,匈人完整地保留了这一传统习俗。在匈人刚刚进入欧洲时,“这个民族每一个人都终日与马相伴,在马背上做买卖,在马背上饮食,并且伏在狭窄的马脖子上入睡。”①Ammianus Marcellinus,31.2.6-7,Ammianus Marcellinus III,Vol.III,pp.384-385.到阿提拉时代,这一习俗仍未改变。普利斯库斯记载,阿提拉在接受奥内格西乌斯妻子进献的食物时,“他坐在马背上,他的仆人将托盘高举到马鞍前。”②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3.匈人对马匹的依赖体现出匈人并没有在根本上改变其原有的游牧民族特性。然而对于这一点,普利斯库斯并没有格外关注,而仅仅是将马匹作为匈人的交通工具之一,与船只、车辆等其他交通工具混淆在一起记载。普利斯库斯记载,马克西米努斯使团前往阿提拉宫廷途中经过一条河时,“有野蛮人船夫来迎接我们,他们用自制的船只将我们摆渡到河对岸,这些船只是将一整棵树砍削并挖空中心制成的。”③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79.普利斯库斯一行人“渡过较窄的河流时使用木筏,野蛮人用大车随行携带这些木筏,以便用于渡过沼泽。”④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1.普利斯库斯记载匈人使用车辆和船只作为交通工具的同时,无形中弱化了对匈人依赖马匹的关注,也无形中忽视了匈人作为游牧民族的这一独特之处。
匈人的游牧民族饮食习惯仍在相当程度上得以保留。普利斯库斯记载,在马克西米努斯使团刚刚踏入匈人管辖区域时,“当地居民卖给我们牛羊,我们将它们宰杀,用来准备一顿晚餐。”⑤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79.使团宿营时,“有人带来阿提拉送给我们的一头牛和河鱼。”⑥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0.在阿提拉时代,游牧民族传统食物在匈人社会中仍大量用于食用、馈赠以及贸易活动。在欢迎马克西米努斯使团的宴会上,普利斯库斯看到:“阿提拉的侍者率先进来,呈上满满一盘肉,其他侍者紧随其后,呈上面包和各种食物,……阿提拉只吃盛装在木盘中的肉。”⑦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3.1,p.287.
匈人在接受罗马服饰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本民族的传统衣着。在阿提拉欢迎马克西米努斯使团的宴会上,普利斯库斯看到,“他(阿提拉)的衣着也非常简单,显得很整洁。他的佩剑放在一旁,斯基泰式鞋子的束带以及马缰上没有任何装饰。”⑧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3.1,p.287.阿提拉在衣着方面的表现或许是出于示范作用和象征意义,作为匈人领袖,他在衣着和装饰方面对匈人游牧民族传统的坚守,反映出当时匈人社会对本民族传统存在着相当程度上的自信。
阿提拉在统治中心效仿罗马人兴建宫殿的同时,在其他地方仍然保留着居住在帐篷之中的游牧民族传统习俗,普利斯库斯记载,他们在匈人边境见到了阿提拉的帐篷:“在两名斯基泰人的引导下,第二天3点左右,我们到达了阿提拉的帐篷前,这是一座巨大的帐篷。”⑨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0.
匈人在物质文化层面尚能够在相当程度上保留游牧民族的传统习俗,在语言、价值观念层面更是如此。
在阿提拉时代,匈人仍然完好地保留着本民族的母语。普利斯库斯在拜访一位匈人贵族斯科塔斯(Scottas)时,仍需要卢斯提西乌斯(Rusticius)陪同他一起前往,这是因为卢斯提西乌斯“懂得匈语”。①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80.尽管普利斯库斯在记述中不止一次地格外强调拉丁语在匈人社会中的使用,但直到阿提拉时代,拉丁语并没有在匈人社会中得以普及,匈语仍是匈人社会的通用语言。②参见 J.B.Bury,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p.283.
在匈人的价值观念中,领袖崇拜表现得极为明显。匈人社会依靠领袖的权威凝聚,这是游牧民族社会组织的松散性决定的。在匈人社会中,对一位强有力的、英雄式的领袖的崇拜,与游牧民族的社会组织形式密不可分。领袖崇拜在欢迎马克西米努斯使团的宴会上体现得尤为突出。普利斯库斯记载:“当一切安排就绪,一位斟酒人向阿提拉呈上一杯用木杯盛装的葡萄酒。他一饮而尽,并优先开始表达致意,接受他致意的人立即站起身来,一直要等到国王(指阿提拉)品尝或喝光杯中的葡萄酒、并将杯子递还给侍者时,才能够坐下。所有的客人以同样的方式向他表达致意,并品尝杯中的美酒,但他(阿提拉)不必起身。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一名专门的斟酒人,当阿提拉的斟酒人退下后,他们才能够上前斟酒。”③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3.1,p.287.在罗马人面前,匈人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领袖权威的极度维护。普利斯库斯记载,他们在前往阿提拉宫廷途中,受到接待人员的款待,“席间,野蛮人赞扬我们的阿提拉时,我们赞扬皇帝,比吉拉斯(Bigilas)④马克西米努斯使团中的一员。称,将一个人与一位神相提并论是不公平的,他意指阿提拉是人、狄奥多西(Theodosius)是神。匈人对这一说辞表现出激动和愤怒。于是我们将交谈转向另一个方向,以此来平复他们受伤的情绪。”⑤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1.2,p.279.可见,阿提拉不仅是匈人国家的领袖,而且是使匈人社会凝聚在一起的精神符号。然而,匈人对领袖权威的维护,虽然带给普利斯库斯以及使团随行人员一定程度上的不满,但在普利斯库斯眼中,这仅仅是出于匈人野蛮、未开化的本性,而没有意识到其中蕴藏的巨大文化差异。
在普利斯库斯的记述中,虽然以今天的视角能够窥察到匈人社会在很多方面不同于罗马国家以往所面临的“外族”威胁,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和当时罗马人的历史经验下,普利斯库斯和当时的罗马人无法认知到匈人给罗马国家带来的不同于以往的、前所未有的危机。
从空间视角来看,匈人与罗马国家以往所面临的“外族”威胁的根本区别,在于他们来自于地中海世界之外的亚欧大陆北部草原深处。在匈人闯入欧洲之前,罗马国家所面临的“外族”威胁均来自于地中海世界及其周边,这些“外族”在地理上、文化上都与同处地中海世界的罗马文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或多或少的共通之处。正基于此,这些“外族”易于被罗马人征服或同化。匈人则截然不同,他们来自于亚洲内陆草原深处,其文化传统所根植的土壤完全独立于地中海世界之外,匈人社会的产生基础、发展轨迹、组织结构和内在运行规律,与地中海世界诸文明完全不同。匈人游牧生活方式的最主要特征,是生活地点的不固定性,它使得游牧民族比定居民族更易于适应环境的变化,从而更不易于因环境的变化而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匈人的这一特征,使得他们能够相对长久地保持游牧民族的传统习俗,不易被罗马文明所同化。匈人在欧洲的活动中心主要限于东欧的匈牙利草原,匈牙利草原是亚欧大陆内陆草原向多瑙河流域的延伸,这一地区的地理环境延续了亚欧大陆内陆草原的基本特征。也正因此,匈人虽然从亚洲内陆草原迁徙到欧洲,但并未与草原游牧民族生活方式所根植的土壤完全割裂开来,这使得匈人社会不易因罗马文明的传入而发生根本上的改变。
从时间视角来看,早在公元4世纪匈人入侵欧洲时,罗马文明在地中海世界的传播和扩展就逐渐止步于匈牙利草原,直到今天,匈牙利虽然地处欧洲,但仍然不能完全融入西方社会,匈人带给罗马文明的新危机也由此可见一斑。然而,在当时罗马人的历史记忆中,高卢人、迦太基人、希腊人、日耳曼人等“外族”均曾对罗马国家造成过沉重打击,甚至罗马城也曾几度被攻陷,但这些“外族”最终或被罗马人彻底征服、或彻底融入罗马文明之中。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往往对其判断当下情形和未来趋势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基于从以往的历史记忆中获得的经验,在普利斯库斯及当时罗马人眼中,匈人对罗马帝国、罗马文明的威胁可能并不比以往任何一次“外族”威胁更为严峻、更具有灾难性。
在罗马文明中受到过良好教育的普利斯库斯,受时代背景、历史经验、出身、教育等多方面因素局限,势必采用罗马人原有的传统视角来观察匈人社会。普利斯库斯心中想必充满了对罗马文明的优越感和自豪感。在其记述中,普利斯库斯记载了自己在阿提拉宫廷看到一名归降匈人的希腊人,“作为回应他对帝国的抨击”,①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3.1,p.284.普利斯库斯与他展开激烈辩论,甚至不吝笔墨地完整记载了自己在辩论中对罗马文明的崇高赞誉:“罗马共和国的缔造者们是聪明的、优秀的人,为了防止一些偶然事件的发生,创造了一个群体,作为法律的捍卫者,并指定另一个群体专门掌握武装,他们仅有一项目标,那就是随时准备战斗,并毫不怯懦地投入战争,就像是平常训练一样,将恐惧抛诸脑后。……罗马人对待他们的仆人要好过斯基泰国王对待他的臣民。他们(罗马人)像对待父亲和师长一样对待仆人,规劝他们摒弃罪恶,遵循使之感到光荣的善行。”②Priscus,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fr.13.1,pp.284-285.可见普利斯库斯对罗马国家、罗马文明怀有强烈的自豪感,同时也可以看出普利斯库斯的认知仍然停留在罗马人的传统视角中,仍然坚持认为罗马价值观念具有唯一正确性,在他的思想观念中,容不得异质文化对罗马固有行为方式和固有价值观念的质疑。
作为出身罗马文明精英阶层中的一员,普利斯库斯对匈人社会的记述,代表了罗马人面对来自亚洲内陆草原的游牧民族匈人时的普遍认知心理。普利斯库斯受他所处时代、他本人的教育背景和罗马国家以往的历史记忆所限,用罗马人的传统视角观察匈人社会。这是作为地中海世界最为强势的罗马文明,在民族大迁徙这一特定时代所具有的典型心理特征。普利斯库斯著述的局限性,实则反映出当时时代背景下罗马社会精英阶层的普遍心理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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