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徐 晓 旭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古代希腊人族群认同的形成
徐 晓 旭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在古希腊,以安泰莱近邻同盟和奥林匹亚赛会这两种国际性的宗教体制为核心,原来各具其名但又彼此互动且不断发展其多重认同网络的、说希腊语的各个小族群,经过日益聚合和扩大,最终于公元前7世纪初形成古代以“希腊人”(Hellenes)为族称的族群。希腊人身份认同的另一面就是将非希腊人他者化为“蛮族人”(barbaroi)。荷马以及公元前6世纪中后期以来的古风时代相关文献表明,“蛮族人”概念产生于希腊世界的边缘,是处在与外族人相遇前哨的伊奥尼亚人的一项发明。之后古典时代作为与“希腊人”两极对立范畴的“蛮族人”,又是大规模的“雅典制造”的产物。
希腊人;族群生成;族群认同;蛮族人;他者
迈锡尼文明的覆亡迎来的是一个“黑暗时代”(约公元前1100—776年)。在这个时代,希腊社会在经济和文化上经历了一次明显的倒退,但其中也孕育了诸多革新的因素。迈锡尼文明的王宫、建筑、艺术品和文字等辉煌成就虽然不复存在,但普通民众在农村和家庭中原有的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等日常经济生活方式却依然延续。强大王权和王宫经济的崩溃又使普通民众在经济社会中获得了独立生产和生活的自由。铁器的使用和普及极大地促进了民众的自由生产和经济。移民的停止也带来了更为稳定的社会环境。小亚细亚西岸的爱奥利斯人、伊奥尼亚人和多里斯人就是在黑暗时代前期定居的移民。到“黑暗时代”后期(约公元前900—776年),经济获得复苏,希腊各地间以及与东方的贸易得到恢复,人口不断增长,文化发生了飞跃式的复兴。在这种历史条件下,自由农民的公社(demos)获得了巨大的发展,为城邦的兴起奠定了物质的、人口的、社会的和制度的基础。
比城邦更大的群体是ethnos,即族群。族群有着共同的族称和身份认同,通常还有共同的方言、文化、宗教崇拜和想象的共同祖先。很多族群都有着共同的地域,还有一些族群并不分布于一处。例如,洛克里斯人在地理上分为东、西两部分,互不相连,其中间为佛基斯人;中希腊的多里斯、伯罗奔尼撒的东部和南部、爱琴海南部岛屿和小亚细亚西南海岸都有多里斯人分布。殖民运动扩大了一些族群的散居状态。族群还能够发展成一种政治共同体,即由族群内各独立的村落或城邦联合而成koinon,意即“同盟”或“共同体”。这是一种联邦制国家或邦联。与城邦相比,它更为松散,共同安全往往是其首要事务。
若干族群还可以聚合成更大的族群。小亚细亚爱奥利斯地区和附近岛屿的居民的族称是爱奥利斯人,希腊大陆的忒撒利亚人和彼奥提亚人也认为自己是爱奥利斯人,这几个族群共同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爱奥利斯族群。小亚细亚西岸中部地区的地名是伊奥尼亚,那里居民的族称是伊奥尼亚人,爱琴海中部岛屿和优卑亚岛上的居民也被称为伊奥尼亚人,阿提卡人也自我认同为伊奥尼亚人,这些族群及其建立的海外殖民地一起组成了伊奥尼亚人的更大的族群。居住在中希腊西部埃托利亚地区的族群是埃托利亚人,伯罗奔尼撒西北部的埃利斯人也被认同为埃托利亚人。
也是在这一时期,据希罗多德记载,在埃及法老阿玛西斯(Amasis)(约公元前569—525 年)的特许下,伊奥尼亚人的城邦奇奥斯(Khios)、泰奥斯(Teos)、佛凯亚(Phokaia)、克拉佐美奈(Klazomenai)、多里斯人的城邦罗多斯(Rhodos)、克尼多斯(Knidos)、哈利卡尔那索斯(Halikarnassos)、法塞利斯(Phaselis)和爱奥利斯人的城邦米提莱奈(Mytilene)在埃及的瑙克拉提斯(Naukratis)共同建立了名为Hellenion即“希腊人的圣所”的圣所。*Herodotos, 2.178.2-3.这个圣所的名称包含着希腊人的族称。参与建立和拥有这个圣所的是来自希腊人三个大族群的城邦,采用全体希腊人的族称来为自己共同的圣所命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希腊”这一地名和与之相关的族称“泛希腊人”和“希腊人”经地理上的逐步扩展,最终成为希腊大陆和说希腊语的人口的统称,这标志着希腊人作为一个更大的族群,或者说作为一个民族形成了。一系列因素的合力作用导致了希腊民族的诞生。荷马史诗的流传推动了说希腊语的各族群发展起一种新的更大范围的共同体意识。史诗以全体阿凯亚人远征特洛耶为题材,当中的阿凯亚人是个由多个族群构成的共同体,他们有着一种强烈的群体认同。表面上看来史诗是在讲述过去的故事,实则是以回溯历史的方式描述当下新的族群共同体认同。在史诗中“希腊人”虽然还没有成为一个共同的族称,但是荷马使用的“阿凯亚人”(Akhaioi)、“达纳奥斯人”(Danaoi)和“阿尔戈斯人”(Argeioi)三个可以互换的族称,以及“泛阿凯亚人”(Panakhaioi)这样的名称,指涉的都是说希腊语的各群体结成的集体,它们标记了一种清晰的共同体身份认同,它们承载的正是后来胜出的“希腊人”一称所具有的功能。
荷马用“希腊”这一地名所指的最小的地理范围,很可能就是最初的“希腊”,它就是斯佩尔奇奥斯(Sperkheios)河谷地区。后来在希腊影响很大的一个宗教同盟——“德尔菲近邻同盟”(Amphiktyones)最初就位于这一地区,以这里温泉关附近安泰莱(Anthele)的德墨特尔神庙为中心。该近邻同盟最初很可能由弗提奥提斯的阿凯亚人(Akhaioi Phthiotai)、(奥佐莱和/或埃皮克奈麦狄奥伊)洛克里斯人(Lokroi)、马利斯人(Malieis),也许还有埃尼亚奈斯人(Ainianes),另外或许还有多里斯人组成,换句话说,就是由居住在斯佩尔奇奥斯河谷的一些小族群组成。*Jonathan M. Hall, Hellenicity: Between Ethnicity and Cultur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2, pp.149-152.后来,该同盟不断扩大,并控制了德尔菲,从而成为在希腊世界具有很大影响的宗教同盟。从古典时代的一些史料来看,那时同盟成员共有12个(其中有两个族群共享一个成员资格),即忒撒利亚人(Thessaloi)、佛基斯人(Phokeis)、德尔菲人(Delphioi)、多里斯人、伊奥尼亚人、佩莱波伊人-多洛佩斯人(Perrhaiboi-Dolopes)、彼奥提亚人(Boiotoi)、洛克里斯人、阿凯亚人、马格奈泰斯人(Magnetes)、埃尼亚奈斯人、马利斯人。*F. Delphes III. v, 14 I, 14 II, 16, 17, 20, 21, 22, 47 I, 47 II, 48 II, 50 I, 51, 52, 54, 55, 56, 57 A, 58, 60 B, 61 I, 61 II A, 66, 72; Georges Daux,“Remarque sur la composition du conseil amphictionique,” Bulletin de correspondance hellenique 81 (1957), p.101. 乔纳森·M. 霍尔也列出了一个公元前4世纪德尔菲铭文中提到的安菲克提翁同盟成员名单,但他未注明铭文出处,而是注出了其资料来源是上述乔治·窦(Georges Daux)的论文的第101页。在他引用该文的过程中,出现了三处错误:(1)漏掉了“忒撒利亚人”;(2)将联合作为一个同盟成员的“佩莱波伊人-多洛佩斯人”视为“佩莱波伊人”和“多洛佩斯人”两个分别的成员;(3)对于铭文中出现的“阿凯亚人”字样,乔治·窦转述为“阿凯亚·弗提奥提斯人”(显然是为了更清楚起见),但霍尔在列表引述的时候,将“阿凯亚人”和“弗提奥提斯人”拆成两个族群看待,认为铭文中只提到了“弗提奥提斯人”,而未提到“阿凯亚人”。而霍尔之后的论证部分地是建立在对史料的误引的基础上的。见Jonathan M. Hall, Hellenicity: Between Ethnicity and Culture, 136—137及以下。不过,这种12个族群的成员构成框架很可能应该在同盟控制德尔菲之前就已经形成。在关于近邻同盟建立年代的争论中,高年代看起来较为合理,其中皮埃尔·桑舍(Pierre Snchez)提出在公元前750—600年之间同盟的中心驻地在安泰莱。*Pierre Snchez, L’Amphictionie des Pyles et de Delphes. Recherches sur son role historique, des origins au IIe siècle de notre ère, Stuttgart: Franz Steiner Verlag, 2001, pp.41-44.这一年代正是“希腊”、“泛希腊人”和“希腊人”这些名称日益扩展并获得泛希腊意义的年代。很可能的情况是,近邻同盟的最初成员采用了这些名称作为自己的共同族称和地名。随着近邻同盟成员范围的扩大,这些名称也向更广阔的地区和族群中扩散,最后发展成说希腊语的人口的共同称谓。*阿诺德·汤因比和乔纳森·M. 霍尔也都采用同样的解释模式,但是他们所主张的“希腊”和“希腊人”名称获得泛希腊意义的年代更低。见A. Toyinbee, “The Meanings of the Terms ‘Barbarian’ and ‘Hellene’ in Hellenic Usage,” in A. Toyinbee, Some Problems of Greek Hi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pp.58-59; Jonathan M. Hall, Hellenicity: Between Ethnicity and Culture, pp.134-154.
奥林匹亚赛会也许是传播“希腊人”族称的另一个中心。在公元前725—700年间,奥林匹亚赛会不仅从伯罗奔尼撒西部的一个地方赛会发展为全伯罗奔尼撒的赛会,而且进一步发展成为开始有伯罗奔尼撒以外地区运动员参加的更大型的国际赛会。公元前680年设立主持赛会的“希腊人的裁判”,暗示了“希腊人”的族称在这一年代之前就已被确定为参赛者的资格称号,而这正与奥林匹亚赛会的日益国际化同步。
此外,多种族群认同彼此之间的互动和交织成网络,也是希腊认同最终形成的动力之一。它使得那些处于安菲克提翁同盟之外和尚未参加奥林匹亚赛会的族群和城邦的人们也接受了“泛希腊人”和“希腊人”的族称。《名媛录》中所载希伦家族谱系反映的正是多族群认同的交织和聚合。它以家族关系象征了多里斯人、爱奥利斯人、阿凯亚人和伊奥尼亚人四个大族群属于希腊人的族群关系。人们通常将这四个大族群解释为希腊人分为四大支系。事实上,这种系统化的解释思路是从罗马时代的斯特拉波开始的,*Strabon, 8.1.2.因为此前没有史料明确地提供这类解释。希伦家族谱系神话虽然在对地方名祖神话的系统化道路上迈出非常大的一步,但它并不是完全系统化的。它未将其他一些族群,例如埃托利亚人(Aitoloi)、阿卡尔那尼亚人(Akarnanes)、阿卡狄亚人(Arkades)等族群的名祖纳入。甚至像忒撒利亚人和彼奥提亚人的名祖也未被编入爱奥洛斯的后裔之列,而这两个族群属于更大的爱奥利斯族群。这些情况意味着族群认同的互动实际和希腊认同的形成过程是很复杂的。
当前的权威观点认为,“蛮族人”作为与“希腊人”对立的一个概念,是希波战争之后不久在雅典被发明出来的。公元前472年上演的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波斯人》(Persai)被视为蛮族被发明的标志。*Julius Jüthner, Hellenen und Barbaren Aus der Geschichte des Nationalbewußtseins, Leipzig:Dieterich’sche Verlagsbuchhandlung m. b. H., 1923, S. 3; Edith Hall, Inventing the Barbarian: Greek Self-Definition through Traged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9, pp.6-12; Paul Cartledge, The Greeks: A Portrait of Self and Others, Oxford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38-41.这种观点在相当程度上低估了在《波斯人》问世之前就已存在的“蛮族人”这一名词的他者意义。即便该词在古风时代出现得不多,但它已能够说明问题:它大多出现于伊奥尼亚人的著作里,这暗示着伊奥尼亚人很可能是蛮族的发明者。
事实上,在《波斯人》之前使用“蛮族人”一词的文献多数出自伊奥尼亚人之手,荷马、阿那克莱翁、海卡泰奥斯、赫拉克利特和西摩尼戴斯都是伊奥尼亚人,而且他们的生活年代多偏早。这不能不令我们考虑这样一样可能性:蛮族人其实是伊奥尼亚人的一项发明。伊奥尼亚人与近东族群的相遇、共处和冲突也许是他们将这些外族“他者化”为“蛮族人”的动力,尤其是吕底亚人和波斯人的侵略和统治加剧了他们对外族的反感。
如果说小亚细亚的伊奥尼亚人是“蛮族”的发明者的话,那么雅典人就是这一他者意象的大宗制造商,而雅典人对其大规模的建构又导致了“蛮族”概念在希腊世界的流行。希波战争构成了“蛮族”被大量制造的催化剂。雅典作为希波战争的主力之一,其海军在战胜波斯方面立下了汗马功劳。“蛮族”的制造正是由一部讴歌希波战争尤其是萨拉米海战胜利的悲剧上演宣告开工的。
蛮族是被用一系列相同型号的模具制造的,这使得他们都有着一整套相同的刻板印象,包括:蛮族人是非希腊人,希腊人+蛮族人=全人类;蛮族人是旁人,外人,敌人;蛮族人缺乏希腊语的语言能力;缺乏理性;缺乏智慧;缺乏道德,残忍,卑鄙;道德沦丧,荒淫无度,乱伦;怯懦,具有女人气;是乌合之众,缺乏组织力;热衷于专制主义,奢侈浮华;天生具有奴性,无自由,包括言论自由;希腊人应该统治蛮族人;等等。
他们的形象又会有所变形,因而存在着一大堆不同类型的蛮族,不过某一种类型的蛮族被描绘的某些特征也有刻板印象的性质。例如,埃及风俗都是颠倒的;斯基泰人最为野蛮;吕底亚人和弗吕吉亚人具有女人气;波斯国王富有黄金,奢侈浮华;等等。另外,欧亚两大洲的蛮族被认为不同,两大洲内的不同蛮族也被认为有异。
正如弗朗索瓦·阿尔托格所提出的比喻一样,“蛮族人”是希腊人举起的一面“反面的镜子”。*François Hartog, Le miroir d’Hérodote. Essai sur la représentation de l’autre, Paris: Éditions Garllimard, 1991, p.52.希腊人发明和制造“蛮族”,并非真心关注于外族的实况,而是将外族打造成自己心目中所需的蛮族,并借助于这种被创造出来的“他者”来界定“自我”,来建构自身的身份认同。
在古典时代,“蛮族人”概念和“希腊人”认同构成了一枚硬币的两面,但两者都是在古风时代形成的。不过,两者并非生成于同一情境。以“希腊人”为族称的族群,是原来仅各具其名但又彼此互动,且不断发展其多重认同网络的、说希腊语的各个小族群,以安泰莱近邻同盟和奥林匹亚赛会这两种国际性的宗教体制为核心,日益聚合和扩大,最后于公元前7世纪初形成的。或者形象地说,“希腊人”如同一个俱乐部,最初处于希腊语世界的核心,由于不断有新会员加入,最终发展成了一个囊括上千城邦的大型国际俱乐部。与正好相反,“蛮族人”是对外族人的一种“他者化”意象,荷马以及公元前6世纪中后期以来的古风时代相关文献表明,它产生于希腊世界的边缘,是处在与外族人相遇前哨的伊奥尼亚人的一项发明。当然,之后古典时代作为与“希腊人”两极对立的范畴的“蛮族人”,又是大规模的“雅典制造”的产物。
(责任编辑:郭丹彤)
2016-12-2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希腊代文明与丝绸之路”(编号:ZX20150162)。
徐晓旭(1971-),男,河北丰宁县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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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7)01-006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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