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两河流域性爱巫术的文化考察

张 文 安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古代两河流域性爱巫术的文化考察

张 文 安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性爱巫术在古代两河流域两性生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渗透于求爱、失恋、结婚、性行为等很多方面。性爱巫术是一种感应巫术，建立在相似生成相似、接触导致传染、形象生成物体本身、部分被认为等同于整体等原理上。性爱巫术接近于一种心理治疗方法，借助巫师、委托人和社会三方面的集体体验发生作用。巫师操作巫术必须借助象征进行，正是象征的效力保证了幻想与行动的协调和同步发展，从而实现预想的效果。

古代两河流域；性爱；巫术； 象征

性爱是人类两性生活的重要内容，它关乎生育和个人以及家庭生活的幸福，古代人和现代人一样都十分重视这个问题。但由于各个民族文化类型的差异，不同民族对性爱的态度和表达方式不尽相同。古代两河流域民族对性爱有深刻认识，视性爱为人类文明的法则和秩序之一，著名的“伊南娜与恩基”神话中女神伊南娜骗取父亲恩基的“美”(Me)中就包含“性交”、“接吻”、“卖淫”、“女人的魅力”等很多名目。*Samue Noah Kramer. Sumerian Mythology，Pennsylvania： 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61，p.66.为了取悦神灵，神庙中有专门服务神的神妓及其卖淫行为；古巴比伦时期每年一度的新年庆典中有国王和女祭司发生性交的圣婚仪式。很多神话、史诗、赞美诗以及咒语仪式都涉及性爱内容，包含生殖器和性爱过程的描写，如此直率露骨的表达方式在古典文明民族性爱文化中是罕见的，它折射出该民族独特的性爱文化特征。古代两河流域宗教文献中含有丰富的性爱咒语，记录了巫术活动的步骤和方法，对性爱咒语和巫术的文化学分析有助于加深理解古代两河流域的性爱文化。

一、古代两河流域的性爱神学

古代两河流域宗教神学中有主司人类性爱生活的神灵，其中影响最大的神灵是恩基和伊南娜。恩基(Enki，阿卡德语为埃阿，Ea)是古代两河流域神学中的“魔法之主”，也是智慧之神。最早的性爱咒语是公元前2400年萨尔贡时期用阿卡德语写成的(é-nu-ri系列咒语之一)，记载恩基掌握着性吸引力的法术: “埃阿喜爱伊瑞姆(irêmum)，伊瑞姆是伊什塔尔的后代，住在她的大腿上，*古代两河流域性爱文献中“大腿”、“腰身”、“果园”等都是生殖器的隐喻。“美”(Me)的含义丰富，一定意义上可以解释为人类文明的法则和秩序。在卡那克图(Kanaktu)树的唾液中。……伊瑞姆使她神志混乱，甚至得上了相思病。”*Gwendolyn Leick， 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4，p.195.这里的“伊瑞姆”显然是性吸引力，它能使相爱的人坠入爱河不能自拔。一首古巴比伦咒语报道恩基给儿子阿萨鲁黑(Asarluhi)传授祈爱法术。咒语说一个美丽的少女叫卡尔基德(kar-kid)，“她站在大街之上”，“她频繁出没于酒馆(é-éš-dam)”，她像一头奶牛，“坐下，她就是一个苹果树果园，带来快乐，躺下……快乐，她是散发香气的香柏的嫩枝。”显然，这位少女是个妓女，她让看见她的青年男子的心、手、眼、脚等充满爱意，“当她从神殿出来，光彩熠熠。……它对年轻人心胸的打击犹如打击芦苇一样。”总之，年轻男子一旦看见她就欲罢不能，陷入痛苦的深渊，只能求助巫师帮助。巫师在施法过程中让恩基的儿子阿萨鲁黑向父亲讨教良方，恩基这样告诉他：“把圣牛的黄油，希拉(šila)牛的牛奶，奶牛的奶油，白奶牛的奶油，倒进一只碗中，属于绿色šakan器皿，把它们喷洒在少女的乳房上！然后这个少女将不会锁上大开的门，将不会推开她哭喊的孩子，只会追你而来。”*Gwendolyn Leick， 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p.196-197.由于恩基掌握着性吸引力法术，因此他成为巫师和人们经常求助的神灵。

伊南娜(Inanna，阿卡德语为伊什塔尔，Ishtar)，神谱中她是恩基的女儿，是古代两河流域持久崇拜的性爱女神。赞美诗和祈祷文中屡次谈及伊什塔尔掌握着人类的性爱力量，如性吸引力(hi-li，la-la，kuzbu)、性交和亲吻等，因此她是新娘、已婚妇女和妓女的保护神，同时也是阉人和同性恋的保护神。*神话“伊南娜下冥府”中女神伊南娜佩戴的七个“Me”中有“让男人过来”的眉黛和胸饰。古巴比伦字表收录的“Me”中包含“生殖力，力量”(dūtum)。见拱玉书著：《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北京：昆仑出版社，2006年，第284页。在“伊什塔尔降下冥府”神话中，她与丈夫杜姆兹的爱情故事凄美动人，当伊什塔尔离开人间降到冥府后大地发生了巨变：“没有公牛骑上母牛，没有公驴和母驴交配，大街上没有年轻男子爱恋女子，年轻男子独自躺在他的私人房间，年轻妇女和她女朋友睡在一起。”*Stephanie Dalley， Myths From Mesopotamia，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158.可见伊什塔尔是性爱和繁殖女神，她的存在与否直接影响世界上男女和雌雄动物之间的性爱关系。伊什塔尔女神性欲强烈，在与男人的性交中“永不疲倦”。一首古巴比伦诗歌残片每一行后都重复吟唱“城市建立在快乐之上！”诗歌这样颂扬她：“‘我准备好了给你想要的一切，把你城市的年轻男人都带过来，去到城墙的树荫里！’ 她的上腹部是七，她的腰身是七，她的裸体让他们满足了六十次又六十次，年轻的男子疲倦了，伊什塔尔没有疲倦。”*Benjamin R.Foster， From Distant Days:Myths，Tales，and poetry of Ancient Mesopotamia， Bethesha： CDL Press，1995，p.349.一首“酒馆中的伊什塔尔”诗歌这样写道：“啊，大地的伊什塔尔，女神中最勇敢的，这是你的闺房，高兴起来吧，到我们的家里!带着你的甜蜜的床伴一起进来，希望你的情人和男朋友与你一起进来。我的嘴唇是白蜂蜜，我的双手充满魅力。希望我的嘴唇，我的阴唇，是涂了蜂蜜的嘴唇！就像鸟儿围绕出洞的蛇焦急鼓翼，这些男人为了我而互相打架！抓住他，把他带到这里，给他回家的感觉，在伊什塔尔的闺房，在宁利勒(Ninlil)的闺房里，在宁吉兹达(Ningizzida)的畜群。希望远走的人造访，希望生气的人回来，希望他的心回到我身边就像回到金子旁。就像雨水让大地受孕一样，植物变得繁茂，希望很多篮子的麦芽为我发芽！”*Benjamin R.Foster， From Distant Days:Myths，Tales，and poetry of Ancient Mesopotamia， p.350.古代两河流域酒馆常常为旅客提供色情服务，妓女们崇拜伊什塔尔女神，祈祷女神赐予她们旺盛的力量，能够让失意的男人得到满足。

伊南娜女神还具有让“妇女变成男人，男人变成妇女”神奇的变性力量。一则苏美尔文献报道了在国王伊丁·达干(Iddin-Dagan)的新年节中，“她(伊什塔尔)把右侧变成左侧，她把左侧变成右侧，她把男人变成女人，她把女人变成男人，她把一个女人装扮为一个男人，她把一个男人装扮为一个女人。”*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1994，p.224.因此伊什塔尔成为阉人和同性恋者的保护神，同时也是巫师纠正男女性别失常法术中祈求的神灵。

伊南娜的喜悦能给两性生活带来福音，同时她的生气会对两性生活带来灾难性后果。一首由萨尔贡国王的女儿恩黑杜安娜创作的赞美诗这样写道：“由于你河流充满鲜血，在你面前军队欣然被带出去囚禁。妇女不对她丈夫说爱意的话，深夜她也不与丈夫低声耳语，也不向他展现最深处的宝藏。”*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p.221-222.在国王伊比辛(Ibbi-Sin)的一首哀歌中，由于苏美尔的神圣秩序(Me)遭到破坏，于是“运河带来苦涩的水，肥沃的田地只能生产野草，大草原只能生产悲伤的药草，母亲忽视她的小孩，父亲不再称呼他配偶的名字。小妾不再在主人的膝盖上受宠，孩子们不再在她的膝盖上撒娇，保姆不再哼唱摇篮曲。”*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22.可见人类失去伊南娜掌握的性爱之“美”(Me)后两性活动出现的灾难性后果。

伊什塔尔与魔鬼有密切关系，她拥有控制魔鬼的绝对权力，它们服从她的命令，攻击她选择的敌人。至少在古巴比伦时期，她与冥府及其居民存在确定的联系。“伊什塔尔下冥府”神话中正是她要求魔鬼抓走丈夫杜姆兹的。文献说：“没有你的允许旮鲁(Gall)魔鬼不能接近病人，你的使者，‘捆绑者’不能束缚年轻男子，也不能束缚年轻女子。”*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26.从伊什塔尔对魔鬼的掌控力上不难理解她何以成为两河流域性爱神学中备受崇拜的神灵。

古代两河流域神学中人们把失恋和性能力的丧失等都归之于恶魔作用的结果，常常求助巫师用巫术手段或护身符等予以防范。这些性爱恶魔有萨玛娜(Samana)、希姆玛图(šimmatu)、娜娜(Nan)、阿达特-莉莉(ardat-lil)等。萨玛娜是妨碍男女性爱的恶魔。古巴比伦时期有旨在保护婴儿、年轻男女和妓女免遭恶魔萨玛娜攻击的咒语，其中他被描绘为拥有狮口、龙牙，鹰爪和蝎尾的恐怖形象。他的名字似乎与谷物疾病有关，可能是由害虫传播的。这种恶魔的起源不明，它的崇拜出现在早王朝时期的拉旮什和一个或两个其他苏美尔城镇。一首反对萨玛娜的苏美尔咒语突出了他的邪恶力量：“当他阻止了年轻姑娘的月经来潮，当他阻止了年轻男子的力量，当他阻止了她圣役奴隶的职业表演，当他阻止了她的卖淫服务，阿萨鲁黑向他父亲恩基派去了一个信使。”*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23.可见他的危害之深。希姆玛图也是妨碍男女性爱的一个恶魔。一首反对希姆玛图的阿卡德咒语中他被描绘为一个蛇或蝎子形状，它咬伤或刺痛他的牺牲品：“你把年轻男子从年轻女子的大腿上推开，你把年轻妇女从年轻男子的大腿上推开。”*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p.224-225.所有这些例子都表明两性生活受到来自复仇神灵或恶意鬼怪的潜在威胁。

女神娜娜(也写作为Nanaya)分享了女神伊南娜的性方面特征，她和她的女儿卡尼苏拉(kanisura，阿卡德语Usur-amassa)及伊南娜以三位一体的女神方式在乌鲁克受到崇拜。娜娜女神的恶魔方面反映在前1千纪的双语赞美诗中，娜娜讲述自己时说“他们称呼我为乌尔的女儿，乌尔的女王，王子辛的女儿，她到处走动进入每一个家庭，她是掌握法令的一个qadištum，她带走年轻男子的精华，她从卧榻上带走年轻姑娘，我就是娜娜。”*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27.可见娜娜恶魔可以让年轻男女丧失生命的元气和力量。

阿达特-莉莉是一个女性恶魔。一则双语文献确切赋予了阿达特-莉莉的处女形象：“少女，她不像别的女人，没有男人使她怀孕；少女，她不像别的女人，没有男人让她开花；少女，她在丈夫的膝盖上但没有与她有性接触，少女，丈夫虽把她揽入怀抱但没有脱去她的衣服，少女，她的头针从没有被一个丈夫摘下，少女，她的乳房从来没有任何奶汁。”*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28.她是没有正常性生活的少女，专以攻击男人作为补偿。在巫术文献中常常提到阿达特-莉莉，她被认为能带来男人阳痿和女人不育。牌匾上她被描画为具有蝎子尾巴的母狼正要吞吃一个年轻姑娘。作为处女恶魔的阿达特-莉莉是性掠夺的恶魔的人格化身，她从人类男人之中选择一个作为配偶。当她与牺牲品进行性交的时候，人们会感染危险和致命的疾病。有时她捕食在炎热夏夜的房顶上做爱的配偶。总之所有性爱恶魔都与人们的健康和活力为敌，她们力图耗尽人们的生命。

此外，古代两河流域相信一些邪恶巫术也会破坏两性之间的正常生活。巫术的阴谋诡计也影响到个体的精神健康，导致性欲的丧失、无能获得性欲满足以及性疾病等等。一旦男子被证实遭遇邪恶巫术的攻击，就需要求助巫师采用特殊的法术治疗。

二、古代两河流域的性爱巫术

古代两河流域文化深受宗教神学的影响，巫术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很多方面。巫术是人们无力完全控制行为结果时的一种补救手段，性爱巫术帮助人们恢复或增强他们的性爱力量，或者摆脱性爱恶魔的控制，贯穿于求爱、失恋、结婚和性交等两性生活的全过程。人类学一般把巫术一般分为“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两种。顺势巫术又名模拟巫术，它的原理在于同类相生，即相似的事物产生相似的结果，巫师常常模拟相似的事物或场景来实现预期的目的；接触巫术相信事物一旦接触，即使二者空间分离，效果依然持续。*J.G.弗雷泽：《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第15页。有时这两种巫术方法在实践中同时使用而发挥效力。

求爱是指恋爱过程中青年男子主动追求自己心仪姑娘的第一步，被求爱的姑娘常常表现出高傲矜持沉默寡言的态度，这让青年男子常常感到困惑而一筹莫展，因此巫师常常采取巫术手段帮助解决，这种巫术也称之为求爱巫术。一首苏美尔语的求爱咒语描述了男子怎样在巫师的帮助下让高傲冷淡的姑娘回心转意的。姑娘的高傲是这样描写的：“她紧身束腰。这个姑娘把自己紧身束腰到骇人听闻的程度。这个美丽少女高举起头就像一头山牛。”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巫师找来一些蜂蜜和果汁，很可能包括一些女孩子经常路过道路上的土壤，让男子把这些混合后涂抹在脸上。预期结果是这样描述的：“我，英俊青年，美丽少女，受安和恩利勒、恩基的纯洁命令，跟在我后面。遵循伊南娜给我爱人的话。”*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194.通过这种巫术，先前高傲冷淡的姑娘改变了矜持的态度。“伊南娜给我爱人的话”一定是巫师念诵给女子的咒语，它被相信具有法力，同时当男女双方接触了具有粘着依附力量的蜂蜜等中介物后，即使空间分离但相互吸引的法力依然存在，导致姑娘顺从地跟在了男子身后。上述“魔法之主”恩基授予儿子阿萨鲁黑把“黄油”、“奶油”、“牛奶”调和在一个碗中，涂抹在所爱女子的乳房上，从而改变女子拒绝自己的冷漠态度，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后，这两种巫术异曲同工，都是接触巫术应用的例子。蜂蜜、果汁、奶油等由于极具粘着力的属性自然成为求爱巫术中中介物的首选。

恋爱中失意的女子也经常求助于巫术手段，女子借此战胜情敌，让自己的情人回心转意。一首咒语这样写道：“带着狗的唾液……击打脸，眼睛旋转，我击打你的头，干扰你的理解。把你的理解给我，把你的建议给我，我控制你就像伊什塔尔控制杜姆兹，就像泽拉什(Zeraš，酒馆妓女)控制她的饮酒者。我已经用我呼吸的嘴束缚住了你，我已经用我的生殖器束缚住了你，用我充满唾液的嘴，用我滴尿的生殖器。竞争对手不可能接近你，那只狗正在躺下，那只公猪正在躺下。你，再一次又再一次躺在我的大腿上！……，看看我吧，像一只弓弦快乐起来！希望你的心灵变得轻松就如受到泽拉什的鼓舞，像太阳神沙玛什一样持续照耀我！像月神辛一样不断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希望你的爱不断自我更新！……涂油。”*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198.这个咒语描述了一个女子借助巫术打败她的情敌，让她的情敌像狗和公猪一样“躺下”，让她的情人“躺在我的大腿上”。咒语中女子对模拟制作的情人雕像进行打击，她击打情人的脸、头，干扰情人的理解，互换双方的理解和建议，目的是把自己的相思病传播给情人，取得“竞争对手不可能接近你”的效果，这是“同类相生”顺势巫术的应用。

结婚仪式也含有性爱巫术，这充分体现在古巴比伦时期一年一度举行的圣婚仪式上。圣婚源于公元前3千纪流行的伊南娜和杜姆兹的爱情神话和崇拜仪式，到前1千纪时期演化为盛大的新年庆典，节日持续11天之久。国王要和代表性爱女神伊南娜的女祭司发生性关系，时间是在“月亮消失的那一天”，*Pirjo Lapinkivi，The Sumerian Sacred Marriage in the light of Comparative Evidence， Helsinsi： University of Helsinki，2004，p.77.地点在塔庙顶端的内室中，那里有专门打造的圣床，期间歌手要吟唱动人的爱情歌曲，这个是整个节日庆典的高潮。人们坚信国王与女神的性交一定能够确保国家新的一年五谷丰登百业兴旺。这无疑是借助两性交媾以推动动植物繁殖生长的顺势巫术的运用。

性爱巫术在性生活中体现最为明显。阳痿、早泄及性能力不足是性爱生活的大敌，古代两河流域对此有深刻认识并设计了专门治疗的巫术。阳痿的症状被用各种隐喻方式描述：“被捕猎的驴子！……波斯野驴！谁把你截流像截流一个迪鲁图(diltu)运河的出口？谁让你柔软地倒塌像绷紧的绳索一旦被放开？谁限制了你的通行像限制一个游客一样？像古巴拉(Gubala)的儿子烧毁你的树林？”或者“是谁把凉水倒进你的‘心’？”“如果一个男人的能力丧失，他的‘心’就不会为自己的女人或另一个女人兴奋起来。如果一个男人有精液但不能流出，那么他的‘心’不会为他的女人兴奋起来。”*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08.早泄问题反映在“男人和女人将会同时得到满足”的表述中。专门治疗阳痿和早泄的巫术是这样进行的：“咒语：我被交配覆盖，我被性交包围！受明智的伊什塔尔、沙玛什、埃阿、阿萨鲁黑的命令。咒语程式。你背诵三遍：如果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的“心”同时希望，但是他们依然不能满足。缓解仪式：带来……面粉，把它洒在kas水中，你混合……准备好，你敲击男人和女人的性器官，然后他们会发现同时满足”。*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09.这里巫师把用面粉调制好的混合物涂抹在患者的生殖器上并不断敲击，这是接触巫术原理的使用，借此实现性交双方“同时满足”的效果。

有一种“力量咒语”专门治疗男子性能力不足。一则咒语这样说：“野驴因为交配而勃起，是谁抑制了你的激情？威猛的公马他的性活动是毁灭性的洪水，是谁束缚了你的四肢？是谁松弛了你的肌肉？人类已经……你的……你的女神已经转向你。希望阿萨鲁黑，魔法之神，通过高山上的植物和深渊中的植物赦免你无罪，希望他用伊什塔尔的魅力让你四肢发达有力！”伴随的仪式是“你压碎磁铁矿石，把它放进油中，你涂抹他的阴茎，他的胸部，他的腰部，然后他将会恢复。”“与野山羊性交六次，与雄鹿性交七次……用与鹧鸪性交十二次的力量与我性爱！”或更直接说：“像雄鹿一样亢奋起来！像野牛一样直立起来！让雄起的狮子和你在一起！”*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05.有些仪式甚至指定要把一个具体动物捆绑在床：“把雄鹿绑在我的头上。把公羊绑在我脚上！雄鹿拥抱我！公羊与我交配！野牛，昂首阔步！让你的力量雄起！”*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06.其中野驴、公马、野山羊、鹧鸪、雄鹿、野牛、狮子等都是性能力很强的动物，用压碎的铁矿石粉涂抹患者阴茎和把公羊绑在患者脚上的方法显然是一种接触巫术的运用。

除了性能力的巫术转换外，动物的交配，想象的或是亲眼观察的，都被认为具有煽动性。一则咒语这样说：“让风吹起！让山动摇！让乌云聚集！让雨滴降落！让驴子膨胀！让他骑上女身！让雄鹿直起！让他一次又一次爬上年轻的母羊身上！把雄鹿系在我的床头！把公羊系在我的床脚！我床头的雄鹿直立，请给我爱！我床脚的公羊直立，请给我爱！我的阴道是母狗的阴道！他的阴茎是公狗的阴茎！像母狗的阴道紧紧含着公狗的阴茎，希望我的阴道紧紧含着他的阴茎！”“希望你的阴茎变长像mašgašu的武器！我已经陷入做爱的网！我不能错过猎物！”这里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呼唤与被系在床上的雄性动物交配，它借助幻想作用刺激患者大脑，这是顺势巫术原理的使用。咒语伴随的仪式是准备“粉末状的磁铁矿石，粉末状的洛铁，你把它们放入pūru油中；你对它吟诵咒语七遍；让那人涂抹他的阴茎，女人用油涂抹她的阴道，然后他就可以做爱了。”洛铁和油的混合出现在很多“力量咒语”的仪式中。选择铁是因为它坚硬或有磁性，但是为了把动物的性能力转换到人，治疗需要使用从动物身上得到的替代品。仪式交代要准备“性兴奋雄鹿的头发，它阴茎的一小部分，性亢奋公羊的毛发，红色羊毛……你把它系在他的腰上，你倒纯净水，你背诵七遍咒语。”“一个雄性鹧鸪的阴茎，*生物学表明雄性鹧鸪具有很强的性欲，在繁殖季节，一只雄鸟站在山岩上高鸣，若干雄鸟从不同方向的山顶上响应，此起彼伏，声音响彻山丘。雄起的公牛的唾液，雄起绵羊的唾液，勃起公羊的唾液，你让他饮水，然后从头到脚把他包起来，把绵羊会阴部的毛发，放到他的大腿上，然后他将恢复活力。”*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07.这个仪式由动物、植物、矿物和磁铁矿组成，有时候还需要饮用水、啤酒、白酒，或涂药膏和湿敷药物。把性能力强的动物毛发系在患者“腰”或“大腿”即生殖器上，这里的毛发作为动物的一部分被认为等同于动物的整体，这又是接触巫术的应用。可以看到这里的巫术交替使用了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两种方法。

也有专门治疗女子性冷淡的巫术。性爱女神伊南娜“喜爱苹果和石榴”，所以巫师常常选择它作为道具。一则亚述咒语讲述了这种方法的应用。巫师开始要举行准备一个苹果或石榴的仪式，之后让委托的男子吟诵如下咒语“美丽的女人带来爱”三遍：“伊南娜，她喜欢‘苹果’和石榴，能够带来力量。上来！下去！爱情石头，为我证明作用！上来！……伊南娜……她一直负责爱情。”之后，“你把果实给那个女人，并让她吮吸果汁。那个女人将会来找你，你会和她做爱。与上重复。如果那个女人还不来找你，用tappinnu面粉，把面粉撒进流向国王埃阿的河流中，从底格里斯河的一边到幼发拉底斯河的一边；你制作一个那个女人的肖像，你在她左臀部写上她的名字；面对沙玛什你背诵咒语‘美丽的女人’，你把它埋在西门外的城门口，在一天最热的时间或夜晚她要经过的地方。你再背诵‘美丽的女人’三遍；那个女人会向你走来并且会和你做爱。为了让女人‘说话’，mesu木、黄杨木……石头、sabl，鹧鸪的舌头，你用羊毛将其缠绕，你把它放在你的床头，然后那个女人，无论她去哪里，都不能克制说话的冲动。你可以和她做爱。”男子把赋予魔法的“果实”给女子并让女子“吮吸果汁”，希望果实能够传播魔法力量。如果这种方法不奏效，男子接着把“tappinnu面粉”撒向流经魔法之主埃阿的河流；再制作女子的肖像，并在肖像上刻上女子的名字，因为古人相信人的名字代表她的灵魂，并把肖像埋在城门口，“在一天最热的时间或夜晚她要经过的地方”，并背诵咒语三遍。当女子路过城门踩踏上自己肖像的时候，咒语就会由于接触的作用在女子心理发生作用，实现与委托人做爱的目的，这是接触巫术原理的使用。有时候习俗还要找来一块布，要求患者对它背诵咒语七遍，把它系在床脚；然后点燃杜松，奠酒，这样“她就会回来。”类似的仪式要求男子吟诵这样的咒语：“我已经抓住了你！我已经抓住了你不会让你走！正如沥青贴紧着船，正如辛住在乌尔，正如沙玛什住在拉尔萨，正如伊什塔尔住在埃库尔，我已经抓住了你不会让你走！”结尾强调仪式完成的最吉利的日子：“你要在第21天完成它，那将是吉利的。”*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p.202-203.这个巫术过程很完整，提供了巫术的仪式、咒语、时间、地点等多方面要素。把布系在床脚并吟诵咒语的行为是顺势巫术的使用，借此实现让女方像“沥青贴紧着船”一样依附男人的效果。

邪恶巫术会对两性生活带来危害，它会让人丧失性功能或患上性疾病，对此需要求助巫师采用反对巫术予以禳灾。邪恶巫术的危害表现有“巫术，魔法，妖术，阴谋诡计，阴险的行为，叛乱，诽谤，爱恋，怨恨，精神不稳定，被迫害妄想症，自杀倾向，语无伦次，情绪多变，‘善变的心’，眩晕，疯狂。”*Gwendolyn Leick，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p.220.一则“拦路强盗”咒语这样描述女巫的危害：“女巫在道路上交叉行进，进入房间，穿过小巷，急行于广场，她迂回曲折，在街道停留又再一次走出去，阻塞道路。她抢夺英俊男子的活力，她夺走美丽姑娘的容颜，她用她邪恶的凝视夺走那个女人的魅力，她瞥一眼年轻男子就能夺走他的活力，她瞥一眼姑娘就能夺走她的‘果实’！”*Benjamin R.Foster， From Distant Days:Myths，Tales，and poetry of Ancient Mesopotamia， pp.426-427.解除女巫师攻击的咒语这样说：“我设计好了一个蛊惑我的妇女的雕像。我把牛脂放入你的体内，它会伤害你！我在你背部的小地方置入一个炭灰棒来燃烧你！烧你的炭灰棒会切断你的毒药！我已经在城市上空点燃一把火，我已经在城市地下置入灰烬，我已经点燃你走进的房子！无论你做什么，我的火将会毁灭你，无论你怎样施法，我的火将会征服你，无论你怎样谋划，我的火会杀死你，无论你怎样密谋，我的火将把你烧掉！毁灭你的火，把你送上不归之路，希望狂怒的吉尔拉(Girra)烧毁你的身体！”*Benjamin R.Foster， From Distant Days:Myths，Tales，and poetry of Ancient Mesopotamia， pp.426-427.这种禳灾巫术是接触巫术的应用。卖淫妓女的眼睛具有勾魂摄魄的魔力，受其蛊惑的男女会丧失生命的活力。一首“邪恶的眼睛”咒语专门针对这种“让和谐的兄弟关系发生不和谐”的眼睛巫术：“粉碎你的眼睛！让那个眼睛走远！让那个眼睛跨越七条河流，让那个眼睛跨越七个运河，让那个眼睛跨越七座高山！把那个眼睛和它的脚一起绑在一个孤独的芦苇秆上，把那个眼睛像陶器一样摔碎在它自己主人的脸上！”*Benjamin R.Foster， From Distant Days:Myths，Tales，and poetry of Ancient Mesopotamia， p.428.咒语借助顺势巫术的力量反对来自邪恶眼睛的攻击。妓女的性诱惑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若无有效抵制会让人不能自拔身心俱损。有一首“反对觉醒”的咒语专门抵制这种心理冲击。咒语说：“激动像一头公牛一样降临于我，像一只狗一样扑向我，像一头狮子一样来势汹汹，像一只狼一样充满暴怒。停止！我要像越过门槛一样越过你，我要像穿越脆弱的门一样穿越你，我要像越过大门一样越过你。我要像一个跛子一样阻挡你的靠近，我要赶走你心中的急躁。”*Benjamin R.Foster， From Distant Days:Myths，Tales，and poetry of Ancient Mesopotamia， p.341.人们希望借助咒语的力量增强自信，用“越过门槛”的勇气和力量驱赶“心中的急躁”，从而战胜来自妓女的性诱惑力，这也是“同类相生”顺势巫术的应用。总之，性爱巫术在古代两河流域两性生活中发挥强大的作用。

三、古代两河流域性爱巫术的文化原理

古代两河流域性爱巫术涉及两性生活的很多方面，那么，这样的巫术果真发生作用吗?它发生作用的原理是什么？

人类学家发现性爱巫术常见于原始人的两性生活。马凌诺夫斯基发现土著部落青年男女求爱主要是通过约会和中间人牵线的方式完成，“但如果直接接触和中间介绍都不可能的话，那么追求者就会用最有力的求爱方式，即巫术，这是他发动进攻的第一步。在这里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几乎所有爱情上的最后成功，都归功于巫术，男人和女人对它深信不疑，正是由于这种心态，它非常有效。”*马凌诺夫斯基：《野蛮人的性生活》，高鹏、金爽译，北京：团结出版社，2005年，第190页。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谈到巫师的工作时指出：“正如他们在文明社会里的同行一样，那些原始社会的医生至少治愈了他们收治的病人当中的一部分人；而且如无此类相对成功的事例，巫术的运用便不可能在时间和空间中传播得如此深入广泛。”*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张祖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91页。不但人类学家通过田野考察肯定了原始土著部落性爱巫术的效力，古代两河流域丰富的巫术咒语文献也说明性爱巫术在该民族两性生活中取得实效是可以肯定的。这里有必要分析一下性爱巫术发生的文化原理。

巫术一般由巫师、行动和表征三个要素组成。巫师是掌握巫术行为的专家，古代两河流域称之为阿希普(āšipu)，他们的职业一般是家族世袭的，主要活动于王室和神庙。巫师垄断了咒语和仪式的技术要领，是通过父亲传授儿子的，魔法之主埃阿传授儿子阿萨鲁黑的事实能够证明这一点。巫师实施的行动就是仪式。在性爱巫术的叙述中我们看到各种仪式。举行仪式的时间和地点有严格的规定。如圣婚中的性爱时间是在“月亮消失的那一天”，地点是在塔庙顶端有专门婚床的内室之中。治疗女子性冷淡的巫术要求“你要在第21天完成它，那将是吉利的。”仪式包含选择地点、中介物和念诵咒语等环节。性爱巫术选择的地点一般是床榻、十字路口等。有时候仪式要设计特定的圆圈，圆圈被解释为象征着保护神，通常用细细的面粉在地上或患者周围划定一个圆圈(阿卡德语zisur，字面意思“划界的面粉”)，借此把患者所处的神圣世界和世俗世界区分出来。*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London： British Museum Press，1992，p.128.巫术采用的中介物一般视治疗的问题而定，如解决对象回心转意问题一般选择蜂蜜、果汁、奶油等，因为这些物质黏着力强，借此可以把分离的双方紧密联系在一起；解决性冷淡问题一般选用苹果和石榴及其果汁，因为这些水果富含能量，是爱神伊南娜的最爱，吃了它一定能够焕发性爱活力；治疗阳痿早泄等性功能障碍问题一般选择面粉、磁铁矿石粉和雄性动物的毛发等。磁铁矿石粉和面粉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利用它可以帮助患者不中断性交，鹧鸪、公牛等雄性动物因其性能力强大，所以借用它们身体一部分的毛发与患者接触，从而传递和增强性能力。巫师在作法过程中要念诵咒语，咒语是一套具有魔法力量的有韵律的语言，借此让患者在心理上产生一系列幻想从而达到治愈的预想目的。巫师念诵咒语时注重声音的高低缓急抑扬顿挫，借此增强咒语的力量。巴比伦仪式常常在咒语中突出它的重要性，例如“一个咒语被低声吟诵：希望智慧的人，咒语祭司，蛇魔术师，能够让你满足……”。*Georges Contenau， Everyday life in Babylon and Assyria，London：Edward Arnold LTD，1955，p.163.

性爱巫术是一种感应巫术，这种感应体现在相似生成相似、接触导致传染、形象生成物体本身、部分被认为等同于整体等原理上，它们被人类学家概括为“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两种，这在古代两河流域性爱巫术的具体运用中都有生动体现。性爱巫术接近于一种心理治疗方法，正如人类学家莫斯所言：“巫术是被相信的，不是被理解的。”*马塞尔·莫斯，昂利·于贝尔：《巫术的一般理论 献祭的性质与功能》，杨渝东、梁永佳、赵丙祥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5页。这种相信包括巫师、委托人和社会三个方面。首先巫师对自己的巫术坚信不疑，即使巫术失败但巫师会认为是受另一种邪恶巫术的攻击等借口为自己辩护。为了保证实效，有时巫师会预先准备多种方案。以治疗性冷淡巫术为例，分别就有让女子“吮吸果汁”以达到与委托人做爱的目的，“如果那个女人还不来找你”，接着使用施加魔法的“面粉”制作女性雕像并刻上对方名字并念诵咒语等。委托人相信巫术，以咒语为例，“原始人对这些歌曲有无穷的兴趣，因为自远古以来，它们的神秘能力和魔力是众所周知的。”*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74页。正因为委托人相信咒语，所以会自觉配合巫师的安排积极展开心理幻想，从而诱发机体的相应生理反应。社会也相信巫术，这是宗教神学信仰下的一种强迫意识，它支配巫师和委托人参与巫术活动的全部体验，是巫术最终发生效力的根本保证。巫师操作巫术必须借助象征进行，象征通过隐喻性质的咒语诗歌完成，如“雄鹿拥抱我！公羊与我交配！野牛，昂首阔步！让你的力量雄起！”这是激发性能力的隐喻，象征的效力保证了幻想与行动的协调和同步发展，正是巫师提供幻想，病人完成行动。

(责任编辑：郭丹彤)

2016-12-1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古代两河流域宗教研究”(编号：13XSS005)。

张文安(1968-)，男，陕西周至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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